0%
春 四月一日

四月一日

我又看見那個老人了,在樹下坐著的老人。每次到舊媽媽家來,我都能看見這位老人。他總是在離第八個站牌不遠的馬路邊的樹下坐著,手裡捧著一本書……但他不是在看書,我知道他不是在看書,他已經沒有時間看書了。但他每天都捧著一本書在那兒坐著,像化石一樣坐著。這是一個十分破舊的老頭,穿戴破舊,臉也破舊,灰塵把他臉上的皺紋填平了,他很像是一堆灰塵,一堆古老的灰塵。他身邊總是放著一個揉得很皺的塑料兜,兜里裝著香煙、火柴,斷了一條腿的眼鏡……但他的確在讀著什麼,他在讀,斷斷續續的,在喃喃自語。原來我並沒有注意他,在我每次來舊媽媽家的時候,我總能接到一個信號,一個來自遙遠世界里的信號,於是我就看到了這樣一位老人。我看見他的心很小很小,很嫩很嫩,鮮紅鮮紅。一個化石一般、渾身陳舊的老人卻有著一顆鮮紅如豆的心,我很好奇。我總是看他的心,我看見他這顆鮮紅如豆的心在喃喃自語。他說的話十分奇妙,也十分突兀,一豆一豆的,像是在時光里篩出來的沙子。
他說:「……茄瓜……」
「麻稈細腰兒」罩在時間的迷霧裡,這是一個線團似的迷霧。開始我看到的僅是一些混亂不清的影像,一些扭扭的S型的曲線在我眼前晃動,晃著晃著就晃出肉色來了,我看到了肉色的曲線,一些擺動著的肉色的曲線。還有一道光,一道柔軟的白光。跟著這道柔軟的白光我來到一間貼滿大紅「館」字的新房,在貼滿「館」字的新房裡,我看見一雙手正在丈量一個發光的肉體,這雙手掐在S型的肉色弧線上,兩個大拇指和兩個中指貼肉環繞,緊成細細的一掐,而後有了吃吃的笑聲,我看到了吃吃的笑聲,乳瓷一樣的笑聲。這笑聲像蛇一樣九-九-藏-書在新房裡四處扭動,涼涼滑滑地扭動,扭出一閃一閃的乳白。接著就聽到了「麻稈細腰兒」,我聽見一個聲音在說:「你掐,你掐……」另一個聲音在說:「麻稈細腰兒……」伴著吃吃的笑,他說:「麻稈細腰兒,麻稈細腰兒,麻稈細腰兒……」笑聲漸漸遠了,那吃吃的笑在時光中遠去。在遠去的時光里,我看見那新房裡的「喜」字在慢慢地退色,慢慢地退色,變成了一塊塊沒有顏色的發灰的廢紙;新房已成了落滿灰塵的舊房,舊房裡堆滿了廢棄時雜物;在廢棄雜物下有一個已經搬遷了的老鼠洞,老鼠走了,連老鼠也走了,只剩下一個空空的老鼠。在空空的老鼠洞里藏著一隻粉色的塑料發卡,沾有兩粒老鼠屎的塑料發卡……我還看見那發光的肉體在漸漸地變粗,在一個又一個城市流動著的「麻稈細腰兒」,在時光中漸漸變粗變老,變出許許多多的皺兒,變成了一個個邋遢污濁的一嘟嚕一嘟嚕的肉袋,沒有曲線沒有光澤的肉袋。「肉袋」如今躺在另一張床上,與另一個男人躺在另一個城市的另一張床上……
再接著看,我就看見「鯉魚穿沙」了。那竟然還是一碗飯。那是一碗稠飯。而後我看到了一棵榆樹,一棵老榆樹,一個女人爬在樹上一把一把地捋榆葉……還是一個年輕人,一個年輕人背著鋪蓋卷少氣無力地在路上走著……女人在燒火,女人在燒開了的鍋里廠了一大把玉米面,接著又把一籃子洗好的榆葉放進去……年輕人來到了這個村莊里,他就在這棵老榆樹下蹲著,那個女人給他端來廠一碗飯,一碗榆葉和玉米面熬出來的粘乎乎的稠飯。那女人說:吃吧,鯉魚穿沙,可香。他竟然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他一邊哭一邊說:我是個罪人,我是https://read•99csw.com個罪人,我是個罪人,他的淚掉進碗里,把那碗「鯉魚穿沙」砸出了許許多多的小麻點。這碗「鯉魚穿沙」他僅喝了一口,而後又出現了一個人,一個穿制服的入,穿制服的人把他手裡捧的碗踢掉了……他一直用舌頭咂摸著這口飯,細細地咂摸,變著花樣咂摸,有一片榆葉塞在他的牙縫裡,他用舌頭挑出來,咂摸一下又放進去,再挑出來,再放進去……
他說:「……麻稈細腰兒……」
他說:「……皂針兒……」
看這些一豆一豆的話是很費神的,得一直盯住他的心看。一直盯著看的時候,才能看出一些東西來。先得讓時光走開,讓時光一點一點的退去,而後就看到他所說的「茄瓜」了……那是一碗飯,一碗有茄瓜當菜的飯。在一個很窄很小的房間里,老人(不,這是一個年輕人)正在狼吞虎咽地扒著一碗稀飯,稀飯上放著一小撮菜,那菜是茄瓜,這就是他的「茄瓜」。他蹲在一個很窄很小的房間里,滿頭大汗地扒一碗有茄瓜當菜的稀飯。扒到最後,他像貓一樣用舌頭舔那碗,他的舌頭伸得很長很長,先是繞著碗邊轉,一圈一圈轉。而後他把舌頭捲起來,捲成一個樹葉樣的圓筒兒,又像刷子一樣豎著舔,最後他把碗扣在臉上,舌頭伸向粗瓷碗底,這時就能聽到響聲了。舌頭與粗瓷碗底摩擦出來的「沙沙」聲。他把碗舔得很凈,舔得能映出他的影兒來,一個佝僂在地,卜的年輕人的影像,這個影像上還有一個黑黑的小點,一個螞蟻樣的小點,我盯了很久很久才發現,那竟然是一個號碼,天哪!那是一個號碼,很有麻將意味的號碼:1……4……7,是147;黑色的147反印在他用舌頭舔凈的粗瓷大碗上……
公共汽車也很有思想,公共汽車是https://read.99csw.com人臉登記處。
他說:「……鯉魚穿沙……」
一個星期前,大街上還到處是「羊」。「羊」一隻只高掛在臨街的商店裡。那時候我死有見手滾滾而來,羊從大草原上、從農戶的家裡一隻只、一群群被趕出來。雪白雪白的羊,咩咩叫著的羊,被人們掛在一個個裝潢華麗的「精品屋」、「夢巴黎時裝店」、「三度空間時裝店」、「大富豪」、「小香港」、「俄羅斯皮草行」、「新新皮店」……里。羊無語,羊不會說話。我看見羊睜大著眼睛,水汪汪的眼睛……羊的毛被人做成了毛線,羊的肉被人烤成了串串,羊的皮被人染上顏色,掛在街上、穿在身上,羊啊!羊連自己的顏色都沒有了。冬天的時候,大街上到處都是披著羊皮的人,人很高傲地成了男羊皮和女羊皮,五顏六色花花綠綠的羊皮,流動著的羊皮。倏爾,「羊」就不見了,春風一暖,「羊」就不見了。過了時令,人們就不要「羊」了。羊沒有了雪白就什麼也沒有了。
公共汽車上有很多很多的人臉,公共汽車上很多很多的人臉都是一模一樣的,一樣的黃,一樣的焦躁。你看,它一段一段地把人吞進去,又一段一段地把人吐出來,吞進去的是人,吐出來的是人的渣。人一坐進公共汽車就變得非常渺小。不用人說,你就覺得你很小,像塵埃一樣小。車窗外的馬路上跑著一輛一輛的小汽車,全是很高級很漂亮的小汽車,你還沒來得及看清裡邊坐的人臉,它就「日」地過去了,「日」地過去了。還有「的士」,也是一輛一輛的,頭上頂頭一個小白塊,看見路旁有人招手,就「茲」一下停在你跟前了。那都是一些很高貴的人。公共汽車在一站一站地走,我坐在車上,看它一站一站地走,一站一站地停,上來的是一些綠臉,下去九九藏書的也是一些綠臉,在一些綠臉里,有很多古老的糧食在發酵。我看見糧食了,坐公共汽車的人胃裡正發酵的都是糧食。我知道最後,最後公共汽車只剩下背在身上的廣告了,左邊是「東西南北中,好酒在張弓」,右邊是「喝了娃哈哈,吃飯就是香」。是廣告把人吃了,廣告吃人不吐骨頭。從百貨大樓到商業大廈,再從商業大廈到綠葉廣場,我看見街面上滾滾而來的醋流。人群里有很多醋,到處是醋。醋在人臉上、人心裏流淌,流得五光十色,淌得滿街都是。我不明白大街上為什麼有這麼多的醋。我還看見了很多很多的「誘子」,在個體市場上,一個個「誘子」正在失急慌忙、財大氣粗地搶購貨物,而後再把體體面面「買」來的貨物不體面地給賣主送回去。那笑真假呀,人做笑的時候,臉上有很多紋兒,人工紋。我能看見「誘子」心裏在說什麼,他在罵人呢,他說:狗日的,日哄一天才給五塊錢!我看見他一邊在心裏罵,一邊繼續「日哄」。因為他胃裡還存留著十五年前的紅薯干,十五年還沒消化完的紅薯干。胃還沒來得及換呢,胃很陳舊。報上說,在新的時期里,人們的胃還很陳舊。
我還會來看他的,我還會來看他。
往下看。又是一間一一間的小房廠,有鐵欄的小房。一個年輕人在一間有鐵欄的小房間坐著,他的頭深深地勾下去,一雙眼睛卻骨碌碌亂轉,他的眼睛像探針一樣一寸一寸地搜索著地面,很快,他用目光纏住了一個煙頭,一個扔在地上的煙頭,死死地纏著這個煙頭,他的目光在吸這個煙頭……這時,一個女人進來了,一一個臉色黃黃的女人。女人很愁,女人臉亡網著很多愁。女人啞聲說:好好改造,好好改造吧。他低著頭,先是一聲不吭,眼光卻在一點一點地磨,一點一點地轉,把眼風read.99csw.com灑在女人身後的一雙眼睛上,當那眼睛稍稍疏忽的時候,他用低低的只有一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針……針……針……那女人顯然是聽見了,女人悄悄地擺手,女人一次又一次地擺手,女人也小聲說:不讓,人家不讓……他仍然用低微的聲音說:針……針……針……女人掉淚了,女人大聲說:你還要啥?他也想大聲說話,可他已經不會大聲說話了。他說:肥皂,肥皂,我要肥皂……而後用目光仍然念「針」的讀音……他中聲地說肥皂,小聲地用目光說「針」,他重複決絕地說「針」……女人明白了,女人終於明白了。女人說:好,我給你送「肥皂」,我下次就給你送「肥皂」……女人也用嘴說「肥皂」用眼睛來說「針」。而後我看到了一塊肥皂,肥皂經過一雙雙手的檢查之後,拿進了一個有鐵窗的小房裡。那是一塊「矛盾」牌肥皂。我在這塊「矛盾」牌肥皂上聞到了鐵的氣味。秘密也就在這塊肥皂里,這個年輕人把肥皂拿在手裡端詳了很長時間,他的心怦怦跳著,目光又偷偷地像撒網一樣朝四下轉了一圈,接著他把肥皂掰開了。他在肥皂里看見了針,他要的針,一共七根,全插在肥皂里……接著看到的是饃,他用針跟人換饃,一根針換一個漠……他用六根針換了六個饃。最後一根針,還在他的手裡,他用針來縫被褥。天啊,他還用針宋寫字,他竟用針來寫字,他用針在胳膊上、腿上寫字,他渾身上下密密麻麻全是字……可惜的是,我已經看不清這些字了,我沒有能力看清這些字。
沒有「羊」了。
老人仍在樹下坐著,喃喃自語的老人坐著一個謎。我知道他是從馬路對面的建築設計院里走出來的,我就知道這些了,到目前為止,就這些……我很想跟老人說說話,叫他一聲爺爺,我想叫他一聲爺爺,可我叫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