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春 四月二日

四月二日

春光是有味道的。
街口上賣胡辣湯的掛有「西華逍遙鎮」的牌子,掛了「西華逍遙鎮」就有很多人買,常常得排隊,排隊買三碗胡辣湯、三根油條。我站在這兒買湯時總是有很多人看我,斜眼看我。後來熟了,也就不那麼斜著眼看了。人們大概從湯上看出什麼了,總是嘰嘰咕咕的。我當然知道人們嘰咕的是什麼,說我是個有病的孩子,說我有兩個媽媽,說我舊媽媽跟科長睡在一起……人們的目光很鋒利,人們都想從我身上刮下一層什麼東西來。大約人們是很想驕傲的,活在世上,人人都得有一點值得驕傲的東西,只有我沒有,我什麼也沒有。在人們的眼裡,我是什麼都沒有。
過一會兒就不行了。等人都活動起來的時候,光就變味了,光里摻進了人肉的氣味。光里摻進入肉氣味的時候,光就變膩了,也變濁了,變出了許多小小的浮遊著的塵埃。塵埃在光里飛動,把鮮嫩的光弄成了一塊臭豆腐。
我聞到了春光的味道。
起床后,我去街口給舊媽媽買胡辣湯。舊媽媽好喝胡辣湯。錢在桌上放著,頭天晚上,舊媽媽臨睡前就把錢放好了。舊媽媽打完麻將把人們扔下的找頭放在九九藏書桌上,這就是讓我去買胡辣湯的錢。錢上印著人們的指紋,有汗味的指紋。從指紋上我能看出舊媽媽的輸贏。要能贏的話舊媽媽的臉色會好些,我希望舊媽媽的臉色好些。好的是舊媽媽不打人也不用針扎入。舊媽媽的心還不夠硬,舊媽媽是在學習變硬,學習變硬跟本來就硬是不一樣的。新媽媽的心是本來就硬,所以新媽媽勝了舊媽媽。昨天晚上舊媽媽又輸了,我從指紋上看出舊媽媽又輸了。舊媽媽輸的時候把錢捏得很緊,上面有她指甲的掐痕。她輸急了的時候,常常會在錢上掐出許多痕迹來。舊媽媽輸的東西太多了……
舊媽媽坐在那裡,常常陷在過去的歲月里,陷在一個巨大的背景之中。我看見舊媽媽的日子里隱藏著一個拖泥帶水的、無邊無際的歲月。那是一段「知青」生活(中學畢業後到鄉下的勞動生活)。在這段「知青」生活里站著一個男人的影子,那就是爸爸的影子。爸爸的影子出現在無邊的黑夜裡,那是一個城裡「知青」與鄉下小伙的黑夜。在黑夜裡還晃動著許許多多的其他人的影子,我看出那些影子對舊媽媽有一種侵害意圖read.99csw•com。而後爸爸的影子大起來了,爸爸的影子遮住了其他人的影子。那時候爸爸變成了一把傘,那時候爸爸是舊媽媽的傘。那段日子隱在一片綠色的莊稼地里,影像十分地模糊。而後又連著一段城裡的日子。在城裡的日子里舊媽媽與爸爸只有一個場面是較為清晰的,那是一盆水,我看見了一盆水,爸爸的腳伸在水裡,每天晚上上床前爸爸的腳都要伸進水裡……我看出舊媽媽是想用這種辦法洗去一段歲月。可舊媽媽洗不去這段歲月,她不但沒有洗去這段歲月,反而洗出了恥辱。在爸爸身上洗出了潛藏著的恥辱。於是,在一天晚上,屋裡飛進了一隻紅蚊子……
我知道有一個人不會這樣看我,那個坐在樹下的老人不會這樣看我,因為他什麼也不看。
我把胡辣湯端回家來的時候,舊媽媽已經醒了。醒了的舊媽媽默默地在床上坐著,像木頭人一樣坐著,神情有些恍惚。我知道舊媽媽眼前飄動著過去的日子,在她眼裡有爸爸的影子,這影子已化成了很深很深的仇恨。那仇恨像鹽一樣腌著她的心,每當她醒來的時候,她就會呆坐很長很長時間。舊媽媽曾反反覆復地說,read.99csw.com是她把爸爸帶出來的,是她把這豬帶出來的,是她把這頭瘟豬帶出來的……舊媽媽說到「帶」時總是咬著牙,這個「帶」把舊媽媽的牙都咬出血來了。說這個「帶」時舊媽媽咬的不是爸爸,她咬的是自己,舊媽媽是在咬自己。我發現女人咬自己的時候咬得又狠又重。爸爸也有自己的話。爸爸說,你以為你是城裡人?查查。查不了三代,都他媽是鄉里人。北京人傲不傲?北京人傲得臉揚到了天上,可自古以來沒有一個北京人當皇帝的。從來都是外省人打到北京,佔領北京,領導北京……每每說到這裏,舊媽媽就把牙咬起來了,舊媽媽只有咬牙的份兒。有許多事情是舊媽媽不知道的,如果知道的話,舊媽媽會把牙咬碎。我總覺得是樓房把舊媽媽捆住了,城市的樓房把舊媽媽捆得很結實。和舊媽媽比起來,新媽媽一無所有,可新媽媽有年輕和鮮活。在另一個小一些的城市裡,新媽媽一直等著爸爸的到來。我知道新媽媽不是在等爸爸,她是在等待城市,大城市。新媽媽為沖向大城市一往無前,在舊媽媽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新媽媽已經衝過來了,新媽媽拿著用血換來的東西,等著爸爸的九九藏書到來。
春天的光是嫩豆腐做的,很軟,很鮮,上面灑了許多小芝麻,聞起來很香,是一種澀澀的、鮮鮮的香,有幾分羞的嫩香。早晨,一睜開眼,我就聞到了光的香氣,這是一種還沒有長熟的香氣,它麻麻沙沙地灑在眼皮上,微微的有些觸感,就像有一片羽毛在眼皮上搔。
後來舊媽媽有了科長,有了麻將。有了科長和麻將,再看見我時,舊媽媽的眼光發生了一些變化。我成廠爸爸的一個殼,一個可以仇恨的殼。在舊媽媽的目光里,我發現情感是一種需要,仇恨也是一種需要,這是可以隨時變化的。舊媽媽的臉也發生了變化,舊媽媽的臉上抹了許多珍珠霜,珍珠霜遮住了舊媽媽臉上那些細細的紋路,卻遮不住她心裏的熬煎。有仇恨的時候,臉就稍稍有點歪了,舊媽媽的臉有點歪了。她哭過,她過去常常夜裡一個人哭。後來她笑,一個人笑。再後來她不哭也不笑,她變成了一副麻將。在七個月的時間里,舊媽媽由一個女人變成了一副麻將。
我還從舊媽媽眼裡看到了兩個女人,一個是舊媽媽自己,一個是新媽媽。舊媽媽在自己的眼睛里無數次地與新媽媽進行比較,比較后是一段機械的斷想。舊九九藏書媽媽是工人,柴油機廠的工人,這斷想是機械化的,這斷想散在一片機器的轟鳴聲里。在機器的轟鳴聲里,我看見舊媽媽把新媽媽的影像卡在C620車床的卡盤上,用每秒高達3000轉的速度,再安裝上鈦合金車刀頭車她!我看見被卡在車床卡盤上的新媽媽在飛速地旋轉,新媽媽的頭被擰在了車床的卡盤上,新媽媽身上的衣服被車刀一層層地車去,最後新媽媽被車成了一個光光的直徑只有25公分的棍棍。舊媽媽的機械化思想又常常被打斷,這裏邊不時地跑出一個人來,在一台台機床的影子后總是出現一個穿工作服的男人的影像,那就是科長的影像。科長的影像在機床前晃來晃去,在影像里我看見舊媽媽在喊他:「師傅……」在一系列重疊的影像里,舊媽媽的機械化思想涇渭分明,她總是不由得給自己掛上好女人的牌牌,就像她的廠徽一樣;給新媽媽掛上壞女人的牌牌,就像賣肉的一樣。而後她又去望躺在身邊的科長,這時候,她眼裡就有了很多的迷茫。她不知道到底應該怎麼辦,當她跟科長躺在一起的時候,她還不知道應該怎樣。她心裏說:我是在學習叛變。她說,人人都在叛變,我是在學習叛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