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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四月五日

四月五日

舊媽媽很尷尬地望著書記。舊媽媽說:「書記,都說我是你的人,我是你的人嗎?你看,把我劃到你這邊來了,一劃把我劃到你這邊來了……」舊媽媽又要解「扣子」,一邊說一邊解「扣子」,我看出,她還是想把心獻出來,這是一顆沒有染顏色的心,她顧不上塗顏色也不想再塗顏色了。我看出,她來,僅是希望書記能說一句:你是我的人,你跟我受虧了。她要的就是這麼一句話,她希望書記能親口說出這句話。
舊媽媽站在路口上悵然地望著書記,望著書記一碗一碗地給人們盛胡辣湯。書記誰也不看,書記勾著頭給人盛湯,書記盛湯盛得很有水平,兩勺:一碗,兩勺一碗。書記盛湯時臉一直陰著,盛得十分悲壯。一直到書記給一群人盛完的時候,舊媽媽才上前叫了一聲:「耿書記……」
書記說話了,書記說話時有點心不在焉,書記的話像是仍在水裡泡著,有很多的蒼涼:「淑雲,別再叫我書記了,我不是書記了,我也是待分配人員,等待組織上重新分配……那些人很壞,那些人非常壞,我鬥不過他們,我不跟他們鬥了。我來幫家屬賣賣胡辣湯,賣胡辣湯也很好。read.99csw.com
舊媽媽失望地說:「我不想再找了,我誰也不找了……」
上午,舊媽媽又要牽著我去找書記。
書記蹲下來了,書記站不住了,書記身上的氣力已經使盡了。書記蹲下來時腦門裡跑出來一個小鬼,那小鬼說:我是讓王炳章寫過材料,我的確讓王炳章寫過材料。我說過將來讓他當辦公室主任,這話我也說過,可事沒有成,敗了,敗了還有啥說。晚了,太晚了,要早知道送禮行,咱也送,操!我把老婆賣胡辣湯掙的八萬塊錢都摔上!教訓哪,這是個教訓。人家下手早,人家的經驗就一條:禮要厚,堅持。這就是人家成功的經驗……這話不是書記說的,書記一聲不吭。書記蹲了一會兒才說:「我看你得找他,你還得找他,你天天去找他……」
舊媽媽很局促地站著,舊媽媽的心哭了,我看見舊媽媽的心在哭。舊媽媽兩手捧著心,很想找一個放的地方。她四處張望著,想把心擱在一個台階上,可她沒有找到能放心的台階。舊媽媽茫然地望著旁邊一個賣煎包的油鍋,油鍋里的油「吱吱」響著,舊媽媽心裏說:煎一煎能賣出去么,要是九九藏書煎一煎……?可舊媽媽嘴上卻說:「那就算了。既然耿書記這樣說,那就算了……」
書記的怒氣一下子燒起來了,書記眼裡有了紫顏色的火苗,書記的臉一時黑成了一張油紙,書記的肝膽都燒成了一坨一坨的焦黑。書記說:「說你是我的人,我是誰的人?我還不知道我是誰的人哪!還有原則嗎?還有群眾嗎?要是還有原則,要是還有群眾,結果能是這樣么?!說你是我的人,淑雲,我找過你么?我一次電沒找過你吧?但廠里情況你是清楚的,大家都清楚,就是沒人說話,到了關鍵時候就沒人說話了。群眾在哪裡呀?他沒問題么?他真的沒有問題?現在到他家去搜,搜不出個三十萬五十萬才怪哪!他有職稱有文憑,他有一張紙,咱沒有這張紙……他會送禮,財務大權他掌握著,他能送也敢送,早就買通了,連調查組都買通了。我早就給他們說,帳面上查不出來,他們有小帳,小帳早就轉移了,有個八萬,有個七萬,還有個十二萬,這都是我知道的。可他們就是不聽……說兩件小事,你聽聽就知道了。一張報銷單據一萬六,副市長的情婦出去旅遊,花一萬六,拿到廠九-九-藏-書里報銷,操!給組織部送禮,你猜他送什麼?送小保姆,他給組織部里一個科長送保姆,操,他成了啥?他成了賣肉的了!小保姆的工資廠里出,算廠里的臨時工,開到臨時工的名下……要是有群眾,都到市裡去告他,結果能是這樣么?操啊,他成了法人了!結果是廠長書記一肩挑,他成了法人了!法人是啥?法人就是把一個廠子交給一個人隨意支配、隨意揮霍!這個問題我不想說了,我不想再說了……這個人太壞,這個人太壞了!」
科長一邊系腰上的皮帶,一邊說:「別去,你別去。這時候找他還有啥用……」可舊媽媽堅持要去。
書記說話的時候,我看見書記腦子裡跑出一個小小的影像,那個影像蹬著一輛自行車在馬路上奔跑,在一座座大樓里敲門,一個挨一個地敲門,那個影像一邊敲門一邊說:「我是你的人哪,我真是你的人……」
在街頭的陽光下,書記顯得十分憔悴,書記臉上亮著一片紫黑,一時書記變得像斷了繩子的柴禾捆,書記的精神紛紛落地,四下奔逃。書記像空殼一樣立在那裡,目光遲滯地越過城市的上空,像一個找不著家門的孩子……在書記九九藏書的腦門裡出現了一個背景,一個巨大的寬闊無邊的背景:那是戈壁灘上的一片營房,一個年輕的穿軍裝的人正在豬圈前站著,他在餵豬,他提著一桶泔水在餵豬。而後書記腦門裡出現了班長、排長、連長、副營長、營長的標記,那一串標記包裹著一個桃紅色的念頭,一個鄉下小媳婦的影像……下面是一本一本的日曆,一共十七本,我看見有十七本日曆,日曆上有筆劃過的痕迹,一個個不太圓的小圈……在日曆的痕迹上,一個有了胡茬子的軍人坐在了團部的辦公室里,那是很多很多個「藏」的日子,我看見那時候軍人臉上戴著一副副防護面罩,那時候看不見軍人的臉,軍人沒有自己的臉。一直到一個挎包袱的小媳婦抱著一個孩子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我才看清了他的臉,這是一張有很多堅定又有很多念頭的臉。他說:轉業,我聽見他說,轉業……接著又是一段沒有臉的日子,在沒有臉的日子里,軍人帶著女人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奔走,最後終於坐在了掛有「書記辦公室」牌牌的樓房裡。臉重新出現了,這時候,臉又重新出現了,一張很平和的臉,胃裡裝著很多舊日的糧食。再往下是空https://read•99csw.com空蕩蕩,是一片水一樣的東西,白亮亮的一片把一切都衝垮了……
書記的頭抬起來了,書記抬頭時臉上稍稍有了一些羞色,繼而他笑了,書記的笑容里有很多漿糊,顯得十分複雜。書記飛快地把勺子遞給涮碗的女人,又飛快地在一塊抹布上擦了擦手,走過來說:「噢,噢,淑雲……我來給家屬幫幫手,有事嗎?來來,盛碗湯吧?」
舊媽媽是在福壽街口上找到書記的。福壽街是工廠區附近的一條小市場街,有許多賣小吃的攤,一個挨一個的小攤,有賣豆末糖餅的,有賣燒餅油條的,有賣八寶粥肉合子的,有賣豆腐腦胡辣湯的……書記就在油乎乎的小攤中間站著。書記站在福壽街的路口上,手裡拿著一個扁扁的長把木勺,正在給人們一碗一碗地盛胡辣湯;書記的女人束著一個又寬又長又髒的圍裙在勾著頭洗碗。書記的女人洗碗洗得很麻利,在盛水的桶里「旋旋」拿出一隻,「旋旋」又拿出一隻……
舊媽媽很失望,舊媽媽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舊媽媽的心半敞著,「扣子」解了一半留著一半。舊媽媽說:「不知咋的就把我劃過來了,說我是書記的人。你看,我女兒有病,我女兒都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