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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四月十日夜

四月十日夜

晚上。下雨了。
她說:「你還要說什麼,你還想說什麼,都說出來,都說出來吧!不就是那些話么,你說了多少次了,你說了無數次了……」
她說:「你要再逼我,我就不客氣了……」
把臉貼在涼涼的玻璃窗上,我就又看見那個人了,那個禿頂的老頭。那人在樓下的雨中來來回回地漫步,那人披一件黑色的風衣緊夾著身子在雨中的樹下漫步。其實他是很焦躁的,我看出來了,他很焦躁。他走動的時候心卻沒有走動,他的心一直在那個窗口釘著,那是陳冬阿姨的窗口,我知道他的心釘在了陳冬阿姨的窗口。他把心釘在陳冬阿姨的窗口上,人卻在雨地里漫步。他的心是紫黃色的,他的心上撒了很多胡椒粉,他的心是胡椒粉加鹽腌出來的,他的心很辣,他的心有一股很氽的胡辣味。他的心是化過妝的,心老了,他又化了化妝,那股胡辣味是特意加工出來九九藏書的。我看出來了,他的心在別的地方也掛過,他的心上有一個鐵鼻兒,那鐵鼻是專門加工的,那鐵鼻兒已經銹了。那鐵鼻兒掛的地方太多,所以鐵鼻兒生鏽了。他的心掛在那裡,卻一點也不怕雨淋,因為上麵包了一層很厚的油紙。他是一個很有經驗的人,事先就在心上包了油紙。我看出來了,這是一個經常掛心的人,他走到哪裡,就把心掛到哪裡……
心說:「你是不是和王森林那小子混在一起了?我看你是讓王森林那小子給迷住了。王森林算個什麼東西?那時候,王森林一天到晚像狗一樣點頭哈腰,見了就喊老師,我理都不理他……」
心說:「你是不是嫌我老了?你說,你是不是嫌我老了?我的心年輕啊,你看我的心有多年輕。你嘗嘗辣不辣?不年輕有這麼辣嗎?」
那顆用油紙包著的心說:「你還要什麼?你說吧,你還要啥read.99csw•com?」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會上樓的,他一定會上樓去。門開不開哪?
她說:「是啊,你對我不錯,我知道你對我不錯。你……」
夜已深了,那個包著油紙的心還在陳冬阿姨的窗前掛著,那裡掛著的是一枚「公章」,很像是一枚「公章」。在這座城市裡,很多地方都掛著「公章」……
心說:「你為什麼不要?你應該要麼。那時候你要,現在你又不要了。你不能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
心說:「我逼過你么?我什麼時候逼過你?那時候,我頂的壓力小嗎?為接收你,我頂了多大的壓力呀!這些你不是不知道,你都知道的。中文系畢業的學生很多,中文系畢業的學生……」
她說:「我不要,我什麼都不要。你能不能讓我安靜一會兒?」
心說:「誰說我跟蹤你了?我會做這樣的事么?我是關心你,我是關心你呀。好https://read.99csw•com好好……」
雨小了,雨漸漸化進墨里,變成了一片灰塵,很濕潤的灰塵。那個禿頂老頭仍在樓下的雨地里漫步。他一邊漫步一邊看表,他不時地看表……
心說:「如果不是王森林,也是那個叫什麼、什麼的,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早有人給我說了。就是那個、那個瘦高個……」
我真想和它們說話,我真想和它們說說話。我知道它們在說什麼,它們說:城市太髒了,城市很臟。城市裡有很多病。它們來的時候很乾凈,走的時候很臟……落下來就髒了……我知道,它們不願意跟我說話,它們嫌我臟。
春雨很軟,春雨是泥做的。泥做的春雨在風裡斜斜地濕下來,在玻璃窗上寫出一些星星點點。雨落下來的時候先是一短,而後又是一長,珠樣的一短,又珠樣的一長,面面地粘在了窗上,彷彿本來就有的樣子,印花一樣,一潤https://read•99csw.com一潤地橢圓著;春雨有一股發麵的氣味,一股甜酒樣的氣味,那氣味是用細篩篩出來的,細篩篩出來的氣味一淋一淋的,時有時無,時斷時續,且還有縷縷霉了的斑斑點點陷在裡邊;細了聽,就聽見了小蟲意兒的呢喃,春雨下來的時候,就聽見很多的小蟲意在竊竊私語,天上落下了很多的小蟲意,很有趣的小蟲意,一個親著一個,一個疊著一個,營營地說著話。它們是嘴對嘴在說話,它們的話真多呀……
心說:「我說什麼了?我什麼也沒有說呀。我說過要把你退回去么?我說過這樣的話嗎?我也不是為了讓你感激我,我從來也沒有讓你感激過我。調你也不是為了別的什麼,是看你氣質好,我是看中你的氣質了。一個處級單位,多少人想進,那時候各個部門都給我推薦人,上頭也往下壓人,我都沒有要麼……」
她說:「是呀,我這兒有很多人,我這兒天天都有人,這read.99csw•com跟你有什麼關係嗎?這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地上跑的、天上飛的都與你沒有關係。你憑什麼干涉我?你是我的什麼人?你憑什麼跟蹤我……」
陳冬阿姨的窗口沒有燈光,她的窗口一片黑暗。但我還是看見她了,我看見她在窗口站著,默默地站著,半瀏覽半輕蔑地看著禿頂老頭掛在窗前的心。她是早已認識這顆心了,她對這顆心很熟悉。我看出,她是很想把這顆心從樓上的窗口處扔下去,她一定是很想把心扔下去。可她不敢,她有點怕。人怕人是從心裏怕的,她心裏怕。她輕聲說:「走吧,你走吧。該給你的,我都給你了。你還要怎樣呢?」
往下就沒有聲音了,往下只有對視……
她說:「我是跟王森林混在一起了,我早就跟王森林混在一起了,王森林天天在我這裏,王森林一會兒就來……」
她說:「四年了,你還不夠嗎?四年還不夠長么?有比四年更長的么?什麼東西能比四年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