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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四月十一日

四月十一日

新媽媽還是走了。新媽媽臨走之前才取下了橄欖色的面具。新媽媽臨走之前換上了桃紅色的面具,扭頭給了「老虎」一個桃紅色的微笑……這個微笑使「老虎」目瞪口呆,「老虎」腦海里賓士著一片紅色,紅色又像大水一樣漫過來……這時「老虎」變成了一隻貓,變成了一隻傻獃獃的貓。「老虎」也有變貓的時候。
「老虎」慌忙說:「再坐一會兒,再坐一會兒嘛。那件事我一定辦,我儘快辦……」
「老虎」笑了,「老虎」很溫和地笑了,「老虎」笑著搖搖頭……在「老虎」的笑容里塞著另一個女人,「老虎」腦海里出現了一個被粉筆末裹著的女人,那個女人渾身上下沾滿了粉筆末,那個女人連綴著一段十分屈辱的歲月,在那樣的歲月里,「老虎」像粉筆一樣不斷地磨損,那時候「老虎」成了在黑板上紛紛落下的粉筆末。而後是男粉筆與女粉筆的相互磨損……誰都沒想到會有一張紙飄過來,有那麼一天,會有一張紙飄過來……於是,「老虎」喃喃自語說:「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啊……」
新媽媽一直戴著那副橄欖色的面具,當「老虎」慢慢移到她跟前的時候,新媽媽仍然沒有換面具,新媽媽也沒有賣舌頭,這一次新媽媽沒有出賣舌頭。新媽媽把她的胳膊拿出來了,新媽僅是把她的胳膊交給了「老虎」,「老虎https://read.99csw•com」拿到的是一條白|嫩的胳膊。「老虎」一拿到胳膊,他腦海中的線路圖上的火車就停下來了,所有的火車都停了,線路堵塞了,接著出現了一片紅色的大水,洪水把什麼都淹了,整個線路成了一片亂糟糟的漿糊,紅色的四處冒泡的漿糊……
新媽媽輕輕地把胳膊抽出來,新媽媽把胳膊抽出之後說:「哼,你也有想吃的。有些東西你很想吃,就是沒有人給你……」
「老虎」一邊「不堪回首」,一邊吞噬新媽媽的胳膊,「老虎」在新媽媽的胳賻上咬出了很多牙印,「老虎」嘴裏有一顆假牙,因此,新媽媽的胳賻上也有了很多的假牙印。這顆假牙是一九六八年製作的,假牙套上有好名聲的牙科醫生刻上去的極微小的「一九六八」的字樣。在一九六八年,「老虎」從課桌上掉下來,跌掉了一顆牙齒。那顆牙齒被一個打掃衛生的人掃進了垃圾堆,而後從一個垃圾堆又轉向另一個垃圾堆,如今躺在了郊外的地下(那顆牙齒的一部分躺在郊外的地下,一部分變成了一隻白蘿蔔)……「老虎」在吞噬新媽媽胳膊的同時,把心分成了四份,一份警惕地諦聽著門外的動靜;一份喜悅地品嘗著鮮嫩的滋味;一份偷覷著女粉筆的醜陋;一份進入了回憶之中。在回憶里,他看見新媽媽在一個下九-九-藏-書屬的家裡坐著,那人就是新媽媽的遠房表舅,「老虎」是在新媽媽的遠房表舅家裡見到新媽媽的。在那裡,新媽媽看到他就舉起了那雙大眼睛,那雙亮麗的大眼睛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而後新媽媽就勇敢地找他來了,新媽媽來請他幫忙辦一件事情……倏爾,他的思路又跑進了一個四星級賓館,他溫和地說:「開個房間吧,咱們去開一個房間……」
新媽媽在A樓的長廊里走著,不停地與人們打招呼,她在這裏已經認識了很多人。新媽媽與人打招呼的方式非常獨特,她像玩魔術一樣見一個人換一副面具。她很靈巧地用左手拿下一個,右手換上一個,我幾乎看不出她是怎樣拿下又是怎樣換上的。我看出,新媽媽打招呼的人,都是些有椅子的人,坐在A樓里的人每人都有一把椅子,他們帶著大大小小的椅子走路,他們也都像椅子一樣被塗上了紫紅的顏色,一個個走得很沉穩也很僵硬。椅子在屁股上綁著,他們只有端著架式走路。最後,當新媽媽快要走到那個門前的時候,她又把面具換掉了,她仍然換上那副橄欖色的面具,今天,她堅持使用橄欖色面具。
「老虎」說話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腦海里十分忙碌。他腦海里有一張四通八達的線路圖,在每一條線路圖上都跑著火車,紅顏色的火車,火車上裝載著read.99csw.com許多紅顏色的小人,小人們坐著火車朝四面八方奔去。當火車與火車在亂麻麻的線路上交會的時候,我發現隨時都有撞車的可能:車太多了,車開得也太快了。
新媽媽又要出門去了。
「老虎」的腸胃裡也殘存著糧食,「老虎」的腸胃裡下半部有糧食和粉筆末的氣味,上半部的氣味卻非常地複雜,那是各種肉類加牛奶雜出來的氣味。「老虎」的腸胃裡的氣味是台階似的,每一個台階都有一條路線,每一條路線都連帶著一大堆白色的粉筆末,我看出「老虎」的路線是從粉筆末開始的……而後粉筆末的氣味少了,越來越少,越來越少。「老虎」腸胃裡的氣味從簡單走向複雜,而後又從複雜走向簡單……「老虎」曾經對新媽媽說過一句很精闢的話,我聽見「老虎」對新媽媽說:「我現在吃不下東西,我現在吃東西很少。酒么,我現在只喝『五糧液』,煙么,只抽『紅塔山』,別的不喜歡,別的都不喜歡。」
新媽媽說:「當然是那件事,就是那件事,我說的那件事……」
我一直盯著看,盯著看的時候,才能看見她和那座A樓。新媽媽走的是一條曲線,我發現她從來不走直線,她沒有走過直線。她在路上總要繞一圈,上三路車,又轉五路,接著她又進了亞東亞大商場。新媽媽很喜歡逛商場,她先後在商場的電梯上下了九*九*藏*書兩個來回,她一上電梯我就看不到她了,那裡充滿了人肉的氣味,她一混進入肉的氣味里,我就看不到她了。後來她又回到了大廳,站在一個大穿衣鏡前。商場里到處都是鏡子,她喜歡鏡子,她在鏡子前面照了很長時間,她在鏡子前面換試微笑的面具。我看見她換上的是一副橄欖色的面具,她是戴著這副橄欖色的面具走向A樓的。我發現新媽媽是個非常勇敢的女人,她很勇敢。
新媽媽又走進了那個有老虎氣味的房間,新媽媽在那個房間里戴著橄欖色的面具,顯著非常地嫻靜。她端坐在沙發上,看著「老虎」給她端茶倒水,「老虎」給她端的仍然是冒著騰騰熱氣的紫紅顏色的水。新媽媽沒有喝,新媽媽說:「老項,你不用忙,老項。那事兒怎樣了?我來問問那事怎樣了。」
新媽媽笑了,走在路上的時候,我看見新媽媽偷偷在笑。
「老虎」坐過來了。「老虎」往沙發上一坐,緊挨著新媽媽,又問:「你再說說,你再給我說說。」
新媽媽的高跟鞋在走廊里有節奏地響著,那「的兒、的兒、的兒……」的響聲在樓道里敲出了桃紅色的氣味,樓道里瀰漫著桃紅色的氣味和肉色金屬的轟鳴,整個樓道里到處都是遊動著的桃紅色的氣味和肉色金屬的轟鳴聲,那氣味和聲響魚兒一樣游進了「老虎」的房間。「老虎」很想站起來,「老虎」https://read•99csw•com非常想站起來,「老虎」拚命想追逐那桃紅色的氣味,可「老虎」站不起來了。「老虎」很想站起來,可他站不起來了。
「老虎」只會反反覆復地喃喃自語說:「開個房間吧,開個房間吧……」
「老虎」笑著說:「哪件事?事很多,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件事?」
新媽媽的身子往後移了移,說:「你貴人多忘事,你不知道算了,我也不說了……」
新媽媽卻只有一個念頭,她只有辦事的念頭,新媽媽舉著那個念頭就像舉著一把鋒利的刀,新媽媽用刀把胳膊切下來交給「老虎」……現在,她突然又把胳膊抽出來了。新媽媽一邊往外抽胳膊一邊說:「我該走了,我真的該走了……」新媽媽抽出胳膊后,很決絕地站了起來。
她肯定要去那座A樓,她又要到那座A樓里去了,她要去賣她的舌頭。
新媽媽說,要去看看她的表舅。走的時候,新媽媽就是這樣對爸爸說的。可我知道她要到哪裡去,我是知道的。
新媽媽一邊往前送著胳膊,一邊往後移著身子。新媽媽一邊勇敢地把胳膊卸下來交給「老虎」,一邊做出膽小如鼠的樣子。新媽媽小聲說:「老項,這樣好嗎?這合適么?老項,老項啊……」
「老虎」拍了拍腦袋,「老虎」說:「噢,是那事,我知道,我知道了。我已經給他們交代了,讓他們馬上就辦。這好辦,你說的事,我能不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