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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四月三十日

四月三十日

在這座城市裡做生意,最要緊的是理順關係。關係只要理順,生意就好做了。你別看我僅僅是發出去了十二張聘書,其實我是建立了一個十分重要的關係網路。你知道這十二張聘書所產生的能量有多大么?你當然不明白,給你說你也不明白。這已經不是辦五個「證」的問題了,有了這十二張聘書,五個「證」就不算什麼了。從他們接下聘書那天起,我和他們之間的關係就發生了一種變化,這變化是潛在的,是看不見的。關鍵在看不見,這是一種既看不見又存在著的關係變化,我和他們之間的關係由於這十二張聘書變成了一種「雇傭關係」。「顧問」是我聘的,實際上我成了他們的僱主。奧妙就在於他們根本覺察不到他們是受雇於我。三天後他們的態度就不一樣了,當我揣上裝好的十二個信封,分別登門給他們送「顧問費」的時候(這錢當然是分別送的,都是我一個人送的,不要他們簽字、打條,也不要第三個人在場,免得他們害怕),他們對我的態度發生了極為明顯的變化。雖然各人的說法不一樣,但意思是一樣的,都很積極地說,有啥事沒有?有事找我。我說,沒事,沒事,仃事再麻煩你……我就是不讓他們給我辦事,我一直讓他們欠著。你知道那五個「證」最後是誰給我辦的么?你想都想不到,就是那個小片警給我辦的。准辦不是?他……天就辦妥了。辦妥還給我送來……通過這件事我得出了一十教訓,不能小看人,你不能小看妊何人。一個片警沒啥,可你悟不透他的社會關係。後來我才知道。他姐姐就是圖書市場管理辦公室的:他舅舅在工商局。還是個副局長;他小姨子在衛生局……你說,他還是個最便宜的「顧問」,我一月只給九*九*藏*書他一百元……我原想用用這個最不頂事的,誰知這麼順。現在你明白這十二張聘書的作用了吧?說得刻薄一點,這是「賣身契」。人是很脆弱的,我說了,人很脆弱。這十二張紙使我輕而易舉地獲得了一個網路。我實話給你說,錢並不是好拿的,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錢是一種壓力。他們拿了錢之後,見面就問我:有事沒有……你看,這時候他們就很想給我辦事,很想「顧問」一下了……他們開始在方方面面照顧我,我不找他們,他們就主動為我辦事了。
實話告訴你,這本書我印了六十萬。成本是很低的,一本的成本費才一塊錢。可你知道定價多少?定價是一本四塊八。我這人不狠,我給你說,我這人太善了,我搞批發,一本才凈賺九毛錢。這利薄不薄?這利夠薄了吧。很多錢都讓小書販賺了,要不我會賺得更多。我一本賺九毛,凈的,六九五十四,《醜陋的中國人》我賺了五十四萬。錢就是這樣賺的……
我給你說過,要想打進大同路那個圖書市場需要五個「證」,這五個「證」都是很難辦的,據說有人跑了整整一年,花了許多冤枉錢,到了也沒辦成。可這五個「證」又缺一不可,只要少辦一個「證」,就有人找你的麻煩。我呢,一個「證」也沒有。實話告訴你,開業的時候我還一個「證」都沒辦呢。不是不想辦,我敢不辦么?是沒有時間辦,來不及了。要是等五個「證」都辦齊了再開張,黃瓜菜都涼了!你又說我吹。我不是吹,我一點也不吹。你知道辦這五個「證」得多少部門批么?你不知道吧。告訴你,光章要蓋三十七個!你想想,蓋這三十七個章,要跑多少路,見多少臉,說多少的好話?一趟九_九_藏_書跑成也罷了,一趟能跑成嗎?進哪個部門都跟審賊一樣,盤問來盤問去……到了就是不給你辦。當然了,我也有我的辦法。不錯,我沒有辦,我一個「證」沒辦就照常開業了。用的啥辦法?告訴你,我用的是「顧問法」。啥叫「顧問法」?「顧問法」就是「賄賂大法」里的一法,這是老法新用,也算是九十年代的創新。這法用起來並不複雜,主要是一個「活」字,過去不是講「活學活用」么。首先,我買了一些聘書,聘書買的是最好最貴最高檔的那種,羊皮緞面的,還帶一個盒子,盒子里配的有金筆、金錶。而後呢,在聘書里填上一些人的名字,這些人自然都是用得著的……再往廠,再往下就是送了,關鍵在送,看你怎麼送。我一共搞了十二張聘書,我覺得送出去一半就不錯了,我想送出去一半就行,沒想到全送出去了。這十二張聘書一送出去,我的心就放在肚裏了。十二張聘書,我送了六個單位:公安、工商、稅務、文化、衛生……當然不會是往單位送,我會幹那傻事么?我是往家裡送的,一家一家送。送之前我就把要說的話想好了。我準備了五套話,這五套話因人而異,各有講究,可實際上我只用了一套半,我用了一套半就把他們全打發了。這些事不能找大頭,找大頭沒用。這是小事,小事只能找那些很具體的人。公安方面,我給兩個人發了聘書,一個是管這一片的派出所的所長,一個是在這條街上管治安、戶籍的片警。到了所長家,我說:「郭所長,我是市文聯的。我們單位搞了一個圖書公司,目的是以文養文,繁榮文化事業。我們想聘請你做我們公司的顧問……」說著,我就把聘書打開(盒裡有金筆、金錶)送上去。九九藏書所長接過聘書看了一眼,立刻很警惕地看著我:「顧問?啥顧問……」我知道搞公安的都警惕,這是一種職業習慣。我笑著說:「是這樣的,搞圖書發行,首先是要遵紀守法,不出黃書壞書。你知道,文化人,法律方面都很淡漠,希望公安機關對我們實行監督……」話一說到這兒,他的臉稍鬆了,隨口「哦、哦」了兩聲,又低頭看那聘書,我想他是看到那表了,他的目光留在表上有一兩秒鐘的時間……我趁熱說:「郭所長,我們是有規定的,不知道這規定你同意不同意。」他立時變得又警惕起來,我就是要的這個效果。我說:「是這樣的,按國家規定(我胡謅的),顧問也是一種勞動形式,按說得付一定的報酬。可我們公司剛創辦,經濟上還不是十分寬餘……可一點不付,也不好。我們呢,想每月多多少少地表示一點意思:一個月二百元吧,不多。你看……」他抬起頭來,似看似不看地望著我,嘴裏說:「哦哦,是這樣。哦哦,是這樣……」他還是有一點游移,我看出了他的游移,他是想要,又怕燙手。我接著說:「顧問我們請得不多,這筆錢數目不大,又是正當的,我們準備用零售的收入來支付,這筆錢是不入帳的,你也知道,各單位都有一些不入帳的小收入……」當我把話說到這兒,他才鬆了口,說:「錢不錢的,無所謂。既然你來了,就、就這吧……有啥事找我。」那個片警就好辦了,那片警是個二十來歲的毛頭小伙,我一月只給他一百……往下就不用多說了吧?往下我不說了。
你問那五十四萬是怎麼掙的?這很簡單,這對我來說僅僅是操作上的問題。關係只要理順,剩下的就是操作了。現在不是講廣告意識么?不客氣地說,我那時read•99csw•com候就有廣告意識。我搞了一個「人肉廣告」。沒聽說過吧?你聽我慢慢說。開業之後,我又到文聯去了一趟,找到了那班編輯。我對魯編輯說:「魯主編,我又遇到難處了,你可得幫幫我呀。」魯編輯慌了,忙問:「啥事兒?啥事兒?」我就問:「咱這兒有幾個人呢?」老魯四下瞅瞅,更慌:「八、八個……」這時候,我才把兜里的錢掏出來,我說:「一人先發五百吧……」一說發錢,人的眼就跟燈一樣,一盞一盞都亮了。老魯忙按住我的手說:「你先別發錢,你說啥事吧,要是事辦不了……」我說:「事兒是不大,不過,老師們都是文人,我有點張不開口……」眾人都圍過來說:「你說,你說……」我說:「是這樣,我想請老師們下班后,或是上街的時候(無論啥時間都行),看見路上的書店、書攤,繞上幾步,耽誤個三五分鐘,給我捎句話……」眾人又問:「怎麼說,你說怎麼說……」我說:「實際上就一句話,進去問問有沒有(醜陋的中國人)這本書……」眾人愣了,說:「發五百塊錢就這事兒?」我說:「就這個事兒,麻煩老師們幫幫忙。也不是讓老師們天天去上街問,用一星期的時間就行了……」魯編輯說:「《醜陋的中國人》我聽說過,好像是台灣一個作家寫的,聽說是不錯。你說的事就這麼簡單……」我說:「簡單是簡單,老師們都是有身份的人……」有人馬上說:「球,這年頭,啥身份不身份哪……」一個個都高高興興地把錢收了。文人心重,這五百塊錢就壓得他們睡不著覺了。沒過一星期,不光滿城的書攤都在打聽這本書,連他們文學圈子裡的人也在打聽這本書……在這同時,我又雇了三個人,派他們到全國各個城市去,這是一種read.99csw.com半旅遊性質的,讓他們到各個書攤上去打聽有沒有這本書……半個月下來,等到書印出來的時候,訂單就像雪片一樣!
這是啥說法?這就是蛆的說法。我就是蛆,我承認我是蛆,我是人中之蛆。你別看不起蛆,蛆是最有獨立意識的,也是生存能力最強的。蛆無腿無手,照樣繁衍,給一個縫就可以繁衍,這就是蛆的精神。胡說?你就當我胡說吧。
生意是什麼?在這座城市裡,你知不知道生意是什麼?我告訴你吧,生意就是賄賂。詞兒是不好聽,中華古國,對生意上的用詞兒大部分都是貶的,不好聽的。其實賄賂是交換的意思,是以貨易「貨」,是一種藝術化、感情化的投資,可以說是一種極富人情味的投資。其實很多人一生都在賄賂,他自己不承認罷了。賄賂也有檔次,賄賂也是分檔次的。賄賂有「短線」和「長線」之分,「短線投資」是一次性的,辦了就了的那種,叫做「一鎚子買賣」。這又是專對生意人說的,你看,一遇到生意人的時候就貶(其實我倒喜歡「一鎚子買賣」,乾脆利落,沒有那麼多的勾勾扯扯);「長線投資」就不同了,「長線投資」在古語中有「放長線釣大魚」之說,是很講戰略戰術、很講韜略的。說起來也氣魄呀,你聽聽:「放長線釣大魚!」這是對大生意的態度,在語言上,也不那麼貶了吧?你沒看每逢過年、過節的時候,各縣、市的官員們都坐著轎車「日兒、日兒」地往這兒跑么?一輛輛車的後備箱里塞得滿滿的,幹什麼來了?「投資」來了。這種投資就是「氏線投資」,是一種大交換。說好聽點叫感情投資。感情投資是什麼,是大賄賂,是高檔次的賄賂。在這座城市裡,賄賂是一門學問,可以說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
魏徵叔叔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