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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五月六日

五月六日

夏天來了。
我還發現,上門最勤的是兩個記者,一個是馮記者,一個是楊記者。馮記者塊頭很大,身上的骨賂卻很小,我看見他身上的骨骼很小。他身上的肉全是當上記者后新添置的,他身上有一多半是新肉有一少半是舊肉,在新肉和舊肉之間有一層白色的油性隔離帶,因此可以清楚地看見他身上肉的差別。他身上的舊肉是青黃色的,舊肉里有一股青澀的嫩玉米加黑豆的氣味;他身上的新肉是醬紅色的,新肉里有很多的蝎子加各種的肉類、各種的奶製品又用醬油和酒泡製出來的氣味,他身上的氣味很雜,他打出來的「嗝」也很雜,他的「嗝」里有很多企業的名稱,一個「嗝」就是一個企業的名稱,他說他是吃「企業飯」的。所以他走起來身上的肉有晃的和不晃的,晃的是新read.99csw.com肉(他說是「企業肉」),不晃的是連著骨骼的舊肉。楊記者是個紫紅色的筋巴人,楊記者身上沒有肉。楊記者身上全是筋。他身上每一處都是緊緊湊湊的,在一層一層的筋巴里裹著一套很好的排泄器官。他的排泄器官里沒有「三九胃泰」,他不用「三九胃泰」。楊記者用的是酒,楊記者身上的筋巴肉是酒泡出來的,楊記者的胃壁上有很多天然的駝色氣泡,所以楊記者是個連石頭都能消化的人。楊記者臉上帶著永不消失的紅色,是那種在酒里泡出來的紅,一絲一絲的紅,黑紫的臉皮上滲出來的蚯蚓紅。楊記者說他是吃「商業飯」的,頓頓有酒。兩個記者都是來幫新媽媽「炒」我的,他們說,必須得「炒」,不「炒」不行。馮記九-九-藏-書者說:「得炒啊,得炒!奇迹是創造出來的,這是個創造奇迹的年代……」楊記者說:「真亦假來假亦真,假的都能炒成真的,何況確有其事哪……」馮記者說:「這事光在省里炒還不行,得炒到全國去,炒出影響來!《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各大報我都有熟人,我包了!到時候,啊……」楊記者說:「這事兒,還不能太急。這就跟燉豬蹄一樣,開始得用文火,慢慢燉,燉到一定的時候,再用大火攻。電視台方面,我包了……」馮記者說:「高見,高見。咱好好設計設計,搞出個名堂!」一說到這裏,新媽媽臉上就出現一片櫻桃紅,一片笑笑的櫻桃紅,挨個給兩位記者點煙。兩個記者的目光就爭先恐後地爬到那一片櫻桃紅上。馮記者趁機說:「晚上跳舞https://read•99csw.com去吧?『大世界』,一流舞廳,有票。到時候咱再好好策劃策劃……」楊記者趕忙說:「去老莫吧,『莫斯科舞廳』怎麼樣?我給那老闆寫文章吹過……」這時候,新媽媽就又笑了,新媽媽笑得很「蛇」。
在夏天來到的時候,我變成了一隻猴子。記者們蜂擁而來,我看見我跟公園裡的猴子一模一樣,新媽媽不時把我牽出來,讓人們看我。每當有燈光照著我時,我就很害怕。我不知道為什麼害怕,可就是害怕。我怕人,我知道我是怕人。報紙把我的照片登出去了,報紙一把我的照片登出去,我就成了一隻猴子。報上說,這是一隻有「特異功能」的女猴子。
我不知道什麼是「炒」,他們為什麼要「炒」。但我明白,新媽媽是要害我。她一直想害我。
我足足有兩個星期沒有到https://read.99csw•com舊媽媽家去了。是新媽媽不讓去。新媽媽說是要養著我,其實是要展覽我。在那些天里,常有小報記者涌到家裡來,家裡到處都是酒氣,是記者帶來的酒氣,滿嘴是油的記者帶著酒氣走進來,連窗戶都醉了。我看見記者的臉上罩著報紙,腦門裡拴著一串鉛字,一個個看上去很嚴肅的樣子。可他們的胃門卻是開著的,他們都有一個很好的胃,他們的胃先是草編的(下半部是草編的),後來又改成魚鉤編的(上半部是魚鉤編的),他們胃裡的下半部泛動著紅薯乾的氣味,上半部是「宋河糧液」的氣味,間或還有「茅台」。他們都有胃潰瘍的病,他們的胃是綠褐色的,所以,他們都在胃壁上塗了一層紫紅色的「三九胃泰」,他們用「三九胃泰」同胃裡的「螃蟹」、「蝎子」、「青蛙」作鬥爭,我看見「https://read.99csw.com三九胃泰」哭了。他們說話時常有一串一串的酒氣吐出來,酒氣里爬有蝎子和螃蟹的影子,於是,家裡的窗戶上爬得到處都是醉了的蝎子和螃蟹的影子。新媽媽是很喜歡這種氣氛的,新媽媽在充滿酒氣的氛圍里又變得活鮮亮麗,酒氣是很能養蛇頭的,我發現新媽媽肚子里的蛇頭又「噝噝」地昂起來了。
夏天沒有通知我,夏天來得很陡。悄悄地,就三十二度了。夏天是紫顏色的,是那種用灰點、紅點、黃點、綠點拌出來的紫顏色,顏色里有一種很嗆人的氣味,就是記者舉著的燈光里冒出的氣味,像是空氣燒熟之後又澆上薑汁醋,撒上孜然,抹上豬油,接著再烤的那種氣味。夏天的樹也沒有出現茂密的綠色,夏天的樹掛滿了日子的灰塵,人的聲音,人的汗氣,人的顏色全都在樹上掛著,樹也髒了,夏天裡,城市的樹很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