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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五月八日夜

五月八日夜

可是,半夜的時候,科長卻哭起來了。在哭聲里,科長的臉很小,我看見科長的臉很小。科長的臉小如綠豆。科長為臉而哭,科長哭的是他的臉。我看見科長一邊哭,一邊在心裏說,他的臉太小了,他沒有臉了,很多人都有臉,有的臉很大,他卻沒有臉。人小一點沒有關係,臉是不能小的……我看見科長的臉是在「奔走」中逐漸縮小的。科長的胃裡藏有許多關於臉的記憶,這些記憶很早就有了。記憶是從牙刷開始的,我看見牙刷與臉的記憶緊密相連,可我看不懂四十四歲的科長與「1960上海製造」之間的關係……我看見的是一些記憶的碎片,一些舊日食品的碎片:一小塊握在手心裏的螺絲糖;一片很薄的芝麻餅;一串串在鐵絲上的西瓜皮;一隻用荷葉包著的煎包……
舊媽媽坐起來了,躺在床上的舊媽媽慢慢坐了起來。舊媽媽說:「我知道你心裏想的啥。你從來沒為我想過,你光想你自己……」
舊媽媽不吭聲了。舊媽媽扭身又躺下去了。可我卻看見舊媽媽也哭了,舊媽媽是心哭了……
吃晚飯的時候,科長仍在重複那句話,科長說:「聽說廠長病了,https://read•99csw•com廠長住院了……」
舊媽媽說:「能治病也不去給他治……」
科長一邊哭一邊喃喃地說:「人小點就小點,臉不能小……」
科長說:「廠長。你聽說了沒有?廠長有病住院了……」
半夜的時候,科長哭了。
我知道舊媽媽為什麼非要讓我回來了,她是看到那些報紙上登的文章了。報紙上登有我的照片,說我是一個有「特異功能的女猴子」。報紙是科長先看到的,科長還在四處「奔走」,科長是在「奔走」的途中看到報紙的。科長看了,又拿回來讓舊媽媽看,舊媽媽一看就決定馬上把我接回來。我知道,有一段舊媽媽不想要我了,因為我有病。現在她又想要我了,因為我的病成了「特異功能」。一成了「特異功能」就又有人要了。所以一進家門試驗就開始了,還是讓我猜字、猜東西、嚼樹葉……我猜完之後,舊媽媽很興奮,舊媽媽激動地在屋裡走來走去,舊媽媽反反覆復地說:「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一個有病的孩子居然會有特異功能……」這時候科長說話了,科長說:「報上說,她還會治病,她九*九*藏*書會治病……聽說,你聽說了沒有?廠長住院了,廠長有病住院了……」舊媽媽沒有說話,舊媽媽一定是想起了找廠長時的屈辱,有一個「小矮人」在舊媽媽眼裡一閃而過,舊媽媽眼裡出現了一個「小矮人」,那就是廠長,舊媽媽眼裡的廠長縮小了。在舊媽媽眼裡,廠長成了一個滑稽的「小矮人」。科長又說:「廠長病了,廠長有病住院了……」舊媽媽還是不說話,我看出來了,舊媽媽是不想說話。舊媽媽仍然沉浸在失敗里,舊媽媽的魂仍然在與新媽媽對峙,這是藍色與紅色的對峙,舊媽媽的心哭了,其實舊媽媽的心一直在哭。
科長說:「報上說,她能治病,她還能治病……」
舊媽媽跟科長是背對背睡的。我看見他她們躺在床上背對著背。過去他她們不是這樣睡的,過去他她們總是臉對著臉,也常常疊在一起,我看見他她們過去睡覺時喜歡疊在一起,科長的手總是抓著舊媽媽的一隻奶頭……現在科長的手抓著一隻空煙盒。煙盒裡已經沒有煙了,我看見煙盒裡已經沒有煙了,科長把煙吸完了。科長夜裡獨自一人坐起來吸煙,他不停地吸煙,煙里總是出現https://read.99csw•com一個女人的影像,這個女人不是舊媽媽,我看出來了,這個女人比舊媽媽老,女人的影像里有「咔咔」的縫紉機的聲音,科長的淚滴在了縫紉機上,滴出了一片陳舊的污點;還有廠長的影像,我還看見了廠長的影像,廠長的影像是綠顏色的,廠長的影像在廠門口高高立著,立出了一道綠色的牆……
舊媽媽說:「他住院是他的事,跟咱有啥關係?他坑咱坑得還不夠?死了才好呢……」
科長哭聲里掛著一層一層的粉紅。科長重複說:「人小點小點,人小小一會兒,臉不能小……」
科長哭出了小孩尿尿的聲音,那是一種粉紅色的尿液,科長哭出了粉紅色的哩哩啦啦的尿液。科長的哭聲里還夾著許多舊牙刷,最早的一枚牙刷上刻有「1960上海製造」的字樣,我看見那些牙刷了,科長的哭聲里藏著一大堆舊牙刷,舊牙刷上的毛已經磨禿了,上面還沾有蘿蔔菜的氣味。我知道科長為什麼哭,可我不知道他的哭聲里為什麼會藏有牙刷……
我知道前一段舊媽媽也一直在「跑」,那時候舊媽媽是想讓我給她當「誘子」,舊媽媽聽了舊二姨的話,準備辦一個營業執九*九*藏*書照,而後就讓我給她去當「誘子」。可舊媽媽跑著跑著,卻把自己跑丟了。她找不到自己了。她丟的是人,她把「人」弄丟了。有許多次,她都把「人」丟在了大街上,丟在了工商所、民政局的門口。她原本是想把「人」掛在那裡,她一直想給自己找一個掛的地方,她跑來跑去就是想找一個能掛的地方,可掛「人」是要收錢的,她的錢不夠,她拿著的錢總是不夠。有時,她剛剛把自己掛上去,又被取下來了,她還得重新找地方……從民政局、工商局、稅務局這麼一路掛下來,掛著掛著她就把自己掛丟了。掛「人」不光要交錢,還要染上顏色,每一個部門都有專用的顏色,掛在哪裡就得染上哪裡的顏色,舊媽媽在一次次變色之後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她常常是一邊哭一一邊「跑」,人丟了也得「跑」啊。累了的時候,舊媽媽就把自己掛在路邊的自行車把上。可掛在車把上也有人收錢,是看車的老太太向她收錢。舊媽媽說:「我只掛一會兒,只掛一小會兒……」看車的老太太說:「掛一小會兒也不行,只要掛就得交錢。你看看我的臉,你沒看見我臉上畫的『紅十字』么?我們這『看車處』掛九-九-藏-書的是家大醫院,你要想往這兒掛,我給你畫個『×』算了,只能給你畫個小『×』,先說好,不能給你畫紅顏色,大紅是醫院的顏色,要畫只能給你畫紫紅……」舊媽媽已經把「人」丟了,她不願再丟臉,舊媽媽只好把自己從車把上取下來,再跑……在奔波中,舊媽媽十分懷戀站在車床邊的日子,她腦海里時常出現那台舊了的C618車床,這是一台天藍色的小車床,車床邊有許多笑聲,我看見了立在車床邊的笑聲,那笑聲裡帶有濃郁的機油氣味,她非常喜歡這股機油味。她的胃裡還存著一點點舊日的機油味,一點點遊標卡尺的氣味,她緊兜著這點氣味不放……可是,她知道這些東西離她越來越遠了,她已經被「優化組合」掉了。因為科長,她被「組合」掉了。還有時間,時間也把她「組合」掉了……所以舊媽媽心裏的淚很咸,那淚是用鹽腌出來的。
舊媽媽問:「你說誰住院了?」
科長看了看舊媽媽,身子一點一點地縮下去,而後他就不再說了。
十二點了,我知道他她們都沒有睡,可我得睡了。
舊媽媽說:「你還是想讓我出去丟人,你自己不願丟人,想讓我出去替你丟人,你算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