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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五月十一日

五月十一日

舊二姨說:「我剪了一半呀!我剪了一半她也知道,真是神了……」
表哥說:「球,我還是不信……」
「科長」說:「哦哦,有人請客,非拉我去。不遠,『廣東酒家』。那兒一點也不熱,有空調,帶卡拉OK。出來就熱了,走一身汗……」「燴面臉」說:「我,哦哦……上街、吃了碗燴面。」
英英表姐也說話了,英英表姐說:「人是緣分,我也有點信緣分了……」說著,她嘆了口氣,嘆出了一些絲絲縷縷的粉紅。
舊媽媽看他了一眼,舊媽媽眼裡撒出了一片淬了火的釘子。舊媽媽說:「你到哪兒去了?」
舊大姨說:「老牛在任時,這事好辦,可老牛退了……這樣吧,那法院的一個副院長過去跟過老牛,我先給他打個電話,回頭咱再去一趟……」
舊媽媽說:「我原來也沒在意。這孩子邪,這孩子從小就邪……她不說話,她不會說話,可她什麼都知道。」
中午,舊媽媽沒有回來,科長又上街吃燴面了,我知道他是上街吃燴面了。我呢,我只有吃空氣了。空氣很熱,空氣熱呼呼的,只是有點粘,這是夏天的空氣。我也吃過冬天的空氣,冬天的空氣很涼,冬天的空氣冰牙。不過,現在的空氣越來越稠了,空氣里總是飛著一些米粒樣的小東西,那是塵埃,我知道那是塵埃。塵埃里裹著一些油氣,那就是「油饃」了,我常吃這樣的「油饃」。有時候,我還可以卷一些汽車喇叭的聲音,卷一些蒼蠅的聲音,卷一些市場上叫賣餛飩的聲音,再蘸著「紅蚊子音樂」一塊吃。就是有點噎。不過,我不怕噎,我有辦法。遠處那座樓房上有十四面小廣告旗,我先把那面黃的吃了,黃旗上寫的是「娃哈哈」;吃了「娃哈哈」,我再吃那面紅的,紅旗上寫的是「琴島海爾」;吃了「琴島海爾」我再吃那面藍的,藍旗上寫的是「春都牌火腿腸」;吃了「春都」我再吃那面白的,白旗上寫的是「虎牌蚊香」;吃了「虎牌蚊香」我再吃那面綠的,綠旗上寫的是「雪碧」,我喜歡喝「雪碧」,我喝得慢,我一點一點喝;喝了「雪碧」我再吃那面紫的,紫旗上寫的是「小太陽」……我吃得很飽,我總是吃得很飽。
黑子表哥說:「操!姨,你發句話,我找幾個人去把他『面』了,我立馬就去『面』他……」
傳票來了。
下午兩點的時候,舊媽媽回來了。
當我把這些包在紙蛋里的字依次寫出來的時候,屋裡的人全都站起來了。小黑表哥說:「我操|我操|我操……!」
這時,科長從屋裡拿出一張報紙來,科長揚了揚手裡的報紙,揚出了一股濕鋸末的氣味。科長說:「看看這張報紙就知道了。問題在這兒,關鍵問題在這兒……」說著,他把報紙遞給了舊大姨。
表嫂說:「我是信。我是信。你沒看多少做香功的……」
今天,法院給舊媽媽送來了一張傳票。
鬍子大舅說:「真有特異功能,真有……」
接著,面醬的氣味出現了,我聞到了一股面醬和大蔥的氣味。在二樓一個掛有「民事庭」的辦公室門前,傳出一股很陳舊的大蔥蘸面醬的氣味。馮記者站在門前,高聲叫道:「老座,座山雕,還認識不認識了?不認識了吧……」民事庭里有一個黑黑的高個轉過臉來了,這人的臉相是「凍」過的,很威嚴,是「凍」出來的一種威嚴。片刻,就有了一個粗黑的聲音:「一撮毛,是一撮毛吧?當大記者了不是,發福了呀!咋看咋不像當年的一撮毛了,那時候瘦哩狗樣……稀客,坐坐,坐。」說著,兩人的手就握在一起了,兩人一握手卻握出了大頭翻毛皮鞋的氣味。在這毛乎乎的氣味里,我看見了漫天大雪,雪裡走著……隊一隊的軍人,軍人全都扛著大鎬,正在冒雪修一條通往山裡的鐵路,風聲像抹了辣椒面的刀一樣霍霍響著。那是些紅色的日子,在紅色的日子里,我看見馮記者與庭長一起蹲在火堆旁……邊背「語錄」一邊烤濕了的翻毛皮鞋……翻毛皮鞋的氣味慢慢又轉化為大蔥蘸面醬的氣味,氣味里有了甜辣苦咸……些滋滋潤潤的半是溫馨半是感嘆的甜辣苦咸,在溫馨里藏著兩本舊廠的紅皮日記,兩人都飛快地在心裏翻日記……可臉還是緊著,緊出一種螺絲擰https://read.99csw.com上的笑。馮記者說:「這位不熟吧?這位是楊記者,市報的。這是我的老戰友,姓萬,萬庭長。在部隊那會兒,我們都叫他座山雕……」楊記者馬上說:「我也常來區里採訪,跟你們幾個院長都很熟……還有老崔,老崔在么?」庭長「噢噢」了兩聲,說:「老崔在刑庭。」接著又說:「一撮毛,幾年不見,你可真是發福了,沒少喝吧?不喝高粱燒了吧?在東北那會兒……」「一撮毛」這三個字像烙鐵一樣在馮記者心上燙出了一串醬紅色的燎泡。馮記者心說,他還記著呢,這傢伙還記著呢。那時候他想當班長,我也想當班長,爭來爭去都沒當上,他還記著……可他嘴上卻說:「我有病,這胖是病。當記者的,沒辦法。老戰友,前天在『長腿』那兒還說你呢。知道『長腿』吧,咱團四連的,這會兒當處長了。我那兒有通訊錄,回頭給你弄一份……」庭長說:「那太好了!老戰友輕易不見面,有時間好好聚一聚。大熱天跑來,有事么?有事儘管說。」馮記者說:「有事,當然有事,無事不登三寶殿,來找你就是有事……」
第五個紙蛋上寫的是「發」字。這個「發」字很歪,這個「發」字半躺半立,上面有一股很粘的熱汗味。「發」字的後邊藏著一些干杏核和一個西瓜皮做成的帽子,「西瓜帽」上有用刀刻上去的兩個字:小黑……小黑就是表哥了。
舊二姨說:「有些事,不信也得信。你沒聽……」
新媽媽站在院子里,站在一層一層死的和活的腳印上面,輕輕地扇動著一條粉紅色的小手絹,臉上帶著猩紅色的笑。那笑是對著我的,我看見那笑是對著我的。我聽見新媽媽的心裏的「蛇頭」對我說:你得回來,你必須回來。我從來沒有怕過誰,我沒有怕過任何人……看著新媽媽的笑,我突然發現新媽媽身卜能發出……種柿紅色的訊號,我看見了那兩長一短的柿紅色汛號,這訊號是從她背上那顆黑痦子上發出來的,她背上有顆紫黑色的痞子。這顆痞子上還有兩根金黃色的絨毛,訊號就是從那裡發出來的,我看見痞子上發出的汛號與遙遠!巫間的一片柿樹林相接。我看見那片柿林了,那是一片油綠色的柿樹林,陽光照在油光光的柿葉上,就變幻出許許多多的顏色,而後發出一閃一閃的柿紅色訊號……新媽媽說她什麼都不怕,新媽媽很勇敢,新媽媽不怕流血,新媽媽的血是柿紅色的,新媽媽的勇敢來自那片柿林。在新媽媽家的時候,我常看見她把這顆痞子亮出來,她獨自一人時,就偷偷地亮出那顆紫黑色的痦子,痦子上有濃烈的柿樹味,當她洗澡的時候,屋子裡就到處都是濕漉漉的柿樹味,那味兒是黃顏色的,苦黃苦黃……現在我知道是為什麼了。我是很怕新媽媽的,我很怕。
屋裡靜了,他們全都看著我,我知道我又變成「猴子」了。在他們眼睛里,我是一隻拴著的「猴子」……
我有點餓,吃了那麼多「東西」,我還是有點餓。我餓的時候會看得更清楚,我一餓就看得更清楚了,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看見第一個紙蛋上寫的是一個「閑」字,這個字是鬍子大舅寫的,我知道是鬍子大舅寫的,上面有胡:產大舅的氣味。鬍子大舅把字寫得很端正,只是他的手有點抖了,寫到後來手抖了,那一撇拉得很長,拉到「門」外邊去了。這個「閑」字在鬍子大舅的胃裡泡過了,這個「閑」字在他的胃裡泡了很長時間,泡得有點發酸了,這個「閑」字很酸。
看了,舊大姨的頭抬起來,四下巡視著(她是在找我呢,我知道她在找我),說:「還真有這事兒?」
第三個紙蛋上寫的字筆畫很稠,這是個我不認識的字,這個字有很多拐彎的地方,上邊是一個「乃」頭,中間是一個「目」,下邊更複雜,下邊很像是椅子腿的形狀,合起來就成了這樣一個「鼐」字。這個字上系著一條領帶,這是……個系有領帶的字,字上有男人的氣味,我聞到男人的氣味了。字上的氣味跟英英表姐眼帘上的氣味是一樣的,這個字是上過大學的英英表姐寫的第四個紙蛋上有很多字,先是一個「還」字,接著是一個「返」字,後邊https://read.99csw.com又是一個「成」字。這些字又都被劃掉了,「還、返、成」上邊劃了兩條「=」杠,最後的一個字是「鍘」字。我看見這個字是從舊大姨的腦血管里流出來的。舊大姨原來沒想寫這個字,她想了很多字,那些字像螞蟻一樣到處亂爬,最後流出來的是這樣一個「鍘」字。「鍘」字是紅顏色的,「鍘」字上有血腥氣……
表哥說:「球啊,我不信。我除了信錢啥都不信。」
還有一張臉是剛從燴面里走出來的。大街上有很多「燴面臉」,如今的大街上到處都是「燴面臉」。「燴面臉」很便宜,「燴面臉」上爬滿了浸著羊膻味的汗珠,還有醋,當然有醋。「燴面臉」在街頭的綠色醋浪里泡了許久,又被街上那響著「紅蚊子音樂」的轎車喇叭「扇」了許多個耳光,「扇」出了一片紫黑色的憤怒。「燴面臉」吃了燴面里的三片羊肉后,又帶著「羊」和「狼」的憤怒走回來,他在進門時才戴上了「科長」的舊面具(那面具已經爛了,那面具使用的次數太多,已經掉毛了),笑著說:「哦,哦哦。都來了……」
英英表姐僅是朝傳票上掃了一眼,這一眼有很多小刺兒。刺兒藏在她的睫毛下邊,我看見她的睫毛下藏著一蓬小毛毛刺兒,那是些用很多的字「喂」出來的刺兒。刺兒上放射出三種不同的氣味:一種是書本的氣味;一種是椅子的氣味;一種是陳年老醋的氣味……這三種氣味雜和在一起,就成了一蓬帶刺兒的深黃色的光束。這些光束就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傳票,也掃視著屋裡的人。她心裏有話,我看出來了,她心裏有很多話,但她不願跟屋裡坐的人說。她的眼眶也很高,她的眼眶上安著一個米黃色的小門,門上還裝著音樂門鈴,門鈴上裝有七種音樂,卻只有一種音樂才能把門打開……不過,英英表姐眼皮上也沾有男人的氣味,英英表姐的眼皮上沾著四個男人的氣味:一個是桔子型的,一個是柿餅型的,一個是咖啡型的,一個是橄欖型的。只有橄欖型的找到了打開米黃色小門的音樂按鈕,可橄欖型的褲兜里還裝著一個女人的氣味……其餘的全都按錯了門鈴,那是一些按錯了門鈴的男人。我看出來了,英英表姐一直在等待著,等待著有人重新敲門。所以她的心根本不在屋裡,她把心放出去了,來之前她就把心放出去了,她的心正在外邊找人。因此,英英表姐坐得很空……。
舊二姨趕忙說:「就是送禮也得找人。我看還是得找人,沒人不行……」
外屋先是瀰漫出一片紅色,帶一股狐臭味的紅色。而後有了春貓的叫聲,我看見春貓的叫聲了,春貓叫出了一片雜亂的響動……
舊媽媽說:「那會兒也不是不想要,那會兒是……」
接著,是一串聲音:「不給他。孩子不能給他……」
舊媽媽帶回了一串腳步聲。這些腳步聲踢踏著一些興奮,很雜亂的興奮,興奮是灰顏色的,一串灰顏色的興奮踢踢踏踏地游上樓來。走在前邊的是舊大姨,我聽出來了,那是舊大姨才會有的、肥膩的、帶一點麵包味的腳步;緊跟著的腳步聲很瘦,很乾,拐棍樣的干,還帶著一些粉筆末的氣味。這大約是鬍子大舅了吧?鬍子大舅很久沒來過了,鬍子大舅我只見過一兩次,他也來了;帶醬色的腳步當然是舊二姨的了。舊二姨的腳步聲是鴨式的,一擰一擰的鴨式,就像是蹲著走一樣,還沾有濕雞毛的腥味,賣燒雞的舊二姨一走就走出了濕雞毛的氣味;下邊的腳步聲就年輕些了,下邊的一串腳步聲有「淡」有「咸」。英英表姐(舊大姨的女兒)走的是帶有椅子氣味的「淡」,那「淡」是坐出來的。英英表姐在市團委工作,頭總是昂著,走得很有「水分兒」;表哥表嫂帶著燒雞店的「咸」,那「咸」是數錢數出來的,也走得很有「鹽分兒」……一串腳印疊疊壓壓走進來,屋子裡立時就擠滿了很沉默的興奮。
舊媽媽一接到傳票就慌了,她恨恨地說:「他把我告了,那豬竟把我給告了!我沒告他,他先告我……」說著,舊媽媽把傳票往桌上一扔,就慌慌地走出去了。
黑子表哥說:「大舅,你有病吧?我看你是有病。啥法?凈說胡話!要不叫『修理九九藏書』他,那賭送了,惡送,破個三千兩千的,別的沒門……」
舊媽媽很興奮地說:「要不信,讓她出來猜個字試試。她會猜字……」說著,舊媽媽把裡屋的門「咚」一下關上了,她把我鎖在裡邊,而後又說:「寫吧,一人寫一個,讓她猜。」
表哥率先說話了,表哥說:「球啊,叫我看看……」他把傳票從舊二姨手裡抓過來,一邊看,一邊隨口說「球」。他看了兩眼,說:「球啊……球啊……」表哥的眼裡出現了屎味,我看見表哥的眼眶裡出現了人屎的氣味,那張傳票成了一張「擦屁股紙」,一張綠顏色的「擦屁股紙」。表哥說的「球」是「南陽球」,這話他是從南陽來的一個生意人那兒學來的,我看見他是學來的。那個手拿「大哥大」的生意人跟他說話時,一分鐘說了二十四個很氣派的「球」……表哥的坐姿也是學來的,他盡量往寬處坐,坐出一個很「放大」的架式,架式里有很多電視片里的「爺式」鏡頭……表哥身上還沾滿了「紅蚊子音樂」的氣味,表哥身上的汗毛孔里藏著很多S形的「紅蚊子音樂」,這是從舞廳里「泡」來的,我知道是從舞廳里「泡」來的,上邊帶有七種光束,沾有女性化妝品氣味的光束,這光束閃爍著肉味的動感,致使坐在那裡的表哥兩腳也不由自主地動著,他的腳在念拍子,他的腳反反覆復地在念「一二三四一、一二三四一……」的拍子;倏爾節拍又變了,節拍轉化為「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片刻,表哥拍拍那張「擦屁股紙」說:「球啊,別理他。」
英英表姐說:「我記得我有一個同學也在那個法院,我也給問問……」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舊媽媽把我從裡屋牽出來。我看見桌上放著一溜小紙蛋兒。紙蛋是衛生紙團成的,團得很緊。紙蛋周圍有一圈爬滿了螞蟻的目光……舊媽媽說:「站這兒,就站這兒。猜吧,好好猜,你猜猜紙蛋里是啥?」說完,她把一支筆和一張紙塞到我的手裡……
我還看見新媽媽跟馮記者楊記者一起進了區法院。那是一棟舊樓,樓里有很多的聲音,樓里的聲音一團兒一團兒的,就像是用麻繩扭過一樣。樓里進進出出有很多鐵臉,我看見了很多鐵臉,仔細看才能發現那其實是面具,這裏的人大部分都帶著面具,面具全是鐵做的。這是些不怕熱的人,戴著鐵面具的人都不怕熱。上樓時,馮記者竟踩住了一個死人的腳印,死人的腳印是灰顏色的,很滑,馮記者出溜一下,嚇出了一身大汗。我聽見那腳印說話了,那腳印竟然也會說話:「你,你怎麼踩到我身上了?」
她們不是來看我的,我知道他們不是來看我的。她們為那張傳票而來,是舊媽媽搬來的「兵」。舊媽媽進屋后,先把傳票遞給了舊大姨。舊媽媽說:「大姐,你看看吧。惡人先告狀,他先把咱告了……」舊大姨把傳票接過來,目光即刻粘在了那紅霞霞的章印上,那圓紅的戳印立時在她的心上燙出了一片鮮艷的紅色,那紅色滋滋潤潤地瀰漫開來,化出一種紅木桌子的氣味,在紅木桌子的抽屜里藏著一段激越昂揚的歌聲,我看見那歌聲了,那歌聲只剩下三句半了:「公社是棵長青藤啊,社員就是那藤上的瓜啊,瓜兒連著藤,藤兒牽著瓜啊,藤兒越肥藤兒越肥藤兒越肥……」這歌聲是從一個露天大舞台上傳出來的。我看見那舞台了,舞台上站著一排排穿白襯衣藍褲子的姑娘,那站在前面舞動雙手打拍子的姑娘長得十分苗條也十分秀氣,她側過臉笑了笑,臉上溢滿了紅光……往下就沒有了,往下只剩兩片紅嘴唇了,兩片努動著的紅嘴唇和兩隻用力打拍子的手,沒有聲音也沒有地點,聲音和地點全丟失了;而後那嘴唇上的紅色褪去了,紅色在慢慢褪去,褪出了一股失去彈性的橡皮氣味,橡皮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皺紋,我看見那皺紋了。舊大姨手捏著傳票,肚子里卻翻滾著兩股氣,一股是紅顏色的氣,一股是黑顏色的氣,紅氣里有一縷一縷的絲瓜味,黑氣里有一辦一辦的大蒜味……可舊大姨沒有說話,舊大姨臉沉著,把傳票遞給了鬍子大舅。
當然也有爸爸的氣味,但爸爸的氣味被新媽媽的氣味遮住了,只有一點點「澀格撈秧兒九九藏書」味,爸爸身上就剩這一點「澀格撈秧兒」味了。爸爸是在「蛇化」,我看見爸爸一天天在「蛇化」,爸爸比新媽媽大十二歲,大十二歲的爸爸卻越來越怕新媽媽了。我覺得爸爸的心已經被新媽媽吃掉了,爸爸的心已經成了「殘疾人」,爸爸的心只剩下一條窄窄的紫顏色的邊,爸爸的心已經站不穩了。報上說,現在社會上到處都是「殘疾人」。
新媽媽的聲音是很晚才出現的。新媽媽上樓時走得很輕,輕得像貓,新媽媽走的是貓步,一軟一軟的貓步,貓步里有一種表演出來的愁,新媽媽很會「愁」,新媽媽的「愁」里裹著很多鳥舌。我不知道新媽媽為什麼裹鳥舌,很軟很滑的鳥舌,鳥舌啾啾叫著,叫出一片走出來的「愁」……新媽媽的聲音也很綿軟,是一種化了妝的綿軟,綿軟里插著一些桃紅色的小針,小針上還有倒鉤刺兒……新媽媽說:「萬庭長,孩子如果是好好的,誰養都是一樣的,都是盡責任。可孩子有病,孩子不會說話,還有精神病。這邊正給她治呢,也剛剛有了點好轉……」庭長問:「你們這邊有啥要求?你說吧!」新媽媽說:「主要是為了給孩子治病。在這邊有利於給孩子治病。病治了一半,剛有好轉,她就把孩子搶走了……這樣,對孩子不好。」馮記者插話說:「老萬,主要是嚇嚇她。官司要打,主要是得嚇嚇她。你發個傳票,叫她來一趟,回頭把孩子送回來就行了。」楊記者說:「法院傳她,她非來不可……」庭長說:「是這事兒?行,馬上傳她……」
舊大姨說:「這個、這個、這個……還真有這事兒!」
鬍子大舅說:「聽說有個啥法?啥婦女兒童法。不知下來了沒有。找找,找找就有憑據了……」
傳票又回到桌子上了,傳票安靜地在桌子上躺著,上面趴著一圈紫黃色的光束……
人們都圍在舊大姨跟前看那張報紙。報紙上先是有了「蛾子」的氣味。接著又響起了一片算盤珠的聲音,我聽到了「噼哩叭啦」的算盤聲……
最後一個紙蛋上寫的是「大」字,這個「大」是組合成的。先寫的是一個「人」,寫完「人」又加了「一」,就成了「大」字了。這個「大」是表嫂寫的,我知道是表嫂寫的,表嫂的「大」字後邊卧著一隻小老鼠,我不知道表嫂的「大」字後邊為什麼會有老鼠味……
舊媽媽很興奮,舊媽媽是心裏興奮,舊媽媽終於有了一件「事」,舊媽媽缺的是「事」,我知道她的心病是「事」。舊媽媽說:「反正孩子不能給他,我不給他。」
舊二姨接過傳票,其實是接過了一頂「帽子」,一頂圓頂的「大蓋帽子」。舊二姨眼睛里出現的是「帽子」,「帽子」是火紅顏色的,在她的眼裡「帽子」是一團有紅色標記的火炭兒,因此她看「帽子」時眼光有點哆嗦,是無色的哆嗦,舊二姨是一個沒有顏色的人。我看出來了,舊二姨非常羡慕那些有顏色的人,也非常嫉恨有顏色的人,她沒有辦法,只有給燒雞刷醣色,她總是給燒雞抹很多醣色,她把怨恨全都抹在雞身上了……舊二姨還在「帽子」上捏出了一串自行車鈴聲,也捏出了一疊交稅的發票;自行車鈴聲和稅票分屬於兩個不同的時間,一個藏在脾臟里,一個藏在腎臟里。她的腎臟舊了,她的腎臟常年不用,已經有點銹了,那裡邊藏的是自行車的鈴聲,鈴聲很啞,鈴聲裡帶著沾有街頭細菌的灰塵;她的脾臟很新,她的脾臟是經過翻修的,她在新翻修的脾臟上鑲了一個小夾子,夾子上夾著一疊稅票(那稅票是假的,我能看出來那稅男是假的,那稅票是從二道販子那裡買來的,稅票上留有兩人交易的聲音:一個說,五塊一本,要不要?一個說,不就印印么,五毛也不值。一個說,你給多少吧?你說你給多少?一個說,兩塊,兩塊我就要。一個說,給你了……),我聽見她不由自主地說:「我已經交了,你看看,我已經交了……」過了一會兒,舊二姨才醒過神來,這時候她才想起「帽子」不是她的,「帽子」是老三的事兒。緊接著,她心裏又出現了數錢的聲音,還有存摺,一共五張,都是有一串O的,她慌忙在心裏又換著藏了一個地方,掖好了……而後她望望舊媽媽,又看看舊大九九藏書姨,沒有吭聲。
舊二姨說:「咋給你舅說話的?他有病,你沒病……」
第二個紙蛋很奇怪,第二個紙蛋是兩層的。第一層的紙很薄,是衛生紙;第二層紙厚,是鞋盒紙。第二層紙上有剪子的氣味,我聞見剪刀的氣味了。開初我以為這是個「3」字,其實那不是「3」,那是個「8」字的一半,別一半被剪刀剪去了。這個字是舊二姨寫的,舊二姨先寫了個「8」字,接著又拿剪子剪去了一半。舊二姨手上有濕雞毛的氣味也有自行車的鎖味,舊二姨手上的皺褶里沾有許多陳年的鎖味,我知道舊二姨以前在街頭上看車,所以她手上還有鎖味……
傳票在桌上躺著,一張很薄的紙。我看見傳票上有新媽媽的氣味,我聞到新媽媽的氣味了。在新媽媽的氣味里還雜和著另外兩種氣味,一種是馮記者的,一種是楊記者的。馮記者的氣味膩,楊記者的氣味腥。可還是新媽媽的氣味最明顯。在新媽媽的氣味里有「噝噝」的響聲。新媽媽一定是生氣了,新媽媽肯定非常生氣。我看見氣味里瀰漫著一片紅色的霧氣,還有針,一片一片的桃花針……新媽媽會吃了我么?新媽媽會不會把我吃了?
鬍子大舅接傳票的時候,先在褲子上擦了一下手,他的手下意識地伸下去,一擦就擦出了小便的氣味。他又伸到鼻子上聞了聞,而後又慌忙伸下去再擦,這次又擦出了溲飯和泔水的氣味。我聽見鬍子大舅在心裏對自己說:「算啦。」鬍子大舅雙手接過那張傳票,從第一行開始看起……看著,看著,他的心就貼在那黑顏色的鉛字上了。他的心在親那些鉛字,而後他哭了,他的心趴在鉛字上哭了。我看出來了,他是喜歡這些鉛印的字,他最缺的也是這些鉛印的字。我聽見他的心在悄悄說:「哪怕是一篇,哪怕是一小篇呢,也不至於在退休前評不上……」接著粉筆末紛紛落下,我看見鬍子大舅在清掃心上的粉筆末。他心上沾著很厚一層粉筆末,清掃后露出了「1955」的字樣。「1955」很陳舊,「1955」上放著一桿小秤,那是一桿十六兩秤——舊媽媽說,十六兩早就不用了,現在用的是公斤秤——可鬍子大舅仍然在心上保存著這桿十六兩秤……這桿秤是他自己稱心用的,他經常用這桿秤稱他的心,他總是把秤稱得稍稍低一點,結果他總是不夠秤。鬍子大舅心上還有很多泔水,那是大舅媽給他潑上的,我看見他退休后大舅媽就不斷地往他心上潑泔水,一邊潑一邊說:「看看人家,看看人家,說起來也是幹了一輩子了……」潑得他心上粘乎乎的……慢慢地,看傳票的鬍子大舅心上有了一點興奮,那是從傳票上看出來的興奮,他從傳票上看出「事兒」來了,他心裏說:這是件事兒……可他也沒有說話,他只是把身子坐端正些,「端」出沉默,把傳票遞給舊二姨。
黑子表哥說:「我也有病,都有病,中了吧?我看是不送不行。姨,缺錢你言語一聲,用錢你找我。」
鬍子大舅說:「真有特異功能么?真有這一說……」
舊大姨說:「那會兒不是不想要了么?那會兒都不想要。這會兒……」
舊二姨趕忙說:「不能打,不能打,一打他就抓住理了……」
舊媽媽馬上說:「知道他為啥爭孩子了吧?大姐,你知道了吧……」
你為啥不踩他呢?旁邊的一個活人的腳印說:「這腳印一層一層的,踩誰不一樣?人就是讓人踩的么……」那死人的腳印哭著說:「我已經死了呀,我死了還踩我?」活人的腳印說:「你死了就想安生了?死了也不安生……」這話馮記者沒有聽見,我看他是沒有聽見。他只顧害怕了……他踩的地方軟乎乎的,他害怕。而後馮記者擦了一下臉上的汗說:「你們先在這兒等一下,稍等。我去找找我那個戰友,我那戰友當庭長了……」楊記者馬上說:「咱一塊去吧,我也看看老崔在不在……」新媽媽微微笑了笑,新媽媽的笑里長出了一枚冰鎮的小櫻桃,新媽媽說:「麻煩二位了……」馮記者、楊記者「含」著冰鎮小櫻桃齊聲說:「小事兒,小事兒……」
舊媽媽說:「這不是爭孩子,這是欺負人哩!大姐,你看咋辦吧……」
英英表姐說:「奇怪,這個字是很難認的,她怎麼就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