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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五月十七日

五月十七日

新媽媽說:「我看你是讓人管習慣了,你已經習慣讓人管了,是不是?」
爸爸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說不去就不去了,你知道這工作是怎麼安排的?你知道安排個工作有多難!告訴你,為安排你,免了東方公司三年的稅。你知道這裏邊轉了多少彎彎?他們說是三資企業,但他們這個三資企業不合法。我託了一個老同學,轉彎抹角地按『三資』給辦了,而後人家才答應的……」
爸爸很詫異地說:「人怎麼不受人管呢?人就是受人管的,哪有人不受人管的?你不讓人管讓誰管?」
天越來越熱了,天熱出了一種爛桔子的氣味。空氣里到處都是腐爛了的桔子氣味。這種氣味里還摻了鹽,這是一種鹽腌出來的爛桔子味。氣味在牆上升出一個36度線,那條血線上也有眩目的爛桔子氣味。屋子裡有很多一梗一梗的游浮在空氣里的粘條,那是燙熟了的桔子辦兒,我知道那是桔子辦兒。夏天正在走向爛桔子,夏天成了一個爛桔子。
新媽媽說:「我說過,我工作的事不讓你管,我會自己安排自己。我說不去就不去。免了有啥,免了再給他加上……」
我知道他們的很多事情。我還知道馮記者楊記者正在路上走著,他們搖搖晃晃地在路上走,他們是來讓我給他們治病的。他們喝酒喝多了,來讓我給他們治。十分鐘之後他們就來了,他們馬上就要來了。
最近,新媽媽常跟兩個記者在一起。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商量開辦「特異功能診所」的事情。我知道他們是在商量這個事情。他們不讓爸爸參加,很多的時候,他們都不讓爸爸參加。他們大多是泡在舞廳里,他們一邊跳舞一邊商量,而後再去吃「企業」。新媽媽笑著說:「我吃你們,你們吃企業,企業吃誰呢?我還不知道企業吃誰。」馮記者說:「這還不知道么?企業吃工人……媽的,吃著吃著吃到我爹頭上了!我爹就是工人,我爹是老工人,我爹是幹了四十年的老工人,退休了,一月才發一百多塊錢,藥費還不報銷。」馮記者說著就笑了。馮九*九*藏*書記者笑著說:「人不定吃誰呢,你說是不是?」馮記者的笑里有一些人尿味,我聞到刺鼻的人尿味了。在人尿味里有一張老臉,一張十分蒼老瘦削的老臉。那是馮記者的爹,馮記者的爹在人尿味里顯現出了一連串的鏡頭,那是一些上班的鏡頭,馮記者的爹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去廠里上班,那腰弓著,那腰總是弓著……後來那臉出現在一個廁所的門前,那是一個公共廁所,公共廁所的門前放著一張桌子,老人在桌前坐著,老人正坐在桌前收費。老人很粗魯地說:「來吧,兩毛錢一屙……」楊記者說:「那也得吃,不吃不行。比如說,我是吃商業的,你說我是吃不吃?要不去吃,他還不願意。他說你不去吃是看不起他,我能看不起他們么?我一定要看得起他們……」而後他們就又笑了,他們笑出了蜜蜂的氣味,他們能笑出蜜蜂的氣味。
新媽媽笑著說:「我知道,我心裡有數……」
爸爸急了,說:「你不去?為啥不去?這這……」
爸爸說:「東方公司。東方公司答應了,一月三百塊,還有獎金。怎麼樣?」
爸爸氣了,說:「你想這事是容易的?你怎麼能這樣……」
爸爸說:「你別老聽那些記者的話,記者都是王八編笊籬……」
可我知道新媽媽心裏想的是什麼,我看出來了。新媽媽心裏有話,新媽媽心裏有很多話。新媽媽心裏的話是不會讓爸爸知道的。新媽媽的話里包著一個「走」字。那是一個有九種顏色的「走」字,每個「走」字都是向著南方的,新媽媽終究會走向南方……到那個時候,爸爸就成了新媽媽的第三個男人,爸爸只能是第三個男人。可爸爸不知道這些,爸爸心裏只有一些醋,一些白顏色的醋,一些假醋。這些假醋是新近才有的,是那兩個記者來了之後才有的。爸爸不喜歡記者,我看出來了,爸爸對記者懷有戒心。可爸爸在新媽媽眼裡只不過是一個時間上的概念,那是一個路途上的時間。新媽媽一直在計算時間。新媽媽心上有個計算時間的read.99csw.com表,這個表是黃色的,這是一個黃表,黃表上的指針是紅色的,黃表上走著一長一短兩個指針,那指針是向著南方的,我看見那短指針向著南方,長指針就不知道了,長指針向著更遠的地方,那是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新媽媽的胃裡還藏著一些秘密的東西,那是些割成一條一條發粘的黃顏色的東西,那是新媽媽的「葯」,我知道那是新媽媽用來治水土不服的「葯」。那些「葯」被割成一條一條的存放在新媽媽的胃裡,那些葯有一股泥土的腥味,那些「葯」上能長出許多東西,只要把「葯」放在一個地方,它就能長出東西來,那是一種能吃的東西,許多年來,新媽媽一直吃的就是這些東西。不過,那些「葯」太沉重了,那些「葯」墜著新媽媽的胃,那些「葯」已經長在新媽媽的胃裡了。有時候,新媽媽也想扔掉那些「葯」,可她扔不掉,我知道她扔不掉……新媽媽要「走」,新媽媽終歸是要「走」。我常聽見新媽媽對自己說:「我是要走的,我一定要走,沒有人能攔住我,誰也攔不住我!」新媽媽的肚子里還常常會出現一些很奇怪的東西,當新媽媽睡了的時候,我會看見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我曾經看見新媽媽肚裏開了一個門,新媽媽肚裏的門大開,那裡面是一個廣場。廣場上黑壓壓地站滿了人,那全是些男人,男人們正在廣場上排隊,那是些排隊購買股票的男人,男人們正在排隊購買新媽媽的股票,新媽媽肚子里伸出了許多手,正在出售股票。那些花花綠綠的股票是用唾液做的,新媽媽把她的唾液染上顏色而後又做成了股票。每張股票上都有一個圓形的標誌,圓形標誌裡邊有一個箭頭,那箭頭是紅顏色的,那是一種用血肉喂出來的紅色。箭頭是指向遠方的,那是一個很遙遠的地方……我還聽到了「叭叭」的聲響,那是一聲一聲的脆響,那聲音里有「雨打芭蕉」的氣味。我知道那是男人們在挨打,男人們為買到股票在心甘情願地挨打,每一個排到大門前的男人都要九*九*藏*書挨一耳光,只有挨了一耳光的男人才能買到股票……
新媽媽笑了,新媽媽笑出了一棵老樹的氣味,老樹上結了一個大紅的柿子。新媽媽能笑出老樹上的柿子的鮮紅。新媽媽說:「老徐,你別生氣。我知道你是好意,我也知道安排個工作不容易。可我也說過不讓你操|我的心……算了,算了,吃飯吧。」
新媽媽的勇敢是無與倫比的。我害怕新媽媽,我不喜歡新媽媽,但我知道新媽媽非常勇敢。身上帶有「葯」的新媽媽異常勇敢。「蛇」可以吃「老虎」,新媽媽敢吃「老虎」,實際上,新媽媽是把「老虎」吃掉了。新媽媽把「老虎」吃成了報紙上的一小溜兒,「老虎」最後只剩下那一小溜兒了,「老虎」變成了報紙上的五十一個鉛字,「老虎」在醫院躺了八天之後,就變成報紙上的鉛字了。當「老虎」躺在醫院病床上的時候,新媽媽還去看過他,我知道新媽媽去看過他。我給新媽媽治好病後,新媽媽就大胆地去看他了。新媽媽穿著「老虎」最喜歡的白裙去看他。新媽媽走進病房的時候,「老虎」動了一下,「老虎」的大腳趾頭動了一下,這是「老虎」唯一能動的地方,「老虎」全身上下只有這一個地方能動。「老虎」的眼珠已經不會動了,「老虎」的眼直直地望著一個地方,那就是新媽媽站的地方。新媽媽站在病床前,勇敢地與「老虎」的目光對視。「老虎」眼裡又出現了桃紅色的氣味,那是一辦一辦的桃紅,也是最後的桃紅。後來「老虎」眼裡就沒有桃紅了。後來「老虎」眼裡出現了紫黑色的東西,那是一股氣流。「老虎」眼裡的紫黑色氣流團成了黑色的凝點,那凝點是陳年的舊粉筆做的,「老虎」把陳年的舊粉筆做成了一粒子彈……新媽媽看著「老虎」,用她的眼睛說:「老項,我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我沒有一點對不起你的地方。可你是對不起我的,你想想,你對不起我,你答應我的事一件也沒有辦。我不要你辦了,沒有你我照樣能辦成……」「老虎」的家人都在病房裡站著,「九九藏書老虎」的女「粉筆」也在病床前站著,那是一個很憔悴的女「粉筆」,女「粉筆」剛剛不做女「粉筆」,也剛剛有了一點點滋潤,緊接著就又憔悴了。女「粉筆」像是在夢裡站著,女「粉筆」一直在夢裡站著,女「粉筆」不知道她是在過去還是在現在……他她們都沒有聽見新媽媽的話,他們誰也不知道新媽媽在說什麼。他她都在夢裡站著……可是,當新媽媽離開病房之後,新媽媽離開病房不到三分鐘,「老虎」就變成鉛字了,「老虎」變成了報紙上的四行鉛字……
新媽媽說:「怎麼解決了?在哪兒解決了?」
新媽媽說:「我不猜,你說吧。」
新媽媽說:「我是受人管的人么號你看我像是受人管的人么?我就是為了不受人管才出來的。我從小一直受人管,一直受人管,你還讓我去受乙管……」
爸爸說:「你怎麼能這樣說?人總得有個依託是不是?你不讓人管能活么?人要是不讓人管怎麼活?從理論上說……」
爸爸說:「你一定會滿意。你猜猜吧!」
新媽媽說:「我不去。什麼東方公司,我不去……」
中午,爸爸回來的時候,帶著一臉「葵花」,爸爸的笑裡帶有「葵花」的氣味。爸爸對新媽媽說:「工作安排住了,你的工作問題解決了……」
新媽媽說:「老徐,這事你別管了,我工作上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安排……」
我常常看見「老虎」的魂靈,「老虎」的魂靈散在城市的空氣里,「老虎」的魂靈已無法重鑄。「老虎」的白末兒魂靈散在空中電波的縫隙里,「老虎」的魂靈無法穿越空中的電磁波。空中的電波太多,密度也太大。經濟台的電波是網狀的,文藝台的電波是線狀的,影視台的電波是片狀的,傳呼台的電波星星點點,到處都是……還有「大哥大」,「大哥大」到處遊動,大街上到處都是「大哥大」的電磁波。「老虎」的魂靈東躲西躲,卻躲不過電波的襲擊,他的魂靈白末兒常常被吸在各種不同的電波上。吸在經濟台的電波上時,他的魂靈會發出股票交易的聲音,那是一時九-九-藏-書「牛」一時「熊」的聲音:「……真空電子今收盤3·91,延中實業今收盤9·99,第一鉛筆今收盤7·62……」吸在文藝台的電波上時,他的魂靈白末會發出「點歌台」的歌唱聲,這時候他的魂靈成了粉色的泡泡紗,會發出一種顫顫的「紅蚊子音樂」的聲響……吸在影視台的電波上時,他的魂靈會出現嘈雜混亂的對話:「……老大,該出貨了……認出我了么?你不認識我了么?我可認識你,燒成灰我也認識你……」吸在傳呼台的電波上時,他的魂靈會發出:「三哥快回……請回話……祝你生日快樂……」吸在「大哥大」的電波上時,他的魂靈會發出:「劉處長么,那事,啊?啊……哈哈,對對對,還老地方吧,老地方……哎,你還要不要了?小樣兒,你還要不要了?鬼都找不著你……」城市上空的電波把城市裡的空氣肢解了,城市的空氣變成了線線片片的帶電的分子,變成了「陽極」和「陰極」,帶有人汗氣味的「陽極」和「陰極」。「老虎」魂靈的白末兒被隔在線線片片的「陰極」、「陽極」之間,既無法見新媽媽,也無法回去見女「粉筆」,「老虎」的魂靈成了被隔在電波縫隙里的散散點點的永遠無法聚攏的白色粉末兒。「老虎」只剩下了零零碎碎的回憶,永遠無法連接的回憶。「老虎」的回憶總是停留在一小塊黑板上面,黑板上有一隻手,那隻手拿著一支粉筆,那是一支「1962年」的粉筆,黑板上有「1962」的字樣……別的就沒有了,別的看不到了。「老虎」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化成點點星星粉筆末兒的「老虎」魂靈在電波的縫隙里,遙望著時代的結束。他沒有辦法了。他說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只有哭,他的哭聲里仍然有一股粉筆末兒的氣味,他的眼淚在電波的縫隙里發出「嵫嵫」響的藍色火花……
吃飯時,新媽媽一直笑著跟爸爸說話,說些別的話。新媽媽說:「你別再管我了,我自己有辦法。我還是想辦這個『特異功能診所』,我想把它辦起來,這等於給小明安排個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