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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五月十五日

五月十五日

我是第二天見到那個東北小個子的。那廠長是個從東北來的小個子,別看個小,人是很精明的。他的底氣很足,說話的聲音非常洪亮。兩小眼擠擠的,一會兒就是一個點子。那天是在紫園賓館見的面,是朱朱領我去的,朱朱臨時充當了我的私人秘書。說老實話,我還從來沒這麼風光過,帶著女秘書去跟人家談生意。這是我第一次帶女人去跟人家談生意,以後我再沒帶過(生意場上不應該有顏色)。當時有朱朱在場,氣氛的確很好。朱朱跟那廠長介紹說:「這是我們公司的總經理,魏總經理;這位呢,魏總,這位是從東北來的范廠長……」這麼一介紹就讓人覺得非常舒服。那東北小個子馬上親熱地上前握手,就像見了娘家人一樣,一口一個「魏總」地叫。而後,一坐下來,這東北小個子就滔滔不絕地大談他們國營企業如何如何;他們的產品質量如何如何;他們的產品行銷多少個省市自治區……說的是天花亂墜,一邊說一邊還把他們的獲獎證書拿給我看,說是輕工部頒發的國家金獎……他說的時候,我一聲不吭。不管他怎麼吹,我都不吭。一直到他說乏了,說累了,說出了一嘴粘沫子,連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說的時候,我才把煙掐滅在煙灰缸里,問他:「范廠長,你們廠有多大規模?」他說:「我們是大廠,我們廠有一千四百人……」他還想說別的,我擺擺手,不讓他說。我又問他:「范廠長,你們生產的磷肥主要原料是……?」他說:「過磷酸鈣,磷酸二氫鈣,骨粉,石英石……在質量上請你放心,我們是獲過輕工部質量獎的。」接下去我問:「你們燒結溫度是多少?」我這麼一問把他問愣了。他愣愣地看著我,很吃驚地說:「哎呀呀,沒想到,沒想到,魏總是內行啊……燒結,燒結溫度,是是是1350-400度。」往下,我又問:「磷酸的總含量是多少?」東北小個子不再吹了,說話開始謹慎了,他說:「這個,這個么,我們是比較高的,36.8%,同樣規模的廠,沒有比我們更高的了。」我點了點頭。你知道談生意是不能慌的,我一點也不慌。這時候我又點上一支煙,不緊不慢地吸著。我看到這小個子說到36.8%的時候有一點虛頭,肯定有虛頭。但我還是聲色不露。我繼續往下問,我說:「范廠長,你們的磷肥含氟量是多少?」這個東北小個子實在是不簡單!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遇上對手了,後來我才知道,我是遇上對手了。當我問到這裏的時候,你猜他怎麼著,他哈哈一笑說:「魏總魏總,我真是服你了,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樣吧,既然你是內行,我們在價格方面讓一讓,https://read.99csw.com就沖你是內行,我們在價格上讓了,給你市場最低價,怎麼樣?」這是繞我呢,我知道這是繞我呢。我笑了笑,我笑著說:「價格當然重要,但我最關心的還是質量;我還有個問題需要問一問……」東北小個子激動了,他說:「看來魏總是做大生意的,是真心做生意的。認識魏總真是三生有幸。你問吧,儘管問……」我說:「有一個問題,我要問的是枸溶率,枸溶率是多少?」東北小個子馬上說:「這個是很專業的問題,魏總問得非常內行。我們的磷肥枸溶率是最好的,64%吧。這在世界上也是很靠前的……」這些我都記下來了,這些數字都是非常重要的。往下,一談到價格的時候就難了,關於價格的談判很艱難,這會誰也不爽快了,就像擠牙膏一樣,一點一點的,談著談著就僵住了。這時,朱朱就出來說說話,把氣氛緩和下來。我想,我得嚇嚇他。我就說:「范廠長,我們這裡是農業大省,市場說來是不小。可你知道我們這裡有多少化肥廠嗎?我告訴你,光磷肥廠158家(我胡謅的)。中型的47家,大型的工4家,小的就不說了,小型的遍地都是……所以根本用不著跑到東北進化肥。你要想打開這個市場,價格必須得降下來。別的,我就不多說了……」當我把話說到這一步的時候,那小個子才吃木了,他說:「魏總,我們從來沒賣過這個價格呀?!這個價格,這個價格,好吧,就按你說的吧……」
不說了,不說了,改天再說。
女人是什麼?女人是水,是流動的水。好女人是什麼?好女人就是好水。水總是要流的,你不讓它流不行,不流它就會聚起來,聚到一定的時候就泛濫。女人不比男人,女人沒有定力,水一泛濫起來就無邊無沿了。朱朱就是一個「泛濫」起來的女人。可朱朱是個好女人,我說過朱朱是個好女人。好女人的標誌在她的本質,好女人是可以看出來的,你一看就看出來了,好女人只有一個字:善。這個善指的是本質里善。好女人也會「泛濫」。我告訴你,本質越善的女人越容易「泛濫」。
最後生意是談下來了。生意能談下來,說老實話,主要是因為兩方面的原因:一是我想做正當生意,我想跟國營企業正正噹噹做生意。可我沒想到事壞就壞在「正當」上邊;二是因為朱朱。要不是為在朱朱面前顯擺,我也不會那麼輕信。那天夜裡,朱朱像魚兒一樣在我身上翻來覆去,把我弄迷糊了。那天夜裡朱朱不停地對我說:「你真棒,你真棒,你真棒……」我是把自己「棒」進去了。我是自己給自己找了一副手銬戴……
一個姑九-九-藏-書娘家,她也真敢去?!她是怎麼去的?她為啥要去那裡?去那裡幹什麼?她不說,我也不好意思問,問了她也不說。既然那麼多地方都去了,卻又回來干「那個」,你說你說……?我還是那句話,女人「泛濫」起來就無邊無沿了。你別看是干「那個」的,干「那個」她也有「理論」。她說,女人遲早是要被侵犯的,女人擋不住被人侵犯。在那個地方(我想這可能是個機關,聽她的口氣,原來大概是在一個機關里工作),整天讓一個頭頭看著你,他的眼比任何侵犯都厲害。可你還不能說什麼,你還得笑,一天、兩天、三天……你不能老讓他這樣看你,你不能老對他笑……是不是?拿錢也不多,還得笑著讓他侵犯。與其,不如……她又說,什麼東西都是有代價的,你要得到什麼就得付出代價。她說,既然逃脫不了,那就乾脆些。她說她的目標是一個「數」,有這樣一個「數」,她就可以實現她的理想了。我問她那個「數」是多少?她的理想是什麼?她微微笑了笑,不說。她說,老魏——熟了她就叫我老魏。她說她可以出賣肉體,但不出賣靈魂。我說,朱朱,你別把話說得那麼難聽。她說,干這個的,不說得難聽些別人不信。她說,老魏,你也算是個有本事的男人。你對我不錯,但你也別把我看得太重,我這一生是分段活的,在你這兒也就這麼一段,你對我再好也是一段……你不要把我看得太好,也不要把我看得太壞,我就是這麼一個人。你錢再多,過了這麼一段,你也攔不住我,我早晚是要走的。我說,知道,知道。可我心裏捨不得她走,我有一段時間很怕地走。有時候,好好的,她也會突然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她說:「老魏,我說不定哪天就死了。我死了你給我送個花圈,不要紙紮的,要草編的……」我說:「好,我給你送個大的。我死了,你就免了,找死了冒一股煙。」過一會兒,她又說:「老魏,你是咒我死呀?」說著,又要上來捶我……我笑著說:「看看,話都讓你說完了。」往上,捶著捶著,就又鬧到一塊去了……女人就是這樣,貓一會兒狗一會兒的,叫你吃不透。當然,我也有對她不滿意的時候。有時候,她一接電話就走了,說出去就出去了,連個招呼也不打。她腰裡還別著一個BP機,他媽的那玩意老是響……可一回來就對你一百層的好,叫你無處下嘴。我不知道怎麼說,我不知道怎樣對付這樣一個女人,她喝的墨水比我還多,這是一個有文憑的「那個」。當然了,她智商並不比我高,可以說是不如我,論闖社會、經商,她比我差遠了。她要是比我強,她就不幹這個了。九-九-藏-書我是叫她迷住了,我他媽的那一段有點迷了!如果不是昏了頭,我也不會叫人戴上手銬……
魏徵叔叔的話:
我給你說,好女人也壞事,好女人壞事壞得更厲害。我那樁倒霉的化肥生意就是朱朱給介紹的。倒不是朱朱有意坑我,朱朱倒沒有坑我,她要坑我我就完了,徹底完了。那樁生意是一步一步走成那樣的。人一進入生意就控制不住自己了,那時候你就得隨著生意走,你不得不隨著走,一旦動起來,是坑是井都得跳……開始朱朱給我拉這筆生意的時候,我是很警惕的,可以說是非常小心。有一天,朱朱從外邊回來對我說:「老魏,有筆生意你做不做?有一筆只賺不賠的生意……」這話是她坐在我懷裡說的,女人坐在你懷裡說話的時候,你不能不聽。我也沒當回事,我說:「啥生意?你還會做生意?」她說:「化肥生意。是一筆絕對賺的生意。我在紫園碰上了一個東北人,他是東北一家化肥廠的廠長,他們那裡主要生產磷肥……。」化肥生意的情況我知道……點,我也想做,可就是沒有門路。她這麼一說,我心動了,我問她:「你知道磷肥是幹什麼用的?」她說:「怎麼不知道,磷肥分天然磷肥和化學磷肥兩種。磷肥的主要作用是促使農作物籽粒飽滿,提高抗寒能力……」她一說,我愣了,我愣愣地看著她……說老實話,我不相信她會知道這麼多。她笑了,她看了看我,笑了。接著,她伸手從她那個出門整天挎著的小坤包里拿出一本書來,那是一本專門介紹磷肥的書,那本書的題目就叫《磷肥》。她笑著說:「這是我從新華書店給你買的,我路過那兒,順便給你買了一本這方面的書……」那時候剛進三月,打上一個月的運輸時間(其實運輸用不了一個月,我當時認為用不了一個月),正是上磷肥的時候。那會兒市場上磷肥緊缺。我很感動,看到那本書的時候,我很感動。女人有時候會讓你感動,一點小事都能讓你感動。她這麼認真,說明這不是假的。我說:「我可以見見他,你領我去見見他吧。」這時候,你猜她說什麼?她說:「老魏,如果事成了,我從中提10%,如果事不成,我一分不要。你看如何?」她說得很鄭重。我笑著說:「不一樣么,我的你的,不一樣么……」她說:「那不一樣,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我要你親口說,給我10%。」我說:「行,事只要成了,給你10%。可有一條一」她望著我:「你說,你說吧。」我說:「別的可以允許,這一條是不允許的。你不能跟他睡覺……」我重複說:「你不能跟他睡覺。」她打我了一下,說:「你還吃醋呢。沒想到你還會吃醋。這九九藏書說明……好好,我答應你。」當時我想,這樣也好,這樣就把兩個人綁在一塊了,綁在一塊她不會坑我。
你知道男人怕什麼?男人最怕女人看不起。若是男人看不起女人,那日子還能過,湊合也就湊合了;要是女人看不起男人,那日子是過不下去的,一天也過不下去,早早晚晚非分手不可。開始時,朱朱有點看不起我,她沒說,她當然不會說。我是感覺出來的。女人的一行一動都是話,女人渾身都是話。我感覺出來了,我一有感覺我就把我的出身撂給她了,我說得很坦白。女人就怕坦白,在女人面前,坦白是最有力量的。我的出身、我的經歷,我全撂給她了(當然也有一點誇張,對女人必須誇張,女人喜歡誇張的事情)……這以後就不一樣了,我是幹什麼的,我一下子就把她鎮住了!這以後她對我親熱多了,已經不純是為掙錢了。熟了,就什麼話都可以說了。她的事我零零星星地也知道一點。她的經歷很複雜,我看出來了,她的經歷非常複雜。她去過很多地方,從言談話語里,我知道她去過很多地方。你看,就這麼一個女人,新疆她去過、西藏她去過、海南島她去過、深圳她去過、西雙版納她去過……連東北的大興安嶺她都去過。她說她去新疆那次,手裡一分錢都沒有。一分錢沒有敢闖新疆?
不瞞你說,朱朱來的當天晚上,我們就住在一起了。當然了,當然是睡在了一張床上……這事不能給你細說,給你說了,你個生瓜蛋子受不了,你會犯錯誤。躺在床上的時候,朱朱說話了,朱朱給我約法三章(後來當然不說這三章了,後來熟成泥了,就不說那「三章」了,可那「三章」我還記著呢):一是不能打聽她的來路,不能問她是從哪兒來的,問了她也不會說;二是不能干涉她的行動,她是自由的,她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不能攔她;三是錢的問題……說到錢,她的睫毛垂下去了。她的睫毛很長,睫毛在眼上織了一個簾兒。就這一個動作,我信她了,三條我都答應了。這一覺睡得妙不可言,要多好有多好,你想象不出來的好,這不能說,這不能對你說……當我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你猜我看到了什麼?猜不出來吧?我想你也猜不出來。我睜眼一看,床前站著一個女人,一個剛剛洗浴過的熱氣騰騰的女人,女人穿一身絲織的內衣,很露的那種粉紅色的內衣,身上的肉兒亮乎乎的,頭髮濕漉漉的,高高地盤在上邊,綰一個很好看的髻……這才是女人哪,這才是女人!我以前見過的女人都不叫女人,那叫什麼來著?那叫「屋裡人」。她在床前站著,手裡托著一個盤子,盤子里是兩個焦黃焦黃的煎荷包蛋,一杯牛奶九*九*藏*書……當我看到這些的時候,你猜我想起了什麼?我想起了我媽,我媽也沒對我這麼好過。我媽是鄉下人,我媽一輩子也沒喝過牛奶。我當時眼裡濕濕的,我掉淚了。我這人不主貴,一個荷包蛋我就掉淚了。我說:「朱朱……」往下沒詞兒了,往下不知說什麼好了。朱朱說:「吃吧,先生,嘗嘗我的手藝。」我是第一次在床上吃飯,那頓飯我是在床上吃的。你知道我並不喜歡吃這洋玩意,我是喜歡這種熱乎勁。起床之後,我發現整個屋子變了,變得我不認識了,東西都放得別彆扭扭的,怎麼看怎麼彆扭……一夜之間,屋子裡所有的擺設都變得神神道道的。你看那鞋吧,一雙一雙放就是了,她都擺成了「T」型的,一橫一豎地擺;沙發茶几吧,原來是靠牆放的,現在擺在屋子中間,也搞成了個「T」字擺法;洗臉間里,就那些牙具啦毛巾啦也是弄成了「T」型;連床上的東西也擺成這麼個「T」型,在屋裡走來走去全是他媽的這個「T」……我當時沒有吭聲,覺著彆扭,我沒有吭聲。才吃了人家煎的蛋,我不好意思吭聲。再說,我也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我一直沒弄懂這裏邊的意思。後來我實在憋不住了,問她為啥要這樣。她說不為什麼,她喜歡這樣,她就喜歡這樣,她就是為了「這樣」才出來的……再往下問,她就不說了。這女人好是好,就是有點怪怪的,你說她怪不怪?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城市女人的秘密。
實話說,我沒想到朱朱會是個有大學文憑的「那個」。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朱朱是有大學文憑的「那個」。不光是她,那天來的三個姑娘,都是有大學文憑的「那個」。這個事,不瞞你說,我是做了點手腳才知道的。她自己是不會說的。你想她會說嗎?其實我也是好奇,當然了,說白了,也有點不放心她。我趁她不在的時候,偷翻了她帶來的小皮箱,一個很精緻的小皮箱。皮箱里有一股香水味,裡邊裝的大多是些好衣服,都是些很時髦的衣服。我還翻到了一個電話號碼本,一個精羊皮面小巧高級的電話號碼本,上邊的地址全是英文縮寫,要不就是些代號,猛一下看不懂,我想她是故意讓人看不懂的。她的文憑在箱子底層里的一個縫裡夾著……按說有大學文憑的姑娘都是百里挑一的,有個好工作是沒問題的,大學畢業,這在舊社會不是狀元也算是個進士吧?可她卻出來於「那個」,這叫人很不理解是不是?可處了一段之後,我就有點明白了,我覺得這是「堤」的問題,「堤」沒修好,「堤」沒理好水的「勢」,水自然就「泛濫」了。這個,是我的看法,給你說你也不懂,你是個生瓜蛋子,你懂什麼?你給我好好聽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