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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五月十三日夜

五月十三日夜

而後音樂就響起來了,還是那種「紅蚊子音樂」……
我也知道新媽媽到哪裡去了。我看見新媽媽了,我看見新媽媽坐在「皇上皇酒店」里,正在掏一個粉紅色的手絹。粉紅的手絹里裹的是新媽媽的面具,我看見那些面具了。「皇上皇酒店」門口站著兩個穿紅色旗袍的姑娘,姑娘當然是紙做的,紙做的會笑,紙做的笑得很薄,這裏的姑娘都笑得很薄。「皇上皇酒店」里有很多隔出來的小屋子,一間一間有空調、電視的看上去很豪華的小屋子,屋子裡涼絲絲的,涼絲絲的屋子裡爬滿了人肉和蝎子的氣味。新媽媽就在那間門上寫有「貴妃廳」的房間里坐著。一個大圓桌子擺滿了菜,有很多顏色的菜,中間放著一隻大盤,盤裡卧著一隻鳳凰。這是一隻「片鳳凰」,鳳凰被肢解了,鳳凰被人切成了一片一片的;還有魚,魚變成玉米了,魚變成了一隻「魚玉米」;豬也成了金黃色的,一頭金黃色的小豬在桌上卧著,豬身上竟有牛奶的氣味,一頭牛奶做的小豬……我還看見了馮記者和楊記者,坐在左邊的是馮和楊,坐在右邊的是三個「鐵臉」。不過,「鐵臉」已經不戴面具了,「鐵臉」的面具在衣架上掛著,「鐵臉」成了人,很隨便的三個人。我只九_九_藏_書認識一個,認識那個叫萬庭長的,我知道那人就是萬。我聽見馮記者貼在新媽媽的耳邊說:「你別怕,這頓,開個票,回頭我找個企業報銷。這年頭不吃企業吃誰?」新媽媽低聲笑著說:「我怕了么?我說怕了?你吃企業,我吃你。我怕了么?」馮記者也低聲笑著說:「好好,吃我,吃我,你說你吃我哪裡吧……」新媽媽下邊的腳踩了他一下,又用手輕輕地擰了他一下,可馮記者卻抬起頭來,鄭重地說:「老戰友,來來,借花獻佛,敬你一杯……」萬庭長看著他,仍然泰然地坐著,一動也不動,嘴裏說:「這杯我不喝,這杯沒有名堂,我不能喝……」新媽媽說:「我敬你,我敬你一杯,那事兒……我敬你一杯。」新媽媽端起酒,把笑也摻進酒里,酒里就有了很多顏色。萬庭長說:「這杯我喝,主人的酒我喝,我不能不喝……」說著,端起來扔進嘴裏,他嘴裏就有了一股玫瑰色的氣味。馮記者說:「老萬,不喝是不是?是怪我沒請你,對不對?好好,回頭我單獨請。」萬庭長說:「對了,我就想喝你的酒,喝你大記者的酒。老戰友,實話給你說,想請我的人很多,不是地方我還不去呢!」馮記者說:「九-九-藏-書那我知道,干法院的,會少了酒喝么?這事你幫忙不小,來來,老戰友碰一杯。」萬庭長說:「不說那事兒,不說那事兒,酒桌上一說事兒就沒意思了……」馮記者端著酒杯說:「好,不說,不說……」萬庭長卻又說:「那事兒,你知道不知道?院長都給我打招呼了。合議的時候,院長捎話來了。我心裏說,誰捎話也不行,老戰友輕易不張嘴,民庭我說了算……」馮記者說:「老戰友有魄力,我知道老戰友有魄力。」萬庭長說:「你說我有魄力,我有個球!民庭我幹了七年了,老戰友,我幹了七年民庭庭長了。你沒看我落病了,我落了一身病……」萬庭長說著,心裏出現了一個醋瓶,我看見那是一個桃形的醋瓶,醋瓶里裝的是存放了很久的陳年老醋。醋放得太久了,醋里有很多小白蟲,一條一條遊動著的小白蟲,每條小白蟲上都有一個時間標誌,我看見時間的標誌了,可我卻看不出意思,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庭長說:「那老傢伙,那老傢伙,那老傢伙給我說過一句話,那老傢伙有次見我說:你家有笤帚嗎?你說這是什麼意思?他冷不丁的給我來這麼一句。這句話,我想了五年了,也沒想出這句話的意思來。大記者,你說九_九_藏_書說,他是啥意思……算了,算了,不說了。總歸是咱上邊沒人呢,咱上邊沒有人……喝酒,喝酒。」馮記者腦海里出現了一摞一摞的日記本,那是一些記有名人名言的日記本,日記本的扉頁上寫著「私人秘密」四個字,我看見那四個字了。馮記者在腦子裡飛快地翻了一陣,沒翻出什麼東西來,可馮記者卻說:「這句話耳熟,耳熟耳熟。好像在一本什麼書上看到過……這個這個,『你家有笤帚嗎?』……老楊老楊,是不是一本……?」楊記者忙說:「有點印象,有點印象。一時想不起來了……」馮記者說:「老楊,老楊,我看這樣吧。老萬是我哥們,老戰友,咱想法給造造輿論,組織幾篇文章,給宣傳宣傳……」楊記者說:「這好說,民事上也有東西可寫,咱給老萬弄幾篇。」萬庭長臉上有油了,萬庭長臉上出現了很多油。萬庭長說:「別弄,最好別弄……」馮記者說:「這不干你的事,這事跟你沒關係……喝酒,喝酒。」楊記者說:「我們弄我們的,你別管……喝酒,喝酒。」馮記者說:「老萬,包裝的事我下去再給你批講,我回頭給你好好批講批講……喝酒,喝了酒咱跳舞去,我給你推薦一個一流舞伴。」萬庭長感慨地說:「還是你們當記read•99csw.com者的活得自在呀……」馮記者說:「我說的一流在這兒坐著呢,這就是一流……」新媽媽笑了,新媽媽的笑里爬出了很多螞蟻,是桃紅色的螞蟻,新媽媽能笑出桃紅色的螞蟻……新媽媽說:「我不說了,話都讓你們說完了,我不說了。」
爸爸出去了,爸爸出去是為了趕寫一份材料。他說他去為局長趕寫一份材料。爸爸是寫材料的。很多年了,爸爸一直在寫材料。我不知道什麼是材料,可我能看見,我看見一疊一疊的紙,一些有字的紙,這些一疊一疊有字的紙就是「材料」。我看見那些「材料」了。我看見一年前的「材料」躺在廢品倉庫里;五個月前的「材料」扔在一個字紙簍里;三個月前的「材料」被壓在一疊報紙的夾縫裡;一個月前的「材料」擱在局長的辦公桌上……爸爸說,他是一個吃「材料飯」的。爸爸說,他上了四年大學,就出來吃上了「材料飯」。如果不是會寫「材料」,他也調不到這個「肥單位」。爸爸說,「肥單位」和「瘦單位」是不一樣的。「肥單位」有油,「瘦單位」沒有油。油是人熬的,我看見那是一些有人味的油。可是,爸爸得了「材料病」了,我看見爸爸是得了「材料病」了。爸爸得了「材料病」就揪頭髮。我看見爸爸獨read.99csw.com自一個的時候,常揪自己的頭髮。爸爸揪頭髮的時候,腦海里總是出現局長的影像,局長的各種坐姿,局長的眼睛……爸爸常把局長的眼睛含在嘴裏,含在舌頭下邊,在爸爸的舌頭下含著局長的各種角度的眼睛,有的眼睛是鹹的,有的眼睛是甜的,有的眼睛是苦的,有的眼睛是酸的,有的眼睛沒有味,越是沒味的眼睛爸爸越是用舌頭咂摸……爸爸治「材料病」的葯是一些報紙,爸爸常翻報紙,他把報紙上的一些字句吃了之後就不揪頭髮了。所以爸爸的眼很「花」,這話是舊媽媽說的,舊媽媽說爸爸的眼早就「花」了。舊媽媽說,爸爸是一個很能藏的人,他肚子里有很多心思可他一直藏著。我看出來了,爸爸的心思是紅薯干喂出來的,爸爸的胃裡藏著許多舊日的紅薯干,那些存放了許多時日的發了霉的紅薯干在發酵,紅薯干加牛奶加蝎子加螃蟹再加一種黃顏色的土才能發酵,發酵出來的不是酒,我知道不是酒,是一些「澀格撈秧兒」的氣味。這股「澀格撈秧兒」味是新媽媽引出來的,如果不是新媽媽,爸爸身上不會有這麼強的「澀格撈秧兒」味。這是潮流,報上說,如今城市裡流行「澀格撈秧兒」味。城市裡到處都是這種「澀格撈秧兒」的氣味。
家裡又剩下我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