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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五月二十一日

五月二十一日

我知道我就是「官司」。我成了「官司」卻沒有人想到我,他們誰也沒有看一看我,他們是打「官司」的,不是看「官司」的,他們不看「官司」,「官司」在裡屋的門后躲著,「官司」怕針,「官司」只好躲在門后不讓人看見……
新媽媽拿起傳票看了看說:「託人了,她們又託人了……」
傳票又來了。
我知道這張傳票是怎麼弄來的。我看見舊媽媽了,我集中精力的時候就能看見舊媽媽。這張傳票是舊媽媽「跑」來的。舊媽媽一直在「跑」,我看見舊媽媽汗水淋淋地在街上「跑」著。舊媽媽其實是在跑人,她丟了「人」,她覺得是「人」丟了,她要把「人」找回來。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忘了自己是誰,她一直不知道她是誰的人。她到處尋找「關係」,她把所有能找的「關係」都找遍了。她曾經一次一次地失望。她多次找過舊大姨,可舊大姨說:「老牛退了,老牛已經退了,老牛要是不退……」她又去找舊二姨,舊二姨說:「賭『送』了,我看賭『送』了,只有『送』……」她也去找過鬍子大舅,鬍子大舅說:「都是一身病,你看,都是一身病……」而後舊媽媽就去找那些舊日的同學和過去的街坊。舊媽媽總是匆匆地在街上走著,走在街上,她總是不由得尋找熟臉,她希望能找到一張體面些的熟臉,她從一張張臉上望過去,看到的全是陌生……這時她的腦海里九九藏書就會出現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她愣愣地在街上站著,看人來人往,卻又不知道她該往何處去。她曾多次在廠門口徘徊,她在人們下班之後,在夜裡悄悄地來到廠門口,卻沒有勇氣走進去。她常常把心掏出來,來到廠門口的時候把心掏出來,悄悄地把心染成綠色(報上說,現在社會上流行綠色),可她又擔心不夠綠,人家不要……舊媽媽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關係」,這個「關係」是在一家卡拉OK廳門口找到的。那時候她走得十分疲憊,她神色恍惚地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她沒說對不起,她心裏煩,連頭都沒有抬……這時,她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很舊的聲音:「是淑雲嗎?是不是淑雲……」她抬起頭來,詫異地望著那人,她記不起來了,她不知道面前的這個人是誰……那人說:「你不記得了?你不記得我了,我們是小學同學呀,咱倆同桌……」舊媽媽馬上說:「噢,是嗎?你看我,我把我都忘了……」那人說:「我有時也會忘我,大家都會忘我。你想想揪你小辮那個……」舊媽媽高興地說:「馬保剛,你是馬保剛!你看多少年不見了……」那人說:「是呀,別人想不起來,你能想不起來?那時都叫我馬+戶,對不對?我就是馬+戶……」舊媽媽說:「那時候,哎呀,那時候……」「馬+戶」說:「一晃二十多年了,老同學,見面九_九_藏_書都不認識了。進去喝杯咖啡吧,怎麼樣?我請你喝咖啡……」舊媽媽很渴,我看見舊媽媽非常渴。舊媽媽說:「行啊,那就坐坐吧。」
爸爸又去看電視去了,爸爸想不出辦法的時候就看電視。爸爸總是在看電視的時候一邊摳腳一邊思考問題……爸爸說,他有摳腳的自由。
爸爸說:「算啦,我看算啦。跟她纏什麼?她想要就讓她要吧……」
那傳票扔在了一邊。
新媽媽又拿起傳票看了看說:「你別管,這事你別管。我找老馮去,我現在就去找老馮……有老馮出面,她肯定輸,我叫她打一場輸一場。」新媽媽說完,就走出去了。新媽媽走的仍然是一條蛇路,我看見新媽媽走的是一條蛇路……
爸爸在屋裡站著,他的目光越過我望著屋頂……他是在想這場官司,我知道他在考慮「官司」。爸爸是個怕麻煩的人,他並不想打官司,是新媽媽要打,他也只好跟著打。其實他不願意見舊媽媽,舊媽媽會使他想起一些他不願意回憶的日子。人都有一些不願回憶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爸爸覺得活得屈辱。爸爸的屈辱在盆里,那是一種盆里的屈辱,這屈辱里有一股腳臭味。
兩人在咖啡廳坐下來了。一坐下來,「馬+戶」就說:「我有一塊心病,許多年了,我一直害心病。咱們上學的那條街你還記得么?就是那條街……那條福佑街。那條街上寫有很多粉筆字,你九_九_藏_書記不記得那些粉筆字……」舊媽媽說:「福佑街,你說的是那條福佑街?那條街不是拆了么。不記得了,我記不起來了……」而後舊媽媽問:「你說你是在法院工作?」「馬+戶」說:「是啊。你再想想,你再想想那條街上的粉筆字,牆上,往牆上想……」舊媽媽搖搖頭,說:「實在想不起來了。你說的是標語么?是不是標語?那時候滿街都是標語……」接著又問:「你真是在法院工作么?」「馬+戶」說:「是啊是啊。你想不起來了,真的想不起來了?路兩邊的牆上,隔一段就有一行粉筆字……」舊媽媽再次搖了搖頭,說:「你看,這麼多年了……」「馬+戶」說:「你要是真想不起來,我一說你就知道了。那是一條謎語呀,咱班的謎語。那謎語是說我的。就在咱們上學的那條街上,每隔一段,就有這麼一行粉筆字,上面寫的是『馬+戶=』……」舊媽媽忍不住笑了。舊媽媽說:「你還記著呢?你的記性真好。你記這些幹什麼?」「馬+戶」說:「你不知道,我夜夜做夢,一夢就夢見這條街,街上到處都是粉筆字,隔一段就有一行這樣的粉筆字。這行字成了我夢裡的歌德巴赫猜想。我走一路猜一路,在夢裡我猜著走著,走著猜著,我真害怕這條街,可夢裡偏偏出現這條街,到處都是『馬+戶=』、『馬+戶=』、『馬+戶=』……二什麼呢?我猜呀,猜呀,怎麼也猜不read•99csw•com著……」舊媽媽說:「你怎麼會做這樣的夢哪?你說你在法院工作,是吧?是不是工作太累了?」「馬+戶」說:「是啊是啊是啊。工作倒不累,工作一點也不累。就是老做夢。一入黑我就怕,那就跟過關一樣,我猜不出來,怎麼也猜不出來。有時也想,在夢裡想,那不是=驢么?馬+戶不=驢=什麼?可又一想,會這麼簡單么?哪會有這麼簡單?一夜翻來覆去的,就這麼猜……」舊媽媽笑了,舊媽媽笑出了一股苦艾葉的氣味。「馬+戶」搖搖頭說:「你也覺得可笑吧?我一直想找個人說說,找個知根知底的人說說。今兒個碰上你了,真好真好。我跑了許多醫院都看不好,都說沒有辦法。後來碰上了一位專家,那專家對我說,你得說,你得把它說出來,說出來就好了。我說我給人說過呀。他說,你得給你的那些小學同學說,你去找你的那些小學同學,去給他們說……哎,你不知道,我現在吃的穿著工作各方面都不錯,要啥有啥,就是這個夢把我弄得……」舊媽媽說:「還有這病?還真有這種病?說說也好,說說興許就好了。」說著,她掉淚了,舊媽媽眼裡滾出了一串淚珠。舊媽媽流著淚說:「你確實是在法院工作么?」「馬+戶」抬起頭來,說:「說說好一點。說說心裏就鬆快多了……你怎麼樣?有事么?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舊媽媽說:「孩子,是因為孩子……」「馬+戶」聽九九藏書了之後說:「噢,是這麼回事。你的戶籍現在在哪兒?是不是在這邊?要是在這邊就好說了,在這邊我就可以給你辦。我是管民事庭,正管著這一塊……」舊媽媽說:「可那邊,那邊已經判了,那邊把孩子判給他了……」「馬+戶」說:「那不要緊,那不管他。你住的轄區在西城,西城區法院有權受理。我馬上就可以給他下傳票……」舊媽媽說:「如今的官司真不好打,沒有熟人真不好打。」「馬+戶」說:「這事你放心吧,咱管著哩,好辦……我就是夜裡睡不好。專家讓我多說,我能再給你說一遍么?我能不能再給你說一遍。」舊媽媽其實心裏很澀,舊媽媽心裏長出了一條狗舌頭,那條狗舌頭正在舔她的肉,舔得她渾身發麻,可她還是說:「你說,你說吧。我幫你回憶,咱們一塊回憶……」「馬+戶」勾下頭去,說:「你還記得那條街么?咱們上小學的那條街,那條福佑街。那條街上有很多粉筆字,每隔一段就有一行粉筆字。不知你記得不記得,有一行字寫在一個賣醬油小鋪的門板上……」這人說話的時候,聲音低啞,就像在夢裡一樣。我看不見他的臉,我始終看不見他的臉……
這是一張白顏色的傳票,白顏色的傳票上蓋著一個大紅的戳兒。
白色傳票是爸爸從單位里拿回來的。爸爸捏著那張傳票,氣憤憤地對新媽媽說:「看看,你看看,東城區剛打完官司,西城區法院的傳票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