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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八月六日夜

八月六日夜

「也、也沒有啥感覺。就是潮……」
這是用九種顏色、九種光線、九種味道泡出來的白色。
第五個抽屜里裝的是一張表,一張由墨色「蝌蚪」組成的招工表。這張招工表上掛著一條「大前門」香煙、一桶五斤重的小磨香油和五個指頭肚上的指紋。這是一個「九斗一簸箕」的故事……故事里的墨跡是紋路形的,那些「蝌蚪」在抽屜里圍成了一個個弧狀橢圓。在橢圓里包著一段沾滿唾沫星子的話:
我想我得給他割掉,我用目光給他割掉……
「就這些了。她就說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別的我都說過了。」
「她沒有說,她一聲沒吭。就是、就是她抿了抿嘴……」
新媽媽笑了,新媽媽朗聲大笑,新媽媽笑出了一片葡萄酒的氣味,那氣味里裹著很多綠顏色的唾沫星子,每個唾沫星子里都泡著一個男人的小臉兒……馮記者說:「看看,看看,笑了不是?你讓我給你出主意,你還笑……」新媽媽說:「真陰,男人們真夠陰!你們都是些陰男人,只有陰男人才會想出這種陰主意來。偷嘴的時候貓樣,張牙舞爪的,一遇到事上就鱉了,想出這些沒頭沒臉見不得天的主意。這也叫主意么?離就離,不過了,不想過了,不願過了,大不了一條命頂著,還能怎樣?」馮記者臉上有色了,他臉上的顏色是滲出來的,那顏色一絲絲顯現,帶著一股螞蟻爬過的氣味。他說:「你看你說的,打擊面太大了吧?我、我、我……不能算是這一堆兒里的人吧?」新媽媽的聲音里抹上了很多辣椒,帶著沖鼻的辣椒味:「你呀?哼,你也好不到哪兒去!你自己說,你自己說吧……」馮記者舌頭上打了個蝴蝶結,這是一個很漂亮的蝴蝶結,蝴蝶結綁在舌頭上,緊出一股芝麻鹽的氣味。馮記者說:「好吧,好吧,我招供吧,我老實招供。我這個人,在報社裡混事兒,也算是有點文化,是個文化人。說心裡話,我這點文化是用來對付人的,我其實是一個混吃混喝的主兒。吃來吃去吃了一身肉,把骨頭吃沒了。我承認我的骨頭很小,我是一個小骨頭人。我不能算是沒骨頭吧,我還不能算是沒骨頭那一種吧?我也知道人是活骨頭的。原先我也是提著勁兒活骨頭的,我也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年輕的時候我參加過『紅衛兵』,興徒步『長征』的時候也走了二萬五千里,肉上還掛過主席像章,一排掛十二枚!骨頭不硬能掛十二枚么?也是血染的風采呀!那時候開會也有過七天七夜不睡覺的記錄。可走著走著就走到這一步了……」新媽媽說:「你是活骨頭的么?那麼說,我錯看你了,你是活骨頭的。好,話說到這兒,我撐住你了。我現在就跟那姓徐的離了,我馬上跟他離。我跟著『骨頭』過了,我可以馬上跟你結婚……」馮記者舌頭上又繫上了一根鋼絲,一根不鏽鋼做的鋼絲,那鋼絲一圈一圈地在他舌頭上纏著,纏出一片駱駝毛的氣味:「我當然、當然、當然……很想那個……那個……那個……可那個……」新媽媽甜蜜蜜地笑著,她的笑里摻了很多的碎玻璃,那笑里有一股高溫玻璃的氣味。她笑著說:「那個什麼?你說呀,那個什麼……骨頭酥了吧?膽也酥了吧?該酥的地方都酥了吧?還說哪?!男人哪……」馮記者把一口遊絲樣的氣頂在喉嚨處,「噝噝」地說:「那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怕什麼?我是說他會同意么?他要死纏著你,死不那個……你你你……」新媽媽說:「你別提他。你提他幹什麼?我要是想離,他敢不離嗎?!他要敢不離,我就敢把他殺了!你九_九_藏_書看我敢么,你說我敢不敢把他殺了……」馮記者酥了,我看見馮記者真的酥了,他的聲音酥了,他的聲音成了一攤爛泥。他說:「你別這樣,你可別這樣。你敢,你敢。我知道你敢……就是我這邊不大好辦,主要是孩子……」新媽媽微微地笑了笑,說:「不,骨頭了?這時候不『骨頭』了……老馮,我給你說一句實話吧,我是沒拿定主意要跟你。我要是拿定主意的話,往下我不說了,你想吧……」
「為什麼要那時候脫,你說說為什麼要那時候脫?」
「不會這麼簡單吧?你說說你是怎麼脫的。你說得詳細點,你是怎麼怎麼脫的……」
「老韋,那個事兒你再談談吧。看看有沒有補充的……」
「我也說不上是哪兒扎,就是就是心裏……心裏扎窩得慌……」
「我說了,我是想、想看她的腳。我沒有別的,開始沒有別的,就想看看她的腳……」
「她呢,她手縮了沒有?她有沒有表示?」
「後來我抓住她的腳脖兒往下脫……」
他在區里跟一個剛分來不久的女大學生好上了,那姑娘在大學里是學外語的,據說是個『校花』,長得漂亮。他家有老婆,想離婚怕離不開;二呢,又怕萬一鬧起來影響他的大好前程。你猜他怎麼著?他先是不動聲色,表面上跟他老婆恩恩愛愛……卻常派一個年輕的司機到他家去送東西。那司機好『那事兒』,他知道那司機好『那事兒』,那司機還知道一些他的隱私,所以他專門派那司機經常到他家去送東西,還讓他教他老婆學跳舞……而他在這一段里卻經常不回家,以開會呀、出差呀等等理由不回家……這樣一來二去的,那司機先是跟他老婆透露了他在外邊的一些隱私……後來竟然跟他老婆好上了。到了這時候,他明明知道司機跟他老婆好上了,卻仍然不動聲色。他甚至在這一段斷絕了與『小區之花』的來往,而且與任何女人都不來往。於是,在一天夜裡,他半夜裡『突然』出差歸來,一傢伙把他老婆和那司機堵在了床上……這時候,他顯得非常氣憤!先是氣憤,氣憤之後又是大度。當他老婆和那司機雙雙跪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嘆了口氣,擺擺手說:『算啦,算啦,你們起來吧。既然事兒已經出來了,說出去我也丟不起這人。這樣吧,你們給我寫個保證,保證以後永不來往,這事兒就算了了……』不用說,那司機戰戰兢兢的,自然是千恩萬謝,再三保證……他老婆更是羞得無話可說……倆人都規規矩矩地在一張紙上寫下了事情的經過和永不再犯的保證……於是這一夜平平安安地過去了。這傢伙睡覺的時候仍然跟他老婆睡在一張床上,還安慰他老婆說,這事他也有責任,怪他平時對她照顧不夠……第二天,他一上班就把那份『保證書』列印了十份,拿到區政府大院里挨辦公室串著讓人看,一邊讓人看一邊義憤地說:『你們看看我還是人不是了?是人都忍不下這口氣……』接著又馬上寫了一份離婚起訴,和那份『保證書』一塊送進了法院。一個月後,婚離了;半年後,又跟那『小區之花』喜結良緣。他前兩天還到我這裏來,他是喝醉之後告訴我的。這法兒咋樣,高吧……
「停住。你慢一點,是什麼地方扎?是哪兒扎?扎在什麼地方……」
「這就是動機,動機你得詳細說說……」
「我就說,我說,脫吧,你脫了吧……」
一片帶顏色的聲音……
「就是那個,那個那個……她低著頭,她的頭一直低著看她的手,她一直在看她的手,她說她的運氣不好。她說興推薦的時候輪read.99csw.com不上她,興考試了,她的年齡又過了……我就說,叫我看看你的手,看手就知道了……」
往下,新媽媽的聲音變了,她的聲音變成了一辦一辦的小桔子。新媽媽把一辦一辦的桔子喂進馮記者嘴裏。新媽媽說:「老馮,我嚇你呢,我嚇著你了吧……」馮記者說:「我服了,我真服了。巾幗不讓鬚眉呀!我最欣賞的就是你這一點……」新媽媽身子一縮,一下子縮出了很多彈簧肉,新媽媽的身子成了滾動著的彈簧肉,凸凸凹凹起起伏伏的彈簧肉。彈簧肉一縮一縮地縮進了馮記者的懷裡,彈簧肉磨動著身子,發出了「兔兒」一樣的聲音。那聲音里含著許多白色的小免兒,軟軟白白的呢喃:「你摸摸,小么?你看是不是比別人的小……」馮記者的聲音粗了,他的聲音越來越粗,他的聲音成了一股一股的鋼絲繩,擰成麻花狀的鋼絲繩,那聲音一圈一圈地捆上去,說:「我喜歡你,我的確是喜歡你。死吧,這會兒讓我死也值了……」
那白色是從歌聲中飄出來的。體育館正在出售歌聲,現在體育館也開始出售歌聲了。在體育館門前,人們把「歌聲」印在一張小小的紙片上,說那是「紅蚊子樂團」的歌聲。聲音很貴,聲音標價五十。可人們還是來了,人們蜂擁而來,人們不怕貴。人們踩著樂聲魚貫而入,而後像魚一樣游進「紅蚊子音樂」的潮水裡,興緻勃勃地泡著……人們是為了洗心,人們來這裏洗心來了。廣告上說:要離婚,先洗心。廣告上還介紹說,用音樂洗心是一種新型的科學方法。「紅蚊子音樂」具有桑那浴、衝浪浴不可比擬的功能,它既可以洗去舊生活的污垢,又可以開創光輝燦爛的「迷你未來」……
「她呢,她怎麼說……」
「她、她的頭勾著,她的頭一直勾著……她的手開始的時候往回縮了一點,我抓住了她的指頭,她就不動了……」
「怎麼不一樣了?怎麼跟上一次說的不一樣了?是一隻手兩隻手……」
「她的腳老在我眼前晃。她穿著一雙白色帶花邊的尼龍襪子,腳繃著,綳出很好看的弧兒。我就……」
「她是怎麼說的?」
「往下說吧……」
「嗨、嗨,竹筒倒豆子,竹筒倒豆子……」
我看見第一個抽屜里裝的是一方手帕,一方由「蝌蚪」編織成的手帕。那是一塊紅格格手帕,上邊有「1969天津」的字樣,上邊記錄的是一個小學老師和一個十二歲小姑娘的故事……那故事已經幹了,那故事在時間里干成了一片米粒樣的「蝌蚪」。
「往下說呀……」
「我我我……也在桌上,對了,我手裡捧著茶杯……」
「下邊呢?往下……」
「她坐在哪兒?」
「你再說一遍,她是怎麼說的,她當時是怎麼說的,還說什麼了?」
「我摳她手心兒了。我已經說過多少遍了,那會兒我摳她手心兒了……」
「說動機吧。你當時是怎麼想的?說說你的動機……」
我知道那個地方,我能看見那個地方。我看見馮記者仰坐在沙發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等新媽媽。這時候新媽媽還在路上走著。新媽媽的行走路線上有一股銀白色的氣味,這是一種能發光的氣味。這氣味在燈光下綠瑩瑩的,在暗處卻是雪亮亮的。現在新媽媽戴的是一種火紅色的面具,新媽媽去馮記者那裡必戴火紅色的面具。新媽媽還在身上塗上了新型的「辣椒牌香水」。報上說:「辣椒牌香水」是時代的標誌。新媽媽就給自己塗上了一層「時代的標誌」。新媽媽帶著一身「時代的標誌」朝著她要去的方向走。新媽媽沒有回頭,新媽媽九-九-藏-書從不回頭。新媽媽來到那門前的時候,用腳踢了踢門,門就開了。馮記者的笑臉出現在門口,他的笑臉上卧著一隻警犬,我看見他的笑臉上卧著一隻多著毛的警犬。他四下看了看說:「成了地下工作者了,我們成了地下工作者了……」新媽媽說:「看看你那膽,比兔子還小。我都不怕,你怕什麼?」馮記者笑笑說:「怕?我怕誰,誰怕我?玩笑,玩笑。要說怕,我就怕一件事,怕你不來……」馮記者又說:「你看看,我這套新沙發是一家企業剛剛送來的,說是讓我『試坐』,你也試坐試坐吧。」新媽媽坐下來,四下看了看說:「凈白食兒。我還不知道你,凈吃白食兒。我可跟你不一樣,我都是自己千出來的,我的一切都是自己掙來的……」接著,她把一個包扔在茶几上,說:「這是五千,你給我存上吧。」馮記者說:「好,好。你那些我一筆一筆的都給你存上了……」新媽媽說:「告訴你,那些錢是不能動的,一分都不能動,人可以動,錢不能動。那些錢我另有安排……」馮記者說:「你放心,我不會動你一分錢。我要錢幹什麼,得一紅粉知己足矣。你說我吃白食兒。其實我是很有限的。我從不收人家的錢,我不收人家一分錢。我要收錢的話,你也知道……」新媽媽說:「我跟你不一樣,你有一個好位置。你可以輕輕鬆鬆地活。你知道我是怎樣走出來的么?我是把自己撕碎了才走出來的。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只有把自己撕碎,我把自己分解成一片一片的肉,去喂那些人,然後才一步一步走出來。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我害怕的東西……」馮記者怔了怔說:「我、我、我……不算是這一類人吧?我、我、我……真是……我是被你征服了……」新媽媽說:「你別心虛,我沒說你。你幫過我不少忙,我是說我……」馮記者說:「其實那場官司是可以打贏的。主要是我找那主兒胃口太大了,他想當正院長,他讓我去組織部給他活動當正院長的事。這個事不大好辦。所以……」新媽媽說:「打官司的事兒,不再說了。我下一步準備跟老徐離婚。我要跟老徐離婚。等這邊的事有了個眉目,我就辦離婚……你給我出出主意。」馮記者說:「他願不願離?他要願,事兒就好辦了,找個熟人,去一趟就辦了。」新媽媽說:「我知道他不願,他肯定不願。我不管他願不願……」馮記者說:「他不願也不要緊。咱想辦法讓他願……」新媽媽笑著說:「你有什麼辦法?你說說你的辦法……」馮記者說:「頭一條,你想法讓他破鏡重圓。你給他創造一個破鏡重圓的機會。人都有懷舊心理,你在某一方面刺|激他,促使他產生懷舊情緒,而後再通過孩子給他們見面敘舊的條件……這個方法如果不行的話,還有一個方法。這個方法是我的一個戰友發明的,專利權歸他。他在一個區里當副區長,也就是副縣級,四十二歲當副縣,也屬於年輕有為是個人才吧。」
「說手,還說手,手是怎麼伸到一塊去的……」
「頭一次,我都說過了,是在辦公室……一條煙一桶油,就這些。」
「鋼筆人」說:「說老實話。這話跟別人是不能說的。我就這一個嗜好。二十多年了,這是我唯一的嗜好……」
「我,我先是從腳尖的地方脫,我只抓住她的腳尖那一點點地方往下拽,可我沒拽下來,尼龍襪子緊,我沒拽下來……」
這時候,診所里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一個人在下班后的診所里坐著,我不害怕,我一點也不害怕。是新媽媽把我鎖在屋裡的,新媽媽出去的時候,總要把門鎖九_九_藏_書上。她不是怕我,她是怕我私自給人看病。她也怕我見光,我知道她怕我見光,她走的時候,總是把燈關上。外面很白,外邊的夜是白顏色的,屋子裡卻很暗,她讓我在暗處坐著。她說我白天太累了,讓我好好休息。可新媽媽從來不休息,新媽媽是個非常能幹的人。新媽媽又找馮記者去了。新媽媽每隔兩三天都要拿走一些「人頭紙」,那些「人頭紙」沾滿了新媽媽的綠色唾液。新媽媽要把那些能映出人頭的紙存放在馮記者那裡。這些都是爸爸不知道的,爸爸什麼也不知道。
「兩隻手。我用的是兩隻手。一隻手抓住她的腳脖兒,一隻手往下拽。我的乎涼,我的手有點涼,她、她就笑了,她『格格』笑了……」。
「我說過了,我都說過了呀……感覺白,藕樣,熱呼呼的,一節一節的……」
「手呢?手放在哪兒?」
「從頭,從頭。好好回憶回憶……」
再往下看就全是「零件」了,一個個抽屜里都裝滿了這樣那樣的「零件」。這些「零件」全是有顏色的,「零件」分門別類,被染成了各種各樣的顏色。「零件」是在想象中重新裝配的,「零件」在「鋼筆人」的時間里化成了可以咀嚼的東西,化成了悄悄放在枕頭邊的甜點,這是一個人獨自享用的甜點。這時候,「零件」變成糖豆了,「零件」變成了一粒粒五彩的小糖豆。這些關在一個個小抽屜里的「糖豆」隨著血液的流淌開始無限循環……「糖豆」總是出現在腦海里,它不斷地出現在腦海里,成了大腦的主要營養。每當大腦「飢餓」的時候,就會有一枚「糖豆」流進來,大腦慢慢地品嘗「糖豆」,一點一點地泡那「糖豆」,一直到「糖豆」溶化了,才讓它隨著血液流回肝臟。這是個在循環中凝固和溶化的過程,「糖豆」在無數次的循環中又變成了「蝌蚪」狀,變成了垂在肝臟下端的一個葡萄狀的慢慢生長的瘤子……
新媽媽跟馮記者見面的地點是在一座新蓋的樓房裡。新媽媽總是在約定的時間里跟馮記者見面。那樓房坐落在一個新建成的小區里。馮記者曾對新媽媽說:「你知道這套房子是怎麼來的嗎?不瞞你,我啥事都不瞞你,這是一個鄉鎮企業送給我的。我一連給他們寫了九篇文章,他們過意不去。就送了我這麼一套房子……查出來也沒關係,查出來我不怕。房子的契約人不是我,立約人還是他們那個企業。這算是他們的一個點,一個辦事處。我可以無限期地住……」新媽媽說:「我看你成人精了,你都活成人精了!」馮記者笑笑說:「不敢,不敢。在你面前,我早就投降了。」。
「我說過了,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就是那樣……」
我看著他說:你別再吃那種「糖豆」了……
「從哪兒談?經濟上就那些事,該談的都談過了,還要怎麼談……」
「哪兒潮?哪兒潮……」
「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肉乎乎的,有點濕,我感覺她的手有點濕。我抓住她的手一個一個指頭看,我沒看別的,我看的是紋路,圓的是『斗』,不圓的是『簸箕』……」
可他卻站起來了。他說:「我不看了。現在講錢,我沒錢;講權,我也沒權。我是個『鋼筆人』,我有這個嗜好,我就靠這些東西滋潤呢。活一天我滋潤一天,我不看了……」
病例二:
「光笑了?就光笑了?沒說什麼……」
第二個抽屜里裝的是一張「全國通用糧票」。那是一張標有「50」字樣的「全國通用糧票」。那張糧票上印有兩個橢圓形的指紋,一個是男人的指紋,一個是女人的指紋,只是那男人後來死去了,那男人死在一根繩子上…九*九*藏*書…這是一個與糧票有關的故事。故事里的舊日「蝌蚪」跳動得非常厲害,「蝌蚪」的嘴雖然已經貼上了封條,上邊連續貼了十二張封條,可封條還是被掙開了,露出許多縫隙來,縫隙里露出來的是一些肉色語言,一些褪了色的舊肉的語言。那些有關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的語言是從糧票上破譯出來的……
「這就對了。你往下說,往下說吧……」
夜是白色的,一片耀眼的白。
「是是、心裏,心裏有點潮。我看了之後說,你的手好,你手上是福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斗一簸箕』,你是福相,肯定有貴人相助……」
「看看,看看,說呀,怎麼不說了?老牛,你的問題也不大,弄清楚就是了。往下說么……」
「脫什麼?你說脫什麼,說清楚……」
我看著他,我在他身上聞到了墨水的氣味。他身上確實有一股藍黑墨水的氣味。那股味已滲進他的血管里去了。我發現病灶是在他手捂著的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是肝,病灶在他的肝上,他的肝已經下垂了,他的肝上長出了一個藍黑色的瘤子。那瘤子長在肝部的下端,像是一串鼓鼓囊囊的連體藍葡萄。那「葡萄」里有一格一格的小抽屜,我看見那瘤子里排滿了寫有「絕密」字樣的小抽屜。抽屜里存有各種各樣的墨水。有的墨水在時間中已經幹了,墨水干成了蝌蚪樣,「蝌蚪」結成各樣的隊形,一排排地在抽屜里爬動……
「你呢,你的手在哪兒放……」
「她什麼也沒有說,她把手伸過來了。她伸過來后,我抓住她的手看……」
「她沒有說話么?她一句話都沒說么?」
「你再講一遍,有出入的地方你再講講……」
「我記不清了,時間長了,我記不清了。大概,大概是說……叫我幫幫她。」
「放在:放在桌子上。她兩手絞在一起,在桌上放著……」
「我是說脫襪子。我先把襪子脫了,也讓她脫……」
「她、她把腳蹺到我身上,她把腳蹺到我身上了。她說,你給我脫。我就給她脫了……」
「手呢?這時候你的手呢……」
「鋼筆人」說:「過去我沒有什麼不好的感覺。就是最近,最近這一段我這個地方有些墜得慌,有時候還疼。可就是查不出毛病,我跑了很多醫院都沒查出毛病……」
「那就那事了……」
「她……她說,我受不了了。她格格笑著,說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抓住指頭有什麼感覺?」
「在樹林中的草地上,草很軟,草還有點扎……」
「就坐在我對面,就坐在對面那張椅子上……」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個「鋼筆人」。我看出來了,他是一個「鋼筆人」。
我說:你別再吃「糖豆」了。
「你為什麼想看她的腳?那麼、那麼些……是不是?你為什麼只想看她的腳……」
第二個抽屜里裝的是一片記錄紙,一片橫格記錄紙。這片記錄紙是被撕掉了的,上邊有一些撕爛揉皺的痕迹,還保留著一些煙味。那是一個會議記錄的片斷,一個想毀掉而沒有來得及毀掉的片斷,裡邊藏著一個有關十二個人表態的故事……那故事里有各種形態的人臉,那故事里的人臉在時間里已經風乾了,人臉干成了一個一個的微型蠟像。
第四個抽屜里裝的是一枚郵票,那是一枚蓋過郵戳的郵票,郵票上的時間是「1974,6,21」。在這個時間上藏著一些藍黑色的「蝌蚪」,那些「蝌蚪」在信紙上爬來爬去,爬出一片樹林里的故事……有關樹林的故事記錄著一個最為詳盡的細節,那是一雙白尼龍絲|襪子的細節。那個細節反反覆復地記錄著脫襪子的過程:
「我、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