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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八月十日

八月十日

我這麼一說,那秘書一下子愣了(她不知道,這都是我計算出來的)。正在那秘書愣神的工夫,我對朱朱吩咐說:「你在這兒等一下……」說著,我就大步朝著一個不掛牌子的辦公室走去。這是個經驗,我告訴你,越是有權的人,越不喜歡在門口掛牌子,找他的人太多,他不願意讓人知道。那門是虛掩著的。我一推門,見他果然在裡邊坐著。就在他剛抬頭的時候,我笑起來了,我笑著說:「老周啊,老周,你還真不好找呢……」這時他的秘書也跟過來了。秘書像是很為難地叫了一聲:「周總……」這姓周的很靈醒,他怔了一下,馬上說:「噢噢,老魏老魏,來來,坐,坐……」那秘書一看這個情況,扭頭走了。我上去握住他的手說:「我沒啥事兒。順便來看看你,也順便給帶了個合理合法又不腐敗的小禮物……」說著,不等他回話,我就對門外說:「進來吧,進來吧……」一喊,朱朱就捧著那個盒子儀態萬方地走進來了。等朱朱把那東西放在了辦公桌上,我就擺擺手說:「去吧,你去吧……」朱朱微微一施禮,就大大方方地走出去了。這當然是我設計好的,每一步都是事先設計好的。那姓周的有點不高興了,他說:「老魏,你這這……這是幹什麼?」我仍然滿不在乎地說:「我什麼也不幹。你別害怕,我又不求你辦事……」說完我就把盒子打開了。盒子當然漂亮,古色古香的,盒子裡邊是墨綠色的絲絨海綿襯托,托上邊放著那個乳瓷色的「飛龍掛盤」……那姓周的看了看說:「這這……噢噢,是個藝術品,不錯!不過老魏……」我說:「你看看再說,你仔細看看,你要是不要我就拿回去……」他就勾頭再看,一看就看見下邊那幾排燙金字了,第一行就是「紅鴿集團」……他激動了,看見那行字的時候,他才激動了。他抓住我的手說:「老魏,太好了!太妙了!這禮物我收下了。謝謝,謝謝。坐,快坐……」又接著喊道:「小吳,泡茶,快泡茶。」你看,到這個時候,「餌」已經起作用了。待坐下來之後,他又看了看那個掛盤,說:「老魏,這個設計的確不錯,既有欣賞價值又對企業有宣傳價值,很大方嘛……」接著他看我了一眼,這一眼有些警覺,我感覺到了。我沒容他往下再說,就把他的思路掐斷了。我說:「老周,實話給你說,這既不是我設計的,點子也不是我想出來的。你以為我是來推銷的,那就錯了。這是他們為別的企業搞的,我看挺雅,讓人家捎帶著弄了一個。你沒看『紅鴿集團』這些字是另加上的么?我知道你講究實際,不會要這玩意……」他又看了看說:「字是另加上去的?看不出來嘛……哎,你怎麼知道我不會要?我們最近剛好要開個訂貨會,拿這送九-九-藏-書人多好……」他接著又問:「老魏,這一個掛盤多少錢?」我說:「這是給他們幾個企業搞的,一隻也就百把塊錢吧。一隻一百四十六,帶盒子一百四十六,加上盒子貴了,盒子是在深圳訂做的。」他又問:「這樣的,我就要這樣的,還有沒有了?」這時候我的心動了,我感覺到心在怦怦亂跳。我知道一句話的分量,這句話一旦說出去,很可能出現兩種不同的效果:一種是,我說有,我可以給你們訂一批。這樣也就容易引起他的懷疑。一旦讓他覺察到他在「套兒」里,那就麻煩了,那樣整個計劃就完蛋了;另一種可能是,我說沒有了,一隻也沒有了。這樣也可能會喪失一個最好的機會。那麼,結果會是他這裏不要了,白送他一個掛盤……可我最後還是咬著牙說:「沒有了,這一批一隻也沒有了……」說著我就站起來了。我想得走,話已說出來了,就得馬上走。我站起身說:「老周,我知道你忙。不多打擾了,走了,走了……」他又看了看那隻掛盤,連聲說:「那好。謝謝,謝謝……」然後,他一直把我送下樓,送到大門口。在大門口我讓他看見了我的車,那是一輛白色的桑塔那轎車,朱朱和司機在車裡坐著。朱朱看我下來了,就趕忙從車裡走出來,裊裊婷婷地替我拉開了車門……(這時候我看都不看朱朱,我也不看車。不看就是熟悉,我必須表演出經常坐車的那種「熟視無睹」。)我轉過身對老周說:「好,好了,回吧……」說完我就上車走了。
怎麼樣?「演出」還算成功吧?這就是「檔次」。這就是「藝術」。好好學吧你……
你聽我往下說。我把這五隻掛盤帶回來后,並沒有急著出手。推銷?當然不能推銷。你去給他推銷,他一準不要。那幹什麼?轉唄。我就圍著這五個大型企業轉。我的第一個目標是「紅鴿集團」。「紅鴿集團」是搞印染的,下屬七個廠,他們的總經理姓周。我在那兒轉了一段之後,摸出來一個信息:這姓周的有個很特殊的嗜好,他每天早上都起來跑步,風雨無阻,堅持有二十年了。跑完之後,你猜他去幹什麼?去喝「羊雙腸湯」。他好那玩意兒,幾乎天天早上去順成街喝「羊雙腸湯」。「羊雙腸湯」大補啊,每天都有人在那條街上排隊喝「羊雙腸湯」。於是,我也開始跑了。我跑了沒幾天,也就是計算一下他跑那條路線用的時間。而後,我就天天早上去喝「羊雙腸湯」,早去個十分、二十分鐘,佔下兩個位置,不一會兒他就來了。頭一次跟他見面,大遠我就跟他打招呼了(這個招呼我也是練過的,我在家練了一天,我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打招呼的時候,我非常地隨意,非常地不在乎),我說:「老周,來來來,到這邊九_九_藏_書來……」他就擦著汗呼呼哧哧地過來了。這時候我根本不看他。我一邊抬頭看羊湯鍋,一邊隨口說:「跑完了?」他就說:「跑完了。」我說:「今天人多,這裏剛好有個位置,你快去買牌吧……」他說:「謝謝,謝謝。」就掏錢買牌去了……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我沒有多說什麼,我什麼也沒說。第二次就不同了,第二次是我專門晚去了一會兒,他已經端上羊湯了。我說:「老周,來得早了……」他看了我一眼,「噢噢」了兩聲,就四下去瞅。我知道他在瞅什麼,他是在瞅坐的地方……這說明他記住我了。我馬上說:「你吃,你先吃。我不要緊,我等一會兒……」接著我咂了咂嘴(我告訴你,這就是「藝術」,咂嘴也是「藝術」):「昨天晚上的足球踢得太臭了,那個球踢得真臭……」他抬起頭說:「是啊,是啊……你也看了?」我說:「不過癮,後來我關了……」我說著話,就去買牌了。等我端上湯的時候,他已經吃完了。我知道他吃完了,我故意低著頭不看他,我巴在碗邊上喝了一口……等他走到我跟前的時候,我的頭剛好抬起來,這時他就不得不跟我打聲招呼了。他拍拍我說:「我先走了。你慢慢吃……」我說:「好好……」等他走了兩步之後,我突然站起來,我說:「老周,老周,我給你張名片,電話號碼換了,給你張名片吧……」說著,我就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你猜我名片上印的是什麼?我印的是「藝術品公司總經理」的頭銜,這個頭銜是我一猛子想出來,在街上專門找人印的)……他接過名片看了一眼,疑疑惑惑地說:「噢,好。噢噢……」我馬上說:「忘了吧?在市裡開會的時候……」他笑了,他笑著說:「噢噢噢,老魏,記起來了……」我料定他記不清楚開會的事,他見人太多,他不可能全都記住,所以我才敢這樣說。但這一次我讓他記住了。我想這就行了,這就可以實施下一步的行動了。
你別慌,你聽我說呀。這筆生意應該說是一個完整的「藝術體系」,下邊是分步驟操作的過程。步驟之一,就是先有一個「餌」。我說的「給」就是這麼個意思。說實話,我下的「餌」並不大。我先告訴你那「餌」是怎麼弄的,說起來非常簡單。那「餌」是我路過一個小鎮的時候在街上買的,那是一個掛盤,買這個掛盤我化了十四元錢。那掛盤看上去很精緻,只是構圖太一般了,包裝也非常粗糙。十四元錢,也就是一盒零一支「紅塔山」煙的錢,當然買不到什麼好東西。這卻是一個眼光問題,我玩的是眼光。我拿到這個掛盤后,馬上去了那個生產掛盤的廠子。這是個很小的鄉鎮企業,是個不大會經營的鄉鎮企業。我就拿著那個掛盤找他們廠長去了read.99csw.com。我一見面就說:「這掛盤是你們生產的么?」他說:「是啊,是啊……」我說:「準備要一千隻,你們有么?」廠長眼睜得比雞蛋還大,馬上說:「有啊,有啊,倉庫里有的是……」我說:「價格方面呢……」他說:「價格好說。街面上賣十四,你也知道了。我們這兒出廠價是十二。你要是要的多,還可以便宜些……」我笑了笑,我說:「我不要你便宜,再貴一點也不要緊。我要的是最好的。你這個不行,這個太粗糙,構圖也太一般……」他說:「那你,那你要什麼樣的?你說你要什麼樣的吧,我們可以給你訂做……」後來他就讓我參觀了所有的樣品……我在那些樣品里挑了一種「飛龍掛盤」。我說:「就訂下這種吧。你先給我生產五個。」他一聽愣了,說:「多少……」我說:「五個,你先給我燒五個,還要加上一些企業的名稱,加在掛盤的下端,要燙金字……所有的費用歸我,怎麼樣?」他說:「鬧了半天,你就要五個……?」我臉隨即沉下來了,我說:「我沒見過你這麼笨這麼傻的人!你看看這些企業,這全是國家一級企業,年產值幾十個億,我會只要五個么?我要的是五個千個,五個萬個……我是信不過你的質量。」我說:「我是給你送錢來了,你他媽的不要算了……」他頭上冒汗了,他說:「質量是有保證的,質量絕對有保證。你別生氣,你看,你別生氣……」我說:「你就給我先燒五個,所有的費用我掏……另外,包裝要好,包裝要一流的……」廠長想了想說:「這樣吧,不就先要五個么,這五個也不用多少錢,我們不要錢了,我們不要錢行不行?這五隻我們奉送了!我們送你五隻樣品,保你滿意……」就這樣,我在那兒待了二天,一分錢沒掏,帶回了五隻「飛龍掛盤」。「餌」有了,「餌」就是這樣弄來的……你說是騙,你說我開始騙了?這能是騙么?這是「藝術」!
好,我告訴你吧。這是我東山再起后的第一筆生意,是一筆投機取巧的生意。這筆生意主要賺在「檔次」上。我告訴你,在城市裡活人,主要是活「檔次」的。「檔次」上不去,有錢也是白有錢,有錢你也活不好;「檔次」上去了,生意場上的事就好辦了,往下就是如何操作的問題了。這時候過程變成了「藝術」,你是在玩「藝術」,生意一旦進入藝術化這麼個「檔次」,可以說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那時候,啊,滿地是錢,就看你想不想撿了,就看你願不願彎腰了……這不是吹,這一點也不吹。
生意一旦進入了「藝術」,就進入了一個高的層面。你知道這個城市有多少上十億元的企業么?我說的不是上億元的,我說的是十億以上的。不知道吧。我告訴你,是五個,只有五read.99csw.com個。你知道這五個大型企業一年的廣告、宣傳費是多少嗎?是一個億,接近一個億吧。沒嚇著你吧?那麼,在這一億當中,用於禮品的費用(包括迎來送往吧)是二千萬。就打是一千萬吧。這一千萬反正是要花出去的,交給你的話,你怎麼用?當然是要用得氣氣派派堂堂正正,工商、稅務方面都查不出毛病來。這就要動腦筋了,是不是?這些企業每年都要開很多次銷售會議,每次會議結束的時候都要送人家一點什麼,沒有讓人空手走的,這已經是慣例了。過去凡是這樣的會,結束時總是送一個毛毯啊、掛鐘啊……等等吧。這已經俗了,非常俗。再一個是,像這樣的大型企業,經常有中央或上級部門的領導來參觀哪、視察呀,像這樣的高層人士來了,走的時候總不能再送人家掛鐘吧?錢是不敢塞的,這樣的人,敢塞錢嗎?厚禮?厚禮也不敢送。不是不想送,是怕人家說你腐敗。那麼,要送就得送那些既拿得出手、還讓人查不出毛病、又有一定紀念意義的東西。送什麼,你說送什麼?這種「送」就看檔次了,這是有檔次的「送」。是啊是啊,我給他們出了一個主意。這個心我替他們操了,他們該送什麼,是我替他們操的心。就這樣一個企業我「操」了他們二十萬,五個企業我「操」了他們一百萬!
這裏邊當然是有講究的。玩「藝術」,沒有講究還行?生意場上,主要的對象是誰……錯了,你這樣說就錯了。我告訴你,你的主要對象是人,錢是人掙的,東西是人要的,你想要人家也想要,你要對付的是人。關鍵的問題在視角,你必須變換視角。也就是說,你不要把人當人看,包括你自己,都不要當人。看看,你又不信了。什麼叫「藝術」?一進入「藝術」的層面,人就不是人了。這時候你就進入了表演,生意的過程成了演出過程。戲的開始你知道,戲的結尾你也清楚,往下就是如何演的問題了,演就是「藝術」么。再一個需要變的是「要」和「給」的關係。一般的生意人都把「要」放在前邊,把「給」放在後邊,這麼一來就成了買和賣的關係,買賣關係是平等的關係,是很難哪個佔有優勢的。如果變換一下,把「給」放在前邊,你表演出來的是一種「給」的過程,你是在「給」,「給」可以在心理上、生理上都佔有優勢,你給人家東西的時候和要人家東西的時候那感覺不一樣吧?這就對了,這就進入「藝術」了……
實話對你說,那車是我借的。那車也算是一個道具,那車表示著一個人的身份。這次「演出」我借了兩件道具,一個是桑塔那轎車,一個是朱朱。到車開出大門的時候,所有的步驟都進行完了。每個環節就像我預先設計的那樣,沒有錯,一步也沒有錯。下邊就是等待了。你九-九-藏-書問等什麼?當然是等電話了。我還能等什麼?
小子,想知道那筆大生意是怎麼做的,是不是?我還不知道你么,一有空就來我這兒泡,不就是想「泡」出點東西嗎?
魏徵叔叔的話:
七天後,也就是「紅鴿集團」準備開大型銷售會議的時候,我提著皮包找他去了。不瞞你說,這一次我又找了朱朱,讓朱朱臨時給我當了回「槍手」。我沒給朱朱說實話,我只說讓她陪我去送一趟禮。她臨走時拿了我五萬,我得用她一回!她倒是答應得很爽快,一說就去了。那天朱朱跟著我進了「紅鴿集團」的辦公大樓。我走在前面,朱朱捧著那個裝掛盤的盒子跟在後邊,一進二樓就被秘書擋住了。秘書攔住問:「先生,你找誰?」我大咧咧地說:「找老周。」秘書馬上說:「對不起,周總不在,周總開會去了。你有什麼事么?」我笑了笑說:「他在。他剛坐車回來……」
三天哪!我苦苦地等了二天。你沒嘗過等電話的滋味吧?我坐在屋裡像狼一樣走來走去,每一個響動都使我心驚肉跳,上廁所尿尿都是一路小跑……我一直盯著那部電話機,心裏反反覆復地說:你他媽的響啊!你響啊……有時候,我正在廁所里蹲著,它突然就響了,「吱啷啷……」一聲!嚇得我提上褲子就跑。跑到跟前拿起一聽,是他媽要錯了,恨得我差點把電話機砸了!第一天還有兩個電話,第二天一個電話也沒有,那天不知怎麼搞的,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那一天是最難過的。我就不停地下方便麵,那一天我一直吃方便麵,吃得我後來看見方便麵就噁心。後來那個電話終於來了。我算準他會來電話,果真來了。電話鈴響第一聲的時候,我沒有接;響第二聲,我仍然不接;一直到響了三聲之後,我才去接。電話里說:「是老魏么?我是老周,老周啊。聽出來了么?」我馬上說:「是啊,是啊,你好你好……」電話里說:「老魏,我想請你幫個忙啊……」我說:「老朋友了,你說吧,只要能幫上忙的,我一定幫。」電話里說:「就是你送我的那個掛盤,我把它掛出來了,就掛在我的辦公室里,他們看了都說好……喂,你聽到了嗎?」我說:「噢噢,小意思小意思……」電話里說:「老魏呀,我們下周要開個大型的訂貨會,這樣的掛盤你能不能給搞一批呀?」我說:「這個,這個……怕是時間,時間來不及吧?」電話里說:「幫幫忙嘛!」我吸了一口氣說:「那好吧,我試試吧。我先聯繫一下,明天給你信兒……」電話里說:「老魏,你別試,咱們這就說定了,我知道你有辦法。三天以內,你給我搞兩千隻,價格不變。啊,你別給我再漲價了……」我說:「三天,時間太緊了,我盡量爭取吧……」放下電話,我一跟頭翻到床上,心說成了,二十萬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