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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八月十四日

八月十四日

科長的臉小成了一個瓦刀,一個很薄很窄的瓦刀,一個被時間打磨成一溜的瓦刀。科長的「瓦刀」面對著九路公共汽車的站牌,呼出一種劣制香煙的氣味。那氣味是從眼睛里呼出來的,我看見是從眼睛里呼出來的。我看見他的眼睛在大街上的顏色堆里鑽來鑽去,東躲西藏。那顏色十分迷亂,那顏色一重一重的,發出肉狼一般的叫聲。面對這一重一重一浪一浪的顏色,他的目光被切割成一溜兒一溜兒小片片,很碎的小片片。他的眼睛被顏色壓彎了,他的眼睛在顏色里弓著腰,成了一個滿地找呼吸的老頭。他頭頂上有很多「555」的氣味,腳下是「紅塔山」屁股,扭過身來又是高舉著的「長劍」。他慢慢地把眼睛往上移,仄歪著一點一點地移,然後抽空子一絲一絲地把劣制香煙的氣味吐出來一一那氣味里包著……個餿了的「科長」牌子,一個變了味的「科長」牌子。
病例三:
在語言里,科長已是「下手」了。科長從說話開始,漸漸就成了舊媽媽的「下手」。科長不得不當「下手」,於是科長的心越來越小,心裏的恨卻越來越多,慢慢就有硫酸溢出來了。科長已經變成了一個「硫酸人」。
科長說:「酒節,又堵車了。」
這是一個「半心人」。
他的妻子說:「他們都說他是故意的,打他的人也說他是故意的。這這這……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啊!你知道吧,他沒別的病,就是夜裡睡不安穩。在床上睡得好好的,睡著睡著就跑出來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老半夜跑到人家屋裡,有一次還睡到了人家床上!你說這算怎麼回事?他也是個有級別的幹部,為這事可沒少挨人家的罵,還有兩次說他是流氓……」
科長說:「就搓了兩圈,只兩圈……」
科長說:「誰說我去了?誰說的?」
「過半了」就這樣留在了他的心上。他的心上刻印著這句話,就是這句話在他的心上劃開了一道縫隙,有一半心包藏著這句話。很久很久,這句話一直在他的半個心裏包著。而後他的半個心就開始萎縮了,一點一點地萎縮,很快就長出了那麼一個小芽。在那小芽上,我還聞到了象棋的氣味,我看見那裡仍殘存著一些象棋的氣味。氣味里泡著一些舊日的聲音:「臭棋,你走啊,你怎麼不走了……」「你吹吧,吹吧,再走兩步你就不吹廠……」「臭棋,我還不知道你么?」「走吧,我也知道你吃幾個饃喝幾碗湯……」「老劉,那事你聽說了么?」「啥事?」「就那事唄。」「影影綽綽九*九*藏*書吧。」……接著出現的是一個女人的影像,女人的影像在心上動出一些划痕,那女人拖著兩個孩子在他的半邊心上一踩一踩地走,走出一股臭雞蛋的氣味。這時他的半邊心上就出現了臭雞蛋的氣味。緊接著,手長出來了,那萎縮了的半邊心上長出了一隻小手……
我說:你放鬆,全身放鬆,什麼也不要想。
舊媽媽「哼」了一聲,舊媽媽只「哼」了一聲。
舊媽媽說:「你怎麼這麼沒出息呢?幾十幾的人了……」
他一坐下我就看出來了,他是一個「半心人」。
舊媽媽說:「要還有一點血性,能去么……」
可他站起來時說:「我好了,我已經完全好了。我感覺這裏邊很舒服……」
夜裡,他心上的手又開始生長了。那一半萎縮了的心徹底地變成了一隻手。手從喉嚨里伸出來,伸到了他的臉上,我看見從他心上長出來的手伸到他的臉上,把他一把從床上提起來……從這天晚上起,他就開始夜遊了。他總是睡到半夜的時候,一個人悄悄地爬起來,穿過一條條大街,照直朝著一個方向走,碰到牆的時候他才拐彎,如果碰不到牆他就會一直走下去……有兩次他曾經被巡夜的民警發現,可他表現出來的一切都跟正常人一樣,回答問題也清清楚楚。只有一樣是特別的,他走路時舉著一隻手。他一時把手舉起來,一時又放下。他的手半舉半不舉,那樣子就像是在撓頭。後來他就開始敲門了,他常常在下半夜的時候敲開人家的門,敲開后他就……聲不響地站在那裡,舉著一隻手……
舊媽媽說:「不掙錢還搓?」
他就看著我……
然而,當我重新看他的時候,我又發現他的心已經縮了,他的心成了一個扁扁的橄欖形的東西,上邊還有一行鋸齒狀的紋。那些黑芝麻樣的東西凝結成了一行鋸齒樣的紋路……
他說:「我不想,我什麼也不想……」
他的妻子說:「你看看他臉上的傷,你看見他臉上的傷了吧?這是被人打的。你說,他怎麼會得這種病呢?好好的,突然得下了這種病……」
我說:你看著我,睜大眼睛看著我。
過了一會兒,他說:「能治么?這病,還能治么?」
科長的臉越來越小了。
科長說:「你說誰呢?你他媽說誰呢……」
舊媽媽說:「那你幹啥去了?」
到了,科長的目光揪住了我的衣領子,我就知道到了。前邊就是舊媽媽開的診所。那房子是一家區文化館的,文化館也開始看病了,文化館也「主治跌打損傷」了。舊媽媽租read.99csw.com的兩間房子就在「主治跌打損傷」的隔壁。報上說,狡猾是時代的進步。我看見舊媽媽正在進步,舊媽媽在學習狡猾。我看見我的那些要活下去的病人正在排隊,舊媽媽在給排隊的病人發牌,那是一些紙做的牌,那些紙牌是看過自行車的舊二姨幫她製作的。舊媽媽一邊發牌一邊說:「上午只看二十號,二十號以後下午再看……」我知道她不會只讓看二十號,這是一種「廣告意識」,舊媽媽也有了「廣告意識」。為了學習這種「廣告意識」,舊媽媽在一夜之間白了七根頭髮。舊媽媽把那七根白髮拔掉了,她悄悄地把它們拔掉了。現在舊媽媽的臉上開始有了紅色,這種紅色是「人頭紙」帶給她的。但她的臉上也出現了厭惡,那是對科長的厭惡。我知道那厭惡是對著科長的,因為科長成了一個小小的「下手」。舊媽媽的目光越過科長跳到了我的身上,舊媽媽的目光里有一股濃烈的「人頭紙」的氣味。舊媽媽說:「怎麼又晚了……」
我看見他有很長一段時間失眠。他夜裡總是睡不著覺。那些夜晚是手的夜晚,在那些個失眠的夜裡,總有一片片的手舉在他的心上……他有一半心想睡覺,而另一半無法睡覺。後來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他舉起手睡覺,夜裡,他總是先舉起一隻手,而後才能入睡。近二十年來,他都是舉著手睡覺的。當他把一隻手舉起來,一隻手垂下去時,他睡得很好。這情形一直持續了許多年。當一個女人來到他身邊的時候,他仍然是舉著一隻手睡覺。女人多次問過他,女人說:「你怎麼這樣睡?這跟投降一樣……」他說:「我也不知道,這是習慣。我習慣了。」女人說:「這習慣不好,這習慣得改一改。」女人多次糾正他,每當他睡著后,女人就把他的手扳下來,塞進被子里……可一扳他就醒了,醒了就很難入睡。後來女人也不再糾正了,女人任他舉著手睡。這情形一直持續到「1985」,我在他的半個心上看到了「1985」的字樣。「1985」是隨著一個骨灰盒出現的。我看見有一個骨灰盒隨著「1985」運進了他的記憶。那是一個關於夏天的記憶,在那個夏天裡有一個姓吳的骨灰盒被運進了一個有七層辦公樓的院子。當他走進院子時,人們都在院里站著,站著的人對他說:「老吳回來了。那是老吳的骨灰……」他隨口「嗯」了一聲,他說:「噢,是老吳的骨灰。」而後他看見老吳的女人和老吳的兒子從車裡走出來。老吳的女人戴https://read.99csw.com著黑紗,老吳的兒子捧著骨灰……天黑了,天像墨一樣黑,只有那麼一小會兒,天變成黑的了,然後又慢慢白,白出亮來。有聲音從白亮處鑽出來,那聲音說:「老劉,劉處長,你把那事兒給辦了吧……」他說:「好,我辦。跟我來吧。」骨灰就跟著他往樓里走。在樓梯的拐彎處,他聽見骨灰盒說:「下一盤吧,下一盤吧……」他扭過頭來,細聽,卻沒有聲音了,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很碎的腳步。上了樓,走進辦公室,他說:「坐吧,我馬上就辦。」說完,他走進裡間辦公室,坐下來吸了一支煙,而後他把那張紙拿出來了,他拿出來的是一張紙。他把紙遞給老吳的女人,老吳的女人把紙遞給了老吳的兒子,兒子把紙蓋在了骨灰盒上……
現在,科長用目光綁著我往西城區走。他把我捆得很緊,他的目光是一條堅硬的皮繩,緊緊地勒著我。他的「皮繩」還時常偷偷地賊一樣地甩到一邊去,去捆那些鮮艷的「瓶子」。他的「皮繩」在街上繞來繞去地追逐「瓶子」,他是想捆的,他想捆而不敢捆,他只敢用「皮繩」繞一繞。這時候他的「皮繩」變成了一隻只蒼蠅,蒼蠅追逐著「瓶子」,蒼蠅在「瓶子」四周轉來轉去,可憐巴巴偷嘗一點點酒味。「瓶子」一排一排地列隊在大街上走著,走出一片鮮艷的鑼鼓聲。今天是酒的節日,每年都會有那麼幾天是酒的節日。在酒的節日里,高樓上到處都是酒旗,大街上到處都是「瓶子」,各種各樣的「瓶子」都列隊上街。這是出賣女孩的季節,各種各樣的「瓶子」里都裝有女孩,女孩身上掛滿了商標,商標上寫著「百萬大奉送」的字樣……我知道這些女孩全都是酒做的,這些女孩是液體女孩。女孩又被分成高度液體女孩和低度液體女孩。高度液體女孩穿紅色衣裙,低度液體女孩穿黃色衣裙,她們被分別裝在扁的和圓的瓶子里,在街面上跳動著的鑼鼓聲中滾來滾去,亮出一節一節的透明的被酒泡過的肉……報上說,地球上的溫度在逐年上升,地球上的溫度越來越高了。地球在升溫,人類需要降溫,所以現在流行低度酒。低度酒也能醉人,低度酒依靠商標醉人。低度酒能把人還原,把人還原成動物。人臉上充滿了動物的表情,人們在街上表演動物的形態,我看見了人們的尾巴,人們的尾巴一個個的都露出來了,人們的尾巴在人們的臉上甩動著,人們只是把尾巴移到了臉上,這是高級的位移。報上說,位移就是差別,這就是高九九藏書級和低級的差別。報上說,酒是有功的,應該給酒慶功,酒可以使人在醉中還原,尾巴的出現就是人類還原的標誌……
科長現在是舊媽媽的「下手」。我知道科長成了舊媽媽的「下手」。科長成了一桑「人工傳送帶」。他是來接我的,他要把我接到舊媽媽那裡去。每隔一個星期,他都要來接我……次。他成了舊媽媽的「押運員」。坐在公共汽車上的時候,科長眼裡滴出硫酸來了。我看見科長的綠豆小眼裡滴出了很濃很濃的硫酸。硫酸落地時發出「噝噝」的響聲,硫酸灼燒著他眼前的一切,一切都在他眼前腐爛,有很多很多的腳在他眼前腐爛……他的硫酸把車底燒穿了,燒出了一條細長的衚衕。衚衕里走出一個小小的人兒,那是一個長了一頭癬的小人。他慢慢地從衚衕里走出來,盡心竭力地走著。他的父親是一個修鞋的鞋匠,我看見他的父親坐在路口上,手拿著釘鞋的鎚子,用看腳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腦袋,說:孩子,靠你自己吧。而後,他頭上就長出了一把錐子,我看見他頭上長出了一把很尖的錐子。他用頭頂著錐子走路,二十多年來,他一直用頭頂著錐子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科長」。這時候他才有了臉,他的臉是紅顏色的,他喜歡紅顏色的臉。這時候他就有了微笑。有了臉才有了微笑。他微笑著把手從衣兜里掏出來,很自然地背在後邊,這時候他遙望著「廠辦主任」,遙望著遙望著,他的臉又突然消失了……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他又成了一個沒臉的人。我看見他的心在叫,他的心發出野貓一樣的嚎叫。他看到了很多大臉,可他卻沒有臉了,他是為臉而叫。我知道他是為臉而叫。我看見他一直在找臉,他過的是一種找臉的日子。在許許多多的日子里,他為臉奔忙,他希望能重新把臉找回來。他常常頭頂著煙霧去找臉,他跑了許多地方,我看見他跑了許多地方,而後又不得不重新頂著煙霧回來。他曾經想讓舊媽媽幫他到廠長那裡去找臉,可舊媽媽不去,舊媽媽再也不願去見廠長了……於是,他她們總是在夜裡打架,他她在夜晚的時候,弄出很多聲音——
科長說:「那地方我沒去。我沒去找他……」
我不知道能不能治。我只能試一試了。我盯著他的心看,我看見他的心上冒起了一股煙,那煙有一股很難聞的氣味,是一股燒焦了的癩蛤蟆的氣味。接著我就聽見他說:「疼,很疼。」我想我得先把那隻長在心上的「手」割掉,那「手」已經長了那麼多年了,我得把它割掉。我盯著https://read.99csw.com那隻長在心上的「手」,我盯了很長時間,我看見那「手」開始萎縮了,那「手」在一點一點地萎縮,而後化成了一攤血,我看見它化成了一攤血,一攤白顏色的血。這時候我才發現他的心的血有一半是白顏色的。往下自然是紅白的融合。我原以為紅白是無法融合的,可我看見它們竟然融合在一起了。這半個心的紅血和那半個心的白血融合在一起了,血融成了一片淡紅。在那一片淡紅里,還漂著一些黑芝麻樣的東西,那自然是「手」的餘燼了……
我看著他,我看見他先是有兩個半個心。他的心最先是月牙形的,兩個月牙中間是一塊油性的東西,那油性的東西呈鋸齒狀,正是這鋸齒狀的東西咬著他的兩個分裂了的半心,使他的兩個半心產生了磨損。他的心是在時光中逐漸磨損的。那是心的一半與另一半的相對磨擦產生的損傷。在磨損的地方長出了一隻肉色小芽,那小芽已經有三十一年的歷史了。那小芽逐漸逐漸地長成了一隻手,我看見那是一隻手,一隻已經長全了手指的手。那手就在他心有磨損處舉著……那是在三十一年前舉起的手,那手舉在一個充滿煙霧的會議上。在那次會議上,先是有二十二雙手同時舉起,那二十二雙手舉起的時候帶出了一股冷風,那是楊樹林里的風,楊樹林里的風帶著一股很澀的大糞味。他是聞到大糞味之後才把手舉起來的。他本來是不想舉的,當他看到二十二雙手舉起之後,他才緩慢地把手舉起來。應該說,他的手僅僅是舉了一半,舉了一半他又悄悄地落下去了,落也只落了一半……這時候他的心跳得很厲害,他的心就在這一刻開始分裂,有一半想舉,而另一半不願舉。一個聲音說:「不舉,我不舉。」一個聲音說:「都舉了,你看那麼多人都舉了你也得舉……」就在他半舉半不舉的時候,他聽見一個粗壯的聲音說:「過半了,二十三個,過半了……」
他的妻子說:「後來我讓家裡的人把門反鎖上。可鎖上也不行,他竟然又跑出去了!後來看看是跳窗戶跑出去的。我家住在二樓,那麼高,你說他是怎麼跳下去的呢?白天好好的,問他什麼他都不知道。後來也不敢再鎖門了……」
我盯著他,我用眼睛對他說:你的病是在心上。你只有半個心了,你的另一半心已經萎縮了……
舊媽媽說:「我說誰誰心裏清楚。」
他說:「不會吧。我的心怎麼會有病?我沒害過人,我沒害過任何人……」
舊媽媽說:「你又去幹什麼了?」
科長說:「我什麼也沒幹,我還能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