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秋 八月十七日

八月十七日

我看了看那紫衣女人,我沒有再說什麼,我什麼也不想說。我只是把那小魂靈裝進了火柴盒。我想那魂靈很冷,它一定很冷。我用手捂著火柴盒,我想給它暖一暖……
我看見科長在心裏罵了一句,就又扭頭走了。一會兒工夫,科長端回來一碗熱騰騰的燴面……
我看著這個紫衣女人,我問她:你在春天裡去過公園么?
她說:「我沒說什麼。更沒說傷人的活。我真的沒說。」
科長翻開眼皮看了看,沒有吭聲……
她說:「那聲音總是突然出現。每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就很害怕,我非常害怕。屋裡只要沒有別的人,它必然出現。它出現時總帶著一股風,只要脖子後邊一涼,它就來了,悄悄地,還是那一句話:『你不認識我嗎?你就是不認識我么?』……」
再往下,我看見她腦海里飛出了許多影像,一片一片的影像在她的腦海里飛舞,在影像里飄出了一雙紅鞋……她哭起來了,她一下子淚流滿面,說:「也許,也許……救救我,你救救我!我有孩子……」
她又低下頭去,兩手緊緊地抓著那個白色的羊皮小坤包,搖搖頭,又搖搖頭,最後還是說:「沒有去過……」
這時候,我機械地拿出了一個小火柴盒,我把一個火柴盒拿出來了。當我把火柴盒放在桌上的時候,我看見那個由血氣化成的魂靈跳出來了,那小小的魂靈「嗖」一下就從紫衣女人的眼睛里跳了出來。它跳出來后,仍然喊出了那句話,它說:「你不認識我嗎?你真是不認識我么……」
這時她又點上了第三支煙。點第三支煙時,她的頭低下去了。她低下頭猛吸了兩口,才接著說:「……後來,後來,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我不想說了,我不想再說了……是,是十點的時候我開始催他走的。我說:『十點了,你該走了,你走吧。』他說:『沒事兒,還早呢。我十點半走吧,我再坐會兒。』說心裡話,當時,我也不想讓他走……我們就在那值班室里坐著,說了一些準備結婚的事……他抓住我的手,我也抓住他的手,後來我們就抱在一起了……一直到十點半的時候,我才又催他走。這中間我出去了一趟,我去病房給病人吊了兩瓶水。我是借故走開的,我是怕人看見我們……回來后我一看表,就說:『你走吧,十點半了。那個看大門的老頭很討厭,他一到十一點就鎖門……』可他說:『沒事兒,我再坐一會兒,再坐一小會兒……』我說:『他鎖上門怎麼辦?他一鎖門你就出不去了。』他笑著說:『我會跳牆。我已經跳過好多次了……』這樣,我就沒有再催他。往下時間就過得快了,往下時間過得非常快。等我再次看表的時候,已是深夜一點鐘了。這時他『呀』了一聲,他說:『我走吧,我該走了……』當時我有點猶豫,不知怎的,我心裏突然很亂。我想門已經鎖上了,那老頭肯定把門鎖上了,就說:『要不,你別走了……』他說:『沒事兒,我沒事兒……』說著,穿上大衣就走出去了。我沒送他,剛好有病人家屬喊我去換吊瓶,我就沒去送他……再後來,就是四個鐘頭之後了。四個鐘頭之後,當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不會動了……他是從大鐵門上往外跳時摔壞的。醫院的鐵門有兩米多高,他跳的時候大衣掛在了鐵門上邊,而後又平身摔在了門口的水泥地上,當時就摔昏過去了。他整整在門口的水泥地上躺了四個小時,還是送牛奶的工人發現的。後來他就癱瘓了,全身癱瘓……我,我又等他了一年,他癱瘓后我又等了他一年。開始我還覺得他能好,僅僅是摔了一下,他身體那麼壯,會好。可後來我就明白了,他不會好了,他永遠不會好了。我,我們並沒有結婚,我不可能跟一個一生癱瘓在床的病人過一輩子。可是,在那個醫院里,都知道我們兩個人的事,誰都知道。每天都有人說這件事情……我,我沒有辦法。後來,為了躲過人們的議論,我悄悄地辦了調動手續……」
她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喃喃地說:「好多年了,已經好多年了……」接著她眼皮抖動了一下,我看見她眼皮上漫出了一股來蘇水的氣味。片刻,她把眼睛睜開了,有一絲光亮從她的眼睛里透出來。我一下子就看清了那光亮處顯現出來的東西,我已經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了……
她說:「只要我一個人在屋裡的時候,凡是我一個人在屋裡的時候,身後總有一個聲音,那清清楚楚是一個人的聲音。那聲音只說一句話,那聲音總在重複這麼一句話,那是一句很疹人的話:『你不認識我嗎read.99csw•com?你就是不認識我么?』……」
這是一個黑眼圈的紫色女人。
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她眼睛里有很多黑色的水,在水的後邊亮著一個一個的小窗戶,我看見了很多窗戶。我看著那窗戶,我發現那窗戶後邊竟是一個一個的房間,那裡邊有許多房間。我看見每個房間里都排滿了人的影像,那裡邊有許多晃來晃去的影像。當我往下看時,當我往更深處看時,我又看到了許許多多的門,我數了數一共是十二個門。在十二個門的後邊又是一個很小的白房子,房門上寫有紅字,那是用紅漆印上去的數碼字,數碼字是「13」,我看到了一個紅色的「13」。房間里卻是空空蕩蕩,似乎沒什麼東西,開初的時候我沒有看到任何東西。我只是聞到了一股藥水的氣味,那像是來蘇水的氣味。在瀰漫著來蘇水氣味的白房子里,我看了很長時間,後來我終於看到了一個影像,那是一個映在牆壁上的影像,那影像漸漸在牆壁上顯現出來了,當我盯著看的時候,它就顯現出來了一一那影像沒有頭。我看見那竟是一個無頭影像。影兒是灰褐色的,它貼在牆上,很像是一張底片。在映出的底片上,身子是完整的,每個部分都是完整的,有身,有手,有腿,有腳,就是沒有頭……
舊媽媽看了看我,說:「這還用問么?明明不吃辣的。」
她有些吃驚了。她望著我,遲疑了一會兒才說:「我……原來是在醫院工作過。我那時在市二院當過護士,我在那兒幹了五年,後來調走了。我現在在財政局工作……」接著,她又急忙解釋說,「我那時候才十八歲。我沒害過人,我沒害過任何人……」
她看了看我,沉吟了一會兒,搖搖頭說:「沒有,我沒有去過。」
她說:「沒什麼呀,我們直接去看桃花。公園裡人很多……」
中午,科長來送飯了。飯是科長做的,科長正在學習做飯。
我盯著那個無頭的影像,我一直盯著它,我看見它在慢慢地顯現。它是在潰爛中顯現的,我看見影像的背部散發著一股潰爛中的腐臭,那腐臭味隨著血肉正在化膿,而且一塊一塊地往下掉……我看見在長達七年的時間里,那腐臭味一直貼在它的背部。後來那腐臭味逐漸淡了,那潰爛的血肉於於始結痂了,我還看見那影像的背部一直亮著一個大燈泡,那潰爛的血肉是在烘烤和磨擦中結痂的。經過無數次磨擦又經過無數次烘烤的血痂一層一層地扣在它的背上,這時候血痂變成了一個紫黑色的殼,一個無比堅硬的裝滿怨恨的殼。那裝在殼裡的怨恨經過了十年的變異:開初第一年,那殼裡裹的話是「讓我死,讓我死了吧……」第二年,那殼裡裹的話是「為什麼讓我這樣?為什麼偏偏讓我這樣……」第三年,那殼裡裹著的話是「要怨就怨命,怨我自己,我誰也不怨……」第四年,那殼裡裹的話是「良心在哪裡?什麼叫良心?良心讓狗吃了……」第五年,那殼裡裹的話是「我想殺人,我想殺人,我想殺人……」第六年,那殼裡裹的話是「認了吧,你就認了吧,不認又有什麼辦法呢……」第七年,那殼裡裹著的話是「該受的罪都已經受了,還有什麼?還會有什麼……」第八年,那殼裡裹的話是「愛是什麼?恨又是什麼?生是什麼?死又是什麼……」第九年,那殼裡裹著的話是「紅鞋,紅鞋……」第十年,那殼裡裹的話仍然是「紅鞋,紅鞋,紅鞋……」整整十年的時間,怨恨一直在殼裡生長著。那時怨恨還沒有長出芽來,我看見怨恨里夾雜著很多棉絮樣的東西,所以沒有生芽。怨恨是在一個春天裡生芽的。在春天裡「怨恨」走進了城市的公園,這是十年後它第一次進公園。「怨恨」是坐在輪椅上被推進公園的。在公園裡的一棵桃樹下,「怨恨」聞到了陽光和花辦的氣味,然後「怨恨」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這時它就看到了它不該看到的東西……二十分鐘后,「怨恨」說:「回去吧,我想回去了。」當天深夜一點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刀片閃了一下,那刀片原來在床頭的小柜子上放著,那是刮鬍子用的,鋒利無比。而後那刀片立起來了,那刀片上積聚了十年的怨恨,在暗處飛快地亮了一下,只亮了一下,就把整個脖頸切開了!切出了一片紅色的泡沫……接著,就從切開的脖頸處飛出了一個小芽,我看見飛出去的是一個血紅色的、由十年精氣化成的小芽……
我重新看她的眼睛,我又看到了那個門上印有紅色「13」的小白房子。在小白房子里仍然https://read.99csw.com顯現著一個無頭的影像。我有點累了,我感覺很累。我隱隱約約覺得還有一些別的東西,可我看不清楚。我揉了揉眼,還是沒有看清楚。我又問她,我說:你再回憶回憶,你閉上眼睛,定下心,好好回憶回憶……
女人穿一身很時髦的紫色衣裙,挎著一個白色的羊皮坤包,還化了淡妝,看上去很漂亮。可她眼圈是黑的,一片紫黑,看上去很瘦很薄,就像是紙紮的一樣。她搖搖晃晃地坐下來,輕聲說:「我就要瘋了,我怕我有一天會瘋……」
我問:你在公園裡看見了什麼?又說了些什麼?
科長高舉著那張再生的新臉,在夜色里走得非常輕鬆。我看見科長提著褲子很輕鬆地走下樓去。他走出了一片嘩嘩啦啦的麻將聲。在麻將聲里,我聽見他反反覆復地說:「爺來了,爺來了,爺我來了……」這時候他的腦海里注滿了「爺」的詞語,我看見許許多多關於「爺」的詞語源源不斷地輸送到他的舌頭上。他的舌頭顯得很大,他的舌頭甩出了一股股很粗壯的紅色氣息。他先是大步走向綠城廣場,我看見他在綠城廣場里一連走了三圈。在走第一圈時,他站在三十米外的地方,對著兩個站在暗處、雙雙摟抱在一起的年輕人大聲喝道:「幹什麼?幹什麼?回去!回去去!」下子就把那對年輕人嚇走了。走第二圈時,我看見他站在二十米外,又對著一雙坐在靠椅上的年輕人喊道:「帶那個了么?沒帶那個回家×去!在這兒×什麼……」嚇得兩人推上車子就走。走第三圈時,他已變成了一個打足了氣的氣球,我看見他成了一個滾動著的紅氣球。他先是悄悄地滾到一個地方,而後突然貼近兩個正在親吻的年輕人,猛吼一聲:「滾雞|巴蛋……」這兩個年輕人更是嚇得戰戰兢兢,連頭都沒回,相互依偎著慌忙走掉了。接著,他又大步在廣場上走了一圈,挺身站在廣場中央,高聲說:「都走了?都走了?爺也走了。」
她先是搖了搖頭,說:「不記得了。我不記得有什麼小白房子。」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也許有,可我記不清了。」
我問:你認識他么?
舊媽媽每天要數一次「人頭紙」,她總說,怎麼不對呢?怎麼會不對呢?可她還是一遍一遍地數……
可她卻主動地說起來了。她說:「……這些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如果有用的話,我都告訴你算啦。那時候,當護士的時候,我談過戀愛,我先後一共跟三個男人談過戀愛。第一個是剛畢業的大學生,是他在這裏割闌尾炎時認識的。他個子不高,嘴很甜,老家是外地的,我們曾經好過一段時間……後來吹了。他在這兒住院時,經常在上班的時候找我,他總是纏著我……我為他還出過一起小事故,我給人打錯了針。注射青霉素我忘了做過敏試驗,那患者當時昏過去了。不過,後來還是搶救過來了。他沒有死,我知道他沒有死。第一次和我談過的那個大學生也活得很好,他現在在一個縣裡當宣傳部長,經常來這裏開會,前幾天我還見過他。我談的第二個對象是……」這時候,我看見她的手抖了,她的手有點抖。她的手哆哆嗦嗦地伸進那個白色的小坤包,從裡邊掏出煙來,放在唇邊,點燃后吸了一口,才接著說:「……那是一個飛行員,一個在附近機場上開飛機的飛行員。他個子很高,長得很英俊,也非常喜歡我。我們,我們談了大約有一年多的時間。那時候我常值夜班,所以他每個星期六都到醫院里陪我值夜班……就、就在你說的那個小白房子里,那個小白房子是醫院的值班室。那時候,我並沒有讓他來陪我,是他主動要來陪我的。我們已經開始商量結婚的事了,主要是因為還沒有分到房子,如果有房子的話……」說著,她又點上了一支煙。煙里冒出了腥紅色的氣味,我在她吸的煙里看到了一些星星點點的血紅。她又接著說:「……我記得那是冬天,快過節的時候,也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他又來了。他還掂著一個飯盒,飯盒裡盛的是餃子,他知道我喜歡吃餃子。這飯盒裡的餃子是我和他分著吃的。他說單數他吃,雙數我吃,也就是說我吃兩個他吃一個。我們倆共用一個小勺,他喂我吃,我喂他吃……吃著笑著。後來他又開始變戲法,他總是這樣,吃完飯之後要給我變一個戲法。他把放在椅子上的大衣拿起來,雙手舞動著,嘴裏念念有詞地說:『看著,看著,變了,變了,馬上就變了……』接著他先『變』出了一隻紅鞋,而後又『變』出第二隻紅鞋,放在我面前桌上九*九*藏*書的是一雙紅色的皮棉鞋。我笑著說:『裝樣兒,這是你買的吧?』他就說:『明明是變出來的,怎麼是買的。』你穿上,穿上試試……,說著,他就蹲下來,給我穿……我穿上之後在地上走了一圈,說:『還行,正合適。』可我又覺得鞋裡邊熱呼呼的,我就問他,我說:『這鞋裡怎麼熱烘烘的?』他笑著說:『這是一種新產品,是帶溫氣的鞋……』我說:『真的么?我看看……』當我要脫下來看時,他馬上說:『騙你哪。這鞋是我的手暖出來的。我買了之後,套在手上暖了一路。』……」
舊媽媽打開飯盒看了看,眼裡有了一股焦糊氣。她說:「你看,米飯做成一盆漿子了。你老是添水多,你怎麼老是添水多……」
晚上的時候,我看見科長躲避著一處處的燈光,一扭一扭地在暗處走著,他要到廠長家去。我知道他要到廠長家去。我聽見科長一邊走一邊說:「這麼一個小臉,我不要了。我要這麼小的一個臉幹啥……」他頭上頂著的是一些用「人頭紙」換來的禮品(那是兩箱「健力寶」和兩條「紅塔山」),這時他的「臉」顯得很大,像「山」一樣大,他就這樣頂著「山臉」邁進了廠長的家門。開初的時候,他沒有說話。他一句話也沒說。他僅僅是用眼睛下跪,我看見他的眼睛跪在了廠長的門前。他的眼睛在廠長門前大約跪了有十多分鐘,而後門就開了。他是把門「跪」開的。這時門裡亮出了一張「鋼筋臉」,廠長的「鋼筋臉」在門口沉默了有一分鐘的時間,漸漸就有了熱芝麻一樣的笑,那笑很燙,那笑一粒一粒地炸著。廠長說:「來吧,進來吧。」說完,廠長扭頭就走回去了。科長跟在廠長的屁股後邊,一扭一扭地跟著走。廠長家的人全都是冷臉,一片一片的像玻璃一樣的冷臉……科長像是走在碎了的玻璃上。走進裡間的時候,廠長扔出了一顆豆子:「坐吧。」科長慢慢地把「山臉」卸下來,把半個屁股鑲在沙發邊上,沉默了一會兒,說:「廠長,我一直想找你,很長時間了,我想找你說說。那些事兒……」廠長點上一支煙,把臉存放在煙霧裡,吐出了一片霧騰騰的話:「算啦,不要再提了。過去了,我是不會計較的。」科長說:「我知道你肚量大。你雖然不計較,我心裏不好受。可我在宣傳科,一直是受書記的直接領導……」突然就有了一聲悶響:「不要再說了。你不用解釋」,科長的聲音也跟著高了,科長說:「我知道事到如今解釋也沒有用。我是想給你送一件東西……」廠長說:「什麼東西?你還有什麼東兩,你說吧。」科長說:「我這裏還放著一個記事本……」廠長笑了,廠長臉上浮出了淡淡的笑,廠長的笑里滲出了!山楂糕的氣味。廠長說:「噢,噢。該告的都告了,該說的也都說廠,還有沒了的事情么?」科長馬上說:「這是書記的,這上邊記的都是書記的……」
舊媽媽說:「算了,算了。你去給我買碗燴面吧。」說著掏給科長一張「人頭紙」。
後半夜的時候,我看見科長又摸到了一個麻將攤上。科長坐在那裡,兩隻手熟練地在麻將里插著,他的心也在麻將里插著,他的心成了一個活著的「麻將」。他的心在麻將里翻騰跳躍,不斷地與「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相碰撞,磨出了一層層的肉繭,而後他的心就混進牌里去了,這時候他的心就成了一張「萬用牌」。出牌的時候,他總是先把心押上,他一押就贏,他總是贏,我看見他身邊堆著一摞子「人頭紙」。他一邊捫牌,一邊跟人說:「今晚上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世界上怕就怕不要臉,只要你不要你,只要你敢於不要臉,你就無往而不勝……」說完他就笑了,他的笑更有一股很沖的尿臊味。他接著又說:「我贏的訣竅是,敢於褲襠以下出牌。」
病例四:
我盯著她問:你說過。你再想想,你肯定說過。
她說:「我這病已經有半年時間了,也跑了很多醫院。開始說我是神經衰弱,後來又說我是狂想性官能症,各種葯都吃過了,就是治不好。我想我是遇上鬼了,我肯定是遇上鬼了……」
她說:「有一段我認為是房子有毛病。我開始住在金水小區的一棟樓上,住的是五樓一個陰面。後來我又搬到花園小區,住的是三樓的一個陽面,可還是不行,那聲音一直追著我,我走到哪兒它追到哪兒。我已經搬了三次家了……」
紫衣女人慢慢地站起來了。她默默地望著我,用顫抖的聲音問:「是他么?真是他么……」
在那一泡尿之後,科長的read•99csw.com新臉誕生了。我看見了科長的新臉。科長的新臉是橡皮做的。科長新臉的最外層包著一層無色的鋼性橡皮。科長是在廠長家完成了新臉的製作過程的,那是一種極其痛苦而又極其複雜的製作過程,因此科長出了很多汗,科長渾身上下充滿了汗氣和尿氣,科長的褲子濕了。而門口那一泡尿則是最後的澆鑄,科長是在那一泡尿里獲得新臉的。
她說:「不認識,絕對不認識。」
她詫異地說:「噢,看見了。有一個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很瘦很瘦、瘦得很可怕的人,那人鬍子拉碴的,像,像鬼……」
我說:你看沒看見一個輪椅?你看見輪椅了么?
我說:你想想,你再想想。你去過,你一定去過。
她一口氣說到這裏的時候,停下來了。這時她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她臉上出現了許多細小的紋路,紋路里爬滿了紫紅色的「蛛網」,我餚見她滿臉都是「蛛網」,在「蛛網」上掛滿了干們的痕迹,那些眼淚是在時間里焙乾了的。眼淚已經滲進她的血管里去了,眼淚與她的面部毛細血管連在一起,變成了星星點點的黑色斑痕。黑斑在很長一個吋期單一直被壓在粉底霜的下邊,黑斑一直在粉底霜下邊藏著,是而部毛細血管里突然湧上來的熱度融化了粉底霜。使黑斑轅現出來,黑斑里蘊藏著許多蜂窩樣的東西,那是一些在時間里燒乾了的心火的灰燼,是一些種植在面部毛細血管上的被時間風化了的油狀「蜘蛛」。那些「蜘蛛」是從心上爬出來的,我知道是從心上爬出來的……
科長把錢接過來,扭頭走了……片刻,他又走回來,說:「一碗兩碗?」
科長是天快明的時候回來的。當科長把一堆肉扔在床上的時候,我聽見舊媽媽吃驚地問:「你是誰?」科長說:「怎麼,你不認識我了?我是炳章啊。」舊媽媽說:「你怎麼這樣?你怎麼變成這樣了?你到哪裡去了?一夜不著家,把自己弄成這個樣……」科長卻笑嘻嘻地說:「沒幹啥,摸了兩圈。」舊媽媽恨恨地問:「摸了兩圈?你怎麼把臉摸成這樣了?!」科長仍舊笑嘻嘻地說:「舊臉輸了,輸得差點賣褲子。不過後來我又贏了一張新臉……」舊媽媽說:「你,你……你不要那臉了?」科長還是笑嘻嘻地說:「我不要那臉了。」舊媽媽說:「你怎麼這樣?你怎麼會這樣?」這時科長大腿一抬,竟騎在了舊媽媽的身上!科長笑嘻嘻地騎在舊媽媽身上,我看見舊媽媽在廝打中高聲叫著:「你瘋了?!你,你不要臉,你不要臉……」科長齜齜牙說:「我啥都要,就是不要臉。」
她停了很長時間之後,又說:「……我走的時候,他還在那個醫院里躺著。我,我沒有告訴他,我沒法對他說。要說錯的話,這就是我的錯。不過,在我離開的前一天,我曾經問過他,我說我如果離開你,你會不會怪我?他,他說他已成了這個樣子了,他不會怪我……」
我說:你還記不記得了?有一個小白房子,房門上印有紅色「13」的小白房子……?
我問:你說什麼話了么?
科長是在舊媽媽吃飯的時候開始偷「人頭紙」的。我看見科長走進裡屋,背過身來,臉對著我和舊媽媽,先是兩手背在身後,接著又伸出一隻手點煙。在他點煙的時候,卻用另一隻手悄悄地捏著一根火柴棍粘放在小箱里的「人頭紙」……那火柴棍上有膠水,我聞見那火柴棍上有膠水的氣味。他已經粘了很多次了,每次他都能粘出一張兩張來。我知道他總共已粘出三十六張了。他來送飯時,趁舊媽媽不注意,先後粘了十一次,粘出了三十六張爬滿細菌的「人頭紙」。他把粘出來的「人頭紙」偷偷地塞進鞋裡,而後提上飯盒就走。他走得很慢,走出七步之後總要回頭看一看,這是他的習慣。只要他身上帶有「人頭紙」,他就會習慣性地回頭看看。這時候他身上會有一股女人的氣味,每當他回頭的時候,他身上就會漫出一股女人的氣味。他走路的姿勢也在變換,我發現他走路的姿勢也開始變換了。他的身子有「態」了,他走出了一種女人才會有的「態」,這種「態」是擰出來的,身子擰得時候才會這樣。我知道這都是那些「人頭紙」的緣故,是那些「人頭紙」墊高了他的鞋跟。
廠長的腦海里跑出了一隻貓,我看見廠長的腦血管里藏著……只貓,貓說:「炳章,你是個有心人哪。」科長說:「咱們共事二十多年了。那時候,有些事情我不便說……」貓說:「你有什麼要求?你有什麼要求你說吧。」科長說:「我還是想工作,我這人是個干工作的人,這你read.99csw.com也知道……」貓說:「別的呢?別的你還有啥想法?」科長說:「人是活臉的,我有個臉就行。我就要個臉……」貓笑了笑說:「別的我不能給你,臉可以給你。」科長說:「我不說感激的話了。我不多說感激的話了。你看我的表現吧。」貓說:「炳章,這事不難。我看這事不難哪。可是,有一條……」科長說:「你說,廠長你賭說了。」這時,貓不見了。貓出溜一下就不見了。廠長的臉上又慢慢跳出了一些「芝麻」,「芝麻」轉眼之間變成了一片煙霧。廠長站在煙霧後邊說:「我不要求別的,我只要求你把這個本子拿給老耿看看,讓老耿在上邊簽個字。別的事都好說。」科長沒有話了,科長很長時間說不出話。科長慢慢地站了起來,科長的「瓦刀」上掛滿了一線一線的小水,科長身上有了一股尿的氣味。科長說:「廠長,你羞我呢。我走到這一步,已經沒什麼臉了,你還羞我……」廠長說:「王炳章,我實話對你說,你這樣我就更看不起你了。你想我會用你這樣的人嗎?說得難聽一點,我用狗也不會用你。你這是品質問題。品質……」科長說:「我想尿,我真想尿在你這兒……」廠長慌忙說:「你幹什麼,你想耍賴嗎?」科長說:「你知道什麼叫品質么?我給你說說品質。我過去就是太品質了才走到這一步的。那時候老耿是我的領導,老耿說什麼我就做什麼。如果你不健忘的話,那時你也找過我,你讓我揭發老耿。你記不記得你讓我揭發老耿時說的話?那時候我沒有揭發,你們都是領導,你說讓我聽誰的?不錯,我當時是聽了老耿的。那其實是品質讓我聽的,如果不是品質,我也許不會聽。我現在才明白,權力就是品質。你有權了,所以你才強調品質。」廠長又坐下來了。廠長坐下來,吸著煙說:「似乎也有些道理。你說下去……」科長說:「廠長,事到如今我再品質一回吧。我豁出來再品質一回。廠長你說實話,當時告你的材料都是假的么?那裡邊有哪一條是假的?」廠長說:「這個我不能說,我說了也不算。不是有調查組么?調查組不是有結論么?」科長說:「那些事情你心裏清楚,我也清楚。太清楚就無法讓人品質,所以你也別再說品質……」廠長說:「你還可以反映,你繼續告么。」廠長突然又笑了,廠長說:「是。你說的也是,我是品質有問題。我實話告訴你,我品質上也有問題。品質不好的人就不好再用品質不好的人了吧?這也是一個辯證。品質不好的要用那些品質好的;而品質好的才會用那些品質不好的……對不住了。」科長眼裡突然有了淚。科長轉過身去,在眼上擦了一下,而後慢慢地往外走去。廠長說:「炳章,東西,你的東西提走。」科長仍是慢慢地往外走著。廠長又說:「你要不拿,明天我就送到廠里去,開全廠職工大會讓人看看……」科長扭回頭說:「廠長,你做絕了……」廠長說:「我就是做絕了。」科長說:「那你就讓人看吧。我臉都不要了,還要東西做什麼……」科長剛走出來,門「嘭」一聲就關上了。這時,科長又轉過身去,科長尿了,科長是蹲著尿的,科長蹲在地上,對著廠長的鐵門尿了一泡!
我想我應該給她一些力量,我應該給她輸送一些回憶的力量。當我把目光對準她的記憶信號時,她突然說:「我想起來了,我去過。我是帶孩子去的。我有一個女孩。在一個星期天,我和丈夫一塊帶著孩子去看桃花。我丈夫有輛桑塔那轎車,我們是坐車去的,車直接開進了公園裡……」
她又想了想說:「噢,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是,我是說過。當時,快要走進桃園的時候,我,我聽見我丈夫說,你看那個人在看你。我當時沒在意,那天我穿了一件米色毛呢裙,很招眼。我以為……我就說,別理他。過了一會兒,我丈夫又指了指說,我說的是那個坐在輪椅上的人,就是那邊那個、那個歪坐在輪椅上的人,你看,他一直盯著你看,很長時間了,他老盯著你,你認識他?我隨口說,討厭!誰認識他,我不認識……」說到這兒,她的臉一下子白了,她臉上的粉底霜紛紛往下掉……可她還是說:「我不認識他,真不認識……」
我用眼睛問她,我只能用目光和她說話。我說:你在醫院工作過么?你是不是在醫院工作過?
她喃喃地說:「如果說我欠人什麼的話,就只有十年前的這件事了。就這麼一件事。這不能怪我。我想這不能怪我。我那時年輕輕的,一朵花樣,全家都反對……再說,他也說過,他說他不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