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秋 八月二十七日

八月二十七日

爸爸氣憤地說:「你,你說什麼?你你再說一遍?!」
爸爸一下子愣住了。爸爸手指著新媽媽,張口結舌地說:「你,你不縫,不縫算了。你你摔碗幹什麼……」
再往下是「1975」,「1975」是聲音被封住的日子。在「1975」里,他隊部隊回到了城市。這些日子是有顏色的日子,他在城市裡獲得了顏色,卻丟掉了聲音。這時候有人喊「雷」了,「雷」被喊成了「老雷」,九年之後,粉紅變成了絳黃,「雷」也喊成了「老雷」。喊聲里的顏色于了,喊聲里失去了很多水分,也失去了很多熱情。我在這個時間里看見了一個牌廣,這是一個掛在樓房前邊的牌子,牌子上寫著「環境衛生管理處」的字樣。這時候他的聲音進入了「環衛階段」。他的聲音在「衛生」的階段里開始被分割,他的聲音被隔在一個一個的房間里,隔在房間里的聲音總是碰在牆壁上,一不小心就撞在牆上了,撞出了一片白眼,他的聲音總是在房間里碰到白眼。於是聲音開始小心翼翼,聲音不得下降調,聲音變成了躲來躲去的小鼠。這時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把聲音泡在茶杯里。一走入房間,他就把聲音藏進茶杯,這樣,聲音就很快染上了茶葉末的氣味,那也是一種絳黃色的氣味。絳黃色的氣味具有很強的腐蝕力,它一日一日地浸潤著聲帶,慢慢就把能翻五個山頭的聲帶泡軟了,泡出了一股麻婆豆腐的氣味。這時喉頭開始發癢,他總是覺得喉頭上有一股猩紅色的聲音。他很想把聲音吐出來,只有吐出來才會好受些。可他卻沒有地方吐,他無法吐。後來有了一個氣泡,那是一個很小的氣泡,也是聲音的最後一個亮點。那次機會使他有了發聲的借口,那是處長讓他找一個人,處長有急事讓他找一個人。他一連走了三個房間都沒有找到,他很高興沒有找到,接著他就用聲音去找,他終於獲得了使用聲音的權利。他只喊了一聲,只一聲就把那人找到了,那是「陳天奎」三卜字,他送出的三個字依然不同凡響,「陳天奎」三字一發出來就連續穿過了五層樓的一百九十八扇窗戶,兩干四百七十六塊玻璃,直達那人的耳朵……緊接著就有很多頭從窗戶里探出來,一個個腦海里都出現了地震的信號。而後是一片喝斥聲:「你幹什麼?你瘋了?這是機關,你想幹什麼……」從此,在有茶葉味的房間里,聲音一次次受到指責,聲音被徹底封死了,聲音只好重新埋在茶杯里,間或發出綿羊味的哼哼哈哈。他的「!」號在喉嚨里……一串一串地卡著,他很難受。
爸爸說:「不像話!太不像話了……」
新媽媽看了爸爸一眼,說:「我沒空,你自己縫吧。」
我發現他是「口號人」。他坐下的時候喉嚨里含著聲音,他的聲音是帶「!」號的,帶有一串「!」。這些「!」一直在喉嚨里含著,看樣子已含了很久很久了。他很想把那些「!」吐出來,可他吐不出來,所以他的聲音很小。他的聲音像舊式蚊子一樣,「頭兒」很細,一絲兒一絲兒的。他說話的時候還帶有一股棠梨的氣味,是那種澀沙的小棠梨味。他說:「我喉嚨里癢,我喉嚨里很癢。我的喉嚨就像是在辣椒里泡著一樣,又辣又癢。我每天都得用手卡著喉嚨。用手卡著,稍稍好受一點……」
我看見了一雙手。
我看著他的喉嚨,他的喉嚨里長滿了肥大的「!」號。他的嘴很read.99csw.com大,他嘴裏的空間也很大,他一定是靠嘴生活的,我看出來了,他曾經是靠嘴生活的,因此,他嘴裏存活著一些舊日的細菌。這是一些上了年紀的細菌。細菌老了,細菌正在潰爛處緩慢地蠕動著,走著一條由紫變灰再變黑的路。他的聲帶也舊了,他的聲帶已經失去彈性了,他的聲帶上有很多磨擦出來的印痕,經過無數次高強度磨擦后,聲帶成了一根長了灰毛的軟麵條。我終於看見了他的喉頭,他的喉頭被壓在「!」號的下邊,他的喉頭上掛了許多紫紅色的氣泡。氣泡也是舊的。氣泡上面亮著一些時間的標誌,氣泡下面卻是一個紫紅色的小肉瘤。肉瘤里存放著一些舊日的聲音,那都是一些高強度的聲音。最早的聲音是從「1966」上發出來的,我在上邊看到了「1966」的字樣。「1966」上躍動著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像螞蟻一樣涌動著的人頭。人頭上飄動著一個紅色的聲音,一個年輕的紅色聲音從人頭上炸出來,炸出了一股獅子的氣味。那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廣場,我看見了廣場,聲音是從廣場上發出來的。在廣場上,聲音一躍而起,飛到了飄揚著紅色旗幟的主席台上,那是一連串的「打倒」和一連串的聲「腳」,我一共看到了十八個「打倒」和十八個聲「腳」……那聲音像颶風一樣從廣場上刮過,刮出了一股強大無比的腳臭氣。人們立時就醉了,廣場上的人全都醉了,人們在「第一強音」里醉了。人們從來沒有聽過如此高亢的聲音,那聲音當場就殺掉了一個膽小的人,那聲音把一個跪著的膽小者從檯子上扔了下來,扔出了一片應和的歡呼!而後是醉浪一樣的人頭,人頭在聲音里波浪起伏,炸出了海浪一樣的呼嘯……接著聲音坐在了人頭之上,聲音在人頭椅上搖來搖去,搖出了一朵小小的粉紅浪花。粉紅說:「你就是雷,你是我的雷。從今後,我就叫你雷……」這是喉嚨的第一次輝煌。那個最大的氣泡里記錄著喉嚨的第一次成功。這時候他已經開始成為「口號人」了,他的聲音被一雙眼睛看中,於是他就成了一個街頭「口號人」。他的聲音在街頭上響起的時候,後邊總是跟著許多「胳膊」,在長達三年的時間里,總有樹林一樣的「紅色胳膊」跟在他的身後。當然還有聲音贏來的「顏色」,「顏色」也緊緊地跟著他,「顏色」把胳膊高高舉起,嘴裏卻念著:「雷,我的雷……」
病例五:
爸爸不高興了。爸爸說:「你怎麼了?一隻扣子,你不能給縫縫……」
這是一個「口號人」。
我有點害怕。不知為什麼,我很害怕。可我不能說,我不知道該給誰說。也許是我給人看病看得累了。新媽媽最近規定我一天看四十個(她需要更多的「人頭紙」),我太累了。和新媽媽是不能說的,和爸爸也不能說。爸爸最近幾日像傻了一樣,他總是木然地坐在那裡,嘴裏反反覆復地念叨「扣子」,他說:「扣子,一個扣子……」
爸爸悲傷地搖搖頭說:「我不離。我不會跟你離的。我也不能再離了,我不能一次一次離……」
這時新媽媽把袖子捋起來了,她無比勇敢地捋起了她的袖子。新媽媽說:「姓徐的,你睜開眼看看,你看看這是什麼?這是刀傷!靜脈血管我都割過兩次了。我死都不怕,還會怕你嗎?!你要是個男人,就痛痛快快地離。你要不是男人,九九藏書那咱賄熬了,看誰能熬過誰……」
新媽媽昂起頭,聲音坐發出了種胡椒的氣味,那氣味里掛著許許多多的商標,我看見那聲音里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商標,商標像旗幟一樣在房間里四處飄蕩:「再說一遍也是不過了。我告訴你,從今天起,我不過了……」
這時候,新媽媽站起來了。新媽媽冷笑著站起來,抓起飯碗摔在了地上!新媽媽說:「我就是不像話。你今天才知道我不像話……」
當我用目光盯著他時,我聽見他又用蚊子樣的聲音說:「涼,我感覺涼,非常涼……」
接著是聲音的第二次輝煌。我在氣泡上又看到了「1971」的字樣,那上邊顯現出來的數字是「1971」。我看見他在「1971」融進了一片麥苗綠,這時候他已經成了一個「口令人」。他穿上軍裝后,就完成了一個從「口號人」到「口令人」的過渡。他的聲音最先是被團長發現的。在他當兵三個月後,一次上操的時候,他的聲音被前來檢查工作的大肚子團長拾到了。那天,由於班長喉嚨痛,讓他來代替班長喊操。他的洪亮的「一、二、三、四……」引起了團長的注意。團長帶著人來到了他的面前。團長說:「同志們好。」他馬上領喊道:「首長好!」他的「首長好」聲震八方,整個操場里到處都回蕩著「首長好」的餘音。那餘音像皮球一樣在廣闊的操場上彈來彈去,彈出了一股燙麵餃子的氣味。團長笑了,團長很高興,團長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好。小夥子挺胖呢啊……」他只是稍稍怔了……下,緊跟著又領喊道:「首長胖!」他的「首長胖」再一次在操場上滾動起來,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滾出了……片橡皮鼓樣的迴響……迴響下又是一片絳紅色的聲浪。團長哈哈大笑。團長笑著問:「你叫什麼名字啊?」這一次他的聲音小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報告首長,我叫雷振聲。」團長「噢」了一聲,這一聲「噢」出了一股面面的甜瓜味。第二天「首長胖」就成了本團的第……口頭禪。團部大院里到處都流傳著「雷振聲」和「首長胖」的口語,「首長胖」的口語使他名揚全團……四十七天後,他的聲音再次顯示了威力。那是軍長來團里檢閱部隊的時候。那天,當全團官兵集合在大操場上接受檢閱時,「面甜瓜味」靈機一動把他叫了出來,讓他來代替值星參謀喊操。這次他終於亮出了他在萬人大會上的實力。他的「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具有極強的穿透力,一聲就把一千多人的團隊喊成了一根直溜溜的棍子!緊接著他的聲音像簽子一樣串在一千多個魂魄上,「一二、一二……」地扎出了全軍的最佳隊列……操完后,軍長說了一句話,軍長說:「不錯,口令不錯。」軍長的一句話,使他徹底地成了一個「口令人」……年之後,他的軍裝由兩個兜變成了四個兜,是他的聲菏使他得到了四個兜,他成了本團唯一的排級口令幹部。每到出操的時候,他的聲音就出現了,他的聲音自然是本團本軍的「一號聲音」。他也常常站在山頭上練習,他的「喊山練習」直到越過五個山頭、喊出醬油味為止……
爸爸說:「我說你不像話。一個扣子……」
夜裡的時候,我常常看見一雙手。這雙手正在向我靠近,我看見它慢慢地在向我靠近。可當我一睜開眼,它就不見了,眼前什麼也沒有了。有時,我還會看https://read.99csw.com見一片樹葉,我看見樹葉上鑲著一隻眼睛,那竟是我的眼睛,我看見我的眼睛隨著樹葉在空中飄蕩……有時,我還會看到一個數字,那數字也在向我靠近,那個數字一直在我眼前旋轉,分不清是「6」還是「9」,而後它就重疊了,我看見它漸漸地重疊在一起,那是兩個數,重疊之後就是兩個數了。可我仍然分不清是兩個「6」還是兩個「9」……
爸爸身上突然出現了「澀格撈秧兒」的氣味,我聞見爸爸身上有了「澀格撈秧兒」的氣味。爸爸仍然很堅決地搖搖頭說:「嬋,我絕不離。為一個扣子,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離。你再想想吧。你再想想……」
新媽媽和爸爸的爭吵是從一隻扣子開始的。那是一隻縫在西裝上的駝色有機玻璃扣子。那隻扣子在吃飯的時候掉了下來,沒有誰碰它,它就掉了。它從爸爸的身上掉下來,發出了瓷灰色的響聲,而後它骨碌碌轉著,落到了新媽媽的腳旁。新媽媽一腳把它踢到一邊去了!爸爸看了新媽媽一眼,然後彎腰把它撿了起來。爸爸把撿起的扣子放在桌上,說:「我下午還要上班。你吃了飯給縫上吧。」
爸爸不再吭聲了。爸爸聽了這兩個字之後,一聲不吭,就那麼坐著,像傻了一樣坐著。停了很久很久。爸爸開始求饒了,爸爸求在一個「嬋」字上。過去爸爸從來沒有說過這個「嬋」字,那時爸爸把這個「嬋」字鎖在心裏,爸爸一直把這個字鎖在心裏。現在他終於喊出來了,他很艱難地吐出了一塊「紅肉丸」。我看見他吐出來的是一塊鮮紅的肉丸。爸爸說:「嬋,就為了一隻扣子么,就為了一隻扣子……」
聲音的第三病期是從一天晚上的「管制」開始的。從那天晚上起,夜也被封鎖了,夜晚成了無聲的夜晚。當聲音在白天失去功能之後,曾經有一段時間他把聲音轉入了地下,這時候他成了一個聲音的地下工作者。這是從一棟樓向另一棟樓的轉移。回家后,他試著把聲音用在女人和兒子身上。我看見了從晚上發出的聲音,那聲音已經降調了,雖然聲音一次次地降調,可仍然遭到了全樓住戶的詢問。每天女人上班時,就有人問:「你們家夜裡吵架了?你們兩口天天夜裡吵架嗎……」終於有一天,女人忍不住說:「夠了,我聽見你說話腦子眼兒疼!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有什麼你上班去說,別在家裡叨叨。我受不了了!你再這樣咱就不過了……」於是,聲音就啞了。啞了的聲音開始生蟲,我看見聲音里生了很多絳紅色的小蟲。小蟲一群一群地在他的聲帶上繁殖,爬出一片一片的蜂窩樣的小洞。這時喉嚨里的舊病和新洞聯合在了一起,舊了的聲帶在茶葉里失去了韌力后,緊跟著就是快速腐爛,這樣瘤子就長出來了。那是一個紫紅色的瘤子,在紫紅色的瘤子里,埋著一些灰黑色的聲音。這時他的喉嚨里出現了一窩一窩的馬蜂的氣味,那氣味蜇得他碰頭,疼的時候他就撞牆,我看見他一次次地撞牆。他也曾想把這些聲音施放出來,沒人時他想悄悄地放出來,可牆壁又成了他的敵人。到處都是牆壁,牆壁無處不在,牆壁總是把他的聲音彈回去。他剛一張嘴發聲,牆壁就把聲音彈回來了,發出去的少收回來的多,牆壁的反彈力反而大於他的聲音,他不得不重新把聲音吞回去,他吃了很多帶磚的聲音。這樣病情就越來越重了……
我看著他。我看見他用蚊子九*九*藏*書樣的聲音說:「你幫幫我,你幫我把聲音找回來。這會兒我女人醒過勁來了。她說,要早知道這樣會生病,我就不攔你了。我再也不攔你了。她說等我好了,就讓我去做生意,現在興做生意了,她說讓我擺一個小攤,讓我可勁吆喝……」
爸爸的聲音卻滾動得更快了,爸爸的聲音像是裝上了輪子:「我不跟你吵,我不跟你吵……」
這時候,新媽媽也跟著追到了門外。站到門外的新媽媽,臉上出現了檸檬色的微笑。新媽媽說:「老徐,別走,你不要走。走了你會後悔……」
新媽媽那鈍了的、經過一夜磨損的鋸聲馬上又「燦爛」起來。新媽媽的聲音由細齒的「帶子鋸」變成了粗齒的「圓盤鋸」……新媽媽的心裏的蛇頭是向著南方的,我看見新媽媽的蛇頭一直向著南方。新媽媽是為南方而鋸。新媽媽鋸聲不減,臉上的鮮艷也不減,一直鬧到天明的時候,新媽媽仍然能保持面部的鮮艷,在一片臭烘烘的聲音里鮮艷。在鋸聲停歇之前,新媽媽也有一句話,那也是她多次重複過的話。新媽媽說:「徐永福,我告訴你,就為這隻扣子,我什麼都不為,就為這隻扣子。我死都不怕,還怕你么?你有種你站起來把我殺了!你要不離就把我殺了……」
爸爸嘴裏噴出了一口血,爸爸的聲音有一股死雞子的氣味,「你無恥!」
新媽媽說:「你說怎麼了?我累了。」
我知道我能把他的瘤子去掉;我的目光可以把他喉嚨上的瘤子割掉。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保住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太舊了,他的聲音已經變質了,他的聲音是跟瘤子連在一起的……不過,我想試一試,我想我應該試一試。
爸爸就這樣被那些「商標」趕走了。爸爸在「商標」里成了一個掉在地上的「扣子」。我看見爸爸很快地滾到了門外,站在門外的爸爸邊走邊說:「好好,我不跟你吵,我不跟你吵……」
扣子是有罪的,扣子在它不該掉的時候掉了下來。扣子上有「紅蚊子」的氣味。我在那顆扣子上聞到了「紅蚊子」的血腥味,扣子已被「紅蚊子」吃掉了,扣子成了「紅蚊子」的化身。扣子一掉就掉在了新媽媽的心裏。在新媽媽正需要這隻扣子的時候,它就掉下來了。於是,新媽媽與爸爸的戰鬥從這隻扣子開始。一連三天晚上,她他們都在為這隻扣子作戰。新媽媽從此不再睡覺了,掉下這隻扣子后,新媽媽夜裡就再也沒有睡過覺。她不睡也不讓爸爸睡,她的眼睛一到晚上就顯得特別明亮,她的眼睛在午夜裡能發出貓樣的叫聲;她的嘴像是一個滾動的輪子,不停地在爸爸身上碾來碾去,碾出一片碎玻璃的氣味;她的牙齒能在夜裡發出很強的綠光,磨出一片「噝噝噝……」的聲響。在新媽媽的聲音里,爸爸開始後退了。爸爸在聲音里節節敗退。穿著白色襯衣的爸爸一次次像俘虜一樣被新媽媽從床上拉起來,他的襯衣已經被新媽媽扯爛了,他的襯衣就像是一面零亂不堪的白旗,爸爸架著「白旗」狼狽不堪地說:「不就是一個扣子么。我說你什麼了……你想怎樣?你還想怎樣?」這時,新媽媽的聲音一下子燃燒起來了,她的聲音里充滿了「中華鱉精」的氣味,那氣味里跳出許多個傘狀物,傘狀物里撤下的是一片一片的紅色氣浪:「我告訴你,我實話告訴你,我不想過了,我不願過了!就兩個字:離婚!你離也得離,不離也得離……」
新媽媽仍然笑著說:「是呀,我https://read.99csw.com無恥。你現在才知道我無恥?既然知道我無恥,你還死纏著我幹什麼……」
新媽媽竟然笑了,新媽媽的笑里跳出了許多紫紅色的蒺藜,那些蒺藜網在她的笑臉上,網出一層涼颼颼的薄荷味。新媽媽笑著說:「老徐,你不離是不是?你沒種是不是?那好啊,那很好。那你就聽著吧。從今天晚上開始,我就給你講我的男人。我告訴你,我不只你一個男人,我有很多個男人,我現在也有很多個男人,只要你願意聽,我天天晚上給你講……」
新媽媽厲聲說:「你說誰不像話?」
新媽媽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說:「我不想縫,我不願縫,我就是不給你縫……」
新媽媽說:「你說幹什麼?不過了,不想過了……」
「扣子夜晚」是「鋸聲夜晚」的引線。從第二天晚上開始,新媽媽的聲音就變成了一把鋸。(新媽媽在白天的時間里仍精神百倍地去收病人的「人頭紙」,她從來沒有瞌睡過。她在檢驗「人頭紙」的時候,總是兩眼放光,她能用自造的光把紙里藏著的「人頭」照出來。而一到晚上的時候,她就成了一把能自動發出「二重混合」聲音的電鋸。)她能同時鋸出兩種聲音: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聲音……這種聲音有一種很髒的氣味,這種聲音里有一股變餿了的肉味,這種肉味又像是在各種顏色里滾過,沾滿了五顏六色的細菌。細菌像鋸末一樣從爸爸的頭上撒下來,我看見爸爸在新媽媽的聲音里先是變成了一截一截的木頭,爸爸被新媽媽的聲音鋸成了木頭,而後又成了一堆沾滿各種顏色的碎肉。我看見「碎肉」在新媽媽的聲音里搖搖欲墜,「碎肉」被聲音分解了,「碎肉」在聲音里一塊一塊地腐爛。這又是無聲的,沒有爸爸的聲音,我始終沒有聽到爸爸的聲音。爸爸被鋸開之後就再沒有聲音了。爸爸坐在那裡,始終抱著「澀格撈秧兒」的氣味,爸爸用「澀格撈秧兒」的氣味來抵擋那可怕的鋸聲,那種很苦的「澀格撈秧兒」味成了爸爸唯一的法寶。爸爸的心躲藏在「澀格撈秧兒」的氣味里,他的心在這種氣味里進入了冬眠狀態,進入冬眠可以出現「熊氣」,爸爸一直靠「熊氣」維持著。報上說,「熊氣」是一種大氣,「熊氣」能讓人進入「無我」境界,能練成「熊氣」的人必須具備非凡的耐力。爸爸在這些「鋸聲之夜」里果然練成了「熊氣」……然而,每到零晨五點的時候,爸爸眼裡就熬出了血腥味,每到這時候,我就能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這時爸爸會說上一句話,這是他重複多次的一句話。他睜開眼睛,說:「嬋,我絕不離。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離。你能說出別的原因么?沒有任何原因,為了一隻扣子,我不離……」
爸爸說:「一個扣子,也就是一個扣子,能累著你嗎?你最近……」
每當這些幻覺出現之後,我的脖子就痛起來了。我的脖子火辣辣的,上邊有一條紫紅色的線,我看見那條線在變化,在變化中紅色逐漸消退,紫色在加重,變成了一條青紫色的印有花紋的痕迹,那很像是什麼東西爬過的痕迹。而喉嚨里就有了很多的棉花,喉嚨里出現了一團一團的紫色棉花。我很想把這些棉花吐出來,我一直想把這些棉花吐出來,可我就是吐不出來。我吐出來的只是一些飯粒,那是一些新媽媽吃剩下的飯粒……
新媽媽響亮地說:「對了。就為這隻扣子。我什麼都不為,就為這隻扣子。我就是為一隻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