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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任秋風冷冷地說:「我沒時間給你鬥嘴。有事快說,沒事就請你走人。」
這女人瞪著她,說:「呸,你個浪母狗!沒有?你敢說沒有?都是因為你,我男人就毀在你手上了!呸呸呸,你為了當官,硬把我男人往你床上拽,你還說沒有?!」
老硬說,這狗可是英國種。出了滿月要價就是一萬。它的特點是對人友善、溫順,活潑熱情,平日還愛撒個嬌。最重要的一點是,它對主人絕對忠誠。要不,我也不給你送。苗青青說,你又不是養狗專業戶,怎麼知道這麼多?老硬笑著說,就是那養狗專業戶告訴我的。他養狗發了財,想在報紙上發篇文章,吹吹他的狗,也就是軟廣告……你得空給他寫兩句得了。
這裏雖說是單身酒吧,但來的大多是雙雙對對的年輕人。每到這個時候,苗青青就覺得,自己徐娘半老的,坐在這裏實在是有點傻。可她已經習慣了,再說,她一月還拿人九百塊錢呢,不能不坐。所以,更多的時候,是她在跟尤里西斯通電話。在鬧哄哄的酒吧里,她的聲音並不高,娓娓地:「尤里么,好尤里。西斯,好西斯,別爭。聽話。你們兩個都是好乖乖。剛才那個大喉嚨不願意給你們打電話,我把他開了。有什麼了不起的,是不是?不就是披著一張羊皮么?不就是個指頭上戴一扳指的小老闆么?還吹呢,說他包了十公里高速公路,全是拿錢鋪出來的,呸!小老闆我見得多了。今兒,還碰上一個,就是那娘娘腔,那個四眼,才討厭人呢。還是個南方人,說話依里儂氣的,一說就什麼什麼滴什麼什麼滴,呀弄倆小菜七七,多噁心!是呀,有一奶油小生,穿一米黃色的T恤,還小分頭呢。對,悶悶的那個。先是坐在第五排,後來人一走他就往這邊挪,一直挪到挨著我的地方。他倒是每天都來,坐在那裡,也沒話。小模樣還看得過去,就是呆,看人直直的,也沒個避閃。是,就隔一個座,老給我打電話。一個生瓜蛋子,也就二十一二歲的樣子。他是迷上我了,每天每天,都死纏著給我打電話,我都快成幼兒園的阿姨了。你們說,怎麼辦呢?我能釣他么?我能把他帶家去么?他媽媽找來怎麼辦呢?算了,尤里,算了。西斯,你說呢?」
老硬給苗青青送了兩隻狗。
苗青青徑直往沙發上一坐,拍拍沙發的扶手,說:「很貴族啊!把老百姓都忘了吧?」
苗青青臉都白了,仍然說:「嫂子,你聽我說,沒有這回事。硬總是個正派人,你不要相信。」
苗青青聽他話里藏著什麼,就臉一紅,回道:「你才狗呢。獎勵你什麼?」
當然,也不能說,她自己沒有一點點想法,想法也還是有的,甚至朦朦朧朧地,含著一點浪漫。假如說,能碰上一個心儀的人,「王子」是不可能了,若是能碰上一個「白馬中子」或「白馬老子」,如果人好,再是個款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能碰上么?
苗青青搖著頭說:「哎呀,太麻煩太麻煩了。我這人最怕麻煩。」
苗青青斜身望著他,吃吃地笑著說:「你說謊都不帶編的。」
這女人指著苗青青的鼻子說:「呸呸!誰是你嫂子?你個賤貨,你就是個狐狸精!你就是個害人的蘇妲己!你就是個胡媚娘!你就是個千人騎萬人日的貨!」
這天,苗青青剛進辦公室不久,她泡了一杯茶,還沒喝呢,就聽「咚」的一聲,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只見一個十分憔悴地胖女人披散著頭髮衝進來,她進門就喊:「誰是苗青青?!就你?你是苗青青?!」

任秋風搖了搖頭,說:「青青啊,我是說,你……那個那個,要自重。」
老硬臉上的嚴肅還沒褪下來,唬著臉說:「笑什麼?看我不收拾你……」說著,就身子一翻,撲上去了。
苗青青狠下心來,到金色陽光的總部去了。
老硬聽了,勃然大怒:「不許這樣叫!你可不能這樣叫。開玩笑!我告訴你,玩笑不能亂開。——像話么?傳出去影響不好!」
苗青青站起身來,像哄孩子一樣拍拍他,說:「好,不叫就不叫。看把你嚇的。」
等有了保姆之後,苗青青就輕鬆一些了。可一些細活,苗青青只要在家,還是她自己親自動手干。比如給尤里西斯洗澡吹風梳理之類,都是苗青青親自做,她嫌那從鄉下來的小姑娘洗不幹凈。有時候,苗青青出差在外,無論多忙都要給家裡通個電話,問問尤里怎麼樣?西斯怎麼樣?問吃了沒有,胃口怎麼樣?洗了沒有?吹了沒有?待叮囑一些注意事項之後,苗青青最後會說,尤里呢,讓我給尤里說幾句。小保姆就把尤里抱到電話筒前,苗青青就說,尤里尤里,你想我了么?尤里就汪汪叫兩聲,苗青青就說,好了我聽見了,尤里聽話,尤里乖……爾後又說,西斯呢,讓我給西斯說幾句。小保姆又把西斯抱到電話機前,苗青青說,西斯西斯,你乖么?想我么?西斯也汪汪叫幾聲……苗青青就說,好,乖西斯,好西斯。這以後,次數多了,就成了慣性了。只要苗青青不在家,電話鈴一響,尤里西斯就會跑到電話機跟前,汪汪汪地叫。
後來,「梧桐雨」的生意越來越好,來這裏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多,酒吧里的生意漸漸火起來了。酒吧里的雅座也開始分包了,一個服務小姐包幾個車廂座。服務小姐為了爭座位(每個座位的酒水都是有提成的),就不斷地有人給經理打小報告:說那個當托兒的女人坐在那裡,不好好當托兒,整天給狗打電話。她是有病吧?這時候,魏經理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就很大度地說,這是老黃瓜抹綠漆,扮嫩。人挺可憐的,就那麼著吧。
爾後,苗青青把雪白的細羊毛披肩重新披在身上,款款地站起身來,拿出皮夾,抽出五百塊錢,用她那細長的手指夾read.99csw.com著,輕輕地往桌上一放,「的兒、的兒」地走出去了。把那些小姑娘們看得一愣一愣的。
可是,任秋風卻突然發火了,他一拍桌子:「什麼話?!不要說了。我不想聽!好了,你走吧。」
老硬說:「不麻煩。那養狗的說了,它會自己上廁所。不過,你得教它。這狗還有個好處,短距離活動活動就可以了,不用專門去遛它。」
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她發現她又一次躺在了醫院里。鄰居告訴她說,她犯病了,是尤里西斯救了她。那天半夜裡,她躺倒之後,尤里西斯在屋子裡一直不停地叫,狂叫不止!叫得一院子人都睡不著覺……先是有人給她打電話,可電話一直佔線,打不通。後來讓巡夜的保安把門撬開,這時才發現,兩隻狗都跑到門口狂叫!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電話的聽筒已經被拿掉了,上邊竟然有狗的爪印!可能是尤里西斯想打電話,卻不知打給誰……苗青青聽了這話,眼圈一紅,拔了針,起身就出院了。
任秋風說:「你錯了。我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會忘。」
苗青青說:「我養。我想養。可我又要出差又要採訪什麼的,怎麼辦呢?」
回到家后,她特意地梳洗打扮了一番,就出門去了。臨出門時,她抱抱尤里,又抱抱西斯,說為了你們,我也得活著。
苗青青說:「坐下吧。今天,大姐請你的客。放心,我結賬。」
苗青青擦了一下淚,說:「我就是討狗食的。我不會再來了。」
苗青青冷著臉說:「我就這樣。你家裡有人等,你回去吧。」
老硬說:「這還不好辦?回頭我讓人給你找一個。狗你放心,找了人讓她先上養狗專業戶那兒學兩天。」說完,老硬抱住苗青青小聲說,「怎麼樣?獎勵一下?」

可苗青青還是披衣下床,看她的尤里西斯去了……過了一會兒,苗青青手裡點著一支煙,悶悶地走回來說,「我今天沒情緒,你走吧。」
苗青青眼裡浸著淚,說:「嫂子,你不要聽人挑撥。真的沒這回事。就是退一萬步說,男人是能拽到床上去的么?」
那護士肯定是聽說了點什麼,看她的眼神怪怪的,鼻子里好像是哼了一聲,什麼也沒說,端著針盒走出去了。
她除了上班之外,剩下的時間,大多花在狗身上了。一早一午一晚要喂狗:一次還不能多了,多了就餿了,狗就不吃了;滿月後,有時候從商店裡買來的狗食,這些狗不大愛吃,就買些牛肉、豬肝之類給它調劑一下,每次都得用刀剁碎了,用牛奶麵包拌一拌它才吃;餵了還要遛,狗在屋子裡憋了一天,都急著出去呢,要呼吸新鮮空氣呢,要見陽光呢,於是就買了兩個專用的狗項圈,拴上繩子牽著在院子里一趟一趟遛;遛了還要給狗洗澡,狗也喜歡在浴盆里洗,一般都是尤里先洗,接著是西斯;西斯有意見了,就隔天一換;洗的時候水不能太涼,也不能太熱;洗了之後得趕快拿毛巾擦乾了包上,等給西斯洗完了,一塊用吹風機吹,吹了之後是梳,先粗梳后細梳,梳了之後一隻只放到沙發上,教它們坐、站、起立之類……當然,狗也會生病。每過半個月,還要去一趟狗醫院,給尤里西斯檢查一下身體,打打預防針之類。有時候,下了班剛好有人去辦公室給苗青青說點什麼,可正說得高興呢,苗青青會突然站起來,說不行不行,我得回去,尤里等著呢。人家問她,尤里是誰?苗青青就說,還有西斯。我的小乖乖。
苗青青拿著那根剝開的香腸放在狗的嘴邊上,說:「吃吧乖乖。好乖乖,快吃呀尤里,西斯……」
苗青青說:「你是說過。可到昨天為止,我從來沒有收到你的支票。所以,楊白勞上門了。」
來了那麼幾次之後,突然有一天,一個年輕人來到了她坐的這個包廂里。這人在她對面坐下后,說:「大姐,你氣質很好啊。」苗青青看了他一眼,說:「好什麼好,老黃瓜了。」這人說,「大姐,你真的氣質很好。人大方,優雅,風度也好。」聽人這麼誇她,苗青青心裏很舒服,卻淡淡說,「不過是明日黃花罷了。」這時候,年輕人掏出一張名片遞過來,說:「大姐,這是我的名片,我姓魏,是這個酒吧的經理。有件事,能跟你商量一下么?」苗青青說,「你說吧。」魏經理說,「大姐,是這樣,這酒吧開了不到半年,影響還沒造成出去,所以像你這樣有品位的女士來得不是很多。大姐,要是有可能的話,你能每天都來坐坐么?」聽他這麼說,苗青青沉吟片刻,沒有接話。這小夥子很會說話,他看苗青青有些遲疑,就說:「大姐,像您這樣的,我要說聘您,那是辱沒您了。多少錢您也不會幹的。你如果每天都來坐坐,第一,每次來,客位費全免,再提供一杯免費的卡布其諾;第二,您只要坐夠三個小時,就付給你三十塊錢的勞務費,說實話,這也是象徵性的。大姐肯定也不缺這個錢,只是一點意思,你看行么?」苗青青看他說話很客氣,說:「就,坐坐么?」魏經理一聽,有門。就說:「也就是坐坐。你往這兒一坐,酒吧的品位就-上去了。不過,我冒昧地問一句,大姐是單身么?」苗青青看了這小伙一眼,默默地點了一下頭。魏經理說,「這樣,如果有人約你,你就跟人談談。談得好就談,談不好就算,不勉強的。」苗青青笑著說,「假知遇上一匹白馬呢?」「那就牽走。」魏經理也笑著說,「要是真遇上合適的,那也算我們為大姐辦了件好事。大姐可以隨時離開這裏。」苗青青想了想,就應下了。
可是,那些年輕的小服務員對苗青青的態度越來越差了……有一次,竟然把她攆到了一個角落裡。
她想,他怎麼這樣,連腰都彎九九藏書不下去了。這還是個人么?
苗青青說:「你也太離譜了吧?給狗雇個保姆?!」
茁菏青說:「本來,我也是個不在乎錢的入……」
苗青青不接他的話,有些驚訝地說:「你怎麼越活越出溜了?像個孩子,還要人給你穿衣服啊?」
苗青青看中的,就是桌上這部電話。每次來這裏,坐那麼一會兒,她就會給尤里西斯撥一個電話……尤里西斯真是聰明啊!現在,經過訓練,它們已經會使用免提鍵了。
等病房裡沒人的時候,苗青青拿出手機,給家裡撥了一個電話,電話剛撥通,她就有點泣不成聲了,她嗚咽著說,尤里,尤里么,媽媽不好,媽媽不大好,媽媽病了……你呢,你還好么?你說,尤里,人怎麼這樣呢?人怎麼跟狼一樣?我知道你不怕狼,你不怕。可媽媽怕。你說,人活著有什麼意思呢?真的很無趣呀尤里!你說,我是一個壞人么?我壞么?我一直是想好的,我也想做個好女人。可他們給我機會了么?沒有人給你機會。尤里,我從來沒害過人哪,我從未傷害過任何人,我是報社最好的編輯,也是發稿最多的記者,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尤里,好乖乖,你讓西斯聽電話好么……西斯西斯,我痛,我心口痛頭痛,媽媽病了呀,西斯。媽媽快要死了呀!西斯。你呢,西斯,你好么,乖么,聽話么?媽媽嘴苦,心裏也苦。把日子過成這樣,都是媽媽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也知道不能指望男人,男人靠不住。天下的男人都像烏鴉一樣,眼裡看著一塊肉,嘴裏含著一塊肉,說不定哪天就把你賣了!可是可是可是,你叫我怎麼辦呢?……聽我給你背首小令好么:大江東去,長安西去,為功名走遍天涯路。厭舟車,喜琴書,早星星鬢影瓜田暮,心待足時名便足,高,高處苦;低,低處苦……背到這裏,苗青青失聲痛哭。
於是,有一天,苗青青精心打扮,盛裝而出,再一次來到了「梧桐雨」。進門后,她挑了一個最好的位置坐下,頤指氣使地吩咐那些小姑娘們上菜、上酒,點了滿滿一桌子!爾後,對那小姑娘說:「把你們魏經理叫出來,我有話說!」
魏經理看她臉色不對,忙說:「大姐,對不起呀,是不是那些小姑娘怠慢你了?她們不懂事,你多原諒……你看,大姐是可以免單的么。」
老硬的頭髮不多了,前腦門就靠一絡頭髮罩著,那一絡頭髮是用摩絲粘上去的,一不小心就禿瓢了。他又小心地攏了一遍,爾後說:「叫我說,名字越簡單越好。乾脆,一個叫藍藍,一個叫黑黑。」
這女人兩眼瞪著她,喝道:「——你是個婊子!」
兩人剛躺床上,正親親熱熱地扒衣服呢,老硬的電話響了,是老硬的老婆打來的。老硬給苗青青示意了一下,他坐起身子,人綳得像弓,一張臉陡然嚴肅起來。老硬對著電話很鄭重地說:「嗯,怎麼了?嗯,等就等唄……我在會上呢,正開一個很重要的會議。嗯,現在回不去。我告訴你,我在開會!讓他等著吧。幾點?這不好說。嗯,就這吧,就這。」
老硬有點急,說:「不會。這是貴族狗,不亂尿。」
老硬說:「看你這話說的,怎麼是給狗雇保姆呢。你這不正缺個打掃衛生的么?平時給你做做飯、洗洗衣服什麼的,捎帶著就把狗餵了。」
苗青青說:「有一句話,你恰恰忘了。今天,楊白勞又上門了。她是來要賬的。一個要蓋摩天大樓的人,不會賴掉這區區五萬塊錢吧?」
當然,她也被檢察院的人悄悄地「請」去過,檢察院的人對她還是很客氣的,可客氣歸客氣,他們還是問了老硬的一些事。苗青青都堅決否認。她說,經濟上有沒有問題我不知道。至於男女關係,硬總是個很正派的人,根本沒有這回事。檢察院的人提醒她說,老硬已經交待了,交待得很細。我告訴你,他不止你一個,你就不要替他隱瞞了。苗青青青著臉說,他交待是他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檢察院的人再次誘導說,據說,他送你一條白金項鏈?苗青青說,沒有這回事。檢察院的人說,我們可是有證據的。你要說了,就算你檢舉揭發,我們不予追究。你要不說,查出來就是包庇罪了。苗青青說,沒有就是沒有。你去搜。人說,要是查出來呢?苗青青很決絕地說,查出來該抓抓,該殺殺,我認了。就這樣,一直問到了深夜兩點,苗青青不吐一字。檢察院的人無奈,只好說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苗青青什麼也不想,苗青青已經知道男人是什麼東西了。
老硬的心放下了,連聲說:「好好,到底是報社一支筆,這名字好。」
她不是有意的。丟了工作之後,百無聊賴的時候,她時常到一個酒吧去坐坐,要一杯「卡布其諾」什麼的。這個酒吧的名字很特別,叫「梧桐雨」。是個約會吧,專為單身男女開的。酒吧的布置並不豪華,卻也乾乾淨淨的,音樂也是很安靜那種,氛圍好。酒吧裡邊是一排一排的沙發座,車廂式的,不同的是每個酒桌上都裝了一部電話。凡來「梧桐雨」的人,在酒吧里走一圈,若是看中了哪個,只要記住桌號,可以隨時撥打內線聯繫,邀請對方;也可以在電話上先聊一聊,聊得好,再約到一塊坐;聊得不好,也不傷面子。這裏的老闆是很精明的,他在每個桌上都裝了電話,而且電話只限打長途,其餘不限。他之所以開通市話,其實就是讓你約人的。對於酒吧來說,人來得越多越好。
苗青青在屋裡走了一圈,先是進了廚房,爾後拿著一根香腸走出來,說:「我已經想好了,既是英國種,就給它起個英國名字吧:一個叫尤里,一個叫西斯,合起來就是尤里西斯,名著。好吧?」
苗青青一下子崩潰了。她在檢察官的詢問下沒有崩潰,可在這個女人面前,在那一長串電話單子面前,她read.99csw•com崩潰了。
這年秋天,苗青青剛搬到副總編辦公室不到十天,老硬就被檢察院的人「請」走了,一去再沒有回來。聽說,老硬這人,平時邦硬,可一到檢察院就軟了。他是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吐得很凈。僅男女關係一項,一下子就交待了九個!這話傳出來之後,報社又是一場地震。男編輯看女編輯,男記者看女記者,眼裡都多了個黃色的「?」。當人們說到「老硬」的時候,就有了更多的含意,那「硬」不再是一個稀有的姓氏,而是一個「狀語」了。報社的才子們竟然還創造了一個歇後語:老硬進檢察院——軟兒巴嘰。緊跟著,有很多當丈夫的不放心了,一個個把自己的女人請回家,就像審稿一樣,一審再審三審……第二天上班,報社裡上下一片哭聲!女編輯、女記者一個個都痛罵老硬不是東西!一時間,老硬成了臭不可聞的人了。
老硬說:「好,我俗,我俗。你起吧。」
苗青青也裝出半惱怒半撒嬌的樣子,說:「你這也不讓叫,那也不讓叫,你起。你給起個名?你要起不來,我就叫老硬。老硬老硬老硬!」
任秋風一擺手說:「好了,好了。我不跟你鬥嘴。不就是錢么,我馬上讓人給你開張支票。五萬夠么?」
任秋風沉默了。片刻,他有些傷感地說:「青青,我們都是過來人,就不要再相互傷害了……有些話,不說也罷。」說著,他走到那巨大的老闆台前,用手按了一個按鈕,立時有人推門走進來,躬身站在那裡,等待著任秋風的指示。任秋風冷冷地說,「給她開張支票,五萬。」
苗青青一怔,說:「那它吃什麼呀?」
不料,這時候,小狗嘰了一聲,苗青青把老硬從身上推開,一骨碌爬起來說:「狗不會尿沙發上吧?」
老硬說:「這狗嬌貴,它不吃香腸。」
從此,苗青青就成了一個「托兒」。她每天晚上七點半到十點半準時坐在「梧桐雨」那個最醒目的位置上,手裡搖著一杯卡布其諾……來這裏,開初的時候,苗青青幾乎每次來都要換一套衣服,化化妝。過去,她那些從沒穿過的裙裝,現在一套一套地都穿出來了,自然風雅。她還特意地燙了頭髮,大|波浪。所以,她只要往那兒一坐,回頭率還是蠻高的。凡是有男人約她,按照規定,她就跟人聊聊。當然,太委瑣的男人,聊不上幾句,她就把人打發了。也有聊得好的,有些文化品位的,人家約她,她也到對方的座位上去坐一坐,當然是對方買單。可每每到了最後,人家問她要電話號碼的時候,她就會說,等等,你說你喜歡我,你能跟尤里西斯通個電話么?對方一怔,尤里西斯?你跟外國人有聯繫?她笑笑,就會拿起電話,撥通了,交給對方。對方接過電話,馬上就會聽到幾聲狗叫……就詫異地問,你什麼意思?苗青青說,這就是尤里西斯。在問你好呢,你跟它們說幾句。對方說,你有病吧?苗青青說沒有啊,我很正常。那人看看她,嘴裏嘟嚷著什麼,站起就走。結果,試了無數次,沒有一個人願意跟尤里西斯說話。
這時候,苗青青倒是很冷靜的。她每天仍然是照常上班,照常下班。上了班就一個人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不串門,不說話,就那麼獃獃地坐著。報社的人,沒有一個人在她面前提老硬,誰也不提老硬。
苗青青彈著兩腿說:「你壞你壞,你就是個喂不飽的小狗,不,老狗!」
老硬裸著一個大肚皮,一|絲|不|掛地在床上躺著……他怔怔地望著苗青青,說:「你怎麼貓一會兒狗一會兒的?」
苗青青說:「自重?我給誰自重?我怎麼就不自重了?我承認,我是破罐子破摔。我就是塊沒人要的破抹布!可我至少比你真實。我怎麼看你就像是在雲彩眼裡坐著,有點假哪?」
苗青青愣了一下,說:「是,我是苗青青。」
苗青青說:「你怎麼罵人呢?」

老硬撓撓頭說:「狗是你的了,你起吧。」
苗青青用有點撒嬌的口吻說:「叫什麼好呢?那乾脆就一個叫『老硬』,一個叫『老軟』吧。」
她幾乎是夜夜失眠。睡不著覺的時候,她就像夜遊神一樣,爬起來吸煙。煙是越吸越多了。抽煙多了,夜夜咳嗽,就更難入睡。有時候,她會點著一支煙,倦在沙發上,默默地與尤里西斯說話,說一夜的話。她說,尤里呀,西斯呀,你們不知道,我年輕時是很漂亮的。上大學的時候,追我的人多著呢,一個加強排都不止。那些小男生,跟在我後邊,屁顛屁顛的。這些人當中,現在有當副市長的,有當法院院長的,有當縣委書記的,還有一個叫江東生的,是追我追得最緊的,天天給我寫詩,啊你葡萄般的眼睛,現在當了作家協會的副主席,成了大名人了。那時候啊,我一個也看不上……
苗青青說:「什麼呀?你這也叫名字?太俗,俗不可耐。」

這兩隻一窩,是純英國種約克夏狗,袖珍型的。最初,老硬打電話的時候,苗青青說不要,我單身一人,自己還養不好呢,養倆狗算怎麼回事?你是不是想拴住我呀。你要想拴我也好辦,你離婚就是了。老硬說,廢話。你不要就算了。這狗比人貴,一隻上萬!你到底要是不要?苗青青說有這麼貴么?那你抱來吧,抱來讓我看看。
已是歲末了。當苗青青走出大門時,身上一陣陣發冷,像是有股陰陰的怪風夾著寒氣向她襲來。這一刻,她突然覺得這很像是一場演出,一場她曾經看過的什麼戲?她的前夫——任秋風,成了戲里的人物。他走著,被人包圍著,就像一個道具……可戲,只要是戲,總有散場的時候。她回頭望著那個高掛著的牌子,那個寫有「摩天大樓工程指揮部九_九_藏_書」字樣的大牌子,望著望著,她心裏竟然生出了無限的感慨。
苗青青躺在醫院里輸了三天水,爾後,獨自一人離開醫院回到了家裡。在家裡,她也是閉門不出。她已經沒臉再去單位了。報社換了新總編,她的副總編也給免了。免了就免了吧,她也不在意。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她竟成了一個沒人要的人了。她找過新來的總編,新總編見了她就像是躲瘟疫似的,每次她去,那人就故意把門大開著……她對新總編也不客氣,說你這是幹什麼?我會強|奸你么?!新總編忙說,不是這意思。不是這意思。可門依舊開著。每次都給她打官腔,說這要研究。找了兩三次之後,新總編告訴她說,社裡已經研究過了,要她去廣告部上班,讓她再找廣告部主任談談。可她不想找他。她知道那個人,那人姓姜,綽號叫姜麻子,原是報社打雜的,見人總是點頭哈腰的,不知怎地就混上去了。她不喜歡他。可是,沒想到的是,這人卻找上門來了。一天晚上,苗青青聽見有人敲門,就問:「誰呀?」只聽門外有人在捏著嗓子學貓叫,「喵,喵,是我呀,我是老硬,開門吧。」苗青青一下子涼了半截,她抖著身子站在那裡,幾乎就要氣瘋了!過了一會兒,「咚咚咚!」又有人敲門,這一次敲得更響,苗青青厲聲問:「你想幹什麼?」只聽外邊大聲咳嗽了一聲,說,「我是老薑啊,廣告部的老薑!」苗青青想了想,就把門開了,說:「姜主任,有事么?」姜麻子說,「聽說你想來廣告部?有這事吧?」苗青青說,「是總編說的。其實,哪個部門都行,我也無所謂。」姜麻子看了她一眼,話裡有話說,「老硬挺有眼光的。其實,你這人不錯。」苗青青一聲不吭。姜麻子以為戳到了她的要害處,就得寸進尺,伸手照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苗青青一瞪眼:「你這是幹什麼?」姜麻子涎著臉說,「沒啥,我就是想摸摸。」苗青青厲聲說:「你放尊重些!」姜麻子望著她,那眼裡分明寫著:老硬摸得,我怎麼就摸不得?苗青青沉吟了片刻,後退了一步,說:「——尤里西斯,送客!」於是,兩隻狗撲上來,汪汪地叫著!姜麻子嚇了一跳,一邊往後退著,一邊惡狠狠地說:「有啥了不起的,不就一塊破抹布么?!」苗青青放下臉來,也惡狠狠地回道:「就是下水道,也不是你用的!」姜麻子一看來勢不妙,趕忙扭頭走了。第二天,就有話傳出來,廣告部堅決不要!不要就不要,她就在家歇著。在家歇著,只發基本工資,每月只有八百塊錢,她只好把那小保姆給辭了,一個人帶著尤里西斯生活。
老硬說:「養狗的說,沒出滿月的時候,喂它牛奶,蛋黃、肉鬆。出了滿月,就可以喂些狗糧、牛肉什麼的……噢,對了,忘了告訴你,這狗每天必須給它刷毛,洗澡。」

不料,這女人往下罵得更難聽了:「你個狗娘養的!你個賣×貨!你這會兒還排排場場地坐著,你可把我男人害了!」
苗青青成了一個「托兒」。
苗青青一聽,也對。就又扳著老硬的肩膀撒嬌說:「好吧,好吧。你給我找,你給我找一個。」
狗送來的時候,苗青青一看就喜歡上了。狗才剛出生十多天,小不點點的,那毛像絲線一般,又光又亮又長;鼻頭黑黑的,膩膩的,像緞子;那耳朵尖尖的、小小的,像是兩個倒著的V;倆眼圓得像葡萄,煞是可愛。兩隻狗是用一隻精編的小籃子提來的,籃子下邊像皇家貴族一樣鋪著黃緞子做的小褥子。它們卧在裡邊,互相依偎著,樣子很乖。苗青青蹲下來摸了摸,爾後撲到老硬身上親了一下,說我要我要。
老硬是山東人,老硬說:「整(親)一個。你知道該獎勵什麼。」說著,他抱著苗青青親了一下,爾後一把把苗青青抱起來,朝裡屋走去。
老硬說:「這也好辦,雇個保姆就是了。」
時間一長,有時候,連老硬也會吃尤里西斯的醋。老硬每次來,都會打發小保姆去遛狗。因為小保姆是老硬給找的,工資也是老硬給發的,所以小保姆很聽他的。可是,每當兩人要歡樂的時候,只要聽見狗咬聲,苗青青馬上就會拉開後窗大聲問:「——尤里呢,……西斯呢,沒事吧?」這時,老硬就酸酸地說,你看,我還不如狗。苗青青說,你又不是畜生。老硬佯裝惱怒,說你這話咋說的?苗青青就笑著說,行行,你是畜生。於是苗青青就趕忙回過頭安撫他,兩人就「動物」一番。
苗青青突然流淚了,她滿臉都是淚水。她流著淚說:「說實話,我養了兩隻狗。我這次來,是跟你討狗食的。」
「那你在乎什麼?」任秋風哼了一聲,突然說:「明白了。聽說那硬總,被檢察院抓了?」
只從有了尤里和西斯,苗青青的生活一下子變得充實了。
苗青青厲聲說:「免什麼單?我要你免單了么?我是吃白食的人么?!我來這裏坐一坐,是你請我來的。今天,我要走了,從今往後,我不再來了。這頓飯,是我請你的。吃不吃隨你。賬,一定要結。你給我結!」
苗青青說:「喲,這麼不給面子?真是貴人多忘事啊,自己說過的話,怕是也忘了吧?」
任秋風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皺了皺眉頭說:「有話快說,我要趕飛機,只給你三分鐘的時間。」爾後,他對那些秘書示意了一下,秘書們趕忙退出去了。
老硬說:「你要不想養,我送人了。」
現在,任秋風的排場越來越大了,不像當年那麼好找了。他身邊,光秘書就有一大群。沒有辦法,苗青青是拿著記者證闖進來的。
說是總部,也是租下的一棟樓。這棟樓裝修極為豪華,門前豎著兩個大牌子,一個是「金色陽光集團公司」,一個是「摩天大樓工程指揮部」。read.99csw.com嚇人哪!苗青青自進了樓以後,就不斷地被人盤問,對付那些保安,苗青青的記者證還是管用的。可是,上到第三層的時候,她的記者證就不那麼管用了,這裏的辦公室一個個都寫有「秘書一科」,「秘書二科」,「科書三科」的字樣,讓人弄不清他到底有多少個秘書……在秘書三科,她被人攔住盤問了好半天,那人反覆問她預約了沒有?如果沒有預約,任總不見任何人。她說預約了。那人說,單子上沒有啊?問得苗青青煩了,說你可以打電話問一問,我叫苗青青,你問吧。可那人不敢問,就只好讓苗青青上去了。到了四樓,苗青青又被兩個保鏢攔住了。這時,苗青青一下子火了,她急中生智,說,別碰我,我懷著他的孩子呢!聽她這麼一說,那兩個保鏢再也不敢推她了。
任秋風拍了一下頭,說:「噢,沒有給么?我記得……」
老硬仍然擔心她到單位會亂開玩笑,沉著臉說:「你這人,沒個深淺。我可警告你,到了單位,千萬不能亂開玩笑。這玩笑開不得!」
出了門,苗青青掉了兩眼淚。
她的心肌炎又犯了。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她眼前是一片晶瑩的白色,久久之後,她才看清,那是一個吊瓶,醫生已經給她輸上水了。又過了一會兒,她的手開始在床上摸來摸去,一會兒探探這邊,一會兒又摸摸那邊……站在一旁的護士問,你找什麼?苗青青不吭,手慢慢縮回去了。再過一會兒,她又伸手去摸。那護士說,你別來回亂動,小心跑水。你到底找什麼?這時,苗青青才低聲說,我的手機呢?那護士說,你早說呀。說著,她從床頭櫃里拎出一個包,拉開拉鏈,從裡邊掏出手機遞過去,說是你的吧?苗青青點點頭,說謝謝。
當苗青青拿到支票,走下樓去的時候,剛走到一層,只見樓上傳來一陣陣零亂的腳步聲,只聽一層一層都有人在說:「出來了,任董出來了!」緊接著,先後有七八個人慌亂地從樓上跑下來,在門口處撥開眾人,背手而立,開出一條路來。不一會兒,才見任秋風在眾人的簇擁下,威風八面地從電梯里走出來。任秋風硬硬地走在眾人中間,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就那麼架架式式地走著。他顯然是沒有看見她,或是他眼裡根本就沒有她。只見他日不斜視地朝前走著,走得很呆板。正走著,突然有一個人跑上來,說等等,任董,你的鞋帶開了。於是,任秋風站住了,就那麼兩手放在胸前,像個木偶似的。那人趕忙彎下腰,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給他把鞋帶系好……片刻,那人說可以了,可以走了。這時,任秋風才重新抬腿,又是架架地,像個殼似的,在眾人的簇擁下,向前走去。爾後,他出門上了一輛賓士車,絕塵而去。
任秋風說:「別,也別這麼說。這話太難聽,讓人心裏不好受。以後有什麼困難,你儘管來找我,我們畢竟……」
門開著,樓道里站滿了人。那不是人,那是一排排掛肉的鉤子!
苗青青說:「不管夠不夠,我只要我應得的那一份。這是離婚時的協議,多一分我都不要。聽說,你又離婚了?下一個新人是誰?」
片刻,那魏經理出來了,忙說:「大姐,怎麼了?」
苗青青就是這樣闖進任秋風辦公室的。任秋風的辦公室真大呀!它幾乎佔了四樓的半層。推開門的時候,只見任秋風站在辦公室的中央,伸出一個「大」字,他身邊有幾個秘書正手忙腳亂地給他穿大衣呢……任秋風看了她一眼,有些不悅:「你怎麼來了?」
任秋風說:「好,你厲害。」
苗青青臉上掛不住了,說:「他抓不抓跟我有什麼關係?跟你就更沒關係了。怎麼,你是想看笑話?還是想賴賬?看笑話也論不到你頭上!錢,你要不想給就算了。」
苗青青說:「這麼麻煩?它要是屙了尿了,怎麼辦?」
頓時,苗青青聽出來了,她是老硬的女人。苗青青很平靜地說:「嫂子,到這個時候了,你就不要再往硬總身上潑髒水了,沒有這回事。」
這時候,忽的一下,女女人像是拔出了一柄長劍,那是她陡然間從包里抽出來的電話單子。那一長串列印出來的電話單子越扯越長,像一道白綾朝苗青青身上飛去!這女人的嘴也像機槍一樣射出了無數顆子彈:「沒有?你敢說沒有?你敢說沒有?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都來看哪!這個狐狸精,這個不要臉的,把我一家人都毀了!錢呢?說他受賄三百萬,錢在哪兒?塞你×里了?!……」
一天深夜,她又睡不著了,想吸一支煙。可是,她起得有些猛了,剛從床上爬起來,頭一暈,就一下子栽倒在床前的地上了。
很快,老硬發現,尤里西斯居然改變了苗青青的性情。原來,她是一個很焦躁的人,好好的,說翻臉就翻臉。可自從有了尤里西斯之後,她一下子變得溫柔了,平和了,有一種母性的東西被喚醒了,更有女人味了。有了尤里西斯,兩人要說的話也多了。這樣,老硬來的次數就多了。養狗就像養孩子一樣,總有很多事情。於是,尤里西斯就成了兩人之間的溝通媒介。老硬名義上是看狗,實際上是看人。來的次數一多,兩人不免日久生情。老硬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他知道自己沒法離婚,就藉著一個機會,給苗青青提了個副總編。客觀地說,論水平,論能力,苗青青也是該提的,她是報社一支筆么。可是,提了苗青青,卻引起了報社的軒然大|波!按說,兩個人的事情,是沒人知道的。可報社的人都知道……於是,一些想提拔的中層就齊伙伙恨上了老硬,他們私下裡收集了一些老硬的材料,偷偷地把老硬給告了。
苗青青的心思還在狗身上,她把兩隻小狗抱在沙發上,摸了又摸,拍了又拍,喜不自禁,說:「這狗有名么?得給它起個名。叫啥呢?老硬你說。」
苗青青是被人用救護車送進醫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