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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眾人笑起來。周世慧望著小田,酸酸地說:「就是呀,一夜沒少看人家吧?看到眼裡可是拔不出來了……」
白占元「嗯」了一聲,說:「可不能賭錢。」
周世中說:「我看行,咱去看看人家。師傅,你說呢?」
這時,老闆娘把燴面端上來了,幾個人都呼嚕呼嚕吃起來……
小田小聲說:「要跑咱分開跑,一個一個的,溜之乎也……」
老班一邊蹬車一邊說:「這回不夠一回,下回,下回……」
床上,一陣唏唏嗦嗦的響聲。母親說:「就這些錢給你……」
周世中先是回屋看了看熟睡中的兒子,而後又躡手躡腳地退出來。站在了父母親住的那間門前……
老班說:「嗨,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是那種人嗎?我會幹那事?」
午夜時分,在這條燈光閃爍的廠區大道上,下夜班的工人們像乏了的墨色魚群一撥一撥地從工廠大門裡游出來。自行車的鈴聲搖碎了夜空的星星,一圈一圈的車輪在柏油馬路上劃出重重疊疊的橢圓弧線;腳,一雙一雙的腳,在自行車的腳踏上起伏,這是一種生命的起伏,年年月月,他們的日子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在涌動著的車流人流中,自然也有一兩聲野唱,那是用來消除疲勞的。也只有年輕人才會吼出這些有點流氣的句子: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頭,傍上大款你別鬆手……
老班的女人王大蘭,因為要趕早去街頭上賣胡辣湯,早早就起來了。她一邊忙著切菜,一邊對蹲在門口的老班說:「看你這人,一回來就黑著個臉,問了半天連個囫圇話都沒有……」
坐在左邊的中年工人是當過兵的,他叫梁全山,外號「老轉」。老轉說:「不要白的,啤的,啤的。不弄倆小菜兒?」
白占元說:「瞎說啥……」
接近黎明,天還沒有大亮。周世中在樓梯拐彎處的台階上坐著。頭上有一盞半明半暗的小燈泡。他是在等人送錢來……
老轉不好意思地說:「所以,所以嘛,我來問問,是不是孩子們狂手、拿、拿去了……」
老班說:「二百?二百就二百,再看看他們……」
一下子,眾人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誰也不吭聲了。
小田說:「這姑娘可好了,一醒過來,我給她一講情況,她可就掉淚了,一個勁感謝咱。」
老轉說:「問?我還怎麼問?我還敢問嗎?又是打又是罵的?叫誰看呢?」
白小國不耐煩地說:「倒班哩,玩玩。你去歇吧!」
老班苦著臉說:「人家醫院讓拿錢呢,要兩千。」
老轉臉上很不好看,他忙說:「嫂子,你、你這是……」
小田也說:「我知道,班師傅一直想摘帽兒,多請兩回吧,多請兩回就摘了。」
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把撞傷的姑娘扶到一輛自行車上。慌亂地往醫院跑,一邊跑一邊互相關照。這個說:「小心,小心!」那個說:「輕點,輕點……」
上小學的女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說:「爸爸,幹啥呢?」
王大蘭說:「那好,當著你梁叔叔的面,你倆老老實實地告訴我,在梁叔叔家寫作業是不是偷翻他家的抽屜了?三千塊錢是不是你們拿了?敢說一句瞎話,仔細身上的肉!」
老轉拍拍她,緊張地問:「醒醒,抽屜里放的錢你見了嗎?」
老轉罵道:「燒哩!地方上這事兒……」他的話剛落音,就聽見前邊路口處傳來一聲慘叫!幾個人立馬騎車往前趕去。小田邊蹬邊吆喝說:「站住,站住!軋住人了……」
母親說:「啥錢?那八百塊錢,不是你說給世慧交學費的嗎?還有啥錢?」
白占元嘆口氣說:「人哪……」
這時,小田提著一兜水果,領著師傅們走進來。林曉玉看見他們來了,掙扎著身子想坐起來……
周世中安慰說:「也沒幹啥壞事。」
老轉說:「又轉(念ZHUAI,轉文,賣弄的意思。)哩。上了兩天夜大可『胖』開了……」
李素雲說:「一年多了。」
李素雲說:「你要多少?」
老轉接著說:「這有啥?心眼好,要是再長得漂亮,衝上去……」
他們都目不轉睛地望著急救室的紅燈,紅燈一閃一閃地,一直亮著……
王大蘭生氣地說:「你問問是不錯,我也沒說你錯。你咋一問就問到老班頭上了?你怎麼不問別人呢?」
李素雲住的是一室一廳的房子,廳略大些。家裡收拾得很乾凈。周世中在沙發上坐下來,隨口問:「小軍呢?睡了?」
老轉急忙說:「我那兒本來有三千,回來一找,沒有了!我可不是裝熊,好孬在部隊上干過。你看,剛才把老班媳婦也給得罪了。錢丟了,不能問問……」
老轉臉上掛不住了,忙上去拉孩子,一邊拉,一邊說:「嫂子,我只是隨便問問。你、你這是打我的臉呢!」
凌晨三點,柴油機廠的十號職工家屬樓上黑黢黢的。一扇扇玻璃窗像一隻只夜的眼睛……在黑暗中,隱隱約約可以看見牆上寫有「此處加工毛衣」的子樣。
這人一愣,忙陪笑說:「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鄙人林凡,是荷花大酒店的……」
小田忙介紹說:「這是周師傅,這是白師傅,這是梁師傅,這是班師傅……昨天晚上,我們一塊把你送來的。」
周世中站了一會兒,才說:「媽,我有急事,先用用……」
老轉火了,高聲說:「照你這麼說,沒錢就可以見死不救了?我們是在路上碰上的,是是革命人道主義!憑啥讓我們拿錢?」
周世中遲疑了一下,也跟著走進門去。
正吵著,又有一位大夫走出來解釋說:「別吵別吵,同志,不是不相信你們,這樣的事情我們這裏的確遇到的太多了,我們也搞經濟核算,的確是負擔不起……」
王大蘭說:「我都懶得理你。啥事兒,情說了唄。還半吐半咽的……」
老轉吃了酒,羡慕地說:「老班,看你蔫兒巴嘰的,怎麼九-九-藏-書有這麼大的本事?辦戶口可不是小事,你走了誰的門子了?說說。」
小田匆匆跟著那護士走了。幾個人又重新蹲下來。老班說:「這事兒,你看這事兒……」
老班也跺著腳喊:「叫人吧,快叫人吧……」
眾人都端起酒,「咕咕咚咚」喝了下去……
老轉氣憤地說:「啥態度?」
兩個孩子哭著說:「沒有,真的沒有……」
老轉解釋說:「嫂子,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呀。三千塊錢,不是小數。我問問也不錯呀?」
老轉不耐煩地說:「今兒誰來咱家了?」
周世中沉著臉,一咬牙說:「算啦。家裡有錢的,跟我回去拿錢。沒錢的,留在這兒當人質。」說著,扭身大步朝門外走去。
周世中說:「別急,再找找……唉,這事,說起來叫人寒心,可碰上了,也不能見死不救啊?算,算。歇吧,都歇吧。這錢我去送。」
周世中站起身,說:「沒啥,下班回來……嗨。」
周世中說:「也別這麼說。現在人老實了,姑娘們還看不上呢……」
周世中沒有扭頭,他看了看林曉玉,說:「姑娘,好好養傷吧,我們走了。」說著,看也不看那人,只對眾人說:「走!」
他們忽拉拉全站起來了。周世中說:「我是A型,A型行不行?」老轉說:「我我我!我當過兵,我是O型,萬能血型……」小田往前一站,說:「我吧,我驗過,我是AB型。怕只有我是AB型了……」
只聽屋裡幾個年輕人說:「啥年月了?老爺子也真是……」
小田一急說:「就是那個,那個那個那麼……嗨!就是咱救的那個姑娘,她叫林曉玉,她醒過來了!」
周世中沉默了片刻,說:「我撞住人了。」
老班一看這陣勢,小聲對周世中說:「你看你看,救人救出事來了。」
周世中問:「你這兒有錢沒有?我,有急用……」
周世中說:「夠了。」
只聽「吱呢」一聲,玻璃門開了。那個戴大口罩的女護士走了出來,冷冷地對他們說:「怎麼還不去取押金?我可告訴你們,不交押金,一個也走不了!」
白占元進門后先坐下來喘了口氣,看見兒子的房間里亮著燈,門虛掩著,裡邊傳出嘩嘩啦啦的麻將聲……不由地嘆了口氣。
老轉說:「也、沒啥、事。就是惹了個事嘛……」
一直沒有說話的中年工人叫周世中,他是車工班的班長。這時,他說:「算了,算了,別擠兌老實人了。」
老轉突然起了高腔:「啥?憑什麼?」
周世中說:「要兩千。」
白占元說:「別的沒啥,就是小國,不成器,花錢打水漂兒一樣。要是退了……」說著,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這兒有五百塊錢,我藏棉鞋裡了,幸好還沒被那狼羔子翻走……」
幾個人騎車來到跟前一看,只見一個姑娘倒在地上,一輛嶄新的小坤車被撞出十幾米遠……
王大蘭看著他,說:「那,是不是叫人訛了?」
老轉在柜子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團捆著的襪子。他又把手伸進襪子里摸,摸了一會兒,什麼也沒摸到……片刻,他撓撓頭,走到床前,一把把睡著的女兒拉起來問:「小芬,小芬,快醒醒。」
周世中看了看白占元,說:「師傅,你看吃點啥?」
小田靈機一動,說:「哎哎,咱跑吧?」
老轉一甩手說:「寫作業也不行!」說著,他氣呼呼地走出去了。
老轉一見妻子回來了,忙問:「抽屜里那三千塊錢你拿了嗎?」
白占元說:「你操個心吧。」
老轉擂著拳頭罵道:「操,操,我操!」
此作獻給那些在平凡的崗位上默默地生活著、創造著的工人們。
周世中說:「沒事兒。老魏,快回來了吧?」
同一個樓道里,白占元師傅住的是兩室搭一小廳的房子。他開門的時候,屋裡的燈是亮著的,只見屋裡四面牆上貼滿了獎狀。一張張獎狀上都寫著「白占元」的名字。上邊全印著「勞動模範」、「生產標兵」、「節約標兵」的字樣……房子里的擺設很簡陋。醒目的只有這些獎狀。這是他用三十多年的心血換來的。
一出屋門,王大蘭便厲聲喝道:「給我跪下!」
周世中說:「我看這樣吧,一人一碗燴面。老闆娘,記上,一人一碗燴面……」
周世中黑著臉,一聲不吭。白占元看看周世中,說:「別吵,讓世中說……」
周世中站起身,說:「走一步,說一步吧。」
天已蒙蒙亮了。
老班馬上說:「老天,要兩千!這不是訛人是啥?」
說話間,菜和啤酒端上來了。眾人倒上酒。周世中看看老班:「老班,說兩句?」
挨著他的中年工人叫班永順,人稱「老班」,外號「一頭沉」。他是東道,便說:「是是。點,情點了。我早說要請一頓,總撈不著機會。老吃大家的,這心裏也過意不去。大蘭說了……」
小田恨恨地朝玻璃門裡瞪了一眼,氣呼呼地說:「掏就掏!我這兒有三十。」說著,從兜里摸出一卷錢扔出來……
白小國說:「沒事兒。這老頭,我有法兒治他。來來,接著來,我差點就自摸了。」
白占元又看看周世中,問:「要多少?」
同住在一棟樓上,也有幾家合住一套房子的,這樣的住戶被工人們稱為「多家灶」。班永順,梁全山,小田三家就合住在這樣的「多家灶」里,三家各住一間,共用著一個廚房,一個廁所……
正說著,班永順和梁全山一前一後從樓上走下來,兩人分別往台階上一坐,誰也不理誰,誰也不看誰……
王大蘭狠狠地瞪了老班一眼,剛要說什麼,崔玉娟推門走了進來,一見這陣勢問:「這是怎麼了?」
白占元說:「不賴,不賴,這姑娘心好!」
屋子裡,白小國嚷道:「還讓不讓人睡了?」
九*九*藏*書世中說:「我這兒有八百,白師傅拿了五百,老班四百五,一共是一千七百五也差不多少了。」
老班拍著手說:「好好,這姑娘心好,心真好。」
老轉說:「想摘帽兒,是不是?怕人說你小扣兒。」
周世慧笑著說:「看班師傅說的,救了人家,還說是遇上好人了。你猜我哥回來怎麼說的?他說是他撞了人了!」
老班在一旁勸道:「算啦,算啦,錢丟了,心裏急……」
老轉便借題發揮說:「你是怎麼搞的?一天到晚不著家!那錢,丟了!」說著,一摔門,回屋去了。
兒子白小國的房間卻是另一種景象。房間里的布置、擺設十分現代。牆上貼著歌星、影星的大照片;床是席夢思的,牆上掛著電吉它,還有帶卡拉OK的音響;燈是專用的可高可低的吊燈,吊燈下擺著一張麻將桌,桌子周圍坐著四個正在打麻將的年輕人。聽見外邊有聲音,白小國忙說:「快,快,把錢收起來吧,老爺子回來了。」說著,幾個人手忙腳亂地往兜里塞錢。
眾人亂紛紛地從各自屋裡跑出來,這個說,活了?那個說,活了?還有的說,你說清楚,誰是林曉玉?
小振明說:「我就看過他家一本畫書,還是小芬讓看的……」
老班紅著臉說:「沒啥,沒啥。都是眾人抬舉。世中,白師傅,都沒少替我說話……」
被扣作「人質」的小田,這會兒正躺在在醫院大廳水磨石地上呼呼睡呢。地上太涼,他兩手抱著膀,蜷成了一個團團蛋兒,嘴裏流著長長的口涎……
白占元說:「隨便,隨便吧。」
眾人忙圍上去說:「別動,姑娘,你別動。」
他們互相看看,不知怎麼回事。周世中站起來說:「我去吧……」說著跟著那護士朝著一間醫務室走去。
這是一條自行車的河流。
過了一會兒,周世中說:「師傅,我一直沒顧上給你說,廠里想讓你退呢……我頂住了,技術上你還能把把關。」
周世中說:「也別優質了,就燴面。再弄倆小菜,花生、黃瓜什麼的,一人一瓶啤酒,就中了。『一頭沉』家裡的情況大家都知道,以後有機會再吃他……」
王大蘭一驚,說:「丟了?在屋裡放著會丟?沒人來呀?」
深夜,廠區大街上靜靜的。路燈閃爍,繁星閃爍,一切彷彿都在閃爍。周世中一行在馬路上騎車走著……
小芬說:「沒誰來呀?傍晚我媽回來了,又走了。還有,就小水,振明來這兒寫作業……」
小田笑著說:「我說,今兒是怎麼了?日頭從西邊出來了?原來是老婆發話了。班師傅,我不是說你,一傢伙雙喜臨門,也該請啊。」
屋子裡最醒目的還是一張大床。兒子和女兒都在床上睡著。王大蘭進屋二話沒說,一把把熟睡中的兒子和女兒從床上拽了起來!一雙十二三歲的小姐弟,迷迷糊糊地被她連掂帶拽拎出了家門……
屋子裡的空氣頓時緊張了……
老班突然說:「要是、要是……不會訛咱吧?」
白占元說:「去。不管怎麼說,救了一條命呀……」
李素雲看看他,說:「上屋裡說吧。」說著,扭身回屋去了。
老班迎上去求告,說:「同志,咱是下夜班碰上的。咱是辦好事呀,咱真是辦好事呀……」
老轉沒頭沒腦地發脾氣說:「以後……不三不四的,別往家裡領!」
老班看看大家的臉,說:「這,這,不夠吧?再弄倆菜?再弄倆吧?」
兩個孩子都哭起來了,嗚咽著說:「真沒有……」
王大蘭說:「我聽老班說了,正給他湊錢呢。」
周世中說:「素雲,是我,世中。」
王大蘭眼裡噙著淚說:「梁師傅,俺娘們是從鄉下來的。別的不怕,就怕人家看不起。說實話,這些年了,你們那廠,我連門都沒進過。我賣胡辣湯,用根鐵釘都是在街上買的。你要不信,就這間房子,你進去搜吧,你情搜了!」
周世中淡淡地說:「你是不是很有錢?」
崔玉娟愣了愣,說:「沒有啊……不是,還在那兒放著的嗎。」
周世中走上三樓,站在了一個門前。怔了片刻,他輕輕地敲了兩下門……
老班說:「過去是我。這會兒,商、商量著來……」
王大蘭又問:「我再問一遍,到底拿了沒有?不說實話,我把你們的腿打斷!」
這時,老轉也打起退堂鼓了。他慌忙說:「先說好,我沒錢。我是沒錢……」
小田說:「那,叫輛車吧?」
老班說:「辦了個好事……」
白占元咳嗽了兩聲,說:「我也回去,我那兒還有點。」說著,也朝外走去。
周世中說:「三百,三百就夠了。」
老轉說:「你看你這人,誰還能壞你的事兒?」
周世中皺了皺眉頭,還是不說話。
李素雲關切地說:「你一夜沒睡吧?」
小田見他們都走了,身子一軟,躺在了地上……
正說著,突然有幾個人沖了進來。只見頭前的一個穿西裝,手裡拿著「大哥大」氣勢洶洶地走過來,罵道:「是哪個狗日的把我妹妹撞了?說!」跟他進來的兩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兩手抱膀,不懷好意地站在了門口。
小田不好意思地說:「哪呀,人家剛醒過來。」說著,就往樓下跑,邊跑邊說:「我先下去買水果。」誰知,到了樓梯口,他又折了回來,指了指身上說:「太髒了,我得換換衣服。」眾人又笑了。
老轉說:「抬的時候,還有呼吸呢。我摸……」說著,看看他們,又不吭了。
李素雲馬上說:「有。」說著,就進裡屋去了。一會兒,她走出來,把三百塊錢放在周世中面前,問:「夠不夠?存摺上還有……」
白占元也急了,說:「世中,你沒給人家說清楚吧?咱是……」
老班說:「救了個人。那姑娘被車撞了,俺幾個給送醫院去了……」
小田說:「班師傅,這會兒你們家誰當家?」
周世中九-九-藏-書說:「算啦,算啦。折騰半夜了,都回去睡吧。剩下的數,我想辦法。」
周世中說:「師傅,說哪兒去了。咱廠干機加工的,有幾個不是你的徒弟?再說,不是還差半年嗎?」
眾人都說:「不賴,不賴。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周世中默默地望著他們,乾乾地說:「要押金。」
坐在下首的,是青年工人田治。人們都叫他小田。小田說:「師傅,『一頭沉』輕易不出血,怎麼也該弄瓶白的吧?」
白占元「哼」了一聲,剛轉過身來,門砰一下關上了!
小芬委屈地說:「他家沒地方,就來寫寫作業……」
老班說:「說說?說說就說說吧。反正就那點事兒,還是胡辣湯。咱廠,管後勤的,那姓徐的副廠長,也是天天去喝。這人不如人家所長,喝了不給錢不說,還端。一家人都去喝,喝了年把……才說讓交定金。」
立時,屋子裡有了聲音:「誰呀?」
在市第二人民醫院的走廊里,等醫生把病人推進急救室后,他們五個人才有了喘口氣的機會。沒想剛蹲下不久,一個護士又匆匆走過來問:「你們幾個,誰是AB型血?」
李素雲說:「秋霞說……她,想……離。」
兩個孩子帶著哭音說:「沒有。」
周世中說:「來不及了。抬!二院離這兒近……」
老轉說:「那,那錢我先欠著,算我借的,行不行?三千塊錢,才取出來不久,說丟丟了。」說著,眼裡濕濕的。
老班嘟噥說:「問唄,誰不讓你問了?叫你搜,你不搜……」
在市第二人民醫院的急救室里,已經蘇醒過來的林曉玉在病床上躺著。她頭上纏著一圈帶血的繃帶,腿上打著石膏,身前放著吊瓶,正在輸液……
林凡遲疑了一下,馬上說:「錢?有,有。說個數吧?」
那個戴大口罩的女護士從急救室里走出來,看了看他,搖了搖頭,又返身走回醫務室。片刻,她拿出一條印有紅「十」字的被子,輕輕地蓋在了小田身上……
周世中說:「咋呼啥?你不是人?」接住又問小田:「記住車號了嗎?」
小田說:「師傅,你笑話我呢?」
老班四下看看,嚇得腿哆嗦說:「跑吧?咱跑了吧?」
老轉說:「你是有個好女人哪。你說我那口子,嗨,不說了……」
老轉說:「那姑娘也算倒霉,要是……」
正說著,身後有一輛小麵包車像沒頭蒼蠅一樣高速駛來……幾個人趕忙往路邊上讓,一邊讓一邊說:「這車是咋開的,瘋了?」
老班激動地說:「咱算是遇上好人了!她硬是訛咱,咱也沒法呀?是不是?」
李素雲說:「秋霞說,你這邊這樣,她那邊,那樣。你爹癱著,你娘這樣……她那邊,她娘又是那樣……這樣拖下去也不是常法。她說她不想再拖了。我勸了勸她。可她說,她已經向法院起訴了。」
周世中走上樓來,悄悄地用鑰匙開了家門,輕手輕腳地進了屋。這是一套舊式的三室沒廳的房子,外邊的廳僅是一個過道。左邊的大間里住的是他的父母。他父母都是退休工人,父親已病癱多年……他的母親退休前是紡織女工,不光胳膊、腿疼,還有間歇性精神病。右邊的小間里住著他的妹妹周世慧。中間的房間住著他和兒子……這是一個負擔很重的工人家庭。
周世中沉默了一會兒,說:「她想離,就離吧!」
林凡一怔,連聲說:「我道歉,我道歉……」說著,追出門來,攔住眾人說:「師傅,師傅,你們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的恩人。剛才是我太魯莽了……這樣吧,我請諸位中午到荷花大酒店去,我請客!請務必賞光,給個面子……」說著,又對一個年輕人喝令:「小吳,馬上安排雅間!」
這時,去輸血的小田揉著胳膊走過來,他們又忙圍上去問:「怎麼樣?輸了多少?頭暈不暈?」
老班忙說:「咱不能再給人家說說?咱再說說吧,咱是辦好事……」
片刻,門開了,三十二歲的女工李素雲披衣站在了門口:「有事兒嗎?」
李素雲說:「上他姥姥家去了,那兒上學近。」
清晨,廠區大道上,上班的工人們紛紛從職工宿舍樓里湧出來。有的提著飯盒,有的女工推著孩子……這裏又成了一條涌動著的自行車的河流……
幾個人都跟著周世中往門外走。
老轉在過廳里走了一圈,又幾步走到老班房門前,伸出手想敲門,可手舉了半截,撓撓頭,又松下來了。再轉一圈,終於忍不住,又去敲門。他用手指在門上彈了兩下,叫道:「老班,老班,你出來一下。」
白占元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無奈地搖了搖頭……
周世中站在黑暗中,對他媽說:「媽,那錢,還有嗎?」
老班咂咂嘴:「說起來你們不信,真沒啥。你們還不知道我?一點本事沒有。主要是咱大蘭……大蘭來了,帶倆孩子,就我那點死工資,你說這日子咋過?沒辦法,大蘭在街口擺個胡辣湯攤。你們光知道大蘭來,大蘭為啥來,你們不知道吧?這喝了點酒,也不怕笑話了,我說說。大蘭在家帶倆孩子,村上有人老去找她的事,夜裡去砸她的門,是沒辦法才來的。說到底,咱是遇上好人了。你說,咱一個工人,別說沒錢給人家送禮,就是有,也沒地方送啊!咱指望啥?咱是遇上好人了。管咱們這一片的所長,你們知道吧?老胡,胡所長,那是個大好人。大蘭不叫我往外說,咱都是自己人,我就說說。老胡那人真不賴。咱一分錢的禮都沒給人家送過,人家硬是把事給辦了。為啥哩?說句不該說的,咱大蘭在街口賣胡辣湯,咱那胡辣湯味正,佐料全,也乾淨,所長好喝這湯,一來二去就認識了。說到根兒了,所長喝胡辣湯咱不收錢。人家胡所長可是好人,咱一不收錢,人家就不來喝了。那人直正。說實話,人家也不在乎這碗胡辣https://read.99csw.com湯錢是不是?人家一不來,咱大蘭就讓閨女用飯盒給人家往家送,颳風下雨都送。有一回下雨,孩子路上滑倒了,燙了兩手泡。(說到這兒,老班眼濕了。)嗨,送了一年多,把所長老婆給感動了,所長老婆跟咱大蘭成了朋友了。所長老婆說:你要不給人家把戶口辦了,我不依你……就這,給解決了……」
王大蘭說:「我這有二百,少不少?」
在一個小小的燴麵館里,一張圓桌旁已坐下了五個工人。他們也都剛剛下了夜班,臉上還帶著沒有擦凈的油污,一個個看上去汗浸浸的。坐在上首的是一位面善的名叫白占元的老師傅。他說:「弄碗燴面算了,也別複雜。」
老班張了張嘴,似不想說,可還是說了:「這事吧,班長,白師傅都沒少說話,真沒少說話。主要,大蘭不讓說……」
大家都笑了。小田說:「看起來,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啊!」
老班拉住小田輕聲說:「你還不知道呢,訛上咱了,要押金哩!」
半上午的時候,小田穿著一身在地上滾得髒兮兮的衣服跑了回來。他三步兩步搖搖晃晃地衝進樓道,高聲喊道:「白師傅,周師傅,梁師傅……特大喜訊!特大喜訊!活了,活了!林曉玉活了!」
老轉說:「老班,你還不該出點血呀?別的不說,兩件大喜。再說了,咱這班的,誰沒請過,就你吧?」
白占元嘆口氣說:「有多少錢也不夠他折騰……也怨我,他娘死得早,慣壞了。」
片刻,又有一個戴大口罩的護士走過來,對他們招招手說:「來一下。」
老轉忍不住又問:「那房子呢?那房子是咋鼓搗上的?」
被稱作老闆娘的趕過來問:「優質的?」
周世中說:「廠里還停著工呢?」
這時,白占元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他低頭一看,姑娘在流血,忙說:「還愣啥快送醫院吧。」
王大蘭一聽,臉色忽地變了。她硬硬地說:「梁師傅,你等等。」說著,撞開身後的老班,折身回屋去了。
老班忙說:「也別太那個了。太那個我過意不去。大蘭交待了……」
王大蘭停住手,不相信地望著老班,說:「不對吧?是不是有人竄掇你去打麻將了?你給我說實話……」
幾個年輕人看見白占元,忙笑著說:「大伯回來了?」
周世慧說:「媽,先讓我哥用吧。報名還早呢……」
眾人聽著,默默地望著班永順。好一會兒,才又舉起杯說:「喝,喝!不容易,不容易……」
老轉因為丟了錢,臉一直陰著。這會兒才說:「叫我說,咱得去看看人家,以示咱救人的誠意。」
老班可憐巴巴地說:「咱是辦好事呀,咱真是辦好事呀!這算咋說哪?」說著,忙把衣兜翻出來說:「給,你們看看,我就拿了五十塊錢,是大蘭讓請客用的。兜里還剩七塊五毛錢,我不騙恁……」
小田說:「那好,叫班長說吧。」
周世慧「嗯」了一聲,說:「快了,廠長正跑款呢,說是新設備一上馬就……」
小水又說:「不信你問問他家小芬……」
周世中看了看李素雲,說:「要是沒有,我再……」
小芬揉揉眼,說:「沒有,我沒見。你還欠我一張電影票錢呢……」
晨光在亮亮的自行車瓦圈上映出一個個扁扁的人臉,臉在瓦圈上轉動,一天的生活,勞作又開始了……
王大蘭很要強,想了想又說:「你是出臉面的人,在廠里工作,也不能讓人小看了。這吧,我還有二百五十塊的稅錢沒交,你先拿去。我這邊再拖他幾天。別讓人家笑話咱……」
老轉在地上蹲了一會兒,也只好站起身來,對小田說:「小田,你才輸了血,身子弱,你在這兒當人質吧。我也回去湊湊。」他也是一邊走,一邊埋怨說:「嗐,地方上這事兒,真他媽的……」
周世慧含含糊糊地說:「是禮儀學校,還早呢……」
周世中不吭。
周世中說:「不重。就是……」
王大蘭說:「送就送唄。這有啥?還吞吞吐吐的?」
老班蹲在門口,吞吞吐吐地說:「下班路上,碰個事……」
周世中說:「不管怎麼說,兩件大事都有著落了。」
王大蘭也借題發揮,對兩個孩子吼道:「回去!以後放學回來,出出門我打折你們的腿!」
護士點了一下小田,說:「你,就你。過來吧,快點!」
周世中說:「小國?」
周世中說:「是個姑娘。睡你的去吧,小心著了涼……」
王大蘭質問道:「說!有沒有?」
林曉玉叫了一聲:「師傅。」又趕忙對林凡說:「哥,還不趕快給師傅們道歉!」
老班擔心地問:「沒再說別的吧?」
周世中說:「那就請你把我們墊的兩千塊押金退給我們。我們都是工人,是靠勞動吃飯的。別的,就不必了。小田,你留下吧。」說完,大步朝門外走去。
梁全山家,迎面是一張大床,床四周是柜子、箱子和一張三斗桌……東西把一間房子塞得滿滿的。梁全山的妻子崔玉娟上夜班去了,只有女兒小芬在床上躺著。這會兒,他正在家裡翻抽屜。一個一個翻過了,又去柜子里摸,一邊摸一邊自言自語地說:「奇怪,出邪了,三千塊錢哪兒去了?明明是放抽屜里了……」
周世中說:「給他說個對象,有人管著會好些。」
母親急了,忙說:「撞了誰了?重不重?」
母親說:「你妹妹她明天要去報名,加上她打毛衣掙的錢……」
白占元搖搖頭:「沒法說……」
老班說:「這人八成是喝醉了……」
老轉說:「行了,行了,看把你嚇的?」
眾人的聲音忙低下來。白占元「呸」了一口,說:「你打一夜麻將,還有功了?別理他!」
老班說:「醫院,要兩千。幾個人一塊湊……」
這時,門響了一下,妹妹周世慧披著衣服跑過來,關切地問:「哥,撞了誰了?老的少的?要是老的可就麻煩了…read.99csw.com…」
躺在病床上的林曉玉流著淚說:「哥,你錯怪人家了。是這些師傅們救了我,是他們把我救了。要不是他們……」
老班坐下后說:「我這兒,大蘭給湊了四百五。」說著,又看看他們:「這錢掏得老冤枉啊!」
李素雲在屋裡說:「哦,是周師傅。你等等……」
白占元說:「這年月,也算是遇上好人了。」
這時,周世中說:「我給人家做過保證。我把廠址、姓名,都告訴她了。她也打電話跟廠里聯繫過了。不然,她要五千塊押金……要跑你們跑吧。」
兩個孩子都怯怯地望著王大蘭,不敢吭聲……
李素雲問:「出啥事了?聽見你們那邊鬧嚷嚷的?」
周世中剛想走,李素雲說:「你等等。秋霞,她來了。昨個兒沒見你,在這兒坐了一會兒。」
周世中說:「哎小田,那姑娘長得漂亮吧?」
老轉說:「跑!娘的,事大事小,一跑就了。地方上這事兒,也沒啥講究。」
白占元說:「退就退吧,上頭有政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人老了,手腳不利索,拖累你們了。」
小田說:「要去咱現在就去,晚一會兒,人家家裡就來人了。她已經讓護士往家裡打電話了,還專門說讓家裡人帶著錢來……」
林曉玉哭了,她流著淚說:「謝謝,謝謝師傅們!」
老班說:「看看,看看,訛上咱了吧!這事兒,你說這事兒……」
王大蘭想了想說:「鬧了半天,是這事?事攤上了,咱也不能賴了。要多少?」
小田連聲說:「沒有,沒有……一醒過來,馬上就證明咱是救命恩人,咱是受了冤枉。」
小田一蹦大高:「兔崽子早跑沒影兒了!」
班永順說:「是呀,是呀,都是好人,都是好人。」
白占元說:「姑娘,別難過了,是你命大。」
周世中說:「別,你也別,我們是碰上了。」
老班說:「該該,該。大蘭說了……」
老轉說:「你別瞎咧咧,這事兒班長能幫你?」
在廠區的大道前邊,有一處燈火闌珊的夜市,一街兩旁排滿了各樣的酒館、餃子館、燴麵館、餛飩館……這些飯館都是低檔的,是專門賣給下夜班工人的。於是,自行車流到這裏,就有三五成群的工人滑下車來,走向臨近的、看上去中意的小餐館。有人說:「喝二兩?」有人就應:「喝二兩!」
周世中慢慢蹲下來,說:「我說了,都說了。人家不信……」
周世中說:「媽,是我。」說著,他推開門,走進了母親的房間。黑暗中,他的母親余秀英告訴他說:「秋霞來了,見你是夜班。又走了。」那說話的語氣裡帶著明顯的不滿。
老班看了看小田,只好也跟著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拍著手說:「這上哪兒說理呢?跟誰去說理呢?」
王大蘭沉著臉,說:「梁師傅,你別管。」而後又厲聲對兩個孩子說:「咱窮要窮得有志氣。小水,振明,你們聽好了。你爸是工人,你爸當了二十多年的工人,一直是清清白白的。你爸那工廠那麼大,東西那麼多,你們見你爸拿回來一個螺絲沒有?」
老轉誇耀說:「我當過兵,不能見死不救啊!」
老轉撓了撓頭,說:「嗨,我那抽屜里放了三千塊錢,是準備分房時交訂金……可誰想,丟、丟了……」
片刻,有沉重的腳步聲響起,白占元從樓上下來了。他沒有說話,也默默地在台階上坐下來。周世中默默地遞過一支煙,他默默地接過來,默默點上,默默地吸著……
門開了,最先走出來的是王大蘭,她身後是老班。王大蘭問:「梁師傅,有啥事兒?」
白占元走到兒子的門口,推開門,探探頭說:「啥時候了?還不睡呢?」
王大蘭說:「辦好事怎麼了?等我表揚你哩?你辦的啥好事?你還會辦啥好事?」
幾個人面面相覷。老班輕聲問:「人死了?不會吧?」
老轉一怔說:「我去看看……」說著急步來到急救室門前,可那門關得太嚴了,看不見也聽不見,急得他在門口處來迴轉……
母親說:「怎麼了?出啥事了?」
這時,周世中從醫務室里走出來了,他沉著臉,看上去一臉憤怒。眾人急忙圍上去問:「咋樣?不要緊吧?」
兩個只穿著褲頭、背心的孩子被嚇醒了,一邊跪,一邊揉著眼哭起來……
一時間,他們全都愣住了。老轉從路東跑到路西,舞動著兩手高喊:「閃開,閃開!保護現場,保護現場!」其實馬路上就他們幾個人。
小田也打趣說:「說說,說說。將來我要是找個鄉下的,不也得走這條路嗎?」
老班忙說:「世中,你說,你說……」
老班說:「不是人,是醫院。醫院扣住人不讓走……也不是我一個,車間里四五個呢,世中讓都回來湊錢……」
一時,林凡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才好。
小田笑笑說:「輸的時候很舒服,這會兒有一點暈。不要緊……」
周世中端起酒,說:「那我就替老班說兩句。今兒個這酒,主要是為老班賀喜。老班多年來不容易。他是『一頭沉』,原來老婆孩子在鄉下,兩下掛扯。這會兒,老婆弄來了,戶口也入上了;房子也有了眉目,定金交上了,這是兩件大喜事。好了,為老班的兩件大事乾杯!幹了!」
大口罩仍然冷冷地望著他們:「誰證明?這種事我可見得多了。出了事,把人往醫院一扔,不管了!我們這兒光死帳趴了十幾萬,我找誰去?」
白占元說:「別提了。吃喝嫖賭佔全……正經人家的姑娘,誰要他呢?」
立時,屋子裡響起了唏唏嗦嗦的穿衣服的聲音。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屋子裡傳出來:「誰呀?」
麵包車一陣風似地刮過去了……
然而,那輛車上的司機僅僅勾頭朝外看了看,一踩油門,竟然飛快地開車逃走了……
周世中又問:「夜校啥時開學?」
老班試探著問:「要是醫院再要呢?老天爺,那可是個無底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