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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白小國騎車跟上去,說:「世慧,世慧,哎,晚上跳舞吧?『藍天』,我請客。」
王大蘭門一關,身子往門上一靠,說:「別去,誰也不能去!」
白占元不吭,背過臉去,從兜里甩出一百元錢……
老轉沒好氣地說:「麵條。」
周世慧羞澀地走了幾步……
周世中淡淡說:「沒啥。」
崔玉娟扭過頭,看了看他,又趕忙把臉扭過去了。
周世慧說:「聽說,你們這招收鐘點工,是嗎?」
周世慧說:「你沒聽人家說,錢不是萬能,沒有錢萬萬不能!」
白小國彎腰把錢撿起來,拍了拍,皮著臉說:「這是錢,錢是好東西,你怎麼能隨便亂扔呢?這不好啊。再說了,錢已經給了,你還生什麼氣?你這不是白生氣嗎?生氣凈傷自己的身體,你看,我一點也不生氣……」正說著,看白占元瞪著他,便說:「好好,我走了。」
電視機還開著,熒幕上,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花……
老班馬上說:「我去勸勸。」
這時,母親余秀英推門走了進來。她說:「還不去給你爸穿呢?你哥連班,你不知道?」
王大蘭點著老班的頭說:「你呀你呀,生就的死鱉!」
崔玉娟說:「你,你,你是怎麼了?不是告訴你了?不信,你去問問……」
過了一會兒,綠燈亮了,他趕忙加快速度往前追。可追著追著,他發現那粉紅坤車不見了……他停住車子,四下張望,猛然間,他看見那粉紅坤車子繞到了另一條路上!他心裏說:「不對,路線不對!這不是妻子上班的路。」於是,他加快速度衝上前去,飛快地騎到跟前,照「妻子」肩上用力拍了一掌:「下來吧,我跟你半天了!」
崔玉娟說:「我第一次去她家,正趕上她家打麻將,非讓,玩玩……」
老轉進了家門,見妻子崔玉娟仍在床上睡著。他輕輕地走到床前,眯著眼,用審視的目光盯著妻子看……
周世慧說:「我確實有事。我先走了。」說著,越騎越快了。
華燈初上,在燈光閃爍的馬路上,老轉飛快地蹬著車子。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前面那輛粉紅色的坤車。他看見妻子了,騎坤車肩上挎一小包的就是他的妻子崔玉娟。他不敢騎得太快,他怕妻子認出他來,只悄悄地在後邊跟著。過了一片熱鬧的夜市,又連續過了兩個路口,突然前邊的紅燈亮了,他急忙剎住車子,目光仍緊盯著那輛坤車,可是,前邊的車子卻越聚越多……
在這一剎那間,他腦海里出現了一個可怕的幻象:他的妻子崔玉娟正跟人抱著,含情脈脈地跳舞……於是,他臉上突然冒出了憤怒的神色!他幾步來到門前,抬腿剛要進,卻被一個穿旗袍的姑娘攔住了。姑娘說:「先生,對不起,請買票。」
那小夥子淡淡地說:「三十。」
王大蘭說:「明光光的,怕啥怕?」說著,口氣又軟下來了:「你家不是有彩電嗎,回去看電視吧。」說著,扭過身,把屋門關上了。
老轉說:「師傅,我找崔玉娟,她是我愛人……」
周世慧來到「荷花大酒店」門前,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才下決心走進去。她邊走邊在心裏囑咐自己:「別怕,別怕……」
老周師傅嗚嗚呀呀地說:「噢,噢噢達(好點的意思)。」
傍晚,梁全山下班回來。一推門,見妻子崔玉娟已打扮得利利索索的,正準備出門呢。
老轉再沒說什麼,只覺頭懵懵的,扭頭就走……
只有勺子碰鍋沿的嚓嚓聲。
白小國擺著手說:「好,好,我不跟你較這個真兒。我跟你沒啥說頭。說了你也不懂。你還在五十年代蹲著呢,這已經是九十年代了,我跟你凈生閑氣!九十年代跟五十年代生什麼氣?犯不著,對不對?拿錢吧,拿錢吧,拿錢走人!」
再走,老轉就很猶豫。走走停停……當他又來到一個卡拉OK廳門前時,他又遲疑著站住了。他看見玻璃窗里晃晃著男男女女的倩影,覺得有一個很像崔玉娟,再看又覺得不大像……最後,他下決心,從兜里摸出十塊錢,捏在手裡,大步向門口走去……
走進廠院,聽見了織機的轟鳴聲,老轉心裏反倒鬆了一口氣,心說:「玉娟肯定在班上,謝天謝地……」
林凡又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著周世慧,而後說:「明白了。我們這裡是招收鐘點工。不過,我們用人是很嚴格的,當然,報酬也很高。每天只工作四個小時。從晚上八點到十二點。工資一個月五百元,不低吧?還有呢,小費歸自己,一個月至少不低於工資,這樣的話,加起來至少一千元……怎麼樣?」
崔玉娟走上樓來,一推家門,不由地愣住了!只見梁全山正衝著門在屋裡坐著,兩眼熬得血紅,臉綳得像是要殺人……
崔玉娟說:「可不。」
白占元說:「那是你不好好乾。無論到哪兒,不好好乾都不行……」
老班說:「要送禮你去送,我可不去。徐廠長都說了,頭一個就是read.99csw.com咱,早早晚晚的事……還送啥?」
崔玉娟翻了個身,把臉扭到了裡邊,說:「怎麼了?車間里安排的,我有啥辦法!上個班,成天提心弔膽的,今兒說優化組合哩,明兒又定崗定編哩……」
王大蘭沒好氣地說:「沒人更不能去了,省得丟了東西訛人!」
灶間只剩下小田一個人了。他拍了拍腦袋,自言自語說:「我說不對勁呢……」
林凡看了看周世慧,忙說:「是啊,是啊。請問,小姐貴姓?」
老班說:「錢丟了,不是小數,人家問問也不錯。」
白占元頭都沒抬,沒好氣地說:「你是趕著點兒來的,知道我今天發工資,是不是?」
白小國說:「世慧,你說話別那麼難聽。我也沒啥事,陪你走走……」
崔玉娟一看這陣勢,忙央求說:「你,你這是幹啥?當著孩子的面……」
老轉「嗯」了一聲,沉著臉,也不說話,那目光就像審賊一樣……
王大蘭說:「就你臉皮金貴?你看看,這三家住一塊,丟個東西都讓人懷疑咱,孩子連門都不敢出……」
老轉說:「別打岔,不會寫先空著!」
走了一會兒,周世中已累得滿頭大汗,可他卻笑著說:「不錯,不錯,今天能走五十步了。」
這時,小田從屋裡走了出來。小田穿戴一新,看上去喜洋洋的,哼著小曲走下樓來。正好碰上老轉貓著腰偷偷往下看呢。小田一怔,說:「梁師傅,你這是……」
老轉走上前去,對一個帶班的女工問道:「崔玉娟在不在?」
王大蘭說:「房子的事,有消息嗎?」
王大蘭明明看見梁家的鍋淤了,也不吭聲……
林凡抬直頭來,問:「你是?」
忽然,一輛車子照著她直衝過來!嚇得她「哎呀」一聲,趕忙往路邊上讓……
崔玉娟說:「頭兩天,是張不開嘴。有一天夜裡,我想說,推了推你,你睡著了。」
周世慧看他根本沒心聽她說,氣了,說:「沒事。叫你去看電影哩!」
白小國說:「跟你簡直沒法說話。這年頭,你不知道嗎?那鑄造上沒關係也不行。我沒幹嗎?先是讓上爐上(爐前工),爐上又叫上型上(造型工),後來又叫我去篩沙子。你說,這不是掂兌人嗎?造型幹了半月,那活兒能是好活兒?出來跟煤黑子似的。就這,非讓我去篩沙子。你說說,我好歹也是中學畢業,操,叫我去篩沙子!那篩沙子的凈是鄉下來的合同工……跟我一塊進廠的,有個哥們沒幾天就調辦公室去了。你猜為啥?他爹是工商所長!」
這時,女兒小芬推門走進來。她一邊放書包,一邊說:「爸,啥飯?」
小田一邊應著,「好好……」一邊急匆匆地跑下去了。
崔玉娟一見他回來了,忙說:「飯在鍋里呢。」
周世慧說:「有個事,你給參謀參謀吧?」
周世慧吃驚地說:「這麼多呀?那,都做哪些工作?」
可是,當那女人驚詫地轉過身時,他一下子呆住了,那不是崔玉娟……
那姑娘罵道:「神經病!」然後,悻悻地騎車走了。
小田急著走,心不在焉地說:「啥事,改天吧。」
這時,崔玉娟騎車回來了。她把車子一紮,走過來說:「老周師傅好點了吧?」
周世慧老老實實地說:「我叫周世慧,是電子元件廠的工人。上常白班。聽說你們這裏晚上……」
小田看她生氣了,有點莫明其妙,說:「電影?啥電影?我……」
兩人看著各自的鍋,都不應聲。
白小國說:「老爺子,我知道你臉面金貴。先說,我沒讓你丟過人吧?我可是沒讓你丟過人。你想不想丟人?你想丟人言一聲。跟我一塊進廠的,黃二柱,知道吧?他爹你也認識。頭前,進去了,一傢伙判了七年。你要是想丟人,我就叫你丟丟人。」
那姑娘停住車,氣憤地說:「你想幹什麼?」
他跟著跟著,把妻子跟丟了,可心裏還是不甘心。就騎著車一條街一條街的胡亂找。在這條繁華的大街上,到處都是閃閃爍爍的霓虹燈,到處都是高檔飯店、舞廳、卡拉OK廳……那些光線是很壓迫人的。
夜漸深了。
在二樓一間掛有「總經理室」牌子的門前,周世慧鼓足勇氣,輕輕地敲了兩下門……
老轉嘆口氣說:「家賊難防啊!」
白占元氣得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你,你怎麼……上上禮拜才給了你二百……」
周世中默默地把那張紙接過來,看也沒看,順手塞進了兜里……
周世慧騎車在大街上走著,一邊走一邊注意路邊貼的「招聘廣告」。
老轉把門拉開一道縫兒,走出來又反手把門關上,說:「沒事,沒事……碗掉地上了。」
老轉不問了,轉過身去,四下看著……
老轉說:「你別繞那麼多圈子,到底幹啥去了?」
王大蘭看他走了,氣嘟嘟地對小田說:「小田,你不知道,他丟了三千塊錢,正懷疑咱呢!」
老轉氣呼呼地說:九*九*藏*書「喝屁!」
崔玉娟淚流滿面:「我,我不知道怎麼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有一個多月了……一個多月前,廠里效益不好,產品賣不出去,工資發不下來。廠里就說要搞優化組合。消息一傳出來,我,每天都戰戰兢兢的,我是怕被組合掉了。那一段,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別人去給車間主任送禮,我也去送了。主任說得好好的,說沒事,可我還是怕,也不知道是怕什麼。果然,車間主任說沒事,可她自己卻被廠里聘掉了……我,每天上班都是提心弔膽的,生怕出錯,可不知怎麼搞的,越怕越出錯,機上老是出現斷頭……」
王大蘭一邊端著鍋往外走,一邊說:「哼,肚裏沒皮,不怕刀割!情叫他懷疑了。」
剛要進,又被一個穿白色禮服的小夥子攔住了:「請買票。」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車間調度想開句玩笑,說:「怎麼,老婆跟人跑了?」
林凡說:「隨便,你走到桌前,再走回去,就行了。」
白小國說:「再給一張,再給一張,你沒進過大商店,你不知道九十年代的價格。」
班小水、班振明都在門口站著,想去,卻都一聲不吭……
周世慧說:「我沒空。」
老轉飯做好了,端上鍋,一聲不吭地走出去了。
老轉不明白,說:「馬?什麼馬?」
白占元說:「又買鞋?你買多少雙鞋了……」
老轉搖搖頭說:「三千哪,日他的!」
女兒小芬手裡掂著一張紙,一支筆,怯生生地從床后磨了出來……
白占元說:「翻沙工怎麼了?你爸是個工人,是老百姓,你也別想那麼高。咱是憑勞動吃飯的。不管幹啥,只要踏踏實實的,都能幹好……」
那女工說:「一,一個多月了吧?玉娟一個多月都沒來上班了。」
老轉看著妻子,連著「噢」了兩聲,繼而慢慢地站起身來,目光逼視著她問:「那三千塊錢,是不是你拿了?我早就懷疑了,果不其然!錢好好地在抽屜里放著會丟?出鬼了!」
周世慧嗔說:「媽,就當了兩年工宣隊員。這都多少年了,怎麼還是……」
周世慧猛地推了他一把,說:「去吧,去吧,趕緊上醫院去吧……」
白占元訓道:「你不好好上班,整天遊手好閒的,又要錢幹什麼?」
小田支支吾吾地說:「不,不上哪兒……」
小芬不敢哭了,手裡捏著筆,小大人似的,目不轉睛地望著媽媽……
小田心裏高興,也不管人家高興不高興,又哼起小曲來……哼了兩聲,又覺不對勁,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說:「梁師傅……」
老轉說:「知道什麼?」
小芬馬上哭著跑過來,撲到了媽媽懷裡……
兒子白小國一晃一晃地走了進來。他進來往白占元身後一站,說:「老爺子,給倆葉麻兒(錢)。」
崔玉娟望著他,身子一下子軟了,她小聲說:「你別嚷,你別嚷好不好?你聽我說……」
林凡說:「不會可以學嘛。其實也很簡單,跟著節拍走就是了。你走幾步,走幾步我看看……」
周世慧推門走了進去,只見迎面是一個巨大的寫字檯……經理室看上去布置得富麗堂皇的。寫字檯後邊的皮椅上坐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那就是這裏的總經理林凡。
老周已失語幾年了,這會兒仍然口齒不清。他頭上扎滿了針,像個孩子似的,在兒子的攙扶下,一點一點地學走步……
上午,車間里,機床轟隆隆響著。這時候,人已經融進轉動著的機器中了,機器成了有生命的東西,人在機器旁顯得很小。每台機床前都亮著一盞小燈,燈光把工人的臉映出一種生動,這生動是由於機器轉動才產生的生動,是一種勞動的生動。
崔玉娟說:「頭幾天,我也是想出去推銷的。可猛一下不讓上班,心裏沒抓沒撓的,不知怎麼才好。我就去了過去一個居民院的同學家……」
老轉憋了一肚子火,扭頭就走,一邊走,一邊氣呼呼地說:「……操,瘋了,這人瘋了?!瘋了瘋了瘋了,敢要30!」走出四五米遠,他又扭回頭來,喊道:「神氣什麼?老子當過偵察兵!」
周世慧說:「一邊去吧。看了幾部港台片,嘴也學涮了,還陪我走走?我沒你那麼閑。」說著,騎上車就走。
老轉摸了摸兜,卻又把手縮回來了。他搖了搖頭,扭身走了。
老轉黑著臉說:「哭什麼,你哭什麼?開個家庭會,哭什麼?好好記!」
白小國仍皮著臉說:「不給面子,是不是?從小一塊長大的。」
老轉說:「你沒做飯?」
小田不敢戀戰,一邊下樓,一邊說:「我,我,我回家有事……」
對面的班家,門也開了一條小縫兒,王大蘭趴在門縫兒上,一邊往外看,一邊小聲說:「打起來了,那家打起來了!」
老轉指著一張吃飯的小圓桌對小芬說:「她坐哪兒,你就坐哪兒記。她說一句,你記一句。」
周世慧一聽,吞吞吐吐九-九-藏-書地說:「跳舞?我,我不想讓,讓廠里知道……我家裡有病人,經濟上有些困難,我能不能幹點別的。我,我也不會跳……」
可周世中什麼也沒說,他轉過身去,一按電紐,機床「轟」地響起來……
老轉說:「孩子怎麼了?孩子也不小了,家裡發生的事,也該讓她知道知道。是好事,讓她向你學習;是壞事,讓她引以為戒!」
崔玉娟哭著說:「老梁,我求你了,別這樣,別讓孩子,我……」
白小國用戲謔的口氣說:「老爺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沒埋怨你,你倒說起我來了。你要是有本事,給我安排個正正噹噹的好工作,我會不好好乾嗎?我們這一茬的同學,有銀行的,有稅務所的,有公安局的……我乾的啥?日他媽,是個翻沙工!人家都有個好爹,是不是?都是當爹的,人家是一輩子,你也是一輩子,人家給兒子怎麼安排的,你是怎麼安排的?再說了,你要是個大款,也行啊,給我個三萬五萬的,我去做個生意,也不會比別人差吧?你說,老爺子,你也是當爹的,你愧不愧?」
退休的老周師傅已病癱多年了。為他的病,廠里花了很多錢,家裡也花了很多錢,但仍然沒有治好。周世中沒有辦法,就自學了針炙(也跟一位老中醫學過一段)。每隔幾天就給父親針炙一次。現在他也敢扎頭針了。讓父親帶針學走路就是他跟那位老中醫學的。
「多家灶」的廚房是三家合用的,地方很小,很窄,並排放著三個爐子。靠里是老轉在下麵條,挨著是王大蘭,她也在下麵條。兩人都半側著身子,自然不說話。因為地方太小,一動就蹭住身子了,所以兩人拿東西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碰了對方……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巡來巡去,既希望找到妻子,又害怕找到妻子……
周世慧用嘲諷的口氣說:「英雄救美人唄。哼……」
老轉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崔玉娟吞吞吐吐地說:「心裏煩躁,開初,也是小玩,後來……」
老轉猛地一拍桌子,厲聲說:「說實話!到底上哪兒去了?我給你說,我可是當過偵察兵,早偵察得一清二楚了!」
周世中說:「也是沒法兒,不能老花公家的錢。」
車間調度的嘴閉上了,他默默地拍了周世中兩下,扭身走了。
白占元轉過身來,看著他,說:「說話就好好說,身子晃什麼?啥樣子!」
他抬頭看了看,問:「一,一張票多少錢?」
那小夥子不耐煩地說:「去吧,去吧,一邊去吧……」
白小國晃蕩著身子說:「看你說的,我是路過,來看看你……」
車間調度看了看他,說:「我忘了件事。」說著,在身上擦了一下油手,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張蓋有紅色大印的紙:「這是法院送來的傳票。」
崔玉娟進門來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了?」
周世中、梁全山、班永順、小田夾在人流中,推著自行車往外走。因為丟了錢,梁全山一直是愁眉苦臉的。他緊走兩步,趕上周世中,說:「頭兒,下個班我請倆鐘頭假。」
老轉說:「都翻遍了。為這事,把老班兩口子也給得罪了,操!」
車間調度說:「老周師傅的身體……?」
梁全山走後,梁家就剩小芬一個了。吃過飯,她走出門來,對著班家的門喊:「小水,小水,來我家寫作業吧?」
小田看看兩人,說:「這天晴得好好的,怎麼說陰就陰。」
這時,小田也端著麵條走過來,一看,連聲說:「梁師傅,淤了,淤了……」
王大蘭說:「也不能太實受了,叫我說,該送還得送送。」
小田的臉騰地紅了,說:「胡,胡說啥……」
星期天的早晨,周世中又扶著父親出來學走路了。
母親說:「兩年?整三年零四個月!那時候,你媽往學生講台上一站,講話也是一套一套的……」接著她又嘮叨說:「世慧,你爸這樣,你哥那一家那樣,當媳婦的兩年不進家門……你說說,你就不會幫幫你哥,你不可憐你哥?」
那女工看了看他,說:「你是……玉娟的愛人吧?」
小田笑著說:「呵,都是麵條?」
老轉說:「彆強調那麼多理由,揀主要的說。」
車間調度說:「電緊。我也沒辦法。」說著他扭頭走了幾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又折回來,說:「老周,家裡?」
崔玉娟說:「麵條換回來了,在案板上,你自己下吧。我瞌睡,頭有點暈。」
白占元無奈,又甩出一張五十的,扔在地上……
白小國說:「世慧,你打扮得這麼漂亮,幹啥去?」
中午,下班的時候,工人們熙熙攘攘地從工廠大門口流出來……
這會兒,周世中一手端著電療盒,一手扶著父親,正一步一步很緩慢地在樓下空地上走著……
聽到摔東西的聲音,小田忙從屋裡走出來,敲了敲梁家的門,問:「梁師傅,怎麼了?」
王大蘭說:「有話就說,有屁read.99csw•com就放。」
崔玉娟哭著說:「開始也沒想……心裏悶,小玩玩。頭幾天贏了幾十塊錢,這玩著玩著,我也不當自己的家了……我沒想動那錢,那錢是咱一點一點積攢的,真的,我沒想動。頭回輸,我是回娘家借的錢,我借了一千,只是想把本錢扳回來,扳回本來我就不幹了。誰知越翻……」
小芬小聲說:「我一個人害怕……」
老轉惡狠狠地說:「我問那三千塊錢是不是你拿了?」
老轉氣瘋了,揚起手,狠狠地扇了崔玉娟一耳光!罵道:「你,你他媽的!」
周世中放下手裡的千分尺,搖了搖手動搖把,把車刀退回來,這才轉過臉,問道:「怎麼又變了?」
裡邊有人應道:「進來。」
崔玉娟眼裡的淚下來了。她流著淚,說:「老梁,我都告訴你,我都告訴你還不行嗎?別當著孩子,你別當著孩子……」
小田又叫:「老班嫂子。」
王大蘭聽見了,馬上從屋裡走出來說:「敢?出出門,我打折你們的腿!都給我回來……」說著,硬把兩個孩子的頭從門口處按了回去。
周世中忙對父親說:「爸,問候你呢。」
回到宿舍樓時,梁全山跟班永順一前一後上樓,可兩個人誰也不理誰,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進了「多家灶」,還是誰也不理誰……
老轉馬上放低聲音,說:「好,給你個機會。你說吧……」說著,轉過臉去,招呼女兒說:「小芬,過來過來,你做記錄。」
老轉說:「都一個多月不上班了,你為啥不告訴我?說吧,往下說吧。」
下午,在車間工具室里,白占元正在整理量具和一些合金刀具……
老轉像被雷擊了似的,好一會兒才問:「多久了?」
周世中看看他,問:「錢還沒找著呢?」
白小國一走,白占元氣得一屁股墩坐在椅子上……
林凡擺擺手說:「好了。如果願意的話,明天就可以來上班了。上班前,還要簽定一份合同,交一千元押金……」
終於,他來到了一個舞廳的門前。他把自行車扎在門旁,趴在一扇響著音樂的大玻璃窗往裡望。他看見了一對對在音樂聲里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
林凡沉吟了一下,說:「這個嘛,工作是不累。也就是陪人跳個舞,送個咖啡、可樂什麼的,很輕鬆……主要得讓客人滿意。」
老轉又問:「都是通夜?」
周世慧說:「誰說我不可憐我哥?媽,你知道咱家最缺啥?缺錢。我要是能……」她話說了半截,又突然不說了。
老班說:「他也是問問,又沒說是咱……」
白占元沉著臉一聲不吭……
現在,周世慧正躲在房間里梳妝打扮,準備到一家酒店去應聘。她的床上扔著兩三件衣服,她在屋子裡試試這件,又試試那件……而後又對著鏡子,重複地練習說,我叫周世慧,我、叫、周、世、慧……我想到你們這兒打工……
崔玉娟勾下頭,說:「組掉了,我也覺得沒臉見人。廠里說,組掉的人,可以出去推銷產品,推銷出去發工資,推銷不出去不發工資……」
可是,那輛自行車卻緊挨著她的車子停住了。她抬頭一看,見白小國雙手捏閘,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
老轉不耐煩地說:「我不是說過了嗎?你還羅嗦什麼?讓孩子受受教育有什麼不好?說吧說吧,你說吧……」
周家的負擔的確是太重了。父親不用說了,病癱多年,母親還有間歇性的精神病,好一會兒歹一會兒,好的時候跟正常人一樣,發作起來就人不人鬼不鬼了。這擔子主要由當哥哥的周世中擔著。妹妹周世慧很想幫幫哥哥。先前,她曾想靠業餘時間給人打毛衣掙點錢,可現在的人都願意穿機織的,上門找她織毛衣的人越來越少了。她是常白班,她所在的廠效益又不好,所以,她想趁晚上的時間偷偷地到一家酒店去應聘。這事她不敢讓哥哥知道,也不敢讓家裡人知道。只謊說報考夜校。
老轉看著她,問:「這一月你都是夜班?」
周世中安慰他說:「再找找,在家裡,興許不會丟……」
這時,小芬哭叫道:「媽媽……」
老班說:「定金都交過了。興許快了?」
周世慧不好意思地說:「走?怎麼走?」
老轉立馬說:「打住,打住。噢,你說你是推銷產品去了?你給我說說,啥產品夜裡推銷?」
緊跟著,老轉也衝下樓來,見了女兒,也顧不上多說什麼,只說「飯在鍋里,你自己吃吧。」便急沖沖地跑下去了。
崔玉娟嗚嗚地大哭起來……
崔玉娟挎上一個小包,躲著他的目光說:「我上班去了。」說著,匆匆出門去了。
老轉一時暴跳如雷!他抓起桌上的一隻碗摔在了地上!語無倫次地說:「你,你你,我,我,還去找人家老班家……你叫我這臉往哪兒放?」
周世慧一驚,趕忙轉過身來用背擋住鏡子。說:「去,去。我馬上就去。」
白小國雙手一抱,說:「說句痛快話,你給不給?」
read.99csw.com玉娟有點慌,慢慢取下肩上的小包,說:「我,上班去了呀。」
老轉「嗯」了一聲。
周世慧說:「那,我再考慮考慮……」
當梁全山來到第二棉紡廠門前時,已是夜半了。
小田「噢」了一聲,遲疑了一下,扭頭又回屋去了。
王大蘭不吭。
他在馬路上轉了很久,最後才想起來,應該去玉娟的廠里看一看,如果她在廠里上班,那麼,一切懷疑都煙消雲散了。如果,那麼……
周世慧說:「你管呢。」
姑娘很有禮貌地說:「十元。」
這當兒,小芬背著書包走上樓來,碰上小田,忙說:「田叔叔好。」
老轉昂昂地亮出了手裡的十塊錢,那小夥子只瞥了一眼,說:「門票三十。」
周世中說:「還那樣……」
那女工忙追上去,拽住他說:「錯了,你走錯了……」
崔玉娟安慰說:「會好的。你看世中多有耐心,要擱別人,怕早煩了……」
老轉也不應聲。
老轉沉著臉,問:「你上哪兒去了?」
老轉說:「怎麼了?孩子也是家庭一員嘛。讓她知道知道也好……」
小芬又說:「來吧,我爸不在家,我媽也不在家……」
他疑慮重重地跨進廠門。這時,看大門的老頭從傳達室里走出來,問:「你找誰?」
小田詫異地問:「梁師傅丟了三千塊錢,我怎麼不知道?」
老轉在屋裡坐著,耳朵卻諦聽著樓道里的腳步聲……片刻,他突然站起身來,輕輕地開了門,貓著腰走出去,悄悄地趴在樓道里,順著過道樓窗的縫隙往樓下看。他的目光一直盯著樓下那輛粉紅色的女式坤車,那是妻子崔玉娟的車……
梁家還是只有女兒小芬一個在家。她已經蜷在破沙發上睡著了……
女兒小芬嚇得不敢吭聲了。
崔玉娟說:「開始是三班開兩班,後來又開一班。我機上斷頭太多,我……就被組掉了。廠長在大會上說,讓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那女工說:「你不知道?」
小田心裏有事,也沒在意,又哼著小曲兒往前走。剛走到周家門前,卻被周世慧攔住了。周世慧說:「小田,你上哪兒去?」
老轉仍在馬路上轉悠。
正在愣神兒的老轉低頭一看,趕忙往鍋里添水。
白小國說:「那是那,這是這,兩碼事。我買雙鞋。」
走進車間,一看,巨大的車間里,一半燈亮著,另一半卻暗著。只有一半織機開著。看機的女工正忙碌著……
老轉說:「是,玉娟?」
老轉目光逼視著她:「說吧,到底上哪兒去了?」
周世慧說:「死小國,你嚇我一跳。」
白小國雙手一抱,說:「老爺子,你是看我哪兒都不順?渾身上下沒一個好零件。這零件是不是你給的?你沒把零件車好,能怨我嗎?好,好。我走我走,給倆葉麻兒(錢)我走。」
這時,車間調度走了過來。他站在周世中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哎,夥計,下個班倒后夜。」
白小國仍不生氣,騎著車子滑了一圈,說:「那好,拜拜了。」
老轉有點尷尬,他慢慢直起身,伸直兩隻胳膊,做出下蹲的樣子,說:「沒事,沒事。」
小田說:「都是麵條,我看乾脆讓嫂子一鍋燴算了,嫂子做得有味。」
老轉很吃驚地問:「多少?」
老轉說:「什麼大玩小玩,你說清楚?」
隔壁的班家,一張大床上擠擠地躺著四口人。兩個孩子已經睡著了。老班和王大蘭躺在床上說話……
那女工吞吞吐吐地說:「前段,廠里效益不大好。只開半班。車間里搞優化組合,就……」
老頭「噢」了一聲,撓撓頭說:「噢,玉娟,怕是……你去車間里看看吧。」
這時,小芬問:「爸,推銷的『銷』字怎麼寫?」
老轉說:「瘋了?」
小芬對王大蘭央求說:「嬸嬸,讓小水姐姐來吧,我家沒人……」
崔玉娟翻了個身。這時,牆上的掛鐘「噹噹……」響了,被驚醒的崔玉娟朦朦朧朧看見床前站著個人,睜眼一看,是丈夫。她嘟噥說:「幹啥呢?嚇我一跳!」
在一台C630車床前,周世中正在量一個卡在車床上的工件。他手裡拿著一個游標千分尺,脖子伸在工作燈下,聚精會神地看著千分尺上的刻度……
周世中說:「假不用請了,請假扣獎金。下個班倒后夜,想調休也行。」
母親看看她說:「這是幹啥呢?打扮的妖不妖,六不六的?毛主席說:『不愛紅妝愛武裝。』你可好!」
母親說:「錢?那毛主席說,錢也不是萬能。你……」
王大蘭說:「還沒說呢?都快指到鼻子上了……」
老轉諷刺說:「這麼說,你是顯『能』去了?是不是?說說吧,你都開創了什麼新局面?」
那小夥子斜他一眼,冷冷說:「怎麼說話的?你才瘋了……」接著,用近乎調侃的語氣說:「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這是喝起『人頭馬』的人才進的地方。」
小芬噘著嘴說:「又是麵條,我不吃麵條。我想喝班伯伯家的胡辣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