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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黃秋霞說:「小虎,我問你,媽媽和爸爸離婚了,你跟誰?」
黃秋霞望著遠處,說:「還那樣。」
王大蘭一激動,說:「妹子,咱錯了,咱改。打麻將的多了,這也沒啥丟人的。誰能不犯個錯?老轉,這話一說明,心裏就沒啥了。要是不嫌棄,趕明讓玉娟跟我去賣胡辣湯吧,半年,我讓她把錢再掙回來!等廠里啥時效益好了,咱再回去,不耽誤工作……」
白占元嘆口氣說:「唉,世中也難哪!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
黃秋霞說:「世中,你是孝子。我知道你是個孝子。你爸有病,你媽有病,你家離不開你。可你替我想過嗎?你還有個妹妹,我呢?我媽病在床上四年了,我哥不在家,吃喝拉撒全是我一個人,我還要上班,還要帶孩子……」接著她喃喃地說:「這日子我過夠了,我一天也不想過了……」
老班說:「趕明兒見他,他跟你說話,你可別不理人家。你也說幾句好話,安慰安慰人家。」
錄音放完了,法庭上一片沉寂。審判員跟助理審判員小聲嘀咕了幾句……接著,審判員問:「周世中,你的意見呢?」
王大蘭跳起來,指頭點到梁全山的臉上,說:「你這個老轉,不是我說你。你打人,你打人!你怎麼這樣折磨人?打了還捆,太不像話了!」
就這麼幾句話,老班頭上出汗了,他很勉強地說:「行,行啊。還是讓白師傅幫著校吧,他校得准些。」
路上,不時有雙雙對對的男女騎車從他們身後越過,也有夫妻兩口帶孩子的,一路上又說又笑……
下午,在老工人白占元家裡,白占元和周世中在一對簡易沙發上坐著。沙發中間有一個木製小茶几,茶几上放著一碟花生,一瓶白酒,兩隻酒杯,兩雙筷子。周世中默默地用牙咬開酒瓶,先給師傅倒了一杯,而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審判員揚起臉,望著周世中說:「周世中,你談談吧?」
小田臉一紅,說:「哪兒呀?回家,我回家。」
剛一進門,班永順急忙上前接過來,說:「又不過節,你買這麼多變蛋幹啥?」
過了片刻,黃秋霞突然說:「有煙嗎?給我一支。」
小虎說:「林叔叔可神氣了。有汽車,還有大哥大,可有錢了!他還給我買了一台電子遊戲機,四百多塊呢!」
黃秋霞說:「世中,我知道你做人太正,耿直。可是光耿直有什麼用呢?你,難道就沒想過別的嗎?」
崔玉娟哭著說:「不怪他。是我,是我讓他捆的……」
老周師傅又「達達……」了一遍,意思仍然是這病太拖累人了……
在廠區大道的街角上,王大蘭正在賣胡辣湯。她站在湯鍋前,手裡拿著勺子,一邊給人盛湯,一邊收錢……
眾人湧上前去,一看,全都怔住了:只見崔玉娟在屋裡端坐著,雙手背在後邊,整個身子被捆在一張椅子上!她面前是一張圓桌,桌上還攤著一片麻將牌……
白小國上前,李素雲想拉沒拉住,他一腳就把門給踹開了!
李素雲忙說:「白師傅說得對。世中,你再去找找秋霞。跟她好好談談。興許她就回心轉意了……」
小虎說:「我能姓周不能?姥姥說,不讓我姓周了。我不姓周了吧?我們班有個張曉,他爸和他媽離婚了。他就改成李曉了……」
這時,周世慧輕輕推開門,輕聲問:「哥,小虎睡著了?」
周世慧說:「真是個傻孩子!跟姑姑說,萬一要是你媽跟你爸離婚,你跟誰?」
李素雲也說:「梁師傅,你怎麼能這樣?你也下得去手?」
周世慧說:「哥,要不,我去給嫂子說說,你搬她家住。這邊有我照管……」
周小虎手一甩一甩的,頭前走了。
片刻,他身後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他以為是妹妹周世慧。可他沒有動,也不想動。
這時,周世中抬起頭來,終於開口說:「想離,就離吧。」
兩人放好車子,走進飯館,在屋角處的一個圓桌旁坐了下來。
小田臉一紅,忙解釋說:「不、不、不是……」
王大蘭說:「這還用你教?回頭給小芬端碗胡辣湯。那天她想喝,我沒吭聲……」
小虎扭過頭,伸出手說:「姑姑,給我十塊錢。」
王大蘭說:「你別不信。這事,人家會給你說?」
周世中默默地坐在床前,望著熟睡中的兒子……
這時,周世中慢慢從兜里掏出那盒「永芳」,說:「還是給你吧……」
周世慧說:「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
周世慧一邊掏兜一邊問:「吃羊肉串哪?」
小田停住車子,說:「啥事,你說吧。」
周世中說:「還那樣。」
周世慧一驚,問:「誰說的?你怎麼知道?」
班永順蹲在一旁的水桶前涮碗……
周世中終於說:「她也有她的難處……」
王大蘭高興地說:「真的?」
周世中說:「睡著了。你去睡吧。」
這時,躺在另一張病床上的胖女人伸手晃了晃桌上的水瓶,坐起身子說:「該打水了。」
周世慧也說:「爸,你好好的,心寬一些,也叫我哥少操點心。」
白占元嘆了口氣,說:「是呀,我也是這麼說。咱是工人,用著這麼講究嗎?咱又不是……嗨,你說你的,可人家不聽,非要買。我又不能不讓他買……」
周世慧看他心不在焉,氣了,說:「走吧,走吧,魂兒都讓人勾跑了!」
這麼一說,眾人都沉默了……
周世中站起身來,說:「爸,媽,這事我自己處理。你們就別操心了。」說著,又看看周世慧,說:「你好好上你的班,我的事,你別亂插手。」說了,他走過去,攙起父親,慢慢朝裡屋走去……
小田再次放下削了一半的蘋果,把梳子遞給林曉玉;林曉玉接過梳子,又對著鏡子在頭髮上梳了幾下,左看看,右看看,問:「我是不是很難看?」
黃秋霞先拿著筷子,說:「吃吧,我知道你餓了……」
王大蘭說:「看看,這凈瞎懷疑不是?」
周世慧說:「這孩子!」
白占元說:「全山,你說,到底因為啥?虧你還是個黨員!」
周世中不吭。
周世慧說:「就是呀,你也不能捆人哪?」
菜端上來了,可兩人誰也沒有動筷子。就這麼默默地坐著,窗外是熱鬧非凡的大街……
然而,出現在樓梯口的卻是李素雲。李素雲披著外衣,在樓梯口站著……
余秀英很嚴肅地咳嗽了一聲,說:「咱們先憶苦思甜。從你爺爺那輩說起,你爺爺十三歲進城當學徒,乾的是牛馬活,吃的是糠菜餅……咱們家是三代工人,三代血統工人。今天呢,咱們開個家庭會……」接著,她清了清喉嚨,高聲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毛主席又教導我們說:『凡屬思想性質的問題,凡屬人民內部的問題,只能用民主的方法去解決,只能用討論的方法、批評的方法、說服教育的方法去解決。』」
二廠也是女工多。門口處,下夜班的工人們一撥一撥地推車從廠里走出來。女工們自然是鬧嚷嚷的。有的推著孩子,有的提著換衣服的小包,一涌而出……
老班說:「別瞎說。世中在班上一聲都沒吭,會去離婚?昨晚還正上后夜班呢,女read.99csw.com人家聽說風就是雨……」
黃秋霞說:「孩子十二歲了。」
小田放下蘋果,拉開抽屜,從裡邊拿出一個小圓鏡子遞給林曉玉。林曉玉接過鏡子,在臉上照了一會兒,又說:「把梳子給我……」
小田沒敢咬,他的頭一直向後仰著。林曉玉笑了。
黃秋霞說:「結婚十五年不錯。可分居的時間太長了,是鐵也生鏽了……」
這時,只見周世中牽著兒子小虎,一步一步地走上樓來。人們又站住了,默默地望著他……
黃秋霞說:「我媽在床上躺著,成天陪著一個半死的人……悶了,也抽一支。」
周世中望著門外,遠處是高高矗立的煙囪……很久,他回過頭來,說:「人家不願跟咱過了,她要走,就讓她走吧。咱不能老拖著人家不是?」
這時,老班說:「哎,我給你說,你可別再生人家老梁的氣了。人家老梁今兒個主動給咱道歉了……還專門叫我給你捎話,說對不起嫂子,一個勁兒陪不是……」
過了會兒,周世中問:「他姥姥……?」
王大蘭故意扇風說:「看看,看看把人嚇的,連說都不敢說了!你說,你只管說,有這麼多人給你作主,你還怕什麼!」
李素雲站了一會兒,也回房去了。
老班說:「嗨,錢丟了,人家問問也不錯嘛。再說,人家也道了歉了。一塊住著,不能太生分了。特別是兩家的孩子,這玩得好好的,你硬不讓……你看你那個脾氣。」
林曉玉勾勾頭,笑了笑,不在意地說:「是嗎?」
周世慧說:「哎哎,別慌著走,我還有事問你呢。」
在湯鍋周圍擺著一圈簡易的小桌小凳,有幾個工人在桌旁喝湯。一個喝過湯的工人站起來,一邊交錢一邊說:「這湯味不賴……」
白占元說:「他加個屁!」說著,用腳踢了踢茶几下邊,說:「你瞅瞅,昨兒個,扔給我雙鞋……」
王大蘭想了想,說:「要說也是。他兩口子還打了一架……」
周世中抬起頭來,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同意,同意離婚。」
片刻,門開了,卻只開了一條小縫兒,梁家的小芬用身子緊堵著門,小心地露出一張小臉,臉上竟帶著恐慌的神情:「幹啥?」
到了門外,走著走著,黃秋霞站住了,她扭過頭來,看了看身後的周世中,說:「十五年了,去吃頓飯吧?」
只見母親余秀英正正板板地在屋裡坐著,癱瘓了的父親也被扶了出來,也正正板板地在一把舊藤椅上坐著,屋裡的氣氛十分嚴肅。
這時,梁全山領著小芬走上樓來。他聽見門裡鬧嚷嚷的,緊走幾步,一看,卻又站住了。小芬哭著跑進屋,一下子抱住了崔玉娟……
老班先洗完,可他在裡邊站著。老轉在外邊站,他想出來,卻又不想跟老轉說話,就一個勁地乾咳:「唔唔,唔唔。」
余秀英說:「唉,毛主席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我看,離就離,咱也不能怕她。心既然走了,這會兒你就是給她下跪,怕是也拉不回來了。離就跟她離!可有一條,虎子是咱家的人,孩子不能給她!」
黃秋霞說:「你心裏還有孩子?」
周世木然地走著,又上兩個台階,說:「明天開庭。」
周世中一聽,氣得兩眼冒火,兩隻手握得「叭叭」響,說:「這孩子,真不像話!」
白占元說:「說起來,你這邊負擔就是重。可這人活著,不就是要擔點什麼的嗎?要不,我跟素雲再去找秋霞說說?我看她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王大蘭說:「看看,把人折磨成啥了?當著這麼多人還不敢說!」
周世中沒再說什麼,他一聲不吭地坐了下來。
周世慧警覺地問:「林叔叔,哪兒來的林叔叔?」
小田低下頭,把削好的蘋果遞給林曉玉,說:「吃吧!」
周世中說:「別,師傅,恁別去。」
小水和振明尷尬地站在那兒,回頭望著王大蘭……
周世中仍是緊繃著嘴,一句話也不說……
黃秋霞跟著一群女工推著車子走出來。她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了,但看上去仍然很漂亮,個子高高的,膚色是那種天然的細白,顯得不像三十多的女人。黃秋霞並沒有看見周世中,是跟她一塊的女工先看到的。她拍了拍秋霞,伸手一指,嘻嘻笑著說:「哎哎,你老頭兒來了。」眾女工也都跟著嘻嘻哈哈笑:「快,快,你老頭兒接你來了。」說著,一班女工騎上車子,招招手說:「秋霞,先走了。」
梁全山覺得實在太丟人了!他一跺腳,「嗨」了一聲,像是有口難言……好半天才說:「師傅,你,你叫她自己說吧……」
梁小芬站在自家門口,閃著兩隻小眼睛,眼裡含著淚水,卻一聲不吭……
王大蘭說:「你聽說了沒有?」
白占元說:「人家說了,你還沒丟過人。你想不想丟人?我隨時都可以叫你丟丟人!還說,誰誰家的兒子判了幾年,誰誰家的兒子被抓了……我要不給錢,他真敢去偷人家……」
周世中仍望著師傅:「他?」
這時,老轉才說:「班師傅,我給你道個歉。那天,嗨……你們一家都是實誠人,我不該瞎懷疑……」
周世中說:「見了。」
周世中推開家門,他怔住了。
兩人就這麼默默地走著。當他們推車來到一個較僻靜的路口時,在一個公共汽車的站牌下,黃秋霞站住了。她紮下車子,從兜里掏出一隻手絹,墊在一塊水泥欄板上,默默地坐了下來。周世中看了她一眼,也停住車子,走過來,在離黃秋霞兩米遠的地方站住,身子靠在了站牌的廊柱上,從兜里摸出一支煙,默默地點上……
「多家灶」里,王大蘭趴在梁全山家的門上悄悄地聽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這家沒人哪。家裡咋會有動靜呢?」說著,又回到自家門前,朝屋裡喊道:「老班,剛才老轉不是帶著小芬出去了嗎?」
區法院門口,已辦完離婚手續的黃秋霞和周世中一前一後從門裡走出來。兩人各自推著自行車,悵悵的,誰也不說話。
李素雲忙攔住說:「你們喝,別管我。我又不會喝酒……」說著,隨手拿起一個小方凳,在兩人的對面坐下來。
一說到孫子,老周師傅又掉淚了……
林曉玉看了看臉紅的小田,笑著說:「我還沒臉紅呢,你紅什麼?」她又笑著對另一張病床上的女人說:「人家是我的大恩人!」
小虎說:「那我就跟媽媽吧。反正……」
王大蘭高聲說:「大妹子,傻妹子呀!你怎麼不喊呢?你喊哪!」
余秀英說:「這話是咋說的?我不管誰管?一說都是不讓我管,你到底咋想的?你說說……」
白占元說:「待會兒,我把他叫過來,一塊說說。」
余秀英瞪了女兒一眼,說:「你別插嘴。是你主持會,還是我主持會?你連主席的話都不想聽了?我們那時候……」接著她又背誦道:「我再加一段,毛主席說:『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就先背這幾段吧。下邊本該你爸說了,你爸嘴說不成句,就免了。往下咱說主要問題:世中,你說說,你那花心媳婦到底是怎麼回事?哪兒有這樣的媳婦,兩年了,不踩咱家的門?這像話嗎?我就知道這裏邊九_九_藏_書有問題!一說都是她娘,她娘是個掩護。事情壞就壞在她娘身上……」
一下子,眾人全都不吭了……
小虎十二歲了,正上小學六年級。他背著書包,一邊走,一邊對姑姑說:「姑,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不能對人說……」
老班說:「可不真的。人家老轉這人不賴……」
周世中低頭看了看,見茶几下邊放著一雙七八成新的皮鞋……
黃秋霞怨怨地看了周世中一眼,站起身,推上車子就走……
黃秋霞剛要說什麼,一輛公共汽車開過來了。車停在了站牌下,有一群人從車上走下來……
小水和振明拿著書包,高高興興地來到梁家門前,一邊敲門,一邊喊:「小芬,小芬……」
老轉洗完了,站在那兒,卻不走,就沒話找話說:「班師傅,明兒是后夜(班)吧?」
周世慧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周世中又給兒子掖了掖被子。而後輕輕地開了門,身子退出來后,又輕輕地關上門,悄悄地走了出去。
周世中說:「質量上你再卡嚴點。廢品少了,攤到大夥頭上,也多拿幾個獎金。」
這時,李素雲端著一盤黃瓜一盤雞蛋走進來。白占元忙說:「說沒菜,菜就來了。素雲,凈叫你……」
白占元默默地喝了一盅,周世中又給他倒上,兩人都不說話,只默默喝酒。喝一杯,倒一杯,喝了,再倒,屋子裡只有「吱兒吱兒」的喝酒聲。
周世中木然地說:「我不怪她。」
第二天上午,在掛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的民事法庭上,前面分別坐著審判員、助理審判員和書記員。下邊坐的是黃秋霞和周世中。周世中是下夜班后匆匆趕來的,眼裡布滿了血絲,看上去十分疲倦。
小田吃驚地說:「那麼多呀?你辭職了?」
老班問:「真的?」
白小國說:「砸,把門砸開!」
周世中說:「這些年,虧了你了。我,對不起你……」
愣過神來,眾人都氣憤地說:「怎麼能這樣?這,這也太不像話了!」
白占元看了看牆上貼的那些獎狀,傷心地說:「我這是花錢買臉呢!一輩子了,人不就是活個臉嗎?興許哪一天,這臉就不是臉了。」
余秀英瞪了女兒一眼說:「不能妥協。弄到這一步了,咱決不低頭!再說,你哥走了,你爸一會兒翻身兒哩,一會兒穿衣服哩,你能弄得動他?」接著,她又嘆口氣說:「唉,要不是家裡這一攤子,憑你哥的能力,車間主任早當上了。」
周世中也喝了一杯酒,默默地點了點頭。
周世中說:「攔住人也攔不住心,離就離吧。」
李素雲把菜放在茶几上,說:「也沒弄啥。拍了個黃瓜,現成的。」
老轉嘆了口氣:「找著了。」
老班又說:「咱這房子快了,人家的房子還沒影兒呢。人家心裏啥味?」
審判員說:「孩子十二歲了,有一定的理解能力了,如果你們一定要離,恐怕還要聽聽孩子的意見……」
白占元自言自語地說:「錢這東西,跟酒一樣,燒人哪!」
李素雲說:「你勸勸他吧,他心裏肯定不好受……」
10號職工宿舍樓上,賣完胡辣湯的王大蘭擔著兩隻空桶走上樓來。她跨進「多家灶」,像是又聽見了什麼動靜似的,急急地湊到梁家門前,嘴裏念著說:「別是賊吧?」她在門上拍了兩下,喊道:「有人嗎?誰在家呢?」
老班說:「找著就好。謝天謝地,咱是工人,也沒別的進項,掙個錢不容易……」
老班的臉色立馬陰轉晴了,忙說:「沒啥,沒啥。那麼多錢,也不是小數,問問也是該的。錢找著了?」
眾人也跟著圍進來,亂嚷嚷地問:「咋回事?到底是咋回事?」
王大蘭說:「管他呢。他不讓進門,她孩子來了,咱也不讓她進門。你給我個初一,我給你個十五……」
片刻,他又站起身來,走到床頭,身子俯下去,趴在兒子的臉前,仍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兒子。夜靜了,他的呼吸粗,他盡量屏住氣息,也不敢動,怕驚醒了兒子……
白占元狠狠地瞪著梁全山,說:「你是咋搞的?」
王大蘭說:「可不真的。」
小田說:「去去去,哪壺不開提哪壺。」說著,就要走。
王大蘭說:「說就說!玉娟,你說。別怕!有這麼多人,看他能吃了你!」
周世中抬起頭,側過臉來,望著李素雲。他眼裡分明有話。他的眼睛在說:「我真想找個地方哭一場!可我沒地方哭。回家,有老人,不能哭;上班,更不能哭;路上,也不能哭;我連個哭的地方都沒有(這是藏在心靈深處的話外音)……」
白占元,李素雲,白小國,周世慧,老班,小田等人都在「多家灶」門裡站著。一時屋子裡亂嚷嚷的!
這是一間收費較高的單間病房,房間里只住了兩個病人。林曉玉頭上的傷已經好了,只是腿上還打著石膏,不能動。她靠著被子半躺半坐,支使小田說:「把鏡子給我,在抽屜里。」
李素雲說:「老梁接小芬去了,這……」
周世慧說:「你給我參謀參謀。有個地方,一月一千元,你說我去不去?」
她進了白占元家,焦急地說:「白師傅,你勸勸世中,他兩口鬧離婚呢!」
李素雲問:「那,你倆?」
又是很長時間的沉默……
小虎在睡夢中翻了個身,還說夢話:「幹啥呢?你幹啥呢?不理你!」說著把頭轉過去了。他也跟著把身子轉過去,默默地望著兒子。
周世中看著她,說:「你也抽煙了?」
周世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轉了話題,說:「師傅,廠長沒找你吧?」
李素雲說:「那,錯是錯了,你也不能捆人哪?」
老班說:「找著了。說是放錯地方了。人家一找著,就馬上道歉,一再的說好話……」
周世中把酒給兩人都倒上……
可是,周世中站起身來,卻搖搖頭說:「后夜班,睡吧。」說著,又一步一步走上樓去了。
周世中說:「師傅,你別生氣,我說說他。」白占元又回身坐在沙發上,嘆了口氣,說:「不該給你說這些。其實,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不說了,喝酒。就是沒菜……」
小虎說:「媽媽,報紙上說,現在離婚率特高……」
王大蘭說:「眾人是證人!要進大夥一塊……」
周世中一聲不吭,只是默默地抽煙……
小虎晃著頭,想了想說:「我誰也不想跟。我喜歡姑姑,也喜歡林叔叔,跟誰都行。」
余秀英又說:「這種女人,這種家庭,哼!世中,你說說……」
周世慧趕上去,說:「站住,小虎,你說,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王大蘭又問:「那錢他找著了?」
周世中看了看屋裡,說:「小國呢?」
說著,李素雲衝進屋去,急急地給崔玉娟解繩子……
黃秋霞正在陳述離婚的理由:「……我們結婚十五年了。十五年來,可以說,大部分時間過的是分居生活。這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一個是經濟原因,一個是家庭原因。先是我母親有病,需要人照顧;後來是他父親,還有他的母親(他的母親精神上有毛病)。兩家都有癱瘓在床的病人。兩家都需要人照顧。我們都是工人,經濟上不寬餘,也請不起幫著護理老人的保姆。所以,只能分開生活,各read.99csw.com自照料各自的老人。說到感情,過去,也不能說沒有。可分開的時間太長了,特別是最近幾年,可以說,我們很少見面。這主要是因為他的母親。我說過了,他母親有間歇性的精神病,脾氣很古怪。這兩年,她對我有成見,我一去,她就含沙射影地罵我,所以……孩子基本上是跟我生活。一直是我帶孩子,颳風下雨,都是我一個人。那時候,他父親正躺在醫院里……我太累了。也麻木了。我有男人,可跟沒男人一樣,沒什麼區別。這些年,我沒有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我不想這麼過下去了……」說著,她掉淚了。
周世中默默地把煙遞過去,說:「還是不吸好。」
周世中說:「我只有一個要求。老人年紀大了,我希望每星期能讓老人見孩子一面。其餘的,都隨她。」
老班迷糊了,說:「那是怎麼了?說得好好的。」
周世中仍在電線杆下站著,他的目光注視著遠去的妻子,手慢慢地從衣兜里伸出來,他手裡攥著的是一盒上海產的「永芳」……
周世慧說:「又見面哪?這是第幾個了?」
老轉說:「我那台20車有點小毛病,尾座偏,到時你幫著給校一下……」
黃秋霞說:「叫周小虎,上小學六年級。」
余秀英看看老伴,說:「你這是幹啥?你去死吧!毛主席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看,你死了比那鴻毛還輕!動不動就說死,叫孩子們怎麼辦?」
眾人獃獃地站在那兒,一個個張口結舌:「這,這,這?」
周世慧在離學校不遠的馬路邊上接到了小侄兒周小虎。
周世中從外邊回來了。妻子要離婚,他心裏很不好受,默默地順著樓梯往上走。在樓梯的拐彎處,正好碰上李素雲出來倒垃圾。看見他,李素雲關切地問:「見秋霞了嗎?」
黃秋霞,周世中各自推車在馬路上走著。他們走過了一個個高檔的餐館,最後在一個較為乾淨的小飯館門前停住了。黃秋霞說:「就在這兒吧,這兒靜。」
審判員看了看黃秋霞,遲疑了一下,說:「那好,聽聽吧!」說著,看了一眼做記錄的書記員。書記員從台上走下來,接過了那盤錄音帶。而後,她走回來,打開桌上放的錄音機,把錄音帶放進去,按下按鍵,立時,錄音機里傳出了小虎和黃秋霞的聲音:
周世中又不吭了。
老班探探頭說:「人家的事,你別管。」
周世中上樓去了。李素雲手裡拿著個小鐵簸箕,站在那兒愣了一會兒,返身上樓,把簸箕放在門口,想了想,又朝白占元家走去。
審判員說:「孩子這麼大了,你們考慮過沒有?孩子將來跟誰?孩子心理上會不會受到傷害?」
余秀英說:「看看,看看,這人有問題了吧?關鍵是她娘!那是個啥人!她閨女有男人有啥的,她也讓野男人往家裡去?見了面,我非罵她不可……世中,你表個態,你到底是個啥意思?」
小田忙站起來,說:「我去,我去。」說著,慌忙提起兩個水瓶,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周世慧說:「沒有。是鐘點工。不影響上班……」
過了會兒,李素雲說:「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上我那兒坐會兒吧?」
夜裡,玩了一天的小虎躺在床上睡著了。
審判員問:「叫什麼名字?上學了沒有?」
梁全山急了,一跺腳,說:「師傅,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丟人了!她,她一個多月沒上班了。你們知道她成天去幹啥?她天天夜裡去打麻將!她去賭博!」……說著,又看看王大蘭,說:「嫂子,你知道丟那三千塊錢哪兒去了?她拿去賭了!她,嗨,我都沒法說!她還上她娘家借了一千,統統輸光!」
小田確實去了醫院。這一段,他不由地要往醫院跑。
白占元喝了口酒,說:「世中啊,聽說,有那事兒?」
周世中說:「這事跟你沒一點關係。你別跟著操心了……」又對母親說:「媽,秋霞的事,你也別管了……」
這會兒,小田正坐在醫院病房裡,為受傷的林曉玉削蘋果呢……
崔玉娟看見眾人,一下子羞得無地自容!竟嗚嗚地哭起來了……
周世慧說:「什麼秘密?你說吧。」
這時,周世中一下子怔住了,他吃驚地望著黃秋霞,他沒有想到女人還會有這一手!他心裏說:「女人變了,確實變了,變得真快!」
公共汽車站牌下,周世中和黃秋霞仍是一站一坐。只是,黃秋霞說著說著哭了起來。
老轉說:「是,是放錯地方了。」
王大蘭提著一籃子變蛋從外邊走回來。
余秀英說:「哎哎,這會還沒開完呢……」
周世慧也從廚房裡走出來,坐下了。母親精神上有些毛病,在家裡一般沒人拗她的話,她說什麼就是什麼。除了女兒世慧,有時會頂她兩句。
白占元說:「沒有。有啥事兒?」
小虎大聲說:「我跟媽媽!」
片刻,黃秋霞說:「……他爺爺,好點嗎?」
黃秋霞羡慕地瞥了一眼,心說:「看看人家過的日子,看看咱過的日子……」
周世中也推上車子往前走,兩人都不說話,默默地……
李素雲說:「我也是女人。我替女人說句話,也不能全怪秋霞。那天,她給我說了好多好多,說著說著哭起來了……」
那坐起來的胖女人對林曉玉說:「你真是個有福人哪!上了大學,又攤上這麼好的小夥子……」
周世中沒有說話,也沒馬上騎車走……
王大蘭說:「行了,行了,光替人家想,也不替你自己想想?」
眾人也說:「說,你說……」
王大蘭看了看隔壁的梁全山家,沒好氣地說:「叫你吃哩!」說著,跟老班一起進了屋。關上門后,她拽了一下老班,才說:「這是準備給徐廠長送的。房子的事,你一點心也不操!你看,100個變蛋,兩瓶酒,不知少不少?」
老班忙說:「先說好,要送你去,我可不去送……」
這時,周世慧叫了一聲:「媽,少背點吧。你也不能老這樣。」
白占元說:「你也坐吧,我去給你拿雙筷子……」
周世中說:「沒有就算了。他說他想找你談談。」接著,他又對李素雲說:「這一段質量上沒啥問題吧?」
白占元問:「真的?」
眾人安慰了幾句,都從門裡走出來……
此刻,癱瘓了的老周師傅像是被觸動了什麼,他眼裡流出了兩行熱淚,焦急地用不成句的話說:「達達,啊達達,啊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大意是,是我把孩子們拖累了,我不如死了,我要死了,也不會拖累你們了。)……說著,嘴角處流出了長長的口涎周世中忙說:「爸,你看你,這跟你有啥關係……」接著又對周世慧說:「去給爸拿條毛巾……」
王大蘭一怔,急忙改口說:「那好好的班,咋不上呢?」
早上,在「多家灶」三家共用的一個水池旁,班永順、梁全山都站在水池邊刷牙、洗臉。那地方很窄,兩個人都側著身子,各自嘴裏糊著一層粘粘的白沫……
一看見他,母親說:「世中,你坐下。今天,咱們開個家庭會。」說著,又對在廚房裡忙活的女兒說:「世慧,你也過來。」
黃秋霞悲傷地搖了搖頭,說:「想想,可憐不可憐?九*九*藏*書在家連個說話的地方都沒有。結婚這麼多年了,連句私房話都沒地方說!上我家,老人在床上躺著,老人心情不好,不能說;去你家,更不能說,老人在床上躺著。特別是你媽,有病,看見咱倆到一塊,眼都是黑的!在屋裡坐不了三分鐘就叫你……有話也只能站在大街上說。你說,這叫日子嗎?你有難處,我知道你有難處。可我呢?在廠里,是三班倒,有好幾回,我媽把屎拉在床上,洗一回洗一回,沒頭沒尾的……你說,你替我想過嗎?你啥時候也能替我想想?不錯,剛結婚時,你接過我,也送過我……」說到這裏,黃秋霞頓了一下,腦海里出現了小夫妻曾經恩愛的情景:秋天裡,兩人在河堤上相擁而行……但那回憶很快就像秋葉一樣,淡了,發黃了,萎縮了,而後像一陣風似地飄去了。黃秋霞接著說:「你媽疑心那麼重,越老疑心越重,她不敢看見我,一看見我就發脾氣,你還說我不去了……唉,我過的是什麼日子?過去,誰見我誰誇,現在,誰不說我瘦了,老多了……」
此刻,黃秋霞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她望著那盒「永芳」,苦笑了一下,說:「你還知道我喜歡用『永芳』?」說著,她拿起那個被汗手浸濕了的盒子,看了看說:「結婚的時候,你給我買過一盒『永芳』。那時候,『永芳』才五塊多錢,我捨不得買,覺得太貴了!只用兩毛五一包的雪花膏。那時,我多想有盒『永芳』啊!現在『永芳』漲到十七塊五一盒了……不過,我現在不用『永芳』了,我用『玉蘭油』。可我還是很高興,你還記得我喜歡『永芳』……」
周世中又說:「小虎上學?」
小虎說:「姥姥說的。姥姥還說我爸不是東西,不讓我理他。姥姥還說離了婚就讓我改姓,我說我不改姓……」
周世慧問:「那林叔叔是幹什麼的?」
小虎說:「管他們呢,離就離唄,反正他們也不在一塊過。」,過了一會兒,小虎又說:「姑,報上說,現在離婚率特高。」
林曉玉說:「你吃,要不你咬一口,你咬一口我再吃……」說著又把蘋果送到小田的嘴前。
黃秋霞說到這裏,周世中的拳頭越攥越緊,他狠狠地朝廊柱上捶了一下……
黃秋霞說:「你能。你還是周小虎。」
李素雲說:「可不,都鬧到法院去了。明天開庭呢!」
李素雲看了看周世中,又把話題拉了回來,說:「你就不能再找找秋霞?」
黃秋霞說:「孩子跟我,孩子一直是跟我。你叫他自己說說!」
「多家灶」里,王大蘭和顏悅色地對兩個孩子說:「去吧,去你梁叔叔家寫作業吧。媽沒說不讓你們在一塊玩。好好玩吧,就是別碰人家的東西……」
余秀英說:「聽聽,聽聽,她安的啥心?她那鱉孫姥姥沒少在孩子跟前挑唆!要不,孩子會這麼說?開初說,一星期叫來一回,慢慢,慢慢就不讓孩子過來了。這家人,壞透了……說一千道一萬,孩子是咱的,不能斷給她!」
周世慧說:「老頭兒想孫子了,讓我去接他。你呢?」
周世中說:「興許是加班。」
黃秋霞端起酒杯,看了看窗外,說:「你知道我最害怕什麼嗎?我過去最喜歡逛商場,現在我最怕逛商場,特別是大商場。你知道我是怕什麼?我怕那些東西。那些擺在商場里的東西。東西真多,真好,把眼都給映花了,可價錢真貴!那麼多的東西,那麼好的東西,擺在那兒,簡直能把人吃了!我不敢看,甚至不敢上街。我真怕那些東西,那些衣服,那些標著的價錢!那些……就像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割你!我實在是受不了!怎麼會是這樣哪?日子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了?有一天,我上街,無意間看見了一件衣服,那衣服真好,真好,真是好!我對自己說,快走,快走,你快走!可是,不知怎麼的,我還想再看一眼,可看這一眼看出事來了,那賣衣服的小姑娘一下拉住我不讓走了。她說,『大姐,這衣服就適合你穿,你的膚色白,太適合你了!哎呀,你試一下,你試一下嘛,不要緊的。』我一看,那標價800塊!一下子就把我嚇住了,我說不不不,我不要。說著,我趕忙就走。她拉住我說:『這衣服真是適合你,我價錢給你減一半,400塊,怎麼樣?』那時,我就像小偷一樣,我還是說不不不,我趕快走,我得走。可這姑娘就是不讓我走。她硬拉住我,說『大姐,我不騙你,這衣服確實適合你穿,我今天破個例,賠錢賣給你,我是真心想讓你穿,你穿著漂亮,200塊,怎麼樣?』那時候,我哭了,不知怎的,我就流出了眼淚,我心裏說:『老天爺呀,你讓我走吧……』」
片刻,白占元捏起一粒花生米,說:「沒菜。」
他是在等他的妻子黃秋霞。黃秋霞想跟他離婚,已經找他三趟了……
王大蘭說:「看把你嚇的,誰讓你去了?你去我還不放心哪,連句話也不會說……」
周世慧問:「有啥問題?」
這時,崔玉娟哭著說:「不怨他。是我讓他捆的。真是我讓他捆的。我,我管不住自己了,讓他捆我幾天,好把那打麻將的勁別過來……」
清晨,周世中推著自行車在棉紡二廠的門旁站著。
周世慧站起來,從裡邊拿出一條擰乾了的毛巾,走上來給老周師傅擦了擦臉。一邊擦一邊說:「爸,你又哭了,真是的……」
黃秋霞說:「我也不是沒替你想過。我知道老人喜歡孫子。可孩子上學怎麼辦?下學期就該考中學了……現在,兩家的老人跟死敵一樣,你這邊,你媽罵我媽,我那邊,我媽罵你媽……再說,他姥姥一天不見小虎,就要死要活的……」接下去,黃秋霞自言自語說:「我太累了,我實在不想這麼活了……」
周世中也站起身,跟師傅來到門前,看見床邊的鞋架上一拉溜擺著二十幾雙各種樣式的皮鞋……
周世中緊咬著牙關,還是什麼也不說。可他的心在說:「變了,是心變了……」
可是,崔玉娟光哭,就是不說話……
白占元說:「喝了兩口酒,我也不瞞你。我要是不讓他買,你猜他怎麼說?」
黃秋霞說:「多少次了,我想讓你幫我調調班,調成常白班,好照顧老人。可你不願求人。你一個大男人不願求人,讓我一個女人去求人家。你知道人家怎麼說?你知道人家說什麼嗎?只要我,只要我答應人家……你知道我是怎麼回答的嗎?我給了他一巴掌,哭著走了……」
小虎說:「給我十塊錢,我保准站在你這邊。」
李素雲說:「還有廢品。」
小田騎上車子,說:「那回頭說吧,回頭再說。」
周世中不解地望著師傅,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老班笑著說:「女人家,麥秸火脾氣……」接著又故意說:「問問有啥?錢丟了,不能問問?你別理她。」
在職工宿舍樓下,周世慧剛開了車鎖,就見小田一蹦一跳地從樓下走出來。他看見周世慧,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世慧,上哪兒去?」
班永順在屋裡應道:「是呀。」
審判員問:「孩子呢?孩子多大了?」
小虎湊進周世慧,小聲說:「我媽我爸要離婚了。」
白占元勸道九_九_藏_書:「世中啊,叫我說,能不離,還是不離吧。那車床車出來的標準件,還會差個一絲兩絲呢,何況是人?該低頭的,就低低頭,夫妻之間,也沒啥不能說的。還是再說說吧……」
小田搖搖頭說:「有這好事兒?我看……這裏邊有問題。」
周世中背靠著站牌,默默聽著,仍是一言不發……
白占元說:「非離不可嗎?孩子都那麼大了。」
周世慧說:「哥,你早該注意點了。聽小虎說,有個姓林的,經常去找我嫂子。還給小虎買遊戲機……」
李素雲氣得臉都白了,說:「這個老轉,虧他還當過兵,咋這麼狠?把人捆成這樣?自己打麻將,還捆人!」
周世中皺了皺眉頭,說:「師傅,有鞋穿就是了,買這麼多幹什麼?」
周世中又把酒給師傅倒上……
周世慧說:「小虎說了,他哪邊也不站……」
躺在另一張病床上的胖女人羡慕地說:「看人家這小兩口……」
周世中來到樓梯拐彎處,獨自一人坐了下來。他摸了摸身上,沒有帶煙。就兩手捧頭,默然地坐著。屁股下的水泥台階很涼,可他心裏很熱……
梁全山「哼」了一聲,說:「優化組合,給組合掉了唄!」
周世慧說:「你不是后夜(班)嗎?」
老班聽他這麼說,倒愣了。他們已好多天不說話了。猛一下不知該說什麼好,支支吾吾地說:「興,興是吧。」
周世慧說:「你姥姥才不是東西呢!」接著,她又問:「小虎,那你同意不同意你爸你媽離婚?」
小田想了想,沒想出眉目來,就隨口說:「你想去就去唄。」
在馬路邊的電線杆下,黃秋霞對周世中說:「孩子歸你,我媽不答應;孩子歸我,你媽不答應。你說叫我怎麼辦?小虎在我這邊上學近,在你那邊上學遠,我主要是為孩子著想……你放心,孩子,孩子還讓姓你周家的姓。你這邊老人多,經濟緊張,我不要你的錢。我只要你說句話,你得有句話……」
傍晚,「多家灶」里,一群人鬧嚷嚷地圍在梁全山家門前……
黃秋霞也沒有迎上去,而是推著車子照直往前走……
白占元又抿了一盅酒,酒辣,他咂了咂嘴,悶悶地說:「狼羔子,一夜沒回來。」
大街上,車來人往,到處都熙熙攘攘的,一片喧鬧。街道兩旁,到處都是商店,到處都是眩目的顏色,顏色把日子染出了叫人焦心的躁氣。玻璃窗里掛滿了各種各樣的漂亮時裝,那些時裝似乎不是讓人穿的,而是在穿人……
審判員說:「可以,我看可以。這要求不過分。雙方都有撫養孩子的權利和義務。雙方都要管。」
審判員說:「結婚十五年了。應該說,還是有一定感情基礎的。生活上有困難可以克服嘛。我勸你們還是再好好考慮考慮……」
王大蘭說:「不管就不管。反正,這家人的事也不能粘。神一會兒,鬼一會兒的。你還說他道歉了,道個屁哩歉!孩子去了,硬是不讓進門!」
眾人一見梁全山回來了,又亂紛紛地把他圍起來:
再聽聽,屋裡又沒聲了。王大蘭說:「這一家,真是出鬼了。」
黃秋霞望著周世中,說:「你怎麼不說話?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心裏有委屈你說呀?你苦,你有你的難處,這我都知道。可你是個男人,有你這樣的男人嗎?跟你這麼多年了,你讓我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嗎?我不是那種不講理的女人,也不是光知道圖享受的女人,我只想有個清靜的家,有個可以靠一靠的肩膀,這些,你給過我嗎?一說就是你爸你媽的病……算啦,算啦。我說這些幹啥?真沒意思!」
王大蘭說:「世中那口子鬧離婚哩,都上法院了。」
老轉說:「班師傅,你給嫂子說說,就說我對不住了,讓她生那麼大的氣……」
白占元看了看梁全山,說:「算啦,算啦。都回去吧。」
梁小芬卻仍堵在門口,用大人的口氣說:「不行。爸說了,誰也不讓進來……」
老班說:「是放錯地方了吧?」
李素雲慢慢走下來,走到他的身邊,輕輕說:「地上太涼。上我那兒坐會兒吧……」可她心裏也有話,她的心說:「你哭吧,上我那兒哭吧……」
周世慧說:「又是去醫院吧?」
周世中也看見黃秋霞了,可他沒有走上去仍在路邊上站著……
黃秋霞接過煙,點上,吸了幾口,說:「原先,我以為你會揍我,你會狠狠地打我一頓。那樣,我心裏會好受些……記得結婚前,在馬道街,有幾個小流氓攔住我,你上去把他們揍得唏哩嘩啦的!那時候……」
小虎不耐煩了,用大人的口氣說:「查戶口啊?算了,算了,不給你說了。」
小田說:「不難看,一點也不難看。」
王大蘭笑著說:「下回還來。」
周世中還是不說話。
白占元又把酒倒進肚裏,咂咂嘴,吐口辣氣……停了一會兒,說:「你知道小國有多少皮鞋嗎?你來看看……」說著,站起身,推開兒子的房門,屋子裡立時顯出了另一種氣息,影星的大劇照看上去很刺眼……白占元用手指了指床邊說:「世中,你看,你看看。」
黃秋霞立即從兜里掏出一盤錄音帶,說:「孩子上學去了。不能耽誤孩子的功課。我這兒有一盤錄音帶,上邊有孩子的錄音……」
周世中說:「沒事。你睡吧。」
余秀英說:「我看她是心花了。早先還看著怪穩重,慢慢這人就變了。你沒看外頭,那舞廳里,凈是摟著抱著的,成天蓬嚓嚓,蓬嚓嚓,能不影響她?那飯館里一桌几百,一桌几百,還有這廳那廳的,能不影響她?咱是工人家庭,也沒錢讓她去蓬嚓嚓,她能不變心?再說她娘,那是個啥人?凈出壞主意!見錢眼開。我看,保不定是外頭有了……」
黃秋霞說:「別打岔!你說,你願意跟誰?」
周世慧說:「這孩子,光有前(錢)心!」
小田一邊推車一邊說:「我,看個人。」
王大蘭站在門前,愣愣地說:「這,玉娟上班了。屋裡咋聽著有動靜呢?奇怪……」
周世中的眼裡幻化出了十五年前的情景:那時他們還年輕,周世中和黃秋霞騎在一輛自行車上,也是這條馬路。那時,兩人也是又說又笑的……
王大蘭站在自家門口,悻悻地說:「回來吧,回來吧!不讓算了……」等兩個孩子走回來,她罵道:「哼,啥東西?神一會兒,鬼一會兒,雞腸小肚的,虧著還當過兵呢!」
黃秋霞說:「你再說一遍,大聲點。」
黃秋霞頓了一下車子,含著淚說:「說了這麼半天,你連句話都沒有?那好,法庭上見吧!」說著,騎上車子走了。
老班抬起頭問:「聽說啥?」
這些人全是王大蘭叫來的。王大蘭對眾人說:「……他家沒人。可我確實聽見裡邊有動靜,怕是小偷!我叫大夥來,是叫大夥做個證。省得老轉回來起疑心!」
白占元說:「這鞋他嫌賴。沒穿幾天,不要了,扔給我了。我一輩子沒穿過皮鞋。一輩子了,我從來沒有穿過皮鞋……」
小水說:「小芬,咱一塊寫作業吧?」
黃秋霞說:「世中,你把什麼都憋在心裏,該說的話你也不說……我知道你身上背著兩個老人,也夠難為你了。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