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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班永順忙把扳手遞上,又小心翼翼地問:「世中,你看他會不會報復咱?」
這時,車間調度走了進來。他上前關了砂輪機,而後叫道:「白師傅。」
廠長中等個子,穿著一身合體挺括的西裝,顯得精明幹練。他一見白占元進來,忙起身讓座,倒水,很熱情地說:「坐,坐。白師傅請坐。早就想去看你,一直沒抽出空來……」
那人說:「回來叫他請客!」
小田說:「我看,就是咱們不管,那徐廠長也不會饒他。情看了,這事非鬧起來不可……」
小田進來后,本想說點什麼,一看他們都很嚴肅,也就悄悄地坐下了。
小田說:「好,好。我陪班師傅。你們去吧。梁師傅知道地方。」
廠長語重心長地說:「白師傅,廠里這份家業就交給你了,這是國家財產,責任重大呀!必須嚴格出門證制度,嚴格登記制度。沒有出門證,任何人不能放行!不管是哪個廠長交待的,包括我在內,不見手續,一律不能往外拉東西!」
林曉玉笑著說:「呵,你們廠長還挺浪漫!」
梁全山沒好氣地說:「事是你鬧起來的,這會兒你又說算了……」
周世中點了點頭。
廠長氣得說話也語無倫次了,他又連著說了兩遍:「我,我開除你!我開除你……」可他的聲音卻慢慢低下來了,身子又緩緩地落在了椅子上……片刻,待他重新平靜下來,才說:「誰告訴你的,說有套房子分給班永順了?」
白占元接著說:「姑娘,我們沒有惡意。我們廠長人不錯,我們是為他擔心……」
梁全山一邊忙著,一邊隨口應道:「這麼多年了,他也該分上房了。」
那女的騎車在前邊走,老轉在三十多米外悄悄跟著。跟著,跟著,他一不小心車子一歪一歪地撞在了電線杆上!他下車一看,褲子掛爛了,露著大腿,他沮喪地罵了一句。
李素雲詫異了,說:「嫂子,你是瘋了?考這麼好的成績,你還打孩子?」
林曉玉俏皮地說:「有那麼一點點意思,有。但不準確。你再聽,再聽……」
周世中重複說:「那個叫馮茜的,她走了。坐火車走了。」
馮茜急急地說:「經濟上他不會出事的,他說過……」
白占元問:「這會兒?」
周世中語重心長地說:「廠長,不管你怎麼看我,我還是要說。我們不希望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我們也不希望為這件事把一個廠長給毀了。一個工廠能有一個好廠長不容易,我們是不願看著廠長垮台才這樣做的。廠長垮了,對我們工人沒有任何好處!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才把那位……勸走的。廠長,說實話在這方面,你不如她。她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女人。把她送上火車時,她說了很多感謝的話。她是真心為你好,才走的……」
白占元臉上有了喜色,問:「真的?」
李素雲說:「再回來,住我家……」
一直沒有開口的周世中,這會兒說話了。他說:「大家都說了,我也說兩句。我看這個事,咱們得管。老班的事,就是大家的事。不是管不管的問題,是怎麼管,咱們得有個萬全之策。目的只有一個,是把該分給老班的房子給爭回來。然後才是其他……」
梁全山說:「哎呀,世中,我算是服你了!平時像個悶葫蘆,這一說起來還一套一套的……」
廠長鄭重地說:「白師傅,你是老同志了。是咱廠三十年的勞模。大家都很敬重你。多少年來,你總是第一個來,最後一個走。三十年了,不容易呀!我雖然調來得晚一些,也聽不少同志講過。現在……」
梁全山指揮說:「跟上去,跟上去嘛。看她上哪兒……」
白占元恍然說:「是退休的事兒?不還差幾個月的嗎?」
廠長說:「最近一個時期,廠里不斷丟失東西。保衛上的幾個小年輕,弔兒郎當的,很不負責任。是不是內外勾結,目前還沒有證據。不過,據人反映,還有成車往外拉東西的事發生,這事正在調查……現在,是到了嚴格廠規廠紀的時候了。廠里準備派你去看大門,當三個班的值班長。你看?」
周世中又說:「螺絲刀。」
小田悶了一會兒,生氣地說:「你的觀念新……」
馮茜不語。
周世中指指白占元,鄭重地說:「這是我們廠的老工人,三十年的勞動模範。(接著,他又指指李素雲)這是我們廠的工會委員,車間質量檢驗員。(而後,他又指指梁全山)這位是轉業軍人,也是廠里的生產骨幹。至於我,是二車間的車工班班長,我叫周世中。我們幾個人來,是想代表全廠職工跟你談談……」
小振明抽泣了兩聲,沒有吭聲……
林曉玉在一旁看著他。一會兒,就急不可待地問:「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廠長聽了哈哈大笑說:「周師傅,你呀你呀,別凈說好聽的。我知道,個別人意見也不少……」說著,心裏雖然高興,卻撓撓頭說:「我也難哪……」
班永順聽不明白這些話里的意思,著急地說:「到底咋樣?你看,都不說……」
待周世中在沙發上坐下來,廠長隨口問:「車間里生產情況怎麼樣?工人們有啥反映沒有?」
周世中仍然說:「我們能不能坐下來談談?」
班永順說:「不喝,不喝,光尿……」
周世中說:「到底是咋回事,你說清楚。」
這時,公寓樓上走下來一位氣質高雅、儀態大方的女人。這女人有三十多歲的樣子,人長得高挑挑的,看上去很漂亮……
小田說:「生什麼氣呢?我真的不累。」
車間里響著一片機床的轟鳴read.99csw.com聲。上前夜班的工人們又開始了緊張的勞作。班永順站在一台磨床前,正在操作磨床磨一個機件的外圓,突然聽見有人叫他……
廠長一見是周世中,很熱情地說:「來來,周師傅,坐。」
看見前邊有個水泥椅,小田說:「累了吧?坐下歇會兒再走。」
廠長說:「這我也清楚。論說,是該讓你休息了。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也該讓你歇歇了。可是,我們都不捨得讓你走哇。廠里研究多次,都下不了這個決心……」
馮茜說:「不,應該謝謝你們。」
周世中說:「生產上沒啥問題。說到工人的反映,實事求是地說,都認為廠長幹得不錯,廠里效益上去了,月月有獎金……」
班永順說:「就是。徐廠長給好幾個人都說了。他還說,讓我跟管理上的一些人多聯繫聯繫,互相通通氣……」
星期天的傍晚,在一個十字路口的電線杆旁,早已做好準備的工人們陸陸續續到齊了……
周世中扭頭看了看他,說:「要不,老班,你在下邊等著吧。」
李素雲說:「我也側面打聽了,那女的好像叫馮茜,說是市裡一個什麼人的妹妹。」
梁全山說:「看看,看看,說著說著,一會兒風向可變了。地方上這事兒,真不好說,討論來討論去的……」說著,他搖搖頭,「哼」了一聲:「要擱部隊,一個命令下來,說干就干,沒那麼多窮講究。事情都到了這份上了,你們又想打退堂鼓?怕了吧?怕廠長報復,是不是?老班,這可是你惹的事,你說,你要說算,咱就算!」
梁全山說:「剛才,我看見廠長了,廠長臉黑著,不對呀……」
小田說:「我看梁師傅說得對。」
白占元馬上說:「這叫啥話!那是胡來!」
小田說:「我知道你上的是正規大學。」
眾人圍上來,忙拉住說:「咋回事?打孩子幹啥?」
林曉玉笑了,說:「喲,還有理論根據哪。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白占元說:「你說吧,廠長,只要是我能幹的……」
周世中看看眾人,說:「齊了吧?咱們到時候,看情況行事。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說。一個目的……」
李素雲接著說:「我也聽說趙廠長跟徐廠長有矛盾。原來徐是第一副廠長,想當廠長沒當上,可廠長來了之後卻讓他去管後勤雜務,把他的權力收了不少,徐廠長很不滿意,一直在暗裡跟他斗。還有人說,徐廠長這人特愛佔便宜。我看,咱也不能光聽徐廠長的。這有點借……」
白占元說:「不是怕。你說,倘為這套房子,弄得廠長人不人鬼不鬼的,他還有臉在廠里幹嗎?」
廠長一下子呆住了!他怔怔地望著周世中,像是突然挨了一悶棍似的:「什、什麼?你、你說什麼?」
小振明忙抓住媽媽的手,哭著說:「媽,你別打了,別打了,我下回一定考全校第一……」
梁全山很不滿意地「哼」了一聲,剛想發作,李素雲趕忙扯扯他的衣裳角,梁全山不再吭了。
梁全山說:「不會吧?今兒個,徐廠長不還找你嗎?」
廠長也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來,接著說:「白師傅,身體怎麼樣?還好吧?」
小田取下耳機,好一會兒才說:「……嗯,有點蒼涼的感覺。」
馮茜望著那張火車票,在屋裡又來來回回地走了幾步,在窗前停下來,手捧著下巴默思了片刻,終於輕聲說:「我明白了。」可是,她眼裡仍晃著一絲的游移,目光不時地瞥一眼桌上的電話。
馮茜一下子變了態度,她望著一張張工人的臉,她在認真地讀這些臉:那臉是真誠的,每張臉上都寫著真誠……她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走著,片刻,她停下來,問:「這事,他知道嗎?」
白占元說:「姑娘,啥時回來,到家裡坐坐,我們都歡迎你。」
梁全山搖搖頭說:「地方上這事兒,嗨!定金都交過了……」
廠長慢慢地鎮定下來,他很平靜地望著周世中,冷冷地說:「是你把馮茜攆走的?」
班永順說:「就是他告訴我的,那套房子讓趙廠長佔了。」
李素雲問大家:「喝水不喝?」
王大蘭回到屋裡,看了看兒子,仍是很嚴厲地說:「把褲子扒下來!」
王大蘭抱住孩子說:「好孩子!」
李素雲看了看他們,遲疑了一下,上前輕輕地敲了兩下門……
梁全山說:「看看,都說不怕,又都說不對。事到節骨眼上了,又都這這那那的。這不是腐敗這是啥?明明顯顯的腐敗!上頭提倡反腐倡廉,對不對?論說廠長對我個人也沒什麼,月月發工資,發獎金,有些廠子還發不了工資呢。我也覺得廠長不錯。可這是原則問題!」
周世中正在修車床,他回頭看了兩人一眼,沒有回話。只說:「扳手。」
這時,誰也不說話,都默默地朝樓上看,看著樓上的燈光。透過燈光,透過窗帘,他們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身影,那影兒在窗前不停地晃來晃去……
又上班的時候,在機床轟鳴的車間里,班永順和梁全山一前一後來到周世中的機床前……
梁全山也激動起來,說:「這事行是行,必須計劃周密,不能跑風。我當過偵察兵,這事我有經驗。弄不好還壞事呢!有地址沒有?」
小田問:「怎麼了?」
班永順關了機器電源,用棉紗擦了擦手,喜滋滋地去了……
周世中問:「那,徐廠長最後怎麼說?」
砂輪機轟轟響著,一團一團一簇一簇的火花從砂輪機上飛出來,火花映著他那黑黑的布滿皺紋的老臉。他的臉就是一個時代https://read.99csw.com
梁全山馬上說:「師傅,我可沒這麼說。我也沒想把廠長弄臭,讓廠里發不下來工資。這都是老班的事……」
眾人都說:「算了,算了,考這麼好的成績,誇都誇不及,你還打?多爭氣的孩子呀!惡氣沒處撒,也不能拿孩子出氣呀……」
小田說:「他這是腐敗,是不正之風,是……」
周世中說:「師傅說得也有道理。凡事要想得周全些。這些年,自趙廠長來了以後,廠里效益不錯,工資沒說的,獎金月月發。別的廠,咱們大家也都知道……要是咱不考慮後果,這麼一鬧騰,就把廠長弄臭了,人一臭,也就毀了,沒法再在這兒幹了。兩千多人的廠子,折騰來折騰去,廠子也就毀了……」
馮茜馬上反問道:「熟又怎麼樣?這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小田又到醫院里來了。現在林曉玉能下床了,小田每天都來扶她學走路。
小田說:「生命在於運動嘛。」
接著,他又報告說:「就是她,就是她!」
周世中把一隻皮箱遞給馮茜,說:「謝謝你。」
旁邊開20車床的梁全山給他傳話說:「好事,副廠長叫你呢!」
一個工人見老班走了,趕忙對梁全山說:「老班這傢伙,跟廠長拉上關係了!」
周世中擰了擰螺絲,轉過臉來,說:「你們忙去吧。待會兒,我找廠長說。出了事,我擔著。」
廠長側過身子,望著窗外,好久好久之後,他才一字一頓地說:「即使是這樣,我、也、要、開、除、你!」
林曉玉坐了下來,看小田仍然站著,說:「你也坐吧。」
四個人來到三樓,喘了口氣。梁全山說:「就是這兒。敲吧!」說著,就要上前敲門。
周世中看了廠長一眼,說:「那個叫馮茜的女人,她走了……」
馮茜眼睛里仍存有敵意。她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大大方方地把門打開,說:「那就請吧……」說著,身子一扭,頭前走進去了。
班永順急了,反反覆復說:「你打孩子幹什麼?有氣往我身上撒,你打孩子幹什麼?」
門是關著的,窗帘是拉著的,屋裡坐著的幾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十分嚴肅……
小田又戴上耳機,一邊聽一邊偷眼看手腕上的表,錶針上的小紅箭一嗒一嗒走著……
車間調度說:「別忙了,廠長叫你呢。」
另一個工人說:「請客!下了班就去,就這幾個人了,撮一頓!」
林曉玉說:「你昨天沒來,家裡有事嗎?」
小振明擦著淚眼說:「也是99。」
小田看看眾人,猶猶豫豫地說:「有人說,現在這社會,當官的有個把情人也不算啥……」
白占元站起身說:「廠長,你放心吧。」
王大蘭心一軟,低聲說:「媽不是打你。把褲子扒下來,讓媽看看……」說著,王大蘭俯下身去,把兒子的褲子扒下來,心疼地看著,見兒子屁股上一片紅腫。她的眼濕了,問:「疼不疼?」
小振明哭著說:「99。」
這時,小田站在門外敲門,李素雲緊張地問:「誰呀?」
李素雲上前把孩子拉起來,說:「這回沒考好,下回考好就是了。」接著,又問孩子說:「振明,給阿姨說,考了多少分?」
小田卻猛地站起身,慌忙取下耳機,說:「哎呀,不好,我該走了,上班時間快到了!小玉,我走了,走了……」說著,放下耳機火急火燎地往外跑。
傍晚,在廠職工食堂里,工人們正在三五成群的趴在餐廳的飯桌上吃工作餐。廠里新近規定,上夜班的工人可以吃一頓工作餐。食堂里一時很熱鬧,有的在吃,有的吃過了在洗碗……
周世中說:「讓小田在下邊陪著你。小田,你也留下吧,咱又不是去跟人打架……」
眾人停住步子,目送她上了火車……
班永順看了看周圍,小聲說:「徐廠長給了我一張紙條,說是……」
白占元嘆口氣說:「這女的不賴,還算通情達理……」
在一個花壇後邊的林蔭道上,小田扶著拄拐杖的林曉玉,一步一步地走著……
機床轟轟響著,老班沒有聽清,他兩手捂著耳朵,問:「啥事兒?」
馮茜疑惑地「噢」了一聲,卻仍是很大方、很鎮靜地問:「找我?」
這時,樓道里突然傳來了哭鬧聲!眾人忙跑出來,一看,見王大蘭正在打兒子呢……
廠長突然笑了。他笑著說:「噢,還有這樣的事?」說著,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即使是這樣,廠里也有權改變,這是廠里決定的事情,我是廠長!」
周世中看他臉色不對,忙問:「老班,到底怎麼了?」
白占元放下手裡的刀具,惴惴不安地朝廠長辦公室走去。路上,他走得很慢,心裏像是壓了個秤砣……走上廠辦公樓,來到了廠長辦公室門前,他又站著愣了好一會兒,才去敲門。
幾天來,王大蘭一直憋著一肚子火。禮沒少送,胡辣湯也讓人喝了兩年,房子眼看到手了,盼著盼著卻盼來了一場空!她心裏的氣沒處撒,就打孩子!她一邊揪著小振明用掃帚沒命地抽他,一邊喝道:「跪下!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馮茜看了看他,用半嘲弄的口氣說:「有這個必要嗎?你們不是想談嗎?說吧。」
門開了。那個名叫馮茜,穿戴十分講究,很有些傲氣的女人出現在門口處。她僅是略微怔了一下,問:「你們找誰?」
小田一拍桌子,說:「真是太不像話了!」
班永順只好又重新坐下,嘴裏嘟噥說:「你看這事鬧的!」
王大蘭說:「99分算啥?給他定的是考第一,他咋沒考第一?前頭雙百分的有六七個呢九九藏書!素雲,你想想,咱是工人家庭,沒後門沒啥的,不自己考第一,將來能上大學嗎?考不上大學,還不是跟他爸一樣。」說著說著,竟掉淚了。
林曉玉說:「都什麼年代了?人應該有更多的理解嘛。別動不動的就干涉人家……」
李素雲說:「這心裏還怪不是味呢……」
林曉玉說:「什麼邏輯?」
這麼一說,誰也沒想到,老班抬起頭,竟然滿臉是淚,他哭了!
林曉玉說:「人家有個情人,礙你什麼事?我希望你別管這件事……」
小田有點扭捏地在床邊上坐下來。林曉玉說:「你聽過喜多郎的帶子嗎?」
周世中望著發怒的廠長,一聲不吭……
小田不吭了。
白占元站在那兒,很拘束地望著廠長,說:「趙廠長,找我有事?」
周世中並不理會她的語氣,接著說:「熟,說明你了解他的情況。可有些情況,你還不一定了解……你聽我說。在趙雲峰廠長沒來之前,我們廠已先後換過四任廠長,四任廠長都沒能把廠搞好。自從趙廠長來了以後,我們廠里的情況才有了好轉。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們的廠長是個好廠長,他才來了四年,四年就把廠里的局面打開了。現在廠里的效益很好,獎金也不少。因此,我們都不希望我們的廠長出什麼事情……」
剛敲了兩下,屋裡應聲說:「是白師傅吧?請進請進。」
這天下午,上班(前夜班)的時間還不到,白占元就早早地來了。他是管刀具的,總是來得很早。這會兒,車間里靜悄悄地,只有他一個人。他打開砂輪機,開始給上班的工人們磨刀具……
周世中說:「不是攆走的,是勸走的。我們給她買了火車票,把她送上了火車……」
林曉玉趕忙用英語說:「SORRY(對不起),SORRY(對不起)。」
車間調度說:「就現在。去吧。」
凌晨五時,天蒙蒙亮的時候,在火車站的月台上,站著周世中、白占元、李素雲、班永順等人。他們是來為廠長的「情人」送行的……
小田戴上耳機聽了一會兒……
老班連聲說:「這,這,這……」
一看他這樣,眾人都有些尷尬。梁全山說:「老班,不就是一頓飯嗎?不請算了,值得這樣?算了,算了!」
於是,小田也起鬨說:「對對,班師傅請客。房到手了,還不請客?」
這話說得粗。小田想笑,看看沒人笑,也不敢笑了……
周世中說:「我一個人去。」
周世中接著說:「我們是柴油機廠的工人……」
林曉玉說:「還生我的氣呢?對不起啦。」
李素雲說:「正商量呢。」
車間調度說:「去吧。廠長說想找你談談,你去了就知道了。」
梁全山說:「對呀!咱不管,有人管;咱不告,有人告!徐廠長手下有一撥人呢!看吧,這事早晚會鬧起來!老班,這樣,你說窩囊不窩囊?」
小田憤憤不平地說:「太不像話了!他把本來要分給我們車間一個工人的房子搶佔了,搞金屋藏嬌……我們已調查好了,準備告他哪。」
林曉玉隨口取笑說:「原來是個雜牌軍……」
周世中說:「有個事。」
白占元說:「我看,廠長這人不賴。我也不是替他說話。他干這事確實不該。可咱廠先後換了四任廠長了,這麼一弄……」
班永順苦著臉說:「徐廠長說,這事,他也無能為力。人家是一把手。還說,要麼,把定金還退給我,要麼,他讓我去市裡告他……」
周世中攔住他說:「你別敲,讓素雲敲。」
小田看看他,笑著說:「看你慌的?這麼大歲數了,還沉不住氣?」
小田搖搖頭說:「沒有。喜多郎是誰?」
於是,眾人騎上車子,朝著那棟公寓樓走去。到了地方,臨上樓的時候,小田提醒說:「三樓,別弄錯了,是三樓右首……」
白占元馬上說:「行啊。幹啥都行。」
梁全山很興奮地對眾人說:「這可是有證據了,實實在在的證據。那個地方我們已經偵察清楚了。廠長去了兩次。一次是一個多鐘頭;一次是三個鐘頭,好傢夥,小半天了!每次都是廠長先下來,隔十分鐘后,那女的才出來。一捉一個準!」
是的,那是馮茜。她幾次走到電話機前,想打電話;可到最後,她還是沒有打……
白占元坐下來,望著廠長,心裏仍然七上八下的……
小田說:「是我,小田。」
小田戴著耳機,一邊聽,一邊不解地問:「什麼,聽到什麼?」
他們六個人往樓上走去。剛走了兩三級台階,班永順心慌起來,說:「我這腿、這腿,怎麼發軟呢?」
王大蘭氣嘟嘟地說:「打?打還是輕的。不爭氣,在學校里考試考得一塌糊塗!將來還跟他爸那樣,窩囊一輩子!」
又走了幾步,林曉玉說:「怎麼,不高興了?開個玩笑嘛,你還當真哪?」
廠長盯著周世中看了很長時間。他的臉色在急劇地發生著變化,一剎那間他臉上風雲變幻……他在猜測、懷疑、惴度,他想知道周世中都知道什麼?範圍有多大?將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他還有些窘迫,有當場被人捉住的感覺,有被人出賣的感覺,一時可謂百感交集!他看著周世中,眼裡漸漸聚集著敵意,那敵意越來越多,越來越明顯!他慢慢地欠起身子,目光像刀子一樣刮在周世中的臉上……
周世中說:「管後勤的副廠長親口給老班說的。而且不止一次……」
小振明一邊哭一邊手捂著屁股跪下了……
小田小聲問:「怎麼樣?」
馮茜走了幾步,臨上車前,又轉過身來,對周世中說:「請轉告你們read.99csw.com廠長,就說我走了。」
孩子回屋去了。王大蘭也回屋去了。眾人又返回李素雲家,重新坐下來,一個個悵悵的……
班永順說:「我也看見了。他臉陰沉沉的,一句話也不說……」
周世中望著廠長,嘴動了動,似乎在選擇合適的話。這情形一眼就被廠長看出來了,他馬上問:「有什麼事嗎?」
那個工人來勁了,說:「老班,上!找些工哥們,捉個狗日的!讓他光著屁股亮亮相!到時上頭一查,房子自然就歸你了。」
幾個人互相看看,依次坐了下來。接著是一片沉默。梁全山忍不住了,首先發問說:「請問,怎麼稱呼?」
然而,誰也沒有回答……
眾人都站起來了。這時,梁全山伸出一個指頭,小聲說:「保密,保密。這事暫時保密。」
小田馬上說:「金屋藏嬌!」
幾個人進得門來,愣愣地站在那兒。馮茜一指沙發,淡淡說:「坐吧,隨便坐吧!」
林曉玉在床上直了直身子,說:「小田,你來你來。」
在醫院病房裡,林曉玉頭上的傷已完全好了,腿上打的石膏也已經去掉了,只是目前還不能下床走路。她半躺半坐地靠在床上,兩隻耳朵上塞著耳塞,正歪著頭聽音樂……
一個工人馬上說:「怎麼不會?現在是誰變蝎子誰蟄人!」
馮茜又在屋裡走了幾步,咬著嘴唇沉思了一會兒說:「我相信你們的誠意。謝謝你們。我,我叫馮茜……」
周世中搖搖頭,說:「目前還不知道。」
周世中迎著廠長的目光,說:「廠長,這件事你做得不對。你不該這樣做。你要知道,我們車間的班永順,等這套房子已等了很多年了。他家四口人,至今還住在『多家灶』里,四口人睡在一張床上,孩子寫作業都沒地方……這套房子既然廠里已經分給班永順了,你就不該把房子弄走,更不該……」
馮茜眼裡漸漸出現了敵意,冷冷地說:「談什麼?我並不認識你們……」
樓下,班永順和小田在樓房拐角處坐著。班永順心裏有點怕,也有點急,他一會兒站起來看看,停一會兒,又站起來望望,心急火燎地說:「不會出啥事吧?咱上去看看吧?」
白占元忙說:「還行。沒啥病兒。」
聽著聽著,馮茜的臉色變了。她關切地問:「他出什麼事情了?」
樓上,周世中仍在苦口婆心地說:「……這套房子的大概情況就是這樣。至於你跟廠長個人的事,我們無權干涉,也不想干涉。我們只是希望我們的廠長不出事。我們不願讓廠長出事。更不願因為這個事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把廠長給毀了。我們是工人,是憑勞動生活的,我們不希望廠里亂。更不希望看著一個能幹的廠長被毀。這都是真心話。有些情況,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們廠里的一位副廠長跟廠長有矛盾,你現在住這套房的地址,就是他提供的。很有一些人想通過這件事把廠長搞臭搞垮……所以,我們來找你,是想讓你幫我們一個忙,請你幫幫我們吧……」
廠長點點頭,說:「有個很重要的工作,想交給你。這個工作責任重大,不知你願不願接受?」
幾個人默默地走出來。臨出門時,白占元又很懇切地對馮茜說:「姑娘,你幫幫我們廠長吧……」
小田馬上說:「借刀殺人,三十六計其中之一計。」
周世中最後看了廠長一眼,慢慢地站起身,扭身走出去了。
廠長說:「你說你說,別吞吞吐吐的。」
白占元生氣了,說:「照你們這麼說,非得把廠長弄臭?非得讓廠里發不下來工資?非得讓再換一任廠長?要是這樣弄,想干你們干吧,我不幹!」
一時,眾人都沉默了,誰也不說話……
白占元疑疑惑惑地說:「不會吧?」
馮茜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冷冷地望著這些不速之客……
小田忍不住,說:「告訴你吧,我們廠長搞了個情人……」
班永順說:「誰,誰怕了?這,這不是……正商量嗎。」
馮茜含著淚說:「謝謝,謝謝師傅們。」
小田說:「走走就聽指揮了。只要堅持。」
班永順說:「徐廠長說,這種事只有上頭來查,上頭只要來人查,一查一個準。他還說,廠長的情人已經來了,這會兒就在那套房裡住著,一抓一個準……」
周世中說:「暫時還沒有。但是……」
小田忽然說:「哎,我聽說趙廠長跟徐廠長有矛盾……」
幾個人下樓后,班永順急忙迎上前問:「怎麼樣?怎麼樣?沒出啥事吧?」
梁全山吃完了碗里的飯,敲了敲碗說:「今天是怎麼了?有人有了喜事,咋連個屁也不放呢?是不打算請客了?」
林曉玉很無趣地搖了搖頭……
林曉玉不以為然地說:「廠長有個情人算什麼?你這觀念也太落後了。」
周世中說:「同志,我不知道怎麼稱呼,就姑且稱你為同志吧。我們這次來,是有點突然了。有冒犯的地方,還請你原諒。我們知道,你跟我們廠長很熟……」
李素雲想說,但一時又不知說什麼好,只說:「我們……」
白占元抬起頭,說:「廠長,是不是讓我退休?」
這麼一說,老班眼亮了,眾人的眼也都亮了。
梁全山說:「這人,到地方了,又屙稀屎了!」
周世中冷冷地、一字一頓地說:「你,是、有、這、個、權、力。」
班永順說:「這,也不能光讓你一個人背黑鍋呀?要去,咱一塊去!要不,咱再商量商量?」
白占元很羞澀地說:「我、我、還差著幾個月呢……」
周世中說:「馮茜,你要是真心為我們廠長好,就……」
林曉玉笑笑說:「真是的read•99csw.com,你連喜多郎都不知道?可見你沒欣賞過高品位的音樂。告訴你吧,喜多郎是個日本人,日本著名的音樂家。我最喜歡聽他的帶子了……」說著,她取下耳機遞給小田:「你聽聽……」
王大蘭心裏疼孩子,嘴上卻說:「打?下回考不好,就別回來!」
李素雲接著說:「就是,都成流氓了,那叫啥社會!」
小田一邊扶,一邊還鼓勵說:「堅持,堅持。不錯,不錯。醫生說必須堅持鍛煉……」
小田也問:「她答應了嗎?」
周世中說:「去吧。有個女同志跟著,好說話……」
廠長說:「白師傅,你誤解我的意思了。廠里不想讓你退。你是三十年的勞模,咱們廠就你一個保持了三十年勞模的榮譽。我們是想把你留下來,作為一個例外留下,我現在就是徵求你個人的意見。看你……」
李素雲猶猶豫豫地說:「我就不去了吧?我跟著,不大合適……」
他扭頭一看,只見有個工人正在車間門外跟他擺手,這人一邊擺手一邊說:「老班,班師傅,徐廠長找你呢,快去吧。」
李素雲又問:「那一門呢?」
小田說:「我不累。」
白占元臉上抽|動了一下,很痛苦地說:「廠長,你別說了,我明白了。我,我服從廠里的決定,啥時叫我退,我……退。」
梁全山說:「這事,也沒個真憑實據,怎麼告?就是告也告不響啊。除非有真憑實據……」
李素雲這才把門開了,說:「快進來吧。」
廠長擺擺手說:「是啊,是啊,你的年齡我知道……」
小田來到了床前,林曉玉又拉拉他說:「坐下嘛。」
王大蘭流著淚說:「都是媽不好,媽不該打你……」說著,竟揚起手,「啪啪」地扇起自己的臉來!一邊打一邊哭著說:「孩子,都是你爸媽沒本事呀!房子小,孩子連個學習的地方都沒有。要怪,就怪你爸媽吧……」
林曉玉問:「怎麼樣?不錯吧?」
小振明怯怯地望著媽媽,哭著說:「媽,你別打我了,我改,我下回一定考100分……」
廠長猛地站起身,一拍桌子,厲聲說:「我要開除你!我開除你!」
老班伸頭看了看,又嚇得縮了回去,慌慌地說:「咋辦?咋辦……」
小田說:「家裡沒啥。」停了一會兒,他說:「廠里有點事。」
林曉玉說:「時間哪,時間。你沒聽出來嗎?最博大的是時間,最殘酷的也是時間,誰也無法穿越時間……」
廠長忙過來扶他坐下,說:「白師傅,你是咱廠的功臣,怎麼能讓您站著呢?坐下說,快坐下。」
馮茜回過身來,望著周世中;周世中卻望著李素雲,李素雲慢慢從兜里掏出了一張火車票,默默地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班永順說:「徐副廠長今天把我叫去,說房子讓廠長給佔了。但是,名義上說是給市裡一個什麼人的,把房子換到了市裡。他說,其實是廠長的一個情人佔了。繞這麼一個大彎,是為了遮人耳目,其實是讓廠長的情人住。他還說,廠長是金、金屋啥……」
班永順吞吞吐吐地,想說什麼,又不好意思:「腿,就是這腿……那,就,我一個兒?」
班永順擦了擦臉上的淚,說:「不是我不想請客,那房子的事,吹了……」
蹲在拐角的老轉第一個發現「目標」,他激動地回頭說:「出來了,出來了……」
林曉玉累得出了一頭汗,很委屈地說:「這腿怎麼就不聽指揮呢?」
梁全山發火了:「老班,這可是為你呀!到關鍵時刻了,你。算了,算了,我去吧,你也沒有經驗……」說著,急急地從拐角處推出一輛車子,說:「你倆回去報告,我跟著她,看她上哪兒……」
周世中說:「我們想跟你談談……」
馮茜雙手抱膀,眼裡出現了一絲警覺,問:「有事嗎?」
廠長用嘲諷的語氣說:「周世中,過去,我覺得你是個實在人。沒想到,你不簡單哪!你還有這方面的『才幹』!」
周世中看了看白占元,說:「老班,這事你先別急。該上班了,等下了班。咱好好合計合計再說。」
周世中,白占元,梁全山,小田,和老班他們圍在一個桌上吃飯。他們邊吃邊聊,只有老班低著頭一聲不吭。
班永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苦愁著臉說:「那,那,這事就算了?」
林曉玉問:「加班了?」
上午,梁全山,小田和老班三個人在一棟公寓樓的拐角處蹲著。按梁全山的說法,他們是「偵察」來了。他們已「偵察」過一次了,這是第二次「偵察」。他們三人中,最熱心最激動的是梁全山,他一直盯著那棟樓。小田是有些好奇,也有些憤憤不平。只有老班一個人苦喪著臉,他說不出心裏究竟是什麼滋味……
這時,小田提著打好的兩瓶開水走進來。這一段,小田是迷上林曉玉了,一有空他就往醫院跑,也不在乎同宿舍樓的人說什麼了。他把水瓶放在床頭柜上,又忙著去倒痰盂。
小田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夜、夜大。」
班永順又把螺絲刀遞給他,說:「他不會報復咱吧?」
白占元轉過臉來,怔怔地望著他……
夕陽照在高高的廠房上,照在高大的玻璃窗上,映出一片金燦燦的餘輝……
周世中說:「這事,我們沒讓廠長知道,也不想讓廠長為這事分心。只要你一離開這裏,一切都煙消雲散了。你考慮考慮吧。」說著,他站起身,對眾人說:「我們走吧。」
傍晚,吃夜班飯的時候,周世中敲開了廠長辦公室的門。
此刻,李素雲家裡,正在開一個很秘密的會議。
林曉玉忙解釋說:「別生氣,我不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