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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說著,廠長彎下腰來,對著班永順鞠了一躬。班永順也慌忙彎腰給他鞠躬。
周世慧想把他扶起來,可他站不住了,扶起來摔倒了……再扶,又摔倒了……周世慧沒有辦法,只好架著、拖著、拽著他往前走……
這會兒,林曉玉成了一隻歡快的飛來飛去的小鳥。她在屋裡一趟趟地跑來跑去,像變魔術似的擺上酒、小碗、小碟、小勺、筷子……最後,她又拿出了四支紅蠟燭,一一點上;接著,「啪」的一下,她把燈關上了,屋裡立時出現了紅色的朦朧……
梁全山沒好氣地說:「咋推銷,叫我也去站街口上?」
傍晚,在「多家灶」三家合用的廚房裡,瀰漫著一股嗆人的油煙味……
然而,中午的時候,小田的房門仍然緊閉著……
下邊有工人吆喝說:「廠長也表個態!」
周世中手裡端著一隻酒杯,仍然很平靜地說:「我不知道。」
路人都說,這人瘋了!這是個瘋子,瘋子……
梁全山說:「走?往哪兒走?現在辦調動可不容易了……」
「嗒嗒嗒,嗒嗒嗒……」
周世慧過來看他,拍了拍門,卻沒有人應。便問:「小田沒事吧?」
王大蘭說:「這回救人可救到家了。」
這會兒了,班永順的臉仍是紅撲撲的,他說:「廠長這麼抬舉咱,咱咋說呢?咱還好意思要嗎?」
待林曉玉洗完,再次從房間里走出來的時候,小田簡直有點認不出來了!她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她穿著飄飄的半透明的絲織白裙,亭亭玉立,在小田眼裡,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樣……
周世中冷靜地說:「報紙上說,擔任公職的人,必須有所犧牲。不然,他憑什麼當領導?」
王大蘭說:「你們廠這一段怎麼樣?工資發下來了吧?」
林曉玉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我去看看他。我現在就去……」
小田說:「不管他找啥借口,只要敢開除咱一個,到時候咱們一塊走!」
小田忙說:「漂亮。真的。」
最後,他站在路的正中間,高聲喊道:「工人!老子是工人……走吧!都走吧……工人!老子就是工人……走吧!滾,都滾……」喊著,又端著「機關槍」朝著一根電線杆沖了過去……他一下子栽倒了!倒在地上的時候,嘴裏仍念著:「工人,工人……」
林曉玉看看圍在四周的工人們,她看到的全是鄙視的目光……她後退了一步,手剛伸向挎包,卻又慢慢地縮了回來。她知道,已經無法挽救了,她已失卻很多很多……
小田跟在她的身後,說:「還懸著呢。」
廠長接著說:「請大家記住今天這個日子。如果到了那一天,我說的話沒有兌現,有一個職工沒住上,我將引咎辭職!從這個檯子上滾下去!」
周世慧用力一撞,把門推開了一條縫兒,只見小田在地上躺著,兩隻腳頂著門,一副昏迷不醒的樣子……
有的工人湊過來說:「老班也是,幾句好話,房都不要了,那是一套房啊!」
林曉玉說:「喝杯酒跟他有啥關係?」說著,舉起杯子,胳膊穿過小田端杯的手,舉到了小田的嘴邊;小田也笨拙地把胳膊穿過她的胳膊,把杯子舉到了林曉玉嘴前,兩人在紅色燭光下,親密地喝了「交杯酒」……
當他搖搖晃晃地來到一個比較熱鬧繁華的十字路口時,小田就像是瘋了一樣,他一邊走,一邊端著「機關槍」(手比劃著)向人掃射!他向穿著漂亮的女人們「掃射」!向商店櫥窗里陳列的女式服裝「掃射」!向服裝攤前的女模特「掃射」!向舞廳門前穿著華麗的服務小姐「掃射」!向騎著摩托路過的女人「掃射」!他嘴裏不停地喊著:
林曉玉點了點頭。
班永順說:「他是副廠長。廠長跟他不一樣。廠長人好,水平也高。」
崔玉娟說:「那是為啥……噢,想起來了,八成是失戀了!」
小田放下手裡的咖啡杯,不解地伸手打開了那個紙包,只見紙包里包的是厚厚的一疊百元大鈔。小田看看錢,又抬頭望著林曉玉……
周世中一邊擦著機床,一邊說:「廠長沒說啥。」
王大蘭說:「廠長真是那麼說的?」
林曉玉出院了。
廠長說:「……這叫逼上梁山哪!好吧,衝著班永順同志,我也表個態:三年?不不不,還是保險一點,咱保險一點,五年,五年之內吧,要讓全廠職工都住上像樣的、寬敞的房子!」
周世慧氣沖沖地說:「就找你!」
這時,一個分管音響的人也趕忙追到檯子前邊,慌忙把一個高架麥克風移到台前……
廠長喝了一杯酒,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轉了話題:「聽說,你離婚了?」
周世中說:「我也當過知青,在鄉下呆了五年。」
小田說:「謝謝,你使我重新認識了自己。走吧……」
「嗒嗒,嗒嗒嗒嗒嗒……」
這麼一說,三個人都有點著急,她們一同湊到門前,一起叫:「小田,小田!」
掌聲過後,廠長笑著說:「下邊,有個小事,我請大家幫個忙。下了班,方便的時候,空閑的時候,不想做飯的時候,請同志們代我嘗嘗嫂子的胡辣湯……」
夜裡,班永順室,在那張擁擠的大床上,孩子們已經睡著了。老班兩口在床上躺著,都大掙著兩眼,在小聲說話……
林曉玉說:「來,乾杯!為你乾杯,也為我乾杯。」說著,端著杯子跟小田碰了一下。
小田四處打量著,「噢」了一聲,仍然沒有坐……
當林曉玉趕到醫院急救室的時候,小田經過灌腸急救,已經醒過來了。他在病床上躺著,護士正在給他輸液……
周世中默笑著說:「我信。」廠長慢慢又坐了下來,一連喝了三杯酒,沉默了一會兒,用回憶的語氣說:「我們七年沒有見面了。上大學的時候,我比她高兩屆。那時候,她真漂亮……」
班永順的頭勾下來,臉上即刻出現了痛苦的表情……
小田說:「那好,再走一百步。」說著,他跑到前邊的約有三九_九_藏_書十多米遠的一棵樹下,高聲說:「來吧,走到這裏為止。」
王大蘭說:「到咱振明,非讓他上大學不可,砸鍋賣鐵也得供孩子上大學!」
梁全山繃著臉,一句話也不說……
周世慧說:「血給你們輸了,人也救了,你為什麼還要這樣折磨他?」
喝了酒之後,小田紅著臉想說什麼,林曉玉把一個指頭放在嘴邊,小聲說:「別說話。什麼也別說。吃菜,我早就餓了。」
小田說:「為你的康復乾杯。」
廠長一激動,把酒碰灑了,他擦了擦身上,又坐下來說:「一個廠長,擔著兩千口子人,犧牲了多少東西!我真他媽的不想幹了!」
周世中說:「男孩兒。」
夜深了,小田踉踉蹌蹌地從一個小酒館里走出來,他已經喝得爛醉……
崔玉娟說:「站街口上怎麼了?你不是人?」
這時,桌上的電話:叮鈴鈴……響了。小田站起身,不知該不該去接。他愣了一會兒,朝洗浴間喊了一聲:「哎,電話。」
林曉玉說:「這叫隱私,你懂嗎?你們觸動的是人家的隱私。你懂得什麼叫隱私權嗎?在西方,隱私權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進了酒館的雅間,兩人坐下來后,廠長從手提包里掂出了一瓶「五糧液」,他還故意在桌上頓了一下,說:「就這一瓶酒,你一半,我一半,誰也不讓誰!」
廠長又對著台下說:「班永順同志表態了,廠長怎麼辦?大家說,廠長該怎麼辦?」
下了車,林曉玉領著小田來到了一棟豪華漂亮的公寓樓前。小田望望那樓問:「這就是你家呀?」
廠長又喝了一杯酒,停了很久,才說:「告訴你,她來信了。」
周世中不吭。
又走了幾步,林曉玉忽然吃吃地笑起來……
林曉玉笑著說:「底氣不足哇!」
林曉玉含含糊糊地說:「差不多是吧。暫時是。」
周世慧一見小田成了這個樣子,氣憤地說:「太不像話了!把人弄成這個樣子,我去找她!」說著,氣沖沖地跑了下去。
班永順在後邊著急地說:「哎哎,世中,不再商量商量了?也不能讓你一個人頂缸啊!」
廠長首先講話。他先講了廠里上半年的生產情況,又講了下半年的工作任務……而後,他突然站了起來,越過主席台,徑直走到了檯子的前邊,手裡晃晃地舉著一個鑰匙串……
周世慧一邊推車一邊說:「你別管!」
林曉玉呢,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腿好多了,走路已不用人扶了,只是還不能扔掉拐杖。所以小田每天都抽時間來陪她練習走路。在林蔭道上,林曉玉一邊走,一邊對小田說:「哎,你們廠長的事怎麼樣了?」
小田沉浸在音樂聲中,在紅紅的燭光里,看著桌上的精美的菜肴,一時像傻了一樣。他心裏說:「還有這樣的日子?」
周世中仍然一聲不吭……
王大蘭忙說:「興,保準是!那一段,迷了!成天往醫院跑,人也救了,血也輸了,八成,人家最後不要他了……」
林曉玉說:「你別管,我罰他呢!罰他空跑一趟,誰讓他不常來看我……」
林曉玉很隨便地說:「坐啊,愣著幹什麼?」
在後排座位上,眾人亂嚷嚷地喊著,把老班往前邊推:「去呀,快去呀!」
林曉玉驚懼地從床上爬下來,撲到小田跟前,流著淚說:「對不起,我知道你不是……」
林曉玉說:「小田,我不想騙你。我必須告訴你。過些天,我就要走了,到南方去。這一走,也許……就不再回來了。你救過我的命,我非常非常地感謝你。我,怎麼說呢,我也確實喜歡你。但咱們,是不可能的……」
坐在班永順身邊的梁全山說:「老班,老班,聽見了嗎?操,他說沒有分給你?」
小田在軟軟的羊皮沙發上坐下來,看看這裏,又看看那裡,身上陡然產生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廠長掂著鑰匙,說:「收下吧,班永順同志。」
小田抓起那一萬塊錢,憤怒地拍了幾下,說:「這是什麼?這是我賣血的錢?一萬,不少啊!是啊,血可以賣,什麼都可以賣?」他抓住那一萬塊錢,手一揚,「唰」地扔了出去!立時,房間里像下了雪一樣,空中飛舞的全是錢……
台下坐著的班永順,雙手捂著臉,淚流滿面……
「哄」一聲,人們都笑了。
兩人走上樓來,進了門,小田一下怔住了:太豪華!這是一套裝修過的三室一廳的房子。廳很大,雙陽台,屋子裡擺滿了各種高檔、豪華的組合式傢具;電視、冰箱、電話、音響……一切的一切應有盡有!
周世慧說:「醫院里……」
班永順看著周世中的臉,又問:「你說說廠長到底是咋說的?咱可都是為他好哇!咱要不為他好……」
老班說:「可不。不都跟你學了嗎?」
一片熱烈的掌聲!
這時,班永順說:「他可能是病了。昨天夜裡,聽他吐得一灘一灘的……」
梁全山說:「世中,這事咱還真不能大意。你說呢?他隨便找個借口,都可以給咱小鞋穿!現在是廠長負責制,他是法人,啥事不是他說了算?」
廠長說:「像你?」
班永順說:「一流就一流,只要他能考上。」
廠長盯著周世中,惡狠狠地說:「我真想開除你。我有這個權力,你信不信?」
正在廚房裡做飯的崔玉娟探出頭來,問:「小田怎麼了?」
梁全山說:「我不去!一個大男人,站街口上,見人說:要不要?要不要?那啥樣子?」
天熱了。
林曉玉羞愧地低下了頭,片刻,她問:「他在哪兒?」
小田雙手捧著那杯咖啡,一時臉紅得很厲害,連呼吸都粗了……
小田問:「你笑什麼?」
班永順說:「別想那麼多,到時候,咱也老了……」
可是,上台之後,班永順卻沒有去接那串鑰匙。班永順手腳失措地站在廠長面前,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慌亂地說:「不,不,你別,廠長。廠里https://read.99csw•com的心意我領了。別,別為我……我,我可以等,我還能等,我不要……」
台上,廠長晃著那個鑰匙串,高聲說:「……但是,我現在決定,把這套房子分給班永順同志!」
梁全山說:「那,也是說說,還在雲彩眼兒里呢……」
待幾個熱菜端上來之後,廠長又說:「這會兒,我不是廠長,你也不是我的下屬。這是兩個男人,男人對男人!今天咱們的談話,是兩個男人之間的談話,都不要客氣!」
老班湊到周世中跟前,不放心地問:「世中,廠長到底咋說的?」
林曉玉說:「我看,廠長不會輕饒你們。」
林曉玉說:「你知道我哥是怎麼評價你的嗎?」
小田睜開眼來,看了看她,輕輕地說:「你,走吧。」
小田說:「廠長真不簡單哪!那話說的,蓋帽兒了!可以說是三箭齊發!」
廠長說:「我他媽的也犧牲得太多了!多少雙眼睛都盯著你?包括眼前的這一雙!還讓人活不讓了?告訴你,我連睡覺都是公事。夢裡全是他媽的公事!我就不能有點私事嗎?(廠長越說越氣,說著,又站了起來,拍著胸脯說)我可以拍著良心對你說,我讓她來,是有私心,可也有公心!你知道她是幹什麼的?她是省里一家銀行的信貸部主任!我他媽的是公事私辦,你知道嗎?我是想趁機會給咱們廠二期技改工程搞些貸款!你不但攪了我的私事,也攪了廠里的公事!(廠長拍著桌子說)你知道不知道?」
王大蘭說:「喲,小田還怪有福哪!找了個這麼好的對象。長得啥樣?」
這時,周世中擦完了車床,他把擦布往機床下一塞,說:「都放心吧,廠長真沒說啥。這個事兒,主意是我拿的,出了事兒,我一個人頂著!」說著,他扭身走出車間,到水管旁洗手去了。
王大蘭一著急,喊起來了:「來人哪,小田不行了……」
林曉玉說:「噢,這樣?要是這樣的話,他或許不會難為你們。不過,也難說。就像你剛才說的,就看他的素質和水平了……」說著,她停住步子,說:「我有點累了。回去吧?」
班永順說:「恁好?恁好我也不去。你去吧,到時候你情去了。我一個人在家……」
小田一把把林曉玉甩開!最後看了她一眼,大步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他又轉過身來,大聲說:「告訴你,老子就是個工人!地地道道的工人!」說完,「啪」的一聲巨響,門關上了……
小田說:「也不是我一個人,好幾個人呢!」
林曉玉又走起來,開始有點慢,漸漸,漸漸,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走著走著,突然,她一丟拐杖,跑了起來……
在那棟豪華公寓樓里,一個穿(印有「荷花大酒店」字樣)白色制服的年輕人走上樓來。他手裡提著一個大食品盒,胳肢窩裡還夾著一個紙包……
廠長點點頭說:「我明白了。」接著,廠長又問:「有孩子嗎?」
這時候,周世慧剛好從這裏路過,她上前一看,竟然是小田!她趕忙擠進人群,過去把他扶了起來,關切地說:「小田,你是怎麼了?」
林曉玉拉住他說:「我教你。好學,就『一步搖』。」說著,抱住小田,雙雙在廳里跳了起來。
他一邊搖搖晃晃地在街上走,一邊擂著胸大聲喊:「……工人!老子就是工人!你有什麼了不起?」……他一邊走,一邊碰上人就問,用手點著人問:「你說,你是工人不是?你是不是?不是?不是你滾……你說,你給我說,工人怎麼了?你看不起工人?你敢看不起工人……」嚇得路人看見他都四下躲著走……
王大蘭一邊炒菜一邊說:「這兩天,怎麼沒見小田?」
廠長又說:「廠長也是人,大活人!也有七情六慾,也有……」說著說著,他猛地站起,提高聲音,氣沖沖地說:「你以為我他媽的是台機器嗎?我他媽的連台機器都不如!機器還有個維修保養,我呢?我日日夜夜坐在那個辦公室里,我他媽的到現在還是寢辦合一!連個鳥窩都沒有,連個熱呵飯都吃不上。」
小田說:「這要看廠長的水平了。為公為私,按說他都不該計較。為公,他不該計較,因為我們是出於公心;為私,他更不應該計較,因為我們是為他著想,他才四十多歲,蠻可以幹得更輝煌些!他總不願意自己把自己搞臭吧?」
林曉玉頹然地在地上坐著,她周圍的地上,全是錢,嶄新的錢……
小田有點窘,想看她,又不敢看,獃獃地說:「漂亮。」
崔玉娟說:「你就不會幫我推銷推銷?人家的男人……」
那年輕人說:「這是總經理讓送來的。」
小田不好意思地說:「你哥?你哥怎麼說?」
小田說:「這,不大好吧?」說著,剛要去接,電話又不響了。
梁全山點著老班的鼻子說:「老班呀,老班,你說你傻不傻?鑰匙眼看到手了,操,你不要!你是真不想要還是假不想要?凈裝熊!」
這時,已洗過手,換了衣服的老班、老轉、小田圍了過來,他們也沒有走,他們在等周世中,是想問一問廠長說了些什麼。
崔玉娟說:「老梁說,高挑挑兒的,可漂亮了。」
周世中說:「廠長,你要計較的話,我也沒有辦法。就像你說的,我也不想再解釋了。不過,這是我一個人的事,與別的人無關。」
李素雲說:「也不是白忙活,廠長發話了,五年叫大家都住上……」
崔玉娟說:「你不知道?小田談對象了。聽老梁說,就是他們送醫院的那個姑娘,還是大學生呢!」
周世中說:「好。」
周世慧慌了,說:「他不會出啥事吧?」
小田往後欠著身子,很尷尬地說:「不會,不會,我不會……」
先是有嘩嘩的水聲傳過來,接著是林曉玉的聲音,她說:「我哥。別理他。讓他急急。」
也是兩口子躺在床上,大睜著兩眼,眉宇間瀰漫著一個「https://read.99csw.com愁」字……
小田說:「太好了!」
廠長說著,又看了看周世中,喃喃地說:「我明確告訴你,我還會去找她。到省里去找她。我非去找她不可。」
林曉玉把門開了,剛問了一聲:「你找誰?」
那年輕人走進來,把食品盒放下,打開盒子,裡邊是幾樣熱氣騰騰的菜肴……而後,他把一個紙包放在桌上,看了看林曉玉,說:「這是……」
接著,她又把音響打開,一曲「多瑙河之波」像流水一樣瀉出來……
王大蘭說:「算了,算了,不跟你說了。廠長那話,就是怪暖人……哎,跟著你,窩囊一輩子……」
這一喊,眾人都從屋子裡跑出來了,大家七手八腳的,抬起小田,就往醫院送……
王大蘭說:「老了?老了怕啥?到時候,孩子把你接去!孩子有錢有權,情跟著享福了……不是愁房子嗎?到時候,孩子給你美國蓋一套,日本蓋一套,香港蓋一套,上海蓋一套,北京蓋一套,想住哪兒住哪兒……房間大大的,床大大的,叫你老東西情滾了,從東頭軲轆到西頭,永掉不下來,叫你再也不說掉床的事了……」
班永順說:「當著全廠人,你說,咱還有啥說的?」
廠長拍了拍班永順,說:「多好的同志呀!」說著,又把臉轉向台下,對下面的工人們說:「班永順同志執意不要,他是為廠里著想啊!那麼,怎麼辦呢?」他停下來,撓撓頭,思考了一下,說:「那麼,我就代表全廠,謝謝班永順同志了!」
班長周世中說:「下午通知他,超過半天,扣一月獎金。上班吧……」
崔玉娟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怎麼辦?」
這時,王大蘭從屋裡走出來,說:「昨天夜裡,你沒聽見?吐得哇哇的……」
林曉玉把頭上的發卡去掉,頓時,一頭烏髮像瀑布似地垂下來……她揉了揉頭髮,說:「你坐吧。我先洗個澡。三個多月沒洗了,身上都臭了……」說著,她一邊往卧室走,一邊又說:「想喝什麼,冰箱里有,你自己拿吧。」
廠長頓了一下,伸出手來,高聲說:「但是,一定要付錢!」
年輕人在三樓的一個門前停住,敲了敲門。林曉玉即刻出現在門前。那年輕人問:「是林小姐吧?」
散會後,工人們回到車間里,仍在議論廠長的講話。他們三五人圍在一起,一個個激動不已……
廠長說:「大家要問為什麼?告訴大家,是因為胡辣湯!大家都知道,班永順的妻子是從農村來的。他們已分居很多年,妻子沒有工作,還帶著兩個孩子,孩子大了,可四口人仍然睡在一張床上!大家也都知道,班永順的妻子如今在街頭上賣胡辣湯。我想,在座的很多人都喝過他的胡辣湯吧?(說到這裏,廠長又停頓了一下,聲音略略放低,帶著沙啞和傷感)……我每次走到街口上,大嫂,也就是班永順同志的妻子,都要讓我喝她的胡辣湯。她拉住我,把湯盛上,雙手捧到我面前……可我沒有喝過,一次也沒有。不是不想喝,是不敢喝。不敢喝呀同志們!我知道,她不收我的錢,她決不會收我的錢。每天每天……只要我一走到那裡,她就非讓我喝……(說到這裏,廠長從兜里掏出一隻手絹擦了擦眼,他掉淚了!)我心裏很難過。我知道,她是有求於我呀!因為,我是廠長……」
小田嘴裏喃喃地說:「你是工人……」
小田站起身,不好意思地說:「我可不是王子。我是個下里巴人。」
廠長忽地又轉了話題,他望了望周世中,說:「關於那套房子……我不想解釋。隨你怎麼想吧。我相信,自有公論。」
林曉玉吃驚地問:「是小田?」
廠長尖刻地說:「是你不要她了?還是她不要你了?」
林曉玉嗔道:「我不告訴你……」
梁全山說:「弄了半天,這不是白忙活了嗎?」
王大蘭說:「廠長真會說話。光往人心窩裡說。」
小田坐在房間里,望著那張豪華的席夢思軟床,望著那瀰漫著粉紅色情調的窗帘,望著這些雅緻的沙發圈椅,不由浮想聯翩,心怦怦地跳著……
廠長說:「男孩兒?」
李素雲說:「就是。都把我說掉淚了……」
下邊,會場上出現了亂鬨哄的議論聲……
周世中喊道:「世慧,你幹什麼?」
忽一下,會場上立時靜了……
梁全山說:「你這是咋搞的?工資不發,弄回來幾箱這東西!你們廠凈生產些劣質產品……」
周世中說:「那會兒,架子車下盤,我單手可以舉90下!上山拉煤兩千斤,一頓吃過七個蒸饃……」
眾人都笑了……
周世中看了看廠長,端起一杯酒,喝了。而後說:「是,我離婚了。」
飯後,在悠揚的音樂聲中,林曉玉非要拉小田跳舞……
到了這時候,林曉玉才款款地走到小田跟前,微微欠身,俏皮地說:「請吧,王子。」
林曉玉說:「謝謝。進來吧。」
林曉玉搖搖頭,說:「你們這些……」可她話說了半截,不往下說了,卻又改口說:「就算是腐敗,你們也沒有證據呀?到時候吃虧的還是你們……」
屋裡還是沒人應……
周世中說:「有。」
周世中仍坐在那裡,紋絲不動。
這時,電話鈴又響了,不停地響,卻沒人去接……
班永順說:「看你說的,當著全廠人,廠長表過態了,他會空口說白話?」
林曉玉說:「看不出,你還挺會分析呢。不過,有個最重要的因素你沒有注意,那就是廠長的心理……」
隔牆,梁全山家,女兒小芬睡著了。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廠長突然說:「告訴你,我年輕時很會打架,我當過知青。」
班永順說:「上,讓他上。行了吧?」
周世中說:「我現在也是全廠第一,不信可以試試。」
梁全山說:「實在不行,你娘家,親戚家……一家送幾條。」
此刻,林曉玉並未注意到他的神情,仍然說:read•99csw.com「我哥說,他要送你一樣東西……茶盤上的,就是。他說這一萬塊錢,是個意思。可我想再送你一樣東西。我必須送你一樣東西。那是你最想要的東西。我只能給你這些了……我身上有你輸的血,我不想欠你太多的債。但是,我必須說明,過了今夜,咱們就兩清了。來吧……」
林曉玉一邊拄著拐往前走,一邊說:「我不過是為你們擔心罷了。再說,都什麼年代了?這樣的事也太多了……」
林曉玉喝了點酒(葡萄酒),說:「謝謝。」接著,她又大方地往小田身邊挪了挪,說:「看來,咱們有緣,來,咱喝杯『交杯酒』吧。」
林曉玉稍稍躺了一會兒,又坐起來,盤腿坐在床上,望望小田,好久,才說:「小田,你把那個紙包打開。」
台下響起了一片掌聲!工人們全都「唰」地轉過臉來,四下打聽,尋找後邊坐著的班永順……
崔玉娟說:「可不,小田都迷了!成天在醫院泡著……」
小田一下子懵了!他心裏「轟」的一下,像是什麼塌了似的!他木木地坐在那裡,手下意識地去抓那杯咖啡,那杯咖啡好像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林曉玉說:「哎呀,你真成我的監護人了!好吧,好吧……」
周世慧說:「不是他是誰?你還折磨過誰?」
車間里的機床全都停了,大部分工人也都走了。只有周世中一個人在默默地擦拭車床。他手裡抓著一塊擦布,一點一點地擦著機床上的油垢,擦得很慢很細心,把機床擦得明鋥鋥的……
林曉玉慌亂地坐起來,說:「不,不,對不起。我沒想傷害你。我不是有心要傷害你……」
林曉玉說:「是你救了我。在我眼裡,此刻,你就是我的王子。」
在他倒下后,路人們這才敢圍過來看他。他周圍圍了一群人……有人說,別看了,別看了,他是喝醉了……
崔玉娟說:「發啥?發了兩箱子床單,讓自己去賣呢。」
周世慧說:「昨天夜裡他喝醉了,可嚇人了!橫躺在大馬路上,滾了一身土……」
梁全山說:「咱又沒了證據,怎麼告他?再說了,他給你來個,各個擊破,這是軍事術語了,找個借口,先開除一個,叫你張嘴沒啥說……」
廠長說:「那會兒,比扳手腕,我全隊第一……」
小田像是一下被擊毀了!他緩慢地站起身來,手裡的咖啡杯「砰」一下碎在了地上……他萬分痛苦地看了看茶几上放的那一萬塊錢,又看了看半裸的林曉玉,用帶血的聲音吼道:「為什麼?這是為什麼?」片刻,他狠狠地拍了一下頭:「我明白了。我是工人。因為我是一個工人!你們看不起工人!」
那年輕人很知趣地後退一步,說:「那我走了。」說著,轉身退出門去。
小田年輕,說話自然氣沖些,他說:「他敢?他只要敢報復,咱聯合起來告他!」
林曉玉看了他一眼,也鬆開手,嗔怪地說:「你呀,好了,好了,我不難為你了……」說著,她推開卧室的門,硬把小田拉進房去,說:「你先坐下,我有話給你說……」說完,便輕盈地走出去了。
周世中也端起一杯酒喝了。喝了之後,高高舉起酒杯,倒過來亮了亮杯底。
林曉玉說:「看你頭上的汗。你怎麼不開空調?」說著,走過去開了空調。這時,電話鈴又響了,她走過去,拿起電話,聽了一會兒,撒嬌說:「哥,我罰你,我就是要罰你。對,我就是要讓你空跑一趟。忙,你當然忙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別羅嗦了,我知道啦。好,好,你派人送來吧。不要那麼多,精一點……好,多少?好吧。快一點,我都餓了……」
片刻,林曉玉端著一隻盤子走了進來,盤子上放著一杯咖啡,還有一個紙包……
周世慧說:「看你醉的?」
班永順說:「窩囊就窩囊吧。咱是工人,又不是啥大人物。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這已經不錯了。有些廠,工資都發不下來……」
王大蘭說:「你在家你在家,誰稀罕你去?」
林曉玉來到病床前,想說什麼,可又無話可說……
王大蘭說:「真是的……」
林曉玉說:「那就看是誰第一個說出去的,這個人就是他的最大的敵人!他會終生與他為敵……」
周世中平靜地說:「是她不要我了。」
下班了。
房間里只剩下了撩人的水聲。小田很拘束地在那兒坐著,聽著那「嘩啦、嘩啦」的水聲,他頭上冒汗了。他勾下頭,心裏說:別看,你別看!可他還是忍不住抬頭看了:透過沾滿水汽的玻璃門,他看見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白皙的身影……
小田說:「他跟我們廠的一個副廠長有矛盾,這誰都知道。那個副廠長一直想當廠長……」
兩人走過他們,在人少一些的地方,小田說:「歇歇吧,今天走了一千步了。」
周世中也站起身來,說:「我沒醉。」
廠長高舉著那個鑰匙串說:「……下面,我說幾句題外話。大家看見了嗎?這是鑰匙,就是這個小小的鑰匙,在咱們廠引起了一場風波。首先,我要說,我老老實實地說,我並不想得罪某些部門,我們廠很需要社會上某些部門某些人的支持。(說著,他突然提高了聲音)但是,現在我要得罪他們一次,為我們的工人得罪他們一次,我想,值得!有個情況我必須給大家說清楚。有人說,有這麼一套房子,廠里已經分給班永順同志了。其實,並沒有這回事。我站在這兒,當著全廠職工的面,當著廠分房領導小組全體同志的面,(說著,他微微側身,用手掃了一下坐在主席台上的列位廠級領導)我說,廠里沒有這樣決定,廠里確實沒有把房子分給班永順同志。(說到這兒,他又有意停頓了一下)個別人私下許願,那是他的事……關於這套房子,有許多謠傳,今天,咱就不多說了。但我要明確一點,最初,這套房子,原是要分給我的,我拒絕了。原因,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不再重read•99csw.com複!」
林曉玉不解地問:「找我?」
周圍有許多出來晨練的老人。這是一些想拉住時間、逃離死亡的人。
臨上車時,小田說:「還是等等你哥吧,他說要派車來……」
梁全山說:「虧你想得出來?!我見人家怎麼說?多日不見,一見面,我說我賣床單來了……」
梁全山說:「老班,你就別埋怨了?不都是為了你嗎!要叫我說,還不如那時候……當場捉住!日他的,那就有他的好看了!」
又是一片經久不息的、更為熱烈的掌聲!
白天,小田又到醫院來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他確實是被林曉玉迷住了,只要一閉眼,眼前就是林曉玉的影子……
出院這天,本來,她哥哥林凡要派車來接的。可林曉玉沒等車來,就和小田一塊,悄悄地打「的士」走了……
第二天,車間班前點名的時候,點到小田時,卻沒人應……
廠長的變化太快了,周世中沒有說話,他只是望著廠長的眼睛……
廠長說:「當年,二百斤重的麥包,這麼輕輕一甩,就扛上了,走半里路,不帶喘的。」
白占元說:「真是當廠長的,聽聽人家那講話,多有水平!」
林曉玉站在小田面前,身子轉了一圈,大方地說:「我漂亮嗎?」
在廠職工俱樂部的大廳里,黑壓壓地坐著兩千多名工人。主席台上坐的是一些廠級領導……
小田馬上說:「不行。今天得走一千步。」
廠長用嘲笑的口氣說:「呵,還挺仗義呢!」
王大蘭說:「上那好大學,一流大學。」
小田說:「啥隱私?這叫腐敗!」
離床不遠處,堆著崔玉娟三個月的「工資」,那是一箱一箱的床單和毛巾。
廠長端起面前的滿滿一杯酒,一仰脖兒,喝了!
王大蘭說:「那博士也得上。將來出大國!掙大錢!當大官!反正幹啥事都不求人……」
崔玉娟說:「上千塊呢,咱送得起嗎?」
小田不由地臉紅了,吞吞吐吐地說:「你、你哥、同……意嗎?」
班永順張口結舌地說:「那、那、那、那、那……嗨,吐口唾沫,咱也不能再舔起來呀……」
小田說:「他當然不高興了。這種事,他當然不希望有人知道了。可是,已經讓人知道了,他也沒有辦法……」
林曉玉含蓄地說:「放下吧,我知道了。」
周世中說:「廠長,你也放心,那些破事兒,我們不會亂說……」
王大蘭說:「那也難說。那姓徐的,不也是廠長?喝了咱兩年胡辣湯,說得多好聽,有一套也是咱的,給了嗎?」
清晨,在醫院後邊的小河邊上,小田又在陪林曉玉練習走路……
崔玉娟說:「這就怪了,小田平時不怎麼喝酒啊?」
梁全山埋怨說:「哼,你要是不去賭……」
幾天後,廠長把周世中約到了一個僻靜、干靜的小酒館里。
廠長意味深長地望著周世中,搖晃地站起身來,說:「不喝了,不喝了,醉了!醉了醉了醉了……」
小田說:「他敢?他要是胡作非為,我們就敢聯合起來,集體告他!」
小田沒跳過舞,顯得有些笨拙僵硬……他很勉強地抱著林曉玉「搖」了一會兒,汗就下來了。當他們「搖」到卧室門前的時候,小田實在忍不住了,鬆開手說:「天晚了,我回去吧。」
小田還想問什麼,林曉玉一揚頭髮,俏皮地說:「別調查了,上去吧。」
王大蘭說:「咱也好哄,幾句好話,就把咱哄住了。」
他這麼一說。崔玉娟又流淚了,她嗚咽著說:「你叫我丟人丟得還不夠嗎?你還想怎麼著?我不是改了嗎?你還是老說老說?」……哭著,她忽地坐起來說:「我不好,我丟人,我自作自受!我也沒指望你幫我啥……真不行,我賣,我自己上街賣……」
廠長的話,時高時低,一下子把會場上的氣氛調動起來了。把人的心都說動了,有人跟著也掉下淚來……
廠長突然說:「這酒到這會兒才喝出味來。喝呀,你怎麼不喝?這酒可不是受的什麼賄,這酒是她送給我的……」接著,廠長又說:「我明白,我什麼都明白。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謝謝,謝謝了。老弟,關上門說,那天我不該對你發那麼大的火,多多原諒吧。」
兩人在擺滿菜肴的桌前坐下來。林曉玉端起高腳玻璃酒杯,說:「怎麼樣?還有點情調吧?」
林曉玉把盤子放在小田面前的小几上,說:「喝杯咖啡吧……」而後,身子往後一仰,順勢躺在了床上……
廠長再次揚了揚手裡的那個鑰匙串,高聲說:「所以,我決定,把房子分給班永順同志。請班永順同志到台上來!」
林曉玉流著淚說了一聲:「對不起……」扭身跑出去了。
崔玉娟、王大蘭分別在自家的灶前炒菜。兩人都是一身的汗,像是水洗了一樣……
班永順一下子慌了,不由地埋怨道:「你看看,這事兒弄的?算咋說呢?我說不去吧……」
小田說:「班師傅,你看徐廠長的臉了嗎?他在台上坐著,臉一紅一白的,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以後啊,可別讓他再喝你家的胡辣湯了,他凈騙人!」
林曉玉說:「行了,行了。別謙虛了。請吧。」
林曉玉心情很好,說道:「我還能走。」
在那棟豪華公寓樓里,周世慧站在林曉玉的門前,正在「咚咚」地敲門!
周世中看了眾人一眼,說:「要叫我說,老班,那房,你該要……」
林曉玉一邊跑,一邊激動地高聲喊:「我好了!我要出院了,我要飛了。」喊著,她飛跑到小田的面前,一把抱住他,猛地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
崔玉娟說:「你不總吹你戰友多嗎,找那些戰友問問不行?」
小田說:「為什麼?」
周世中說:「像我。」
班永順說:「別,廠長,可別。這,我承受不起。我就是住了,心裏也不安,我等吧,我等。」
班永順慢慢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在眾人的注目下,佝著腰,很狼狽地向台上走去……
這天上午,柴油機廠召開全廠職工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