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慢慢，王大蘭不哭了，她擦了擦眼裡的淚說：「不知怎麼了，就是心裏難受……」接著，她望望兩個孩子，說：「聽好了，別學你爸。好好上學，都給我扛個博士回來！」
周世中也不再看他們，徑直上樓去了。
白占元愣了愣說：「搬過了？我還是得回去看看……」
一個聲音說：「世中，我要結婚了……」
王大蘭忙從地上撿起禮物，追著說：「不去就不去吧……當個破工人，口氣大的！看覺悟多高，說話跟省長樣……」一邊說，一邊提著兜子上樓去了。
五點鐘的時候，李素雲走過來，站在門口看了看，又退回去了……
白占元抬起頭來，見周世中站在他的面前……
白占元看了看手裡的鑰匙，又抬頭望望周世中，突然站起來說：「我想回去看看……」
緊接著，廠長又說：「我要說的第二件喜事是，咱們廠新建的三棟職工宿舍樓，已經竣工。分房方案也已經正式公布。這一次分房，可以說是敲得明、亮得響的。當然，我知道，這新建的三棟樓不可能一下子滿足大家的要求。這次主要解決那些舊房改造的搬遷戶，目的是騰出地皮來建新樓。所以，還會有不少同志有意見。我們是老企業，問題不可能一下子解決，也請大家諒解。但是，我要說明一點，做為廠長，我曾經當眾發過誓言，要五年內解決全廠職工的住房問題，我這個保證，現在仍然有效。所以，請同志們不要著急，再耐心等上一段時間。改革年代么，會很快得到解決的……好了，我就說這麼多。有什麼問題，可以向車間反映，由車間匯總上報。好，給分到房的同志發鑰匙吧！」
班永順也沉著臉說：「你以後別干這號事了。咱是工人，正正噹噹地靠勞動吃飯。掙多是多，掙少是少，咱以後誰也不去巴結他。窮是窮點，也不會窮死……」
白占元喃喃地說：「你們別笑，你們笑什麼？都會老的，你們也會老……」
周世中又說：「知道，知道。」
白占元從兒子的房間里退出來，在廳里，他看到了滿牆的獎狀，那就是他生命的記錄。那些獎狀舊了，那些獎狀被兒子撕得豁豁牙牙的……他手伸在牆上，輕輕地撫摩著那些獎狀，他在一張張獎狀上追尋著時間。那些獎狀上的年份夾著風雨向他走來，顯現出昔日的一幕幕情景……
白占元說：「花廠里這麼多錢了。這病，一時半會的，也沒啥了。在這兒……」
周世中說：「那就出院吧，師傅。」說著，他把一串鑰匙遞給白占元：「房子分了，這是新房的鑰匙……」
一個聲音說：「上班……」
梁全山說：「不怎麼九-九-藏-書呀，我沒說怎麼呀？連句話都不讓說？」
一個說：「為啥不分給我？為啥不分給我？我的年限夠了，我也是七級……」
王大蘭又要去給人送禮了。
有的說：「主任，我是上有老下有小，啥時候有房，你得給我說句話……」
一個聲音說：「我也不知道……」
小芬說：「就是，就是。我數了兩遍。你看吧，廚房一個，廁所一個，壁櫥一個，陽台……」
他慢慢地走進自己曾住過的房間，又慢慢地走出來，在白小國曾經住過的房間里，他也站了很久，看著牆上那些影星們，影星們在笑，他覺得那些影星在笑他呢，影星們像是一個個都活生生的，他們在哈哈大笑……
班永順火了，說：「他騙你騙得還輕！真是做生意做的，幹啥都挑挑揀揀的！要去你去，我不去……」說著，扭身上樓去了。
李素雲說：「你想跟秋霞和好，我沒有埋怨你。你好就好吧。你們有孩子，我不攔你。你憑什麼讓老魏死纏著我？你憑什麼給老魏說那樣的話？你還是人嗎……」說完，猛地一推車子，騎上就走……
魏書田上樓后，沒有找到地方，推了兩個門都走錯了。他忙點頭說：「對不起，對不起……」說著忙又退出來，再往上走。
一個聲音說：「我不知道……」
魏書田在廳里站著，沒有看到李素雲，卻只能聽到李素雲的話。他說：「是，我是想復婚。也希望你給我最後一次機會。不知道你願不願？」
魏書田也慌忙跟著走上樓去。
台上，廠辦公室主任拿著一份名單走到麥克風前，高聲念道：「現在公布分房名單，我喊到名字的，到台上來領鑰匙……班永順，黃六成，寧國棟，梁全山，白占元……」
王大蘭覺得在人前丟了面子，就嚷道：「做生意怎麼了？還不是為恁一鱉窩！我做生意騙誰了？你今天非得給我說說，我騙誰了……」說著，「叭」的把手裡提的禮物往地上一摔：「不去就不去，你以為我老想去？」
六點鐘的時候，屋裡仍然有人在鬧，不過，聲音已沒那麼高了……
廠長講完話后，又是一片熱烈的掌聲。掌聲過後，會場上一下子嚷嚷起來……
一個工人說：「你當車間主任的，一點不為工人說話，你的心眼偏到哪兒去了？」
又是一個新的早晨，漫天大霧的早晨。
周世中不吭……
白占元馬上急不可待地說：「世中，出院吧，叫我出院吧。我想出院。」
班永順說：「擠成啥樣了？那是我不跟他計較。你看看人家世中，負擔多重，人家從來就沒吭過聲……」
王大蘭忙問：「真有？」
崔玉娟說https://read.99csw.com：「你這觀念也真該變變了！都啥年月了？還是老一套！」
周世中說：「想買。」
班永順一甩，說：「拉啥拉？日哄別人吧，你還能哄了世中？凈是做生意做的……」
有的工人把指頭點到周世中的臉上，有的唾沫星子噴到他的臉上，有的坐到了他的辦公桌上，可他仍是在那兒坐著，不管人們說什麼，他都一聲不吭。
周世中笑笑說：「你們只要把肚子里的火都瀉出來，別回去跟老婆吵架就行……」
王大蘭說：「說了半天，還是我的不是？我為誰哪……」
傍晚，白占元站在他那已經搬空了的舊房裡。
下午，在全廠職工大會上，廠長講話說：「……同志們，今天，我講兩件喜事。第一件，可以說是咱們工人的大喜事！經過上級領導部門的正式批准，經過全體工人的共同努力，從今天起，咱們柴油機廠，正式成為東方企業集團公司！明天正式掛牌！也就是說，從今天起，在座的每一位同志，都是東方企業的一分子。每位員工都將擁有本企業的股份，所以說，你們就是國有東方企業的真正的主人……」
有的說：「這人是神經病吧？」
有人說：「周師傅，也不純是為房子，這日子過的，不知怎麼就一肚子火……說了就了，你放心，上班還照常，不會耽誤啥。」
在那棟要拆的舊房旁，拆樓的建築工人來了，巨大的推土機也隆隆地開過來了。
一個聲音說：「是跟老魏嗎？」
兩兄妹也馬上圍上來，蹲在她面前叫道：「媽，媽……」
在一棟新建的宿舍樓前，周世中正在領著幾個年輕工人搬東西。那些東西都是白占元家的……
魏書田說：「素雲，我這心裏愧呀。你搬家呢，我來幫幫忙。周師傅也說了，叫我來給你……」
有的說：「主任，你是分上房子了，所以你不急。你得為我們想想……」
周世中望著白占元，久久才說：「師傅，你想出院就出院吧。」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了。終於，有人說：「周師傅，我們知道不怪你，心裏不痛快，給你說說……」
周世中走出廠門時，天已經黑下來了。
魏書田找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了李素雲分的單元房。他剛進了門，就聽見裡邊傳出了李素雲的聲音：「老魏，你是不是想復婚？」
頓時，下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班永順馬上說：「是呀……」
班永順高興地咧著嘴，在眾人的推擁下，跑上去了……
這時候，周世中說：「大夥沒分上房子，在我這兒出出氣，出出氣就出出氣吧。不過，廠長已經說了，都會有房子的……要是罵完了，說完了，我把大家https://ｒｅａｄ•９９ｃｓｗ.coｍ的意見帶上去。都回家吧。明天還要上班哪。」
李素雲馬上一變臉說：「你提他幹什麼……」說著，咚咚地上樓去了。
有的說：「我孩子今年就該上學了，廠在這邊，家在那邊，不一個學區，人家不讓報名，你說咋辦吧？」
兩人忍不住都笑了……
梁全山說：「好，好，你觀念新，你觀念新。不就出去跑了兩天嘛……」
後來，屋子裡有哭的，有罵的，吵成了一鍋粥，也分不清誰在說什麼了……
班永順說：「算了，算了。咱回去吧。不管咋說，世中這一句話，讓咱省了二百多塊。人家又不圖個啥……」
一個聲音說：「你說呢？」
白占元說：「真快呀……」
這時，李素雲又走過來探頭看了看，她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闖進來說：「你們怎麼這樣？幾個小時了，一直圍著他，他又不是廠長……」
深秋了，一地落葉……遠處，樹梢挑著一輪桔紅的落日……
白日里，周世中背著病癱的父親往新樓上走，兒子小虎跟在他後邊……
班永順趕忙走過來說：「買買，馬上買！」
梁全山笑著說：「嗨，好好。壁櫥、廁所都算上了……」
白占元說：「變了。」
一片震耳的車鈴聲，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崔玉娟說：「你咋又說這話？我出去跑怎麼了？」
周世中一邊指揮人搬，一邊說：「小心啊，別碰壞了……」
周世中還是說：「我清楚，清楚。」
王大蘭說：「看慌的！要添的多了，你都買去吧！」
王大蘭一手提著禮物，一手拽著他說：「沒見過你這號眼子！走！」兩個人在樓道里拉拉扯扯的，班永順怕人看見，忙說：「你拽我幹啥？走……走就走吧。」
王大蘭卻說：「不是，不是。」
片刻，林蔭道上響起了腳踏落葉的嚓嚓聲……
眾人一下子都愣了，誰也不吭了……
有的說：「周師傅，剛才言語上胡咧，說重了，你別見怪……」
一個說：「我的申請早就遞上去了，我老婆要生孩子，就那一間房，你又不是不知道……」
周世中說：「我也是分房小組的人，我騙你幹什麼？這話也別亂說，還沒公布。不過，馬上就公布了……」
周世中想喊住她，張了張嘴，卻沒有喊出聲來。
周世中沉默了一會兒，問：「怎麼了？」
有的說：「主任，你說咋辦吧？反正我是不能再等了……」
女兒小芬往中間一站說：「又吵，又吵！」
崔玉娟四處看了看，說：「我算了一下，簡單裝修一下，有幾千塊錢就夠了。」
梁全山說：「胡說。哪有那麼多門？」
兒子小虎說：「爸，給爺爺買個輪椅吧？」
白占元說：「人心也變了。」
班永順不九*九*藏*書去，說：「你去吧。要去你去……」
有人說：「活兒你放心，該加班還加班。」
在一套兩居室的單元房裡，梁全山一家三口正在看房子。他們推開一個一個門，一間一間挨著看……女兒小芬從衛生間跑出來，說：「媽媽，媽媽，我數了，一共有八個門！」
在廠區大道上，工人們上班的時間到了。千萬輛自行車在霧裡走著，鈴聲一片。雖然霧很大，千萬雙腿仍然用力地往前蹬著。生活是不可阻擋的……
一個一個的台階在他眼前晃著，上了一個台階又是一個台階，他的喘氣聲越來越粗，越來越響……周世中停下來，透過樓窗往遠處看去，可他看到的是一棟一棟的樓房……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李素雲終於忍不住說：「世中，你怎麼能這樣呢？」
夕陽西下，白占元穿著病號服在醫院林蔭道上的一張長條木椅上坐著，他的目光遲滯地望著樹上的飄飄落葉……
周世中說：「人心也變了。」
班永順埋怨說：「我早說不去吧，你還非讓去。世中啥時候說過瞎話？」
周世中說：「師傅，好點嗎？」
王大蘭想了想，說：「咱還是去吧，找找那個副廠長，那不興讓人給咱分個朝陽面的……」
台下，幾個工人推著老班說：「好傢夥，頭一名，快去快去……」
有的年輕工人說：「唱的啥歌？咋沒聽過呀？」
班永順說：「你看你，盼了多少年，房到手了，你是哭啥哩？」
周世中不吭，只有呼呼的喘氣聲……
巨大的推土機仍然向舊樓開去，機器的隆隆聲很快淹沒了歌聲……
周世中站起來說：「有這話，我就放心了，大家都回去吧。」
有人說：「說起來也不在乎等一年兩年，就是心裏……」
一個工人說：「說我有房子，我那能算房子嗎？六口人住一間半破房，那房還是我老岳父家的，說扒就扒。離廠那麼遠……」
周世中說：「知道，知道。」
白占元抬起頭，朝遠處望了望，說：「世中，你知道人最怕什麼？」
新樓前邊，李素雲在前邊走，魏書田在後邊跟著。
王大蘭在廚房裡看，這兒摸摸，那兒摸摸，一會擰一下水管，見水流出來了，又忙關上。又看著新裝的煤氣灶，剛想擰，手又縮回來了，一邊看一邊說：「人真能啊！」
周世中又問：「醫生怎麼說的？」
一個聲音說：「上班吧。」
李素雲用鑰匙開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走進去，隨手又把門關了。
王大蘭突然往地上一出溜兒，大哭起來……
聽到馬上就要分房的消息后，王大蘭怕這一次再分不上房子，就買了很重的禮物，硬拉著班永順去給人送禮。
班永順說：「床是得買。其餘的緩緩再說。」
梁全山說：九九藏書「還裝修啥？新房子，乾乾淨淨的。咱又不是大款……」
他又背著父親往上走，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走……
周世中也說：「變了。」
李素雲扭頭看看他，說：「你怎麼像個尾巴似的，老跟著我幹什麼？」
周世中說：「我多一句話。要是為房子，就別去了。別花那曠錢。分房方案已經定下來了，咱這棟樓要扒，家家都有份……」
有很多建築工人指指點點的，在往樓上看……
周世中問：「你別急呀，師傅。醫生怎麼說？」
第二天上午，在三棟高高矗立著的、粉刷一新的樓房前面，分到新房的工人們，有的在高高興興地搬家，有的來看新房……
兒子說：「是沒錢？是不是沒錢？」
他慢慢地出溜兒到地上，靠牆坐在那兒，從兜里掏出煙來，默默地吸著……
周世中說：「家已經給你搬過了。那棟舊樓很快要扒……」
霧裡飄著兩個人的聲音——
他推著車子，十分疲憊地跟李素雲一塊默默地走著……
李素雲說：「你說呢？」
班永順一會兒跑到這間，一會兒又跑到那一間，一邊看一邊許願說：「小水，這一間是你的。」一會兒又說：「振明，這一間是你的。」一會兒又說：「小水，給你這間吧，別看這間小，安靜。」
一個說：「情況你該反映不反映，該說的話你不說……」
王大蘭說：「你，你還說這話？你還說這話？人家把你擠成那樣，你連個屁也不放。這會兒又說這話……」
周世中看了看他們倆，往上走了兩步，折回頭說：「是不是為房子的事？」
王大蘭拽拽他，又笑著對周世中說：「去看個親戚……」說著，只管拉著班永順走。
班永順一家四口在一套三居室里看房子。
小水和振明一起跑過來說：「媽，床呢，床還不夠哪！」
白占元喃喃地說：「這人是最怕閑著。一閑下來，這渾身的骨頭都鬆了，這兒也疼，那兒也疼，幾十年的毛病都游出來了。老了，越住毛病越多。人不能閑哪，世中。」
兩人剛下了樓，迎面碰上了周世中。王大蘭有點不好意思地對周世中笑笑說：「世中回來了？嘿嘿，有點事，有點小事……」說著，又暗暗地捅了一下身後的班永順，說：「走，快走吧。讓你辦點事總是血難……」
片刻，周世中在門口出現了，他一步步走進來，看著坐在地上的師傅。
突然，人們都愣住了，只見舊樓的窗口處，扭動著一個身影，那個身影在邊扭邊唱：「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想念毛澤東，黑夜時想你有方向……」這人就是余秀英。
下午四點的時候，在車間辦公室里，一群沒有分上房子的工人鬧嚷嚷地圍著周世中。
這時，周世中從遠處跑來，一邊跑一邊喊：「有人，樓上還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