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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第二節

天高高,雲淡淡,春堂子在陽光下悶悶地走著。狗懶懶地在村街當中卧著,西頭黑子家的帶子鋸「哧啦啦」地響著,鋸人的心。他「騰騰」地往前走,走得極快,像有人在後邊攆他似的。他知道遠遠的村街最高處立著什麼,可他竭力不去看它。他對自己說:你有骨氣就別看。那算什麼,不就是一所房子么?別看。可他突然地斜到村街當中去,照狗身上踢了一腳!狗夾著尾巴「汪汪」地叫著跑開了。狗挺委屈也挺可憐,不曉得這主兒犯了什麼神經。可他就踢了這麼一腳,踢得很解氣。狗遠遠地看著他,他也看著狗,心裏似乎很不好受……
當月亮隱到雲層後面的時候,樓房裡便有大團大團的黑氣湧出。隨著黑氣的湧出,你會看到一道黑色的樓梯慢慢從樓上垂下來(白天是看不見樓梯的,誰也看不見),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像霧一樣的黑色的樓梯……
又進代銷點,麥玲子看看他,又看看他,問:「來來,你有啥事兒?」
麥玲子抬頭看看他,不吭。來來也站在一邊望著他,很奇怪。他又說:「打瓶醬油。」
來來像傻了似地望著她:「你敢吸煙?」
「你說啥?」麥玲子抬起頭來,一邊撥拉算盤子,一邊問。
麥玲子掠他一眼,嗔道:「拿著。」
「那……我就不吸吧。」來來伸出的手又慢慢縮了回去。
午夜,大地黑黢黢的,村莊黑黢黢的。唯那座樓房披著一層銀白色的光,孤獨地矗立著。在白光的映襯下,每個窗口都閃著暗綠色的火苗兒,像狼的眼……
媒人盤膝坐在椅子上,拍拍腿說:「堂子,娘那腳!跑了一年多,鞋底都跑爛了,這回可該吃上你的大鯉魚了。妥了,那邊說妥了,臘月二十八的『好兒』,你看中不中?」
進了麥玲家的代銷點,他誰也不看,只悶悶地說:
爹忽地站了起來,一竄一竄地跑到豬圈前,高聲嚷道:「上啊,上啊,殺你哩!」
「胖,嘴唇厚。」
麥玲子「吞兒」笑了:「一個大男人,吸盒煙也沒啥。只是少吸些,要吸也吸好的。」

來來覺得他是配得上麥玲子的。麥玲子長得高高條條、細細氣氣的;他也是高高大大,端端正正的。麥玲子臉兒長得圓圓甜甜的,眉兒眼兒鼻兒都滋滋潤潤有色有水的,看了就叫人想,可來來白呀,天生的自來白。夏天,不管多毒的日頭曬,也只能曬上一層紅釉,白還九九藏書是白,要是穿上好衣裳,跟城裡人一樣的。再說,前後院住著,兩人從小就一塊玩,好了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大了的時候,麥玲子沒少幫他補洗衣服,來來也沒少幫麥玲子家幹活。有一次麥玲子在河邊洗衣服,來來去了,麥玲子說:「大遠就聞見一股子汗氣,臭!脫下來我給你洗洗。」來來就脫下來了,光著白白的脊樑。麥玲子也沒說什麼,低頭去洗,臉上竟羞羞的。洗了,麥玲子甩甩手,說:「來來,給我端回去!」來來就聽話地把洗衣盆給她端回去了,麥玲子大甩手在後邊跟著,這不就跟兩口子一樣么?

隨後又在村街里漫無目的地轉,老像有什麼東西逼他似的。很怪,只要在村街里走上一遭,那心裡頭七上八下的,說不出是啥滋味。轉著轉著,就又轉回來了。
來來接住煙,然後把錢放在櫃檯上,揭開錫紙抽出一支,聲音哆哆嗦嗦地問:「有火么?」
春堂子知道娘要給錢了。娘每次封禮,總不讓他看見。他畢竟是高中生,娘怕羞了他,也怕他站不到人前。他看了看娘,沒說什麼,拿著瓶子走出去了。
「平日里你也沒少幫俺,橫豎一包煙,吸就吸了,掏啥錢呢!」麥玲子說著,抓起一包帶嘴兒的「大前門」,忽一下從櫃檯里甩了過來,「吸吧。」
「我說媒是看家兒的。老姐姐,要不是你托我,我會踮著腿一趟一趟地跑么?……」
春堂子怔怔地坐著,好半天還沒愣過神兒來。這當兒娘又叫他了,娘喜喜地說:「堂子,她三姑來了。」
「堂子!」
這當兒,門口一黑,有人進來了。來來趕忙又把那句話咽進肚裏,肚子憋得一鼓一鼓的。
麥玲子沒再看他,漫不經心地問:「去東邊了?」
「瓶呢?」麥玲子「吞兒」笑了。
春堂子二十四歲了,上了十二年學,識了很多字,快要娶媳婦了,卻還沒有娶上媳婦。他喜歡金庸的書。在國內外一切「武打傳奇」中,除了金庸的書他一律不看。他人長得黑黑瘦瘦的,天生不愛說話,跟爹、娘都沒話說,一天到晚悶聲悶氣的。唯有從金庸的書里才能獲得一人獨步天下的快|感和天下美女的姿容……
媒人又說:「人家那閨女規矩,人也勤快。相中咱堂子有文化,人老實……」
「東庄的閨女。https://read.99csw.com
圈裡喂著一頭「八克夏」種郎豬,才一年多的光景,天天跟外村趕來的母豬交配,配一次收兩塊錢。豬已經累垮了,很瘦,身上的毛稀稀的,只「哼哼」著打圈轉,就是不上,爹拿棍子趕它,趕也不上。爹跳到圈裡去了……
「堂子,堂子。她三姑來了,她三姑送『好兒』來了。」
娘給他遞了個眼色,想讓他說句感謝的話,看他不覺,忙說:「堂子拗哇!看看,上了幾年學,連句話也不會說。」
沒帶瓶。
「打瓶醬油。」
月亮升上來了,星星出齊了,扁擔楊村在秋風的吹拂下漸漸睡去,偶爾還能從瓦屋的窗口透出一絲暖人的亮光,伴著老牛緩慢地咀嚼。這時候,那高高矗立著的樓房像死了一般寂靜,一個個窗口都是黑洞洞的,透著一股砭骨的寒氣。樓房在月光下長出了一層白茸茸的灰毛,那一層薄薄的灰毛被一團一團黑氣裹著,不時有「沙沙」、「沙沙」的聲音從樓院里傳出來,很瘮人。
誰也想不到,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給國人源源不斷地提供「精神食糧」的竟是那位遠在香港、穿西服戴禮帽、名叫金庸的作者。在一片血淋淋的廝殺中,他寫的書成了當代中國青年農民的一大享受。真該謝謝他,若是世上沒有了這位金庸先生,那漫漫的長夜又該怎樣去打發呢?何況地分了,活少,那一個又一個的晴朗白日也是要有些滋味的。在沒有什麼娛樂活動的鄉下,娶了媳婦的還可以乾乾那種事,沒娶媳婦的呢?
可來來心裏突然就產生了不安的念頭。為什麼呢,卻又說不清。是「帶肚兒」楊如意回來時去代銷點了一趟,跟麥玲子說了點什麼?好像又不是,鱉兒一會兒就出來了,也就是看了看,沒多說什麼。那麼,是麥玲子眼裡有什麼異樣的東西叫他害怕了,好像也不是。麥玲子確實不大愛說笑了,常常一個人愣神兒,那眼光久久地凝視著什麼,爾後又極遠地撒出去,終又歸到來來身上,看著看著便笑了,來來看不出什麼,也不知道她笑什麼,只是心裏毛。
春堂子愣了,沒帶瓶,他怎麼會沒帶瓶呢?娘親手遞給他的。他沒說什麼,扭頭就走,走得極快。臉上濕濕地沁著一層汗珠。
「噢。」麥玲子應了一聲。
在九月的這一天里,春堂子正如痴如迷地沉浸在《笑傲江湖》里,與一幫惡人廝殺搏鬥……忽聽見娘叫他了。娘一聲便把他喚了回來:
「誰家?」來來https://read.99csw.com一怔。

春堂子娶媳婦的「彩禮錢」有一半是這頭「八克夏」郎豬掙來的。這事叫人屈辱。他五尺男兒在豬面前一點一點地往下縮。他不敢看了,悶著頭一晃一晃地往外走。
「那、我我我買一包。」來來趕忙又把錢遞上來。
爹佝僂著腰蹲在門前一口一口地吸煙,一副很乏的樣子,面上卻是喜的。房好歹蓋下了,媳婦立馬就娶過來,他怎能不喜呢?娘摸摸索索地進裡屋去了,自然又要給媒人封禮。媒人很貪,每次來都要坐很長時間,給了禮錢才走。春堂子慢慢地轉過臉去,臉上羞羞地紅了一片,心裏也像是有一萬隻小蟲在咬……卻猛然聽見娘叫他:
麥玲子不問了,又勾下頭一筆一筆地算賬……
「我、我買包煙。」來來的手伸進兜里,慢慢地掏出一塊錢來。
再早的時候,麥玲子還跟他搭夥澆過地。那是夜裡,大月明地兒,星星出齊了,麥玲子說:「來來,我睡了。」就躺在地邊睡了。來來就一個人澆兩家的地。他偷偷看過麥玲子的睡相,那睡相很誘人。來來沒敢動她。那時候要動了就好了。來來想。
「長相好么?」
春堂子心裏的無名火竄出來了,誰說我不會說話?我不想說,也沒啥說,說了恁也不懂……可他沒吭。
麥玲子橫橫地說:「城裡就有女子吸煙。我咋不敢?我咋就不敢了?……」
只聽春堂子悶悶地說:「打瓶醬油。」
麥玲子隨手又扔過來一盒火柴,來來接過來點上煙,說:「錢,那錢……」
來來的心又怦怦地跳起來,結結巴巴地說:「聽、聽說,是是臘月里的『好兒』。」
娘也說:「中,老中。看人家吧,人家哩閨女……」
「我什麼都敢,你信不信?」
麥玲子突然「格格」地笑起來,笑得很響,很脆。那笑聲像炸窩的雀兒一般飛出了屋子,蕩漾在晴朗的九月的天空里。接著,她說:「給我一支煙。」
媒人的手一指一指的,說:「老姐姐,你可是娶了個好媳婦呀!別的不說,保險不會跟婆子生氣。」
「好,針線活兒老好老好。」媒人誇道,「該堂子有福!……」
春堂子在看《笑傲江湖》。厚厚的四本,是他費了好大勁兒從鄰庄的同學那裡借來的。為借這套書,他搭上了兩盒高價「彩蝶」煙,還廝跟著給人家打了三天土坯!累死累活的,纏到第三天晚上才把書弄到手。就這樣,還是看同https://read.99csw.com學的面子,讓他先看的,要不,等十天半月也輪不上。
「我什麼都敢。」
他等不及了。他心裏憋得慌。他要麥玲子一句話。
「三姑來了。」他機械地應了一聲,就那麼木木地站著。
「不、不借。」
說吧,趁這會兒沒人,說吧,可來來張了張嘴,臉先紅了:「沒、沒啥事兒。」
來來把煙遞上去,看麥玲子抽出一支,又看她點上火,把煙叼在嘴上,那神情很怪,目光辣辣的,說不清是為了什麼。來來獃獃地望著她,眼都看直了。
媒人偏著嘴說:「人家還會做鞋,那鞋底子納得瓷丁丁的……」
「還有誰家?高處那一家唄。」
來來覺得麥玲子喜歡他。來來的長相是扁擔楊數頭份的,來來愁什麼?
「那你……」
楊春堂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太小了,小到了極處,叫他還怎麼做人呢?他成了一個誰也看不見的人。他屈辱極了,也羞愧極了。他是扁擔楊的高中生啊!上過十二年學,懂得一元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對數、函數……因為沒考上大學,這一切暫時還沒有用處。沒有用處倒還罷了,也不能這麼小哇?……
進了東屋,娘說:「堂子,三姑來了你也不言一聲。」
走著,走著,春堂子突然覺得他的眼睛出毛病了。只覺得眼前出現了一群綠色的小人,那綠色小人兒活蹦蹦地在他眼前跳著,跳得他眼花繚亂。他抬起頭,只見天是綠的,地是綠的,牆、樹、人也都成了綠色的。這時候他才知道他的眼睛出毛病了。與此同時,他竟然聞到了一股焦煳的氣味,漸漸,他心裏有一股綠色的火苗兒燃起了。這火苗兒越燒越旺,畢畢剝剝,頃刻間整個胸腔里燒起了綠色的大火。在燃燒中,他覺得自己在一點點地縮,一點點地縮,身上的骨架在綠色火苗的吞噬中軟坍下來,骨油在燃燒中發出「嗞嗞啦啦」的響聲。他看見自己被綠火煉成了一個小小的綠色的粒子,無聲地掉在地上……
不知怎的,來來突然鼓足勇氣說:「聽說春堂子快辦事了。」
「不借錢。」來來勾著頭說。
這時候,空寂的樓房裡有些動靜了。像風的絮語,又像是久遠的呼喚,一聲一聲,低沉暗啞……
「堂子,去打瓶醬油。」
「……敢。」
春堂子機械地站了起來,綠色的陽光在他眼前晃著,晃得他頭暈。他慢慢地朝東屋走,他不得不去。三姑是他的媒人,給他說下了東庄的閨女,去年就訂下了,兩年來沒少送禮。
春堂子滿九-九-藏-書腦子江湖上的事情,急不可耐地想過去看《笑傲江湖》,卻不得不坐著,心裏很煩。
來來趕忙說:「沒去,我沒去。我才不去呢……」
「來來,我敢吸不?」麥玲子問。
「來來,煙還是少吸。花錢不說,報上說對身體不好。」
娘眼角處的魚尾紋炸開了,嘆口氣說:「那老好。」
「要用錢,一百二百的,我就當家了,多了……」
麥玲子靜靜地立著,像是在想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問:「是東庄的閨女?」
麥玲子歪著身,擰腰作出一種姿態來,這姿態是畫上才有的,很好看也很撩人。僅是片刻工夫,麥玲子「啪」一下把煙甩到門外去了。她勾下頭,眼裡沒有了那種怪邪的神采,只是默默地重複說:
娘見堂子不說話,趕忙接上:「喲,針線活兒也好?」
「她三姑,咱堂子這事多虧你呀……」
來來在麥玲子的代銷點門前轉了三圈了,總也撈不著機會說。這個走了,那個又來了。買針買線的,買酒買煙的,老有人。每次進代銷點,麥玲子就問他:「來來,幹啥哩?」他便說:「不幹啥,轉轉。」說完,便訕訕地退出去了,扭捏一身汗。
「……信。」來來喘了口氣,說。
爹的嘴咧得很寬,連聲說:「中,中。」
來來說話的聲音都變了:「玲子,咱們的事兒……」
來來心裏「咯噔」一下,身上的汗就全湧出來了。他知道她為什麼這麼急了,他知道了。三天來,他心神不定的原因就在那裡。那是個惑人的地方,叫人受不住,真受不住……
麥玲子又勾下頭去算賬,算盤珠子「噼里啪啦」響著,一顆顆都砸在來來的心上。來來又張張嘴,汗先下來了。這當兒麥玲子瞥了他一眼,又問:「你想借錢用?」
是來來叫他,他聽見是來來叫他。這時候他發現他在麥玲家的代銷點門前站著,也不知站了有多久了。他仍然十分疑惑,不曉得自己是真的變小了,還是小了又大回來。可他心裏還是感到很屈辱,很小,終究是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他瞠目四望,發現鋼筆還在兜里插著呢,是綠桿的,一支沒有啥用的鋼筆。他記得鋼筆不是綠桿的,是眼睛出毛病了,一定是眼睛出毛病了。
來來又沒主意了;手伸伸又縮縮,不知拿好還是不拿好。只是很激動,臉上又沁出了一層汗珠。
來來想討麥玲子一句話,這句話在他心裏壓了許多年了,一直想說卻又說不出。可他一下子就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他想說出來,他必須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