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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第三節

獨根四歲了,滿地跑了,卻拴在榆樹上,腰裡拖一根長長的繩子。
這打擊太大了!扁擔楊這位名叫環的年輕媳婦像瘋了一樣從地里跑回來,趴在坑塘邊哭得死去活來。她的頭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地上,撞得頭破血流。扁擔楊歷來有女人罵街的習慣。環在哭天搶地的呼喚小兒的同時,又一遍一遍地詛咒上蒼……
「哼?!」林娃又斜了一眼。
「啪!」一個響巴掌打在河娃的臉上,打了他一臉濕雞毛。「你……藏私!」
他又清清楚楚地說:「楊萬倉回來了。」
「不對吧?」林娃疑疑惑惑地說,「幾十隻雞子才掙八塊錢?」
這一日,大人們都下地幹活去了。娃子們就結夥兒去地里撿豆芽兒。那是剛點種過的豆地,天熱,沒兩天就出芽兒了。地么,自然認準了是別人家的。於是一個個亮著紅紅的肉兒,光腳丫子,撅小屁股,去薅人家豆地里的豆芽兒。手小,又都是光肚肚兒,也薅不多少,每人一小把把兒。豆地里長的芽兒,帶土的,很臟。薅了,又一個個擎著去坑塘邊洗。那坑塘離場很近,是常有女人洗衣裳的,可偏偏這會兒沒有。娃兒們擠擠搡搡地蹲在坑塘邊洗豆芽兒,你洗你的,我洗我的,很認真。洗著洗著,那五歲的小哥兒腳一滑便出溜下去了……
扁擔楊的人說:「那不是俺村的,那是狗兒楊如意家的。」
黑子似乎懂得老人的心。它聽見瘸爺在自言自語地說著什麼,便緩緩地睜開眼來,看著老人的臉。立時,它看見老人眼裡印著一個大大的◎……
太慘了!她那凄厲的呼號鬧得人心裏酸酸的。女人們都跟著掉淚了,坑塘邊上一片哭聲。
林娃本就憋著一肚子邪火,剛好河娃賣雞的錢沒交。倆人都大了,都沒娶媳婦,掙的錢自然是倆人的,每次回來都交娘放著,可這趟的錢河娃沒交。林娃對河娃不放心了,話在心裏憋著,憋了一會兒憋不住了,便粗聲粗氣地問:「河娃,這一趟賺多少錢?」

十四

這時候,便有一隻黑色的小精靈從銀灰的小屜里飛出來,誰也看不清那是什麼東西。只有一聲響動,微微地響動,就化進夜空里去了……
錢,錢,這年頭種地是弄不來錢的。那八百塊錢是弟兄倆販雞掙的,風風雨雨的,兩年多才落了八百,還不夠娶一房媳婦呢。分了?分了頂啥用。林娃斜了他一眼,沒搭腔。
黑子不知道這是什麼。可它看出老人很害怕,臉上的老皺一條一條地抽搐著,布滿了可怕的陰雲。黑子抖了抖身上的毛,激靈一下,眼裡竟也印上了這麼一個◎……
四年前的一個夏天,獨根那六歲的姐和五歲的哥跟一群光屁股娃兒去地里撿豆芽兒。鄉下孩子曉事早,很小就知道顧家了。地分了,沒菜吃。年輕的媳婦們下地回來總要捎上一把菜,那菜是從別人家的地里薅來的,即是自家地里有,也要從別人家地里薅,看見了也就罵一架,練練舌頭。這精明很快就傳染給了孩子。於是孩子們也知道從別人家地里薅一點什麼是佔便宜的事,也就跟著薅,好讓娘誇誇。
「雞沒殺死,撲棱了幾下……」
「啪」一聲,河娃把刀扔在地上,一跺腳,恨恨地罵道:「日他娘!」
家裡人全都愣住了,一個個頭髮梢兒發緊,身上不由地打寒顫……
三歲的時候,有一天夜裡,獨根又「騰」一下坐起來了,坐起說出一句話來,這話更是沒天沒地沒https://read.99csw.com根沒梢兒。他說:
瞎眼的娘聽見動靜了,「咳」了一聲,問:「林娃,啥倒了?亂咕叮噹的……」
「八塊。」
「才八塊?」林娃的手停住了。
銅綠色的陽光點亮了整個院子,那光線的人的眼,眼立時就花了。從屋裡往外望,一片綠色的燃燒……兩個小兒騎在一個小兒身上,在土窩窩裡滾,把那狗瘦的小兒壓在土裡,一個騎著脖子,一個騎著屁股,齊聲高唱:
樓房蓋起的那天,建築隊的「頭兒」來了。這是個滿臉大鬍子的年輕人,聽說過去住過監獄,但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面目,只叫他「頭兒」。他對楊如意說:
河娃逼上一步,說:「哥,你干不幹?你不干我干。這年頭也顧不了那麼多了,親兄弟也得有個說清的時候,給我四百!」
河娃一頭撲過來,攔腰抱住了林娃,兩人一同滾倒在水盆里,帶翻了水盆,泥豬似的在地上翻來滾去地打起來……打了一個時辰,兩人臉上都淌出血來了,只是誰也不吭,怕瞎娘聽見。當林娃又野蠻蠻地撲過來的時候,河娃順手從地上操起一把宰雞用的刀,刀上的雞血往下淌著,河娃臉上的血也往下淌著,兩眼熒熒地泛著綠光……林娃的一隻眼在水盆沿上撞了一下,撞得黑紫,他呼呼地喘著粗氣,回手操起一根扁擔,惡狠狠地盯著河娃……
瘸爺被恐懼罩住了。黑子也被恐懼罩住了。只有尋出緣由來才能解開心裏的恐懼,可瘸爺記不起來了。
「這終不是好兆頭哇!」瘸爺自言自語地說。
……
河娃岔開話說:「這活兒不能幹。天天賊似的蹲在集上,蹲半天還沒人問呢。」
「日他娘,人家幹啥啥成,咱幹啥啥不成!乾脆各干各的,那八百塊錢分了算啦。」河娃氣呼呼地說。
帶肚兒,帶肚兒,掉屁股!
「八塊。」河娃說。
獨根生下來才四斤三兩重,小貓一樣的。那自然是分外的小心照應,生怕再有什麼差池。可這孩子白日里好好的,卻夜夜啼哭。初時跑了許多醫院去看,總不見好,好在白天如常,後來也就罷了。獨根兩歲多的時候,剛會呀呀學語,半夜裡又會突然坐起來,兩眼直直地瞪著,咿咿呀呀地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家裡人心驚肉跳地抱住叫他,卻不說了。到了白日,卻又是一切如常,就這麼整日讓人提心弔膽的。後來漸漸也聽清楚一些了,說的竟是幾輩子的老話,聽了叫人不禁毛骨悚然……
「案板。」
林娃也罵:「日他娘!」
災難使人心齊。全村人化悲痛為力量,幫助這家人收麥種秋,好讓這家人騰出工夫去省城把女人扎住了的那玩意兒接上。這很花了些錢,費了些事,女人重新經歷了一番非凡的痛苦,終還是接上了。為了香火大事,這女人每晚眼含熱淚讓男人騎在她身上……
在黎明之前,天光最暗的時候,那高高矗立在暗夜中的樓房是紫黑色的,而那一個個窗口卻又是銀灰色的。濃重的夜氣一點一點地淡散了,樓房靜靜地佇立在暗夜之中,像一隻巨大的亮著一個個小屜的黑盒子……
外村人不明白,只顧說:「你們村那樓……」
外村人又說:「你們村那樓是金子堆起來的么?一裡外就能瞅見……」
瘸爺站出來了。扁擔楊村的老族長瘸爺為了這繁衍的大事,為了楊家這一門不斷香火,親自一家一家地上門動員,懇求族人有錢出錢,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一定要想法把這門人的香火續https://read.99csw.com上。
林娃鐵黑著臉不吭。
「咋不能動?八百算個屌!點眼都不夠。借,借錢干大的……」河娃氣昂昂地說。
家裡大人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楊萬倉是誰。於是連夜把瘸爺請來,問了,瘸爺竟然也是搖搖頭,不知道誰是楊萬倉……
弟兄倆乾的營生,這「絕活兒」卻只有河娃一人會,扎針、打水、深淺、方位,弄起來比靜脈注射還講究呢。於是粗活兒林娃干,凈活兒河娃干。收雞是林娃,賣雞是河娃。錢掙多掙少就憑河娃一句話了。
「日……」林娃猛地站起來,一把揪住了河娃的衣領子大巴掌掄得圓圓的……

十二

「要干就干大的。」河娃咬著牙說。
河娃把針管往地上一撂,小公雞似地瞪著眼說:「一萬塊!你要不要?」
「就八塊錢?」
開初還好好的。林娃燒了一鍋水,宰雞用的。雞是從老遠的外鄉收來的,宰了拿城裡去賣。林娃宰雞,河娃就蹲在林娃屁股後頭,手裡拿著一個長長的針管,針管里灌的是水,待林娃宰好一隻,河娃就接過來往雞身上打水。你宰,我打,程序並不複雜。
林娃往地上一蹲,又不吭了。
「幹啥都比干這強,打尿二兩水,偷了人家似的。我問了,這年頭紙最缺。咱弄個紙廠,准賺大錢!……」
「楊萬倉回來了。」
這是什麼呢?瘸爺看不懂,別的人就更看不懂了。既然小獨根喊出了祖人的名諱,也就趕忙擺上香案,多多地燒些紙錢,一家人都跪下來願吁祈告,求遠祖保佑楊家這一支後人平安無事,香火不斷。可是,到了晚上,小獨根睡著睡著又忽地坐起來了,還是那句話:
瘸爺不再看家譜了,天天眯著眼兒打吨。眯著眯著,猛一下就睜開了,四下尋尋,卻又慢慢地眯上了。他腦子裡這扇磨怎麼也轉不開,轉著轉著就又轉到絕處了。瘸爺覺得這事兒非同小可,是關係著一族人命運的大事,只有他才能擔起這副重擔。可這擔子太沉重了。
接著她又咒起「計劃生育小分隊」來。生第二胎的時候,他們罰了她一千八百塊錢,還強行給她實行了「結紮」手術。那小哥兒是「超生兒」,沒有指標,沒有戶口,也沒有地……
「本錢呢?這八百不能動!」林娃一口咬死。
「這是我承建的第一百零一座樓。我告訴你,你雖然花了不少錢,可我沒有賺你的錢。這是我唯一沒有賺錢的樓房。這樓房是我設計的,是藝術,它跟世界上任何一座樓房都不一樣。不久你就會看出來,這樓房從任何角度、任何方向看去都有些新東西,你會不斷地發現新東西……」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是凶死?是暴病?是外出?是犯了什麼王法?不是人一生下來就死了,沒成?要是這樣,那「卷」上也要註明啊。解不透,瘸爺怎麼也解不透……
「這不是個好兆頭哇!」瘸爺又自言自語地說。
林娃河娃兩兄弟又打架了。
往下,兄弟倆都不吭了,蹲在地上各干各的。宰一隻,打一隻,誰也不理誰。
瘸爺恨自己。他七十六了,是經過幾個朝代的人了,剪過辮子,抓過壯丁,又經歷了分地、入社、再分地……生生死死、盛盛衰衰也都見識過了,怎麼就解不透呢?
過了一會兒,林娃心裏終還是磨不開。日他娘,騎個破車到處串,好不容易收些活雞,宰宰殺殺的,整治好多天,才掙八塊錢?不對!
read.99csw.com瘸爺愁哇。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幼年時老輩人說過的話,回憶老輩人敘說往事的隻言片語,想尋出一點緣由來。可他腦子裡始終是模模糊糊的。記不起了,怎麼也記不起了,老輩人說沒說過「楊萬倉」這位遠祖呢?……

十五

瘸爺不出門了。
「水也灑了?」
這年頭物價漲得快,生雞子已賣到兩塊一一斤,打一兩水就是兩毛一,他不多打,常常只打二兩,二兩就是四毛二,凈賺。原也是不曉得這些的。弟兄倆沒啥靠頭,也沒啥本錢,幹不了別的營生,看人家販雞了,也跟著販。先頭,弟兄倆收了雞子,宰好了上城裡去賣,跑幾十里路卻老賣不上好價錢,有時賣不了還得虧本。生雞子收價一塊七,宰宰殺殺的才賣兩塊一,除了毛,實在掙不了多少。又看人家賣的雞一隻只肥嘟嘟的,像吹了仙氣一般。可他兄弟倆宰的雞一個個軟不邋遢的,賊瘦兒,咋看咋不入眼。城裡人挑,眼看人家的雞早就賣完了,他們還沒發市呢。日怪!雞都是收上來的,咋就跟人家的不一樣呢?日子長了,也就看出了點門道。日娘,打水!往雞身上打水。龜兒們真精啊,騙得城裡人一愣一愣的。知道城裡人吃假,於是也跟著假。打水也是要技術的,水不能打在一處,又要叫人摸不出來,這也是絕活兒。自開放以來絕活兒很多,聽說東鄉的假蜂蜜把日本人都坑了,這也算是外交上的勝利。誰他媽敢說鄉下人笨?鄉下人不但把城裡人治了,連外國人也治了!
外村人見了扁擔楊的人老遠就喊:「哎,你們村那樓蓋的可真勢海呀!」
老狗黑子在瘸爺身邊靜靜地卧著,彷彿也沉浸在往事之中,它太老了,身上的骨架子七零八落的,皮毛一塊塊地脫落,灰不灰黑不黑的很難看。兩隻狗眼時常是耷拉著,每睜一次都很費力。它年輕的時候曾是一條漂亮的母狗,常在夜裡被一群公狗圍著,在野地里竄來竄去……可它現在彷彿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腿軟軟地縮在地上,像條死狗似的。然而,一聽到什麼動靜,它的耳朵馬上就會豎起來,狗眼裡閃出一點火焰般的亮光。
楊如意問:「這樓能用多少年?」
小娃兒一個個都呆住了,靜靜地望著水裡的波紋兒,停了好大一會兒,沒有誰動一動,只望著那很好看的波紋兒一圈一圈地碎,一圈一圈地碎,直到圓環似的波紋兒消失。這時候,要是趕緊呼救,不遠的麥場里就有人,漢子們都在打麥呢,那麼,兩個小生命也許還有救。可娃兒們愣過神兒之後,各自都慌忙去撿撒在坑塘邊的豆芽兒,一根一根地撿,髒了的又再洗洗……時光在這一小把一小把的豆芽兒里飛快地流逝,生命頃刻間從無限走向有限。待豆芽兒撿完了,洗過了,這才有娃兒想起該去叫他媽。於是又一夥伙兒去叫他媽。他媽在地里割麥呢,路很遠很遠。一個個又光著小屁股,擎著那一小把豆芽,慢慢往地里走。路上,有個娃兒的豆芽兒撒了,就又蹲下來撿,撿得很慢。這中間,娃兒們在路上也曾碰上過拉麥車的大人,只是記著要去叫他媽,也就很認真地保持沉默。等走到了地方,小人兒已經漂起來了……
獨根的一條小命兒是兩條小命兒換來的,也是楊氏一門動用了集體的智慧和所有的社會力量爭取來的,生命來之不易,也就分外金貴。
林娃眼黑了,直盯盯地看著河娃:「九九藏書你說實話,掙多少錢?!」
爹死的早,兄弟倆跟瞎娘長大的,沒天沒地的日月,長了一身的野氣,打起來不要命。再說林娃二十九了,河娃二十七了,都還沒娶媳婦,身上的陽氣壯,迸上火星兒就著。每次打架吃虧的總是河娃,林娃長得粗實,壯。河娃靈性,卻瘦。
林娃心眼少,轉不過圈來,也跟著瓮聲瓮氣地說:「跑幾十里路,一家一家地串也不好受!」
冥冥之中,血脈的感應起了關鍵作用。一群小兒,獨有那六歲的小姐姐慌忙去拉,人小,力薄,一拉沒拉住,也跟著滑下去了。小人兒在水裡緩緩地下滑,漸漸還能看見飄著的頭髮,小辮兒上的紅繩兒,漸漸也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水紋兒一圈一圈地盪開去,在六月的燦爛的陽光下,兩個嫡生的小生命無聲地消失了……
「幹啥?」
扁擔楊的人說:「那不是俺村的……」
邪火發出來了,兩兄弟都悶下來,你不吭,我也不吭。地上水汪汪的,扔著一片死雞,有打了水的,也有沒打水的,全部泥嘰嘰的泛著雞屎和血腥的氣味。
他轉過身來,又問:「河娃,到底掙多少錢?」
村長楊書印也主動地去鄉里、縣上反映情況,動用了全部人事關係,經過三番五次地奔波,終於追回了一千塊罰款,又把生孩子的指標送到了這媳婦的手裡。
「你說多少?」河娃不耐煩了。
祖上的事情,瘸爺小時候曾聽老輩人說過一些。據傳楊家是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那邊過來的,原是「一脈兩支」。老祖一條扁擔挑著兩個籮筐,兩個籮筐里坐了兩個兒子……後來就在這裏落戶了。其後的事,瘸爺也斷斷續續地聽了一點,也都是說不清的事。他記得最詳細的是傳說中祖上發生過的一件大事。據說那時候楊家有一支後人曾有在京城做大官的,官至「刑部尚書」,家裡極富。後來那官人回鄉省親,念及老娘含辛茹苦地供養他長大,死時未能厚殮,便要重選塋地,遷墳祭母。遷墳時聲勢大極了,前前後後有百餘人張羅。誰知,起墳時扒開墓穴一看,他娘的棺材已被桑樹根一圈一圈地盤嚴了,靈柩抬不出來。於是又令人拿斧子去砍,整整砍了一天。砍時,天昏地暗,黃塵遮天,那砍斷了的桑樹根竟淌出了紅紅的血水……起墳后沒幾年,楊家這一支就敗了。後來據「陰陽先生」說,桑樹根盤棺叫「九龍盤」,是一等一的風水寶地,那必是要出大官的!再后,墳又遷了回來,可惜「風水」已破,楊家就再也沒有出過頭……
「沒人要,我壓價了。」河娃斜斜眼兒,順口說。其實不是八塊,是嫌了十八塊,他吃了頓飯,喝了點酒,就剩八塊了。
小獨根每日里拖著一根長繩趴在院牆的豁口處往外看。村街對面就是那座神秘的高樓,高樓在九月的陽光下閃著一圈圈金色的光環,環里似有人給他招手,看上去漂亮極了。他很想鑽到那金色的光環里去,那一定很好玩……

十一

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怎麼會突然喊出「楊萬倉」的名字呢?這位遠祖是幹什麼的?人死了怕有幾百年了,怎麼就回來了呢?瘸爺苦苦地想著。想一陣,便又去翻那發黃了的家譜,一卷一卷地翻,盼著能翻出點什麼。可翻著翻著他的手不由地就抖起來了,抖得很厲害。「功名卷」上沒有,「人丁卷」上沒有,連「墓塋卷」上也沒有,只有那本最老的「脈線卷」上有這麼一個名字,名下有這麼九_九_藏_書一個符號:◎
親兄弟倆仇人似地互相看著。林娃黑著臉沒吭。河娃擦了擦嘴角上的血,說:
第二天,瘸爺翻出家譜來看,奇了!居然在遠祖的「脈線卷」上查到了楊萬倉的名字。那分明早已是作古的人了……這下子連瘸爺也坐不住了。他都不知道的事情,這三歲多的小兒怎麼會知道呢?於是又細細地查看家譜,發現在遠祖的「脈線卷」上,楊萬倉的名下,還畫有一個符號:◎
「楊萬倉回來了。」
過去,他常拄著拐杖到村街上去曬暖兒,現在他哪兒也不去了,每日坐在家裡,怔怔地想著什麼。瘸爺不出門的時候,老狗黑子也不出門,就整日在他身邊卧著,眯著狗眼也像是有了什麼心事。瘸爺是扁擔楊輩分最長的老人,為族人做了一輩子的好事,他那條瘸腿就是為族人獻出來的。現在人老了,求他的人也少了,只有老狗黑子偎著他。黑子也算是扁擔楊村輩分最長的狗了。扁擔楊村的狗兒幾乎都是它養出來的,如今也算是狗兒狗孫的一大群了。瘸爺老了,黑子也老了,就互相伴著熬日頭。
娘不再問了。兩兄弟棍似的立著,脖子一犟一犟的,像二牛抵架,牙都快咬碎了。
於是,獨根就拴在榆樹上了。獨根很聽話,開初他不讓拴,見娘哭了,也就讓拴了。也只是個「破法兒」,拴的不緊,繩兒長長的,一頭系在腰裡,一頭綁在樹上,還能在院里玩。繩兒是解不開的,系的是死疙瘩,再說,他小。
看小人兒白日里好好的,摸摸頭又不發燒。可這麼神神鬼鬼的,終讓人放不下心來。無奈,又托瘸爺去外村請「陰陽先生」來看。「陰陽先生」讓獨根掌起面來,細細地端詳了一陣,說這娃子得的是邪症,四歲頭上有百日之災,怕是不會善了。這下子一家人都慌了,忙給「陰陽先生」跪下來,千求萬告,多多的封禮,也就說了「破法兒」。「陰陽先生」讓家人在獨根四歲生日這一天把小兒拴在榆樹上,拴一百天。百日後四更出門,抱一紅公雞,走百步開外,千萬別回頭!待雞叫后,見紅日頭再回來……
世事變了,人心一下子隔得遠了,連天也彷彿往南邊走了,熱的時間很長。村子呢,也漸漸地有了一點什麼,地也越來越少了。這些都使瘸爺心裏難受。但最讓他憂心的還是小獨根夜驚時喊出的那句話,他覺得這不是好兆頭。不好,很不好……
……一母同胞,兩個小姐弟,白脹脹地在水面上漂著,姐的小手勾著弟的小手,勾得死死的……
在樓房對面的土牆豁口處,露著一顆小小的腦袋,那是獨根。
帶肚兒,帶肚兒,扒紅薯!
可他拴著呢。

林娃悶了一會兒,說:「干。」

十三

老天爺,你有眼么?你眼睛了么?你不曉得生兒的艱難么?你為啥要毀這一家人?為什麼?!兩個娃兒,兩個呀!咋偏偏攤到這一家人頭上?哪怕毀一個呢,哪怕把妞領去呢,你也不能這麼狠哪?娃呀,我苦命的娃啊!……
河娃看著林娃,喘口氣說:「哥,干吧。」
那人笑了:「多少年?只要土質可以,誰也活不過它,一個村子里的人都活不過它。你記住我的話,只要土質可以,它是不會倒的,永遠不會……」
扁擔楊的人掉頭就走。
「反正我不幹了!」河娃說。
過了很長時間,河娃說:「哥……」
於是便有了獨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