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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第四節

此後,楊書印曾私下裡多次誇口說,扁擔楊沒有能人了。扁擔楊的能人都是經他一手送出去的,再沒有能幹的了。偌大的扁擔楊,在楊書印眼裡不過是一群白吃黑睡打呵啦的貨……應該說還有一個人,那就是他楊書印。
沒有人來。
在漫長的五十二年的生涯中,楊書印也曾有過失去控制的時候,那是僅有的一次。他喝醉了,那時他三十八歲,正是年青力強性|欲旺盛的時候,酒是在支書家喝的,支書一杯一杯地敬他,他就一杯一杯地喝……當那位年輕漂亮穿紅毛衣的女知青來找支書蓋章的時候,他一瞅見那飄飄而來的紅影兒便撲了過去。那女知青嚇壞了,「哇哇」大叫!就在他接近那扭動的紅影兒的一剎那間,他的神智清醒了。當著眾人,他慢慢地撲倒在地上,紅影兒在他腦海里極快地抹去了……在倒地之前,他的手擺動著,嘴裏喃喃道:「醉了醉了醉了……」在這令人尷尬的時刻,沒有人比他更會掩飾了。當天下午,他又挺著身到村口去給那女知青送行,臉上帶著矜持的微笑,彷彿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他還特意地讓會計支五十塊錢給這姑娘做路費,囑託她回城后好好乾……送走女知青,他平靜地看了支書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可他就此再也不喝酒了。即使村裡來了極尊貴的客人,他也是僅喝三杯,意思意思,再沒有喝醉過。當然,後來那位支書出了點事情……
「爺,你等著我。」
九月,該詛咒的九月,叫男人們怎麼活呢?
扁擔楊村有三大怪:「來順的頭,支書的尿,小孩的雞|巴朝天翹。」支書尿尿,在別處也許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在扁擔楊村,就成了一怪了。
「來吧。」羅鍋來順招招手說,「爺讓,你來吧。」
一個狗瘦的娃兒,拖著長長的鼻涕,長著一雙餓狼般的涎眼,啃起紅薯來像老鼠似的,一陣碎響。他甚至沒正眼看過他。羅鍋來順的娃兒還值得拿眼去瞅么?可他一天天大了,竟然溜過了他這雙識才的慧眼,也成了人物。
「你個驢養的馬操的碓碓戳的,你個挨千刀挨萬刀堵炮眼點天燈的貨,日你千娘日你萬娘日你墳里那白雞娃兒小老鼠!你吃了你喝了你日了,你吃了喝了日了連一點尿路兒也沒有。你要有一點尿路兒,俺這輩子當牛當馬給你騎,下輩子還當牛當馬給你騎一日三供當神敬你!祖爺爺祖奶奶祖姥姥,你咋不說呀?!……」
也許再沒有比這娃子更精靈的人了。他出外六年,空著一雙手走的,一下子就成了擁有幾百萬產值的廠長了!而且蓋房時還送來了縣長親筆寫的條子。縣長的條子是好弄的么?楊書印不在乎他幹了什麼,而在乎他有能力干。大混混呀!赤條條走出去,一個人獨闖天下,回來就呼風喚雨了……
兒子走了,房子空了,整座樓就剩下羅鍋來順一個人了。雖然住上了全村頭一份的好房子,可他心裏總像偷了人家似的,老也定不住魂兒。
他受不了。這是叫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他一向認為扁擔楊的能人都是他送出去的,都是他培養出來的。可這娃子偏偏不是!他太愛才了,只要是人才,他會不惜血本的供養,提攜。人人都知道他有一雙慧眼,他至今還沒看錯過一個人。可他眼看著這娃子一天天長大成人,卻沒有看出來他是塊「料」。假如早已看出來,也就罷了。可他偏偏沒有看出來。
「想。爺,你讓么?」
人家卻只裝沒聽見,臉兒一扭,拐https://read.99csw.com到別處去了,連個面也不照……

十六

「來順。來順。」
羅鍋來順嘆口氣,渾濁的老眼裡吧嗒吧嗒落下淚來。作孽呀!連娃子也不敢來了。蓋了一棟樓,怎麼就招惹了這麼多人呢?
「孩子,那就等滿了百天吧。」
「娘說,這是『破法兒』。」小獨根用大人的口氣說。

十八

羅鍋來順在給人下跪的日子里一天天熬著,終於熬出了這麼一個有本事掙大錢的兒。兒子邪呢,兒子從小眼裡就藏著一種仇恨,這仇恨漸漸地化成了一種力量,兒子成了,兒子終於在外邊混出名堂來了。兒子給他蓋了這麼一棟樓,兒子說要他享享福。他老了,也該享享福了。可他臉上卻依舊苦苦地愁著,彷彿總想給人下跪卻找不到跪的地方。一個常受人糟踐的人,這會兒沒人糟踐了,沒人糟踐也很難受。一個莊裡住著,誰也不睬你,那是什麼滋味呢!
小獨根趕忙安慰老人說:「爺,別哭。我拴著呢。娘說,等滿了百天,我就能出去玩了。」
羅鍋來順一生都沒過過好日子,他不知道好日子是怎麼過的。他打了四十多年光棍才娶上媳婦,女人還是改嫁過來的,過來沒幾年就又去了,病死在他那像狗窩一樣的草屋裡。女人臨死時反覆囑託他,要他把孩子養大,他答應女人了。這孩子不是他的,可他答應女人了。以後的年月里,他為女人撇下的「帶肚兒」吃盡了苦頭。他的人生的路是磕頭磕出來的。「帶肚兒」受了欺負他去給人磕頭;「帶肚兒」偷了紅薯他也去給人磕頭;就連兒子上學的學費也是他在學校里跪了一上午才免掉的……
然而,在晴朗的九月里,當楊書印出門送客的時候,卻又一次失去控制了。那刺人的光亮使楊書印的頭都快要炸了!說不清是為什麼,一口毫無來由的悶氣憋在肚裏,憋得他喘不過氣來。當他慢慢走回去的時候,只覺得右邊的腦袋木木的,此後便痛起來,痛得他夜夜失眠。
罵得最精彩的還數大碗嬸,她站在院里,兩手拍著屁股,一竄一竄地蹦起來,唾沫星子濺出一丈多遠,引了許多人來看。
「想來?」
房子很大很空,他心裏也很空。彷彿有什麼被人掏去了,他孤哇!每日里就那麼巴巴地在門口坐著,總希望有人來,卻沒有人來,偶爾看見有人路過,他便駝著腰慌慌地迎上去,笑著搭訕:「他叔,上家吧,上家坐坐。」
眼瞎了么?楊書印頂不願承認的就是這一點。他沒有看錯過人呢,怎麼瞎到這種地步?!明明是塊大材料,他怎麼就看不出來哪?!楊書印突然覺得自己老了。他才五十二歲,應該是不算老的,可他覺得他老了……
那過路人匆匆走著,站也不站,只說:「不了,忙呢。」
羅鍋來順聽了,惶惶地勾下頭,臉像干茄子似的搐著,不曉得怎樣才好,就看著那人堂堂地走過去了。再有人過,他還是慌慌地迎上去,小心地賠著笑讓道:「歇會兒吧,喝碗茶……」
這是楊書印一生中最自豪的事情。他跟這些年輕人並不是近親,他看中的是人,人哪!這些人會忘了他么?不會,當然不會。

十七

小獨根又探探頭,遲疑疑地說:「娘不讓,娘說,人九_九_藏_書家有是人家的……」

二十

楊書印從來沒有當過支書,也從來沒有垮過台。楊書印是可以當支書的,可他不當。三十八年來,他從當民辦教師起家,牢牢地掌握著扁擔楊的權力,卻沒有當過一天支書。過去,時興「全民武裝」的時候,他是民兵營長;時興「革命委員會」的時候,他是革委會主任;時興「抓革命促生產」的時候,他是大隊長;如今,時興區劃行政村了,他又是村長,他沒在最高處站過,也沒在最低處站過,總是立在最平靜的地方用智慧去贏人。楊書印的贏人之處不是權力,而是智慧。權力是可以更替的,智慧卻是一個人獨有的。正是佛化了的智慧之光點亮了這張紫棠子臉,使他那可以跑得馬的寬闊、平坦的額頭始終紅亮亮的。
於是又重新躺下,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總覺得有點什麼動靜。折騰到半夜,剛朦朦朧朧地迷糊了一陣兒,似睡非睡的,就又聽見人叫了:
「……」羅鍋來順擦了擦眼裡的淚,什麼也沒說。
這時候,黑雲慢慢地移過來了,罩在了高高的樓房上,樓房似乎要被黑雲裹住了,卻還是亮著。那翻滾的雲團彷彿被堅硬、高大的樓房撞碎了,一絲絲一縷縷地煙散。天光呢,也就慢慢亮了些……
慢著,能籠得住么?萬一他不聽吆喝呢?萬一籠不住等他成了氣候可就晚了。這娃子不一般,那雙賊眼太陰太陰,他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
羅鍋來順又快快地坐下來,四下瞅著,看見人,又趕忙站起,老遠的就跟人打招呼:「爺兒們,坐坐,上家坐坐吧。」
雨天里,綿綿的秋雨在樓房前織起一道道撲朔迷離的雨簾,涼風斜吹在雨簾上,那樓房也像煙化了一般,縹緲著霧一般的青光。而當村街里一片泥濘,扁擔楊到處發霉的時候,那樓房卻讓雨水洗得亮堂堂的,光潔得像少女的胴體。
幾乎每一任支書都是楊書印推上去的,又眼看著他們一個個垮台。他們醉了,這不怨他。不過,他知道,人是極容易醉的。
毀了他?
楊書印微微地直起身子,伸手拉開小櫥的玻璃門,從裡邊拿出一匹玲瓏剔透的小瓷馬來。小馬放手裡涼涼的,手感很好。他輕輕地摸著這匹小馬,放在眼前觀賞了一陣,手突然停住了……
「爺等著你。」
怎麼了?我這是怎麼了?年已半百的人了,怎麼這麼沉不住氣呢?

十九

兒子在的時候,他害怕。兒子不在的時候,整座樓空空的,他就更怕了。夜裡,躺在床上,周圍總像有什麼動靜似的。拉開燈看看,什麼也沒有,一關了燈就又覺得有動靜了。許是老鼠吧?他安慰自己,就又躺下睡了。可睡到半夜裡,卻聽見有人在輕輕地叫他:
可是,他看錯了。至少說是看錯了一個人——楊如意。
當幹部沒有不喝酒的。在扁擔楊村,有了點權力總有人去巴結,請喝酒是很平常的事情。說來也怪,數十年來,扁擔楊村先後有六任支書垮在酒桌上,醉得一塌糊塗。有的是喝醉了鑽到酒桌下面學狗叫,學得極像;有的是喝醉了抱住主兒家的女人親嘴兒,流油的大嘴巴熱辣辣的;有的是喝醉了躺在地上打滾兒,學驢叫,還有的喝醉了學唱梆子戲,腔正字圓,有板有眼……而最終都要撒下一泡熱尿,尿到主兒家的灶火里,惹得請客的主兒家九_九_藏_書連罵三天!任何當支書的漢子都逃脫不了這一泡熱尿,那註定了要尿在人家的灶火里,而不是別的地方。這是垮台的先兆,舒舒服服地撒了這泡熱尿,也就干不長了。
可惜這塊材料了,可惜了,楊書印喜歡有才能的年輕人,喜歡他骨子裡的這股狠勁,不管是正是邪他都喜歡。可這塊材料不是他「琢」出來的,不屬於他。
在煙雨中,各處都亮起來了,二樓那曲曲的迴廊,白色的欄杆,還有那隱隱約約的樓梯,全都泛著碎銀兒一般的亮光。這當兒,迴廊處搖搖地出現了四個粉紅色的幻影兒,夢一般地舞著……
男人們活得憋屈呀!一個個溜出家門的時候,頭恨不得縮到肚裏去,卻還是硬著腰走路,胸脯挺挺的。咬著牙罵出一句來:「日他媽吔!」
羅鍋來順心裏一激靈,就再也不敢睡了。就那麼縮著身子蹲在床上,渾身像篩糠似地抖著,忍不住又四下去尋,還是什麼也沒有……
陰天里,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著樓房,四周都暗下來了,唯這樓房還亮著。那亮光在村子上空灑出一道道惑人的射線,碎釘般的扎眼。
他睜開眼,四下看看,沒有人,四周空寂寂的。就大著膽披衣坐起來,到院里去尋。院子里陰沉沉的,月光像水一樣地瀉下來,黑一團,白一團,寂無人聲……六十多歲的人了,難道還會發癔症么?
在九月的綠色的陽光下,極富於創造力的扁擔楊的女人們,紛紛罵起男人來。她們一個個思路大開,才華四溢,花樣翻新地把罵人的藝術提高到了一個新的水平……

二十一

「爺,你哭了?」小獨很好奇地問。
一棟房子算什麼,不就是二十四間么,不就是幾十萬塊錢么,小菜一碟。娃子,你毀了,就憑你蓋這所房子,你就把自己毀了。你太張狂,你還不曉得人間這世事有盛有衰,有樂有悲。這房子一蓋你就再也不會有清醒的時候了。可日子還得一天天過呢,不冷清總有翻船的時候。到那時候你連一條退路也沒有了。娃子,人不能沒有退路,可你自己把你自己的退路斷了……
白天還好受些,夜裡就更孤寂了。他盼著兒子回來,可兒子回來了,卻沒工夫跟他說話。兒子每星期回來一次,每次都帶著一個女人。兒子把女人領到樓上就再也不下來了。開初他是高興的,不管怎麼說,兒子討了媳婦了,漸漸地他就有點怕了,他怕兒子犯事兒。兒子領回來的不是一個女人,他常換。兒子有錢了,就有女人跟他來。他很想勸勸兒子,別壞女人,有錢也別壞女人,女人是壞不得的。可兒子換了一個又一個,一上樓就不下來了,兒子一回來就把樓上的燈全拉開,太招人眼了!樓上音樂響著,女人浪浪地笑著,就這麼半夜半夜地折騰……有一次他忍不住上樓去想勸勸兒子,可上樓來卻又悄悄地下去了。當爹的,怎麼說呢?他從門縫裡看見兒子和那女人光條條地在地上站著,身上的衣服全脫了。那女人扭著白亮亮的屁股,竟然是一|絲|不|掛呀!……他又怕兒子回來了。兒子一回來他就心驚肉跳的,半夜半夜地在院里蹲著,好為作孽的兒子看住點動靜,要是有人來了也好叫一聲……他怕呀!可兒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天不亮就騎著摩托帶女人走了。
在洋溢著和暖秋日的白天,天是遠的,雲是淡的,樓房矗立在一片寧靜之中。這時候,樓房散發著一種帶光https://read•99csw•com的氣味。這氣味遠遠地隔開了那一排排帶獸頭的灰色瓦屋,隔開了泛著雞屎牛糞氣味的村街,隔開了女人們那聲嘶力竭的叫罵,也隔斷了留有一瓣一瓣的牛蹄印痕的帶有無限村趣的黃土路……彷彿在天地間只有這一座樓房立著,孤零零地立著……
「啪」他把酒杯摔了。
「來順。來順……」
楊書印還是喜歡這年輕人的,他太喜歡了。不過,他要和這年輕娃子斗一斗心力了,他要好好地和他較較心勁。他覺得他已摸住這娃子的「脈」了,摸住「脈」就好辦了。他心裏說,娃子,你還嫩呢。你既然知道這是個煉人的年頭,那就試試吧。社會煉人,人也煉人。好哇,很好。
楊書印半躺半坐的倚在床上,眉頭微微地皺了一下,那保養得很好的紫棠子臉上露出了一絲游移的神情。他又點上一支煙,慢慢地吸著。天已晚了,可他連一點睡意也沒有,右邊的腦袋仍是木木的發痛……
那麼,放他一馬?放他一馬吧。年輕人,日子還長哪,說不定哪一天還有用著他的地方。再說,一塊好材料,廢了豈不可惜。要是好好籠一籠,會成大氣候的。好好籠一籠吧,娃子多有心計呀!
羅鍋來順瞅見小獨根了,不禁心裏一熱,問:「娃兒,你看啥呢?」
家家都覺得日子過得不如意了,人人心裏都燒著一蓬綠火。女人心窄些,更是火燒火燎的難受。
不能這麼做。這麼做就太露了。也顯得氣量太狹。況且這娃子工於心計,是不會輕易罷休的,那樣就結下世仇了。下輩娃子不頂用,總有遭難的一天。
獨根的小腦袋一點一點地縮回去了。片刻,他又慢慢地探出頭來,偷偷地往這邊瞅……
為什麼呢?不就打了一個碗么。僅是打了一個碗么,那深藏在內心裡的又是什麼呢?……
天爺,是人還是鬼呢?
羅鍋來順看著孩子的小臉兒,眼又濕了。說:「孩子,下去吧,別摔著了。」
楊書印的眉頭又皺住了。片刻,他臉上漸漸地有了笑意,那笑意是從眼底里瀉出來的,閃耀著智慧的燃燒。那匹小瓷馬在他那厚厚的手掌里放著,他握住了小馬,握得很緊……
那天中午,他連一口飯也沒有吃,他吃不下去。回來就在床上躺著,一直躺到日落的時候。靠床立著的是一個鑲玻璃框的小櫥。小櫥里放的全是他喜歡的古玩兒,有洛陽的唐三彩馬;有神垕的鈞瓷瓶;還有北京的景泰藍酒壺、茶具……這些都是出外幹事的年輕人送給他的。他喜歡這些東西,時常拿出來放手裡摸一摸,然後再輕輕地放回來。這些古玩兒都是他的「慧眼」贏來的,代表著一種身份。可是,當他斜靠在床上,瞅見這些古玩兒的時候,卻很想把小櫥里的瓷器全都打碎了!
羅鍋來順不敢再喊小獨根了。這孩子是兩條小命換來的,萬一有個閃失,那可是吃罪不起的。於是每日里就這麼獨獨地坐著,直到太陽落,天光暗下來的時候,才慢慢地走回院去。
女人們開始罵男人了。
半夜的時候,楊書印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破例地拿出酒來,一連喝了三杯!可是,當他下意識倒上第四杯的時候,卻一下子愣住了:
那就先扒他一截院牆,殺殺他的威風。這也是可以辦到的。
那娃子邪呀!悄沒聲地走,悄沒聲地回,回來就豎起那樣的一座樓,那是叫人看呢。多狠的娃,他把一村人的脊梁骨都折斷了,齊茬斷了。連他楊書印都不放在眼裡。這娃子騎人一頭,他報復呢,他叫人人都覺得https://read.99csw•com自己不如人,人人都在他面前短一截。他用這法兒煎人的心,烤人的心呢……
男人鱉樣地蹲著,男人不吭。男人的娘在屋裡坐著,坐著也不敢吭。男人的娘也是女人,女人生下了沒能耐的兒,女人也就沒能耐了。
楊書印愛才是全鄉有名的。扁擔楊那些優秀的年輕人,全是他一手培養出來,又一手送出去的。只要是「苗子」,他會拍著胸脯說:「娃子,扁擔楊的世面太小,出去闖闖吧。老叔沒啥本事,情願為你們鋪一條路。」在省城當處長的楊明山,最初上大學的路費是他送的;在縣工商局當副局長的楊小元,當初也是他拉關係走門子送走的;這會兒在省報當記者的楊文廣,上高中時家裡窮得連褲子都穿不上,家裡供不起了,不讓他上了。楊書印聽到信兒當晚就去了,進門先扔下五十塊錢,說:「上!叫娃子上。娃子精靈么,娃子的學費我掏!」特別是現在在縣公安局當副局長的楊旭升,當初僅是個回鄉的複員軍人,連媳婦都娶不下,可這小夥子嘴利,能幹會說,心眼活泛,是塊當幹部的好料兒。楊書印一下子就看中了。為了把他送出去,楊書印先後七次上公社活動,酒瓶子都摔爛了,才給他爭來了一個公安系統的招人指標。那時候是四個公社(鄉)才招一個呀!臨定人的頭天夜裡,楊書印聽說這事兒吹了,楊旭升去不成了,於是又連夜騎車往縣裡趕。臨走時他對楊旭升說:「孩子,上頭人事關係太重,叫老叔再去試試吧。」說完,騎上車去了。第二天天明,楊書印拿著招人指標回來了,披一身露水。接過招人的「表」,楊旭升當時就跪下了,小夥子含著淚說:「老叔,天在上,地在下,楊旭升啥時候也不能忘了老叔。」楊書印拍拍他的頭,把他扶起來,默默地說:「去吧,娃子,好好乾。」楊書印沒有看錯,這些年輕人都是不甘於人後的,楊旭升出外三年就當上副局長了……
「樓,」小獨根說,「爺,我看那高樓呢。」
只要重搞一次「村政規劃」就可以毀了他,叫娃子三年之內在村裡抬不起頭來。楊書印是完全可以不出面的,開兩次會就行了。會一開,停不了三天,叫娃子眼睜睜的看他精心蓋的樓房變成一片碎磚爛瓦……這念頭極快地在楊書印的腦海里閃了一下,他甚至聽到了房屋倒坍時的轟隆聲;看到了羅鍋來順重又當街給人下跪的情景;同時也看到了村人幸災樂禍的場面……他是有這種能力的,他相信他有。
那過路的村人連眼皮也不抬,只淡淡地說:「福淺,怕是架下住哇。」
秋風涼了,秋葉簌簌,小風一陣一陣地在村街里掠過,颳得羅鍋來順身上發寒。他無趣地走回樓院,樓院里空空靜靜的,他這裏坐坐,那裡站站,看日影兒一點點移,一點點移。爾後又慢慢地走出來了,在門前坐下,又是東邊瞅瞅,西邊瞅瞅,盼著會有人來……
村人供酒給支書喝,支書喝多了尿在村人的灶火里,支書垮了又有村人當支書,當了支書又有村人供酒喝……來去往返,誰也不曉得這循環為著什麼。據說那尿像白線兒一樣地射出去,濺在地上的尿珠沉甸甸的,帶有濃重的酒腥氣,三日不退。有人問過下台的支書,問他為啥要尿到人家灶火里?他說不知道,當時什麼也不知道……
小獨根從對面院牆的豁口處探出一顆小小的腦袋,瞪著一雙溜溜的小眼正往這邊瞅呢。往高處瞅,他看樓呢。那樓房像是把他的魂兒勾去了,總也看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