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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第五節

來來語塞了,好一會兒,他才吞吞吐吐地說:「我……從林娃家出來碰見他了。」
「一直在那兒站著?」
大風天里,整個村莊都被黃塵遮住了。到處都是被風揚起的塵土,人只要在村街上走一遭,臉上身上便會蒙上厚厚的一層,連眉毛也成了黃的。但那樓房還是清清亮亮地矗著,一塵不染,彷彿剛在水裡洗過一樣。這時的樓房竟然是銅綠色的,在風沙中瑩瑩地泛著綠光……
在老舅家,一提借錢的事兒,老舅便不吭了,只一口一口地吸煙,臉上像下霜似的難看。妗子卻一個勁地哭窮,好說歹說一個子兒也沒有借出來。臨出門的時候,河娃暗暗地掉了兩滴眼淚。這時老舅悄悄地跟了出來,背著妗子偷偷地塞給他們五十塊錢,像打發要飯花子似的嘆口氣說:「去吧,去吧。」要不是看在親戚的份上,河娃真想把錢摔到老舅臉上。在姨家更讓人難堪,姨說:「給他們幾個吧,娃兒們跑一趟不容易,也輕易不張這個口,就給他們幾個吧。」可姨父卻一口咬定沒錢。兩人就那麼傻傻地站著,一再說是借的,將來還呢,說得唾沫都幹了,才借了一百塊錢,那還是姨掉了淚才給的。到了大姑家,大姑一會兒說要蓋房,一會兒又說要給二表兄接親,一會兒又是貸款還沒還齊呢。明看他家開著「輪窯」呢,有的是錢。可好話說了千千萬,就是借不出來。其他的親戚就更不用說了,臉冷得像冰窖……
麥玲子眼神幽幽的,問:「你見他了?」
現在,他靜靜地躺在他住的小屋裡,穿著那身新買的西裝。這套西裝是為結婚預備的,他就要結婚了,臘月二十三的「好兒」,那日子已不太遙遠。可他這會兒竟穿上了結婚的禮服,從容地到另一個世界里去了。他死時定然是很鎮靜的。小屋收拾得很乾凈,桌上的書放得整整齊齊的,牆上還貼著一張書有「騰飛」二字的條幅。他渾身上下都穿戴得整整齊齊的,許是特意換下了帶有虱子的舊衣裳,裡外都是新的,全新的。床邊上還放著一雙沒有上腳的新皮鞋。他要乾乾淨淨地走,也就乾乾淨淨地走了。
「栽就栽,我是豁出來了!要不分家,我自己干。」河娃說。
「啥屁房子?將來咱蓋好的。」河娃不耐煩地說罷,心裏像是被刺了一下,忿忿地抬起頭來,朝遠處望去。這時,他看見那黑影兒正朝那地方走去。他看得清清楚楚的,黑影兒是朝那地方去了……
林娃心裏正窩著火呢,忽一下也站起來了,兩隻拳頭攥得緊緊的,粗聲粗氣地問:「你說啥?你敢再說?!……」
春堂子死了。年輕輕輕的春堂子突然死了。
爹娘也不知道。
「後來呢?」
「那瓦房蓋哩老不容易呀!……」
回到家,驢扔似的倒在床上,兩人都呼呼地直喘氣。瞎娘摸著走出屋來,喊他們吃飯,連喊幾聲都沒人應。氣得瞎娘掉了兩滴眼淚……
來來心裏是很怕的。他知道偷看女人是罪孽,說不定會毀了他。他心裏說,別看了,來來,別看了。讓麥玲子爹知道會宰了你的!麥玲子也不會饒你。走吧,快走吧。趁沒人知道,趕緊走吧。你幹嗎要到這裏來呢?你是瘋了……可他心裏有一蓬野火燒著,每當看到那座樓房的時候,他心裏就火燒火燎的,所有的野氣都釋放出來了。他本不該跑到人家後院里偷看女人的,可他來了,像是有什麼東西逼著他來的。他已不是那個膽小的來了,渾身上下都充滿了野蠻蠻的力,這股本不屬於他的蠻力推著他往前走,不管是坑是井他都會跳的,他已控制不住自己了。其實,他還是很膽小的……
「他看見你了?」
林娃一跺腳!「屁哩!分家就分家。」
屋裡站滿了匆匆趕來的鄉親,人們默默地站著,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才好。幾個女人抱著哭暈過去的春堂子娘,慌亂地用指甲掐她的「人中」,又有人端過一碗涼水來,往她的嘴裏灌……read.99csw.com好一會兒,那嗚嗚咽咽的哭聲才斷斷續續地從她嘴裏傳出來。春堂爹懵了,抱住頭蹲在門后,枯樹一般的老臉上無聲地流下了一行行熱淚……
除了楊如意家裡的人之外,沒有人走進過這所樓房,也沒有人知道這座樓房裡究竟是什麼樣子。但是,有一天,在地里幹活的人發現這樓房的二樓左邊的第一間里有個光身女人。那是太陽不反光的時候,從窗玻璃裡邊透出來的。那是一個像精靈一樣的小女人,身子像玉一樣的白,穿著裸|露胸脯的白裙兒,白裙微微地擺動著,卻沒有胳膊……
麥玲子咬了咬嘴唇,說:「我也想死。」
林娃又不吭了。河娃急了:「哥,干不干你說句話?」
房蓋了,三間新瓦房。媳婦也早已定下了,河東張庄的閨女,那閨女也來過幾趟了。都知道是臘月里的「好兒」。媒人前些天還來,連結婚用的「囍」車都提前定下了。鄉下娃子該有的他都有了。不缺吃不缺喝的,還能有啥呢?
於是人們也覺得這日子似乎是沒法過了,怕是要出一點什麼事情來。娃子們一個個都邪了,這陣子連房子、家什都要賣,說不定哪一日還要賣娘的老肉呢!
林娃一下子愣住了:「你,你瘋了?!」
麥玲子笑了笑,笑得很怪。她說:「春堂子死了。死了好……」
「沒瘋。」河娃淡淡地說。
「兒呀,我的苦命的兒呀!……」
那麼,為什麼呢?
「真的。」
因急需用錢,現將瓦房一所(三間),自行車(兩輛七成新),手錶兩塊(戴了八個月),木床一張(老床),大立櫃一個(白碴好木料),降價處理。如有人要,請速與楊林娃,楊河娃聯繫。三天為期,過時不候。
一些近親們想起春堂子是高中生,覺得他也許會留下「字兒」來,那「字兒」上興許會說些什麼。於是枕頭下邊,抽屜里全都翻了一遍,卻什麼也沒有翻出來。
第二天,當他碰見麥玲子的時候,就再也不敢看她了。他一聽見麥玲子說話的聲音,渾身就抖,篩糠似的抖。他的頭老是勾著,臉烏青烏青的,不知怎的,腿上就有一股濕濕的東西流出來了。
「哪來的本錢?」
他在麥玲家後院里站了一會兒,便悄悄地貼到後窗上去了。在後窗前,就著那一條細細的小縫兒,來來看見麥玲子在屋裡洗身子呢。麥玲子赤條條地站在水盆里,手一把一把地往身上撩水,「嘩啦、嘩啦」的水聲像撩在來來的心上。來來渾身抖了一下,就開始「摸」麥玲子了,他是用眼「摸」的。他知道偷讀的是「禁書」,可他的眼還是死死地貼到窗縫兒上去了,那貼上去的獨眼燃燒著火焰般的亮光……
春堂子爹像傻了一樣在門后蹲著,臉上的老淚不斷線地流下來。他也不知道兒子為什麼會死。兒子心性高他知道,可他想不到兒子會死。他眼前老是出現兒子在學校里背書的情景。那時兒子在縣城裡上高中,他每星期去給兒子送一次饃。有一次他去送饃沒找到兒子,就在學校院里等。這時候他看見遠遠的操場上站著一個鄉下娃子,那鄉下娃子長伸著脖子,搖頭晃腦地高聲背誦:「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這娃子一腔頂上去,接著乾嘔了一陣,一頭栽倒在地上,栽了滿臉血,爬起來又背……這時候他才看清了,那就是兒子。後來春堂子沒考上大學,就回來了。回來半年不說一句話。那時老兩口怕兒子憋屈,就趕緊張羅著給兒子說媳婦,好拴一拴他的心,開初兒子不願,後來也就願了,只是不讓多花錢。兩年多了,兒子該幹啥幹啥,一直是很正常的……
這是怎麼回事呢?上午還好好的。早上起來,人們還見他出去拉糞,一車一車地拉,糞車裝得很滿,一個人拽到地里,吭哧吭哧地卸,然後回九_九_藏_書來又拉。平日他是不愛說話的,這天早上卻見誰都說話了,笑模笑樣的,帶著一臉汗。半上午的時候,又有人見他擔了水桶出來,一晃一晃地去井上挑水,又是一趟一趟地挑,直到水缸挑滿。也就是一頓飯的工夫,怎麼就死了呢?
麥玲子的臉色也很不好看,兩隻大眼忽閃忽閃的,亮著一股很邪的光。她說:「春堂子死了。」
死了兒是很痛心的事,也該有些什麼緣由才是。人們都想問一問,可又覺得無法開口。人死了,別人不知道為什麼,爹娘是總該知道的。
「你……」來來慌了,來來想不到麥玲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想抬頭看看麥玲子,卻只看了麥玲子的花格格衫,就再也不敢往上瞅了。
可是,這天晚上春堂子不在家。他出去了。出門的時候娘聽到了一點動靜,娘在屋裡問:「誰呀?」春堂子悶悶地說:「我。」娘便知道是堂子了,說:「還不歇呢?堂子。」他說:「就歇。」往下好一會兒院里沒有動靜了,也不知春堂子在院里站了多久,此後他就出去了……
麥玲子羞呢,麥玲子自己也不好意思看自己的光身子,只是扭來扭去的往身上撩水。那臉兒、腰兒、腿兒在扭動中白亮亮地閃著,閃得來來渾身像篩糠似的抖,心裏燒起一蓬一蓬的野火……
小屋裡瀰漫著一股濃重的「1059」農藥的氣味,他是喝葯死的。那印有「劇毒」字樣的農藥瓶就在床頭的桌上放著,他的臉很可怕,兩眼直直地瞪著,驚悸而又木然地瞪著,那目光彷彿要射穿屋頂,把頹然的失望射向天際。這張歪歪斜斜的臉是在最後的時光里被扭曲的,充滿了痛苦煩躁的印痕。那無邊的痛苦拌在死亡的恐怖里蔓延到了整個屋子,每一個走進來的人都不由地顫抖,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了似的,不敢再看這張臉。
人們也都跟著勸。女人們上前把春堂子娘架起來,可她又掙扎著撲到兒子跟前,又是拍著床板大哭:
天黑透了。穎河靜靜地流著,依舊不急不躁地蜿蜒東去。河堤上的柿樹黑紅黑紅的,柿葉像黑蝴蝶似的一片片落下。打著旋兒飄進河裡。這時候一個黑黑的人影兒在遠處的田野里出現了,他像孤魂似的四處遊盪著,一會兒近了,一會兒又遠了……
那天夜裡,最先看到春堂子的是林娃河娃兩兄弟。他們是在回來的路上看到他的。當時並不知道那是春堂子,只是到了第二天,聽說春堂子死了,他們才想起來,那在暗處站著的,一個黑黑的影兒,就是春堂子……
半晌的時候,靜靜的村子里驟然傳出了尖利的哭聲!那哭聲像疾風一樣掠過人們的心頭,沖盪在九月的天空里。繼爾,那哭聲越來越大了,男人女人,頓腳擂胸地齊聲嚎啕大哭。在哭聲中,伴隨著慌亂的喊叫和揪心的呼喚,一輛架子車飛快地從小院里推了出來,車上躺著一個人……
「一直站著。」
來來暗暗地喘了口粗氣,說:「我見他了,昨黑兒上我見他了。」
「屌!」林娃火爆爆地說,「沒本錢咋干?」
……他先摸了麥玲子的臉,那臉兒圓圓潤潤的,紅撲撲的泛光,很嫩,嫩得能掐出水兒來。然後他摸了麥玲子那白白的細脖兒,那脖兒像瓷瓶似的很光滑。他立馬就抱住了「瓷瓶兒」,竟美美地在麥玲子的小嘴兒上親了一口!那嘴唇紅紅軟軟,肉兒很香甜。接著他把麥玲子的眼兒眉兒鼻兒全煮了!他先是急急地瞥了那沾了水珠兒的亮肉,隨後像小孩吃糖似的,一點一點地品,品得很細。麥玲子的乳|房被他那雙臟手徹底地糟踐了,兩座聳起的乳峰間有一道淺淺的肉溝兒,他的臉貼在上邊親了一下,涼涼的,他覺得涼涼的。下邊不遠處是麥玲子的肚臍兒,肚臍兒很圓,是雙的,像扣子一樣。淺淺地歪著一點亮黑。他摸了摸,溫溫的,有一點腥。他覺得有點腥。麥玲子腰上的肉是淺紅色的,像葫蘆似的曲九九藏書著,慢慢地弧上去,又慢慢地曲下來,那曲著的亮身子很好看。他在麥玲子的腰上捏了一把,肉兒很緊,亮緞子似的緊。他還數了數麥玲子身上的肋骨,只是數不清有幾根,也就不數了。再往下來來的呼吸粗了,他怕麥玲子聽見動靜,便死憋著,憋得脖頸都要炸了。他很想摸一摸,可麥玲子總是動,老讓他摸不著。那地方太饞人了!來來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見過女人的這地方,他極奇怪也極感驚訝,女人像玉兒一樣凈的身上怎麼會長出那樣的東西呢?他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下處,他醒了,自己這地方也是有的。男人有,女人也有,看來男人和女人是一樣的。他覺得女人不該長這種東西,那麼白那麼細那麼軟的女人身上不該長那種東西。往下他摸了麥玲子的大腿,麥玲子的大腿渾圓細白,摸上去光光的,他忍不住想親。極快,他便在那細白的肉肉兒上留下了兩排牙印,他覺得他留下「記號」了。趁麥玲子轉身的時候,他又捏了捏麥玲子的屁股,麥玲子的白屁股上有一個小小的黑痣兒,小白屁股一扭一扭的,那黑痣也一亮一亮的,顯得很好看。他拍了拍,又拍了拍,當然是輕輕拍的,那小白屁股涼粉似的動著……

二十四

「豁出來就有本錢?」河娃說。

二十二

「賣房子!能賣的都賣,車子,手錶,床……統統賣了!」
在春堂子死去的頭天夜裡,來來也撞見春堂子了。他不敢跟人說他為什麼會撞見春堂子,可他確確實實是撞見春堂子了。
「他在那兒幹啥?」麥玲子又問。
春堂子娘還是一個勁兒地哭:「兒呀,兒呀,我苦命的兒呀!……」
「在哪兒?」
「沒……沒看見。」
一個年輕輕的人兒,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價格:……
他們是星星出齊的時候才從外邊回來的。跑了整整一天,姑家姨家舅家都去了,才借了二百塊錢。兩人都很喪氣。他們原打算各家跑跑,一家借個三百五百的。這十幾家親戚就能借個五六千塊了,然後再湊湊,干點大事體。誰知這年頭一說到錢上,親戚也不是親戚了,鬧了一天,一家一家地去求,討飯似的,才借了這麼一點點,打人臉似的,要早知家家都這麼薄情,他們就不要了。
林娃哭喪著臉說:「算了,河娃。」
河娃沒有吭聲,眼直直地望著遠處。錢,錢,上哪兒去弄錢呢?漸漸地,他眼裡泛出了惡狠狠的凶光。他恨人。恨整個世界。恨爹娘把他生錯了地方。又恨自己沒有能耐。一時間,恨不得把天戳個窟窿!
河娃是瘋了,想錢想瘋了。林娃也想錢,可他沒有兄弟這麼邪乎。他抱住頭蹲下來,好半天沒說一句話。
待風快要住了的時候,二樓處有一扇窗玻璃碎了。那碎了的玻璃像彈丸似的飛向四處,同樣是泛著瑩瑩的綠光。從那碎了玻璃的窗口望進去,人們發現這不是一間房子,而是上樓梯的走道,那走道里陰森森的。從走道里望過去,那像天井一樣的院子也是陰森森的,什麼也看不見……
來來想抬頭,終還是沒敢抬頭,只是緊緊地夾著兩條腿……
頭一天,春堂子娘看兒子臉色不好,便關切地問:「堂子,不舒服了?」他搖搖頭,一聲不吭。娘以為他是沒錢花了。一個大小夥子,兜里怎麼能不裝錢呢。娘看了看他,悄沒聲地到裡屋去了,摸摸索索地給他拿出兩塊錢來,賠著笑說:「堂子,去買盒煙吧,別悶壞了。」春堂子的眼瞅著娘手裡的錢,娘的手黑黑的,娘手裡的錢也是髒兮兮的,上邊有很多油污污的漬印。他突然就轉過臉去了,轉過臉默默地說了兩個字:「……種豬?」娘忙又把手裡的錢縮回來,她知道兒子噁心這錢,這錢是種豬掙的,他噁心,就像看到了那白花花的「精九-九-藏-書液」似的。娘又躡手躡腳地到裡屋去了,在裡屋翻了一陣,又拿出一張五塊的來,那錢乾淨些。娘又看了看兒子的臉,說:「不是,這不是。」春堂子知道那錢是的。可他還是接過來了。接過來后他說:「娘,把豬賣了吧。」娘看著他,看了很久,「堂子……」娘自然是不捨得賣的,家裡全靠這頭「八克夏」種豬配種掙錢呢。再說,堂子快娶媳婦了,那也是要花很多錢的。春堂子不吭了。他平時就很少說話,就說了這麼一句,就再也不吭了。後來堂子就走出去了,他在豬圈前站著,默默地望著那頭「八克夏」種豬。豬爬不起來了,很乏地在圈裡躺著,一聲一聲地呻|吟。豬圈裡瀰漫著一股腥嘰嘰的臭味。娘慌慌地跟了出來,在他身後站著,娘說:「堂子,要賣……就賣吧。給你爹說一聲,賣吧。」春堂子回過頭來,看了看娘,說:「算了。」
「河娃,要栽了呢?」林娃抬起頭問,他也看到了一個黑影兒……
來來瘋了,是眼瘋了。他把麥玲子渾身上下都「摸」了一遍。摸著摸著,來來覺得腿下濕濕的一片。那不是尿,來來知道那不是尿……
院子里,陽光很好。雞在悠閑地散步。狗兒呢,懶懶地在地上卧著,眯著眼兒打盹。天很藍,那無邊的藍天上飄著羊群似的白雲。小風溜溜地吹來,樹葉落了,一片一片地打著旋兒。時光像被釘住了似的,移得很慢很慢……

二十六

下午,春堂子的同學二笨來了。二笨是春堂子上中學時的同學,家住在河東。兩人過去是很要好的。可二笨考上警察學校了。大蓋帽往頭上一戴,縣城裡的小妞兒就偎上了。二笨是帶著縣城裡的女朋友來看春堂子的。那妞白白|嫩嫩,腰一扭一扭地跟著二笨,看上去神氣極了。二笨沒進院子就大聲喊:「春堂,春堂!」春堂子早就看見二笨了,看見二笨他就躲起來了,他給娘說:「……你就說我不在家。」娘迎出去了,娘知道兒不願見二笨,就說:「二笨來了。堂子不在家呀……」後來二笨走了,院子里碎響著二笨女朋友那「的的、的的」的皮鞋聲。送走二笨,娘回來看見春堂子在門口站著,娘說:「堂子……」春堂子很輕鬆地笑了笑:「沒啥,我沒啥。我不想見他……」再后,春堂子爹回來了,肩上扛著犁。春堂子趕忙上去把犁接下來,問爹:「地犁了?」爹說:「犁了。」春堂子說:「明天我去拉糞。」
他到哪兒去了呢?
春堂子是暴死的。想勸慰的人不知從何開口,只默默地跟著掉淚。
那僅是一剎那的時間,此後就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來來愣了,來來還是不敢看她。
河娃看著林娃,林娃看著河娃,兩人眼裡都泛著騰騰的綠火。夜色更濃了,遠遠近近有流螢在閃。那黑影兒漸漸遠去了……
河娃盯著遠處的黑影兒看了一會兒,他不知道那是誰,也沒想知道。回過頭來問:「哥,你說話……」
村裡人全都跑出來了。還沒顧上問話,只見那架子車慌慌地出了村子,一溜小跑地朝村東的大路去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那輛架子車又慢慢地、慢慢地推了回來。在秋日的寧靜的陽光下,車上的人硬硬地躺著,一條紅緞子被子蓋著他的臉……
「兒呀,我苦命的兒呀!……」
第二天上午,村街里貼出了一張「拍賣告示」,「告示」上歪歪斜斜地用毛筆字寫著:
春堂子是不是到那所樓房裡去了?

二十五

「那兩間草屋給娘住。瓦屋賣了,三年就翻過來了。」
過了很久,林娃才慢吞吞地說:「也……賣不了多少錢哪。」
春堂子靜靜地躺在床上,現在他什麼也不需要什麼也不知道了。沒人敢再去看這張臉,這張臉太令人恐怖了。屋裡的農藥味越來越濃了,嗆得人受不住。九-九-藏-書終於有人說話了:「人過去了,哭也沒用,還是安排後事吧。」
夜靜靜的。月光像水一樣瀉在大地上,樹影兒黑黑白白地晃著,碎著一地小錢兒。狗咬了兩聲,誰家的老牛在倒沫……來來就是這時候撞見春堂子的。他看見春堂子一個人在黑影兒里站著,離他不遠處就是那高高矗立著的樓房,春堂子靜靜地望著樓房……
來來是很膽小的人,可他那天夜裡卻像遊魂似的在村裡蕩來蕩去,像一條被人攆著的狗。幾天來,他心裏像有一蓬火燒著,燒得他坐立不安。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只是心急火燎地在村子里竄來竄去……
來來站著,他腿下濕了一片,很涼。他也受不了了。
只有瞎娘還蒙在鼓裡,一早便拄著棍出來,聽見人聲便說:「他嬸,只當是積德哩,給娃們說門親事吧。好好歹歹的,也有所瓦房……」
半晌的時候,村子里果然有哭聲傳出來了。春堂子死了。當河娃知道是春堂子死了,就忽然想起昨晚上那黑影兒是春堂子,一定是春堂子。往下他沒有多想,就一蹦子躥出去了。他跑到村街上,匆匆地在「告示」上添了一筆,添的是「黑漆桐木棺材一口」。他把瞎娘的棺材也賣了!棺材還是爹活著的時候置下的,一共置了兩口,爹死時用了一口,就剩下娘這一口了。這時候他什麼也沒想,想的只有錢,他需要錢……
過後,回想那天夜裡的情景,他也覺得春堂子死的蹊蹺。他想起那黑影兒飄忽不定的路線,終於想明白春堂子是圍著村子轉了一圈兒。然後呢,然後他是照直走的……驀地,一個念頭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後來、後來、後來我回去睡了……」來來頭上冒汗了,他不敢說他後來幹了什麼。他想趕快離開麥玲子,可他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他的腿濕了。
麥玲子說:「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她說完,就一陣風似地走了,走得極快。
河娃說:「你要是人,就豁出來干!」
坐在河堤上歇的時候,兩兄弟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心裏都涼冰冰的。窮的時候,親戚們還常互相幫補,可這會兒日子好過了,人情怎麼就這麼薄呢?
河娃說:「我算了,能賣五千。」
他才二十四歲,就輕易地撒手去了,若不是劇毒農藥折磨了他一陣,他會死得更安詳些。他上過十二年學,平常總是文文靜靜的,不愛多說話。直到死時,人們才從這張扭曲的臉上看出,他的內心是多麼暴烈……
「傻站。像個木頭似的,在黑影兒里站著。」
「賣了房娘住哪兒?」
麥玲子沒看他,麥玲子又重複說:「春堂子死了。」
「告示」貼出來之後,人來人往的,也都停下來看看,看了也就看了,沒人張口說要。只有大碗嬸拍著屁股嚷嚷:「這日子沒法過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來來低聲說:「在樓屋那邊。」
在日落之前,春堂子娘沒有發現不對頭的地方。兒子就是這性子,話少,不願見人。可她萬萬沒想到兒子突然就會死去……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說:「哥,你是人么?」
後來,來來就轉到他不願說的地方了。他本來想熬住的,可熬著熬著就熬不住了。他根本沒想春堂子為什麼會站在那裡。他來不及想,就轉到麥玲家後院去了。這天夜裡,假如在路上碰見女的,他會撲上去的,不管是誰他都會撲上去。他熬不住了。他自己也管不住自己了。
春堂子娘癱坐在地上,拍著床板哭喊著:
河娃賭氣推著車子叮叮咣咣地下河堤了。林娃呆了一會兒,也跟著往回走。兩人一前一後地低頭走路,誰也不理誰。
「真的?」
人們私下裡悄悄地議論著,那一定是有什麼緣由的。不然,好好的一個人,怎麼突然就死了呢?可是,沒聽見這家人吵架呀?爹娘都是好脾氣,見人總是笑著,從來也沒見這家人吵過架。

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