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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第六節

瘸爺的眉頭皺起來了,嘴裏喃喃地說:
春堂子娘站起來跟瘸爺搭話,可他仍是不吭。就默默地走到了躺著死人的靈床前,掀開死人的「蓋頭布」看了看,重又給死人蓋上,還是一句話不說。他默然地在死人跟前站著,站了很久,就一聲不響地走出去了。臨出門的時候,他緩緩地轉過身來,看著春堂子娘說:
這天夜裡,一個讓人驚訝的消息漸漸地傳出去了:春堂子臨死的頭天夜裡到那所樓房裡去過。
瘸爺服了。瘸爺走上前去,顫顫地說:「娃子,一族人就指望你了……」
這時候,已經走到門外的楊書印轉過臉來,望著嚇壞了的眾人,以驚人的膽識重又勾回屋去。他來來回回地在瀰漫著死寂與恐怖的小屋裡走了兩趟,爾後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突然炸起的死屍,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鐘的時間,竟然出人意料地拍了拍「死屍」,說:「娃子,你放心,會好好打發你的。好生上路吧。」說完,他又轉過臉,目光從戰戰兢兢的眾人臉上掠過,從容鎮靜地說出了他一生中最精明最富有智慧的一句話:
這是新一代的「陰陽先生」,穿西裝的「陰陽先生」,跟老一代的「陰陽先生」大不一樣了。瘸爺怔怔地站在那兒,臉色十分沉重。他嘆了口氣,覺得不能再惜乎錢了,為了一族人,四十就四十吧。
屋外的人也都神色恐怖地從門口處往裡望,只見那死人硬硬地在靈床上坐著,就像活著的時候一樣……
「兒呀,老虧老虧呀!兒死的老虧老虧,兒一天福都沒享過呀!……」
瘸爺緩緩地說:「看吧,看準了我給你揚揚名……」
「沒有本事,就別吃這碗飯。」瘸爺忿忿地說,「你充什麼……」
「他叔……」
「我出一趟門就是三十,不管遠近。」小陰陽先生說。
人們一下子怔住了。村長楊書印臨走時說過這話。可瘸爺,多日不出門的瘸爺,竟也說出了這話……
這個年輕人就是瘸爺要去請的「陰陽先生」的孫子,「小陰陽先生」。
「是什麼災?」
「唉……」楊書印嘆口氣說:「我知道娃子心強,老想給娃子找點事兒干,苦遇不著機會,娃子是高中生啊!不說了,不說了……」
在霧氣消散之前,整座樓看上去像夢一般的縹緲。明明看它是搖搖地上升;卻又覺得它是在下沉,緩緩地下沉。扁擔楊的土地在它的重壓下呻|吟著……
小陰陽先生臉色變了,眼斜斜地打量著老人,緩緩地說:「老先生,我告辭了。」
「還是那句話。他說:『楊萬倉回來了。』」
「到我這裏止?」
瘸爺眼巴巴地望著他:「有破法兒么?」
人們看見瘸爺到死去的春堂子家去了。看他默默地走進院子,走進了躺著死人的小屋……
小陰陽先生看了看老人,不說。過了片刻,他又說:「災不算大。這災該止就止了,止在你身上。不過,以後就難說了……」
「沒有哇。一直好好的。今早上拉糞,一車一車拽,咋說他也不歇……」
小陰陽先生又說:「『生地』就不用說了。假如是『死地』,可以找到『活』的破法兒;假如是『絕地』,總還可以找到『生眼兒』,可這是一塊非生非死七克八沖之地,是一塊『邪風水』。有緣人得利,沒緣人遭災。是要出人命的,還不是一條人命……所以,我不看了。」
這時候,獨根娘愁著臉走過來了。她走近瘸爺,悄悄地說:「瘸爺,小獨根夜裡又說胡話了。」
小陰陽先生看了看,說:「我說過我不看,這錢我本不該https://read.99csw.com接的。既然你執意要給,我就要二十吧。不過,明天去拿符的時候,要再拿二十,那是符錢。」
瘸爺出來之後沒有回家,他拄著拐杖朝村外走去了。人們看見這位多日不出門的老人慢慢地走上了出村的官道,慢慢地跨上了小橋,然後便在田野的盡頭消失了。沒人知道瘸爺幹什麼去了。他走時什麼也沒有說。人一老就怪了。
瘸爺不吭了,又領著他往前走。可這小陰陽先生走著走著,就又站住了。
春堂子靜靜地躺在靈床上,一盞長明燈伴著他,娘那無休無止的哭聲伴著他。雖然不時地還有人來探望,可他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了。
他一回來就聽到了春堂子的死訊,聽到死訊他就匆匆趕來了。他看不中這娃子,這娃子把書讀死了。書讀死了一點用也沒有。可他不能不來。他是村長,眾人都看著他呢。
瘸爺身子顫了一下,暗暗地吸了一口冷氣。祖上是有個「尚書墓」,不過那已是老早老早幾百年前的事了,是那破了的「風水」,瘸爺不知道地方,別人就更不知道了。瘸爺望著小陰陽先生,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消息很快地就傳遍了全村。於是,那樓房在人們眼裡就越加顯得神秘恐怖了。可是,他為什麼要到那樓房裡去呢?沒人知道。他在樓房裡看到了什麼呢?也沒人知道。即使去了那樓房裡,怎麼就會死人呢?還是沒人知道。
就這樣,憑了老陰陽先生的面子,瘸爺才把小陰陽先生請來了。
瘸爺怔住了。過去老陰陽先生出門是從不講錢的,看了之後,也是給多少要多少,可這小陰陽先生出口就是錢,也太……
這當兒,老陰陽先生把孫兒叫了過去,特意囑咐讓他跟瘸爺去一趟。說他跟瘸爺已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這一趟是非去不可的。
下霜的早晨,整個樓房都被霜氣裹住了,呈現出一層銀青色的光澤。當深秋的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樓房上的光澤便成了一窩一窩的,每一窩裡彷彿都穴著千萬顆芒刺一般的小針兒,小針兒閃閃爍爍地亮著,看上去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極刺眼。
瘸爺本是去鄰村請老陰陽先生的,可老陰陽先生已經不幹了。他說他老了,孫子已經超過了爺爺,他不再幹了。誰也料不到這年輕的娃子竟是陰陽先生,而且比他爺爺還要厲害。據老陰陽先生說,這娃子初中畢業,有文化。可他也沒想到這孫娃子竟也幹上了這門行當。他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開始走「邪」路的。那時候他才是十幾歲的娃子,趁抄家的時候不知從哪裡弄了幾部「邪書」,就關著門在屋裡看起來。他整整研究了十年,把什麼都看懂了,吃透了,這才出來跟爺爺對話,一對便把老陰陽先生對住了。老陰陽先生問:「何為天干?」孫子說:「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謂之天干。」老陰陽先生問:「何為地支?」孫子答:「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謂之地支。」老陰陽先生拈拈鬍鬚,問:「何為上,何為下?」孫子答:「天變見於上;地變見於下。」老陰陽先生又問:「何為八卦?」孫子答:「乾(☰),坤(☷)、震(☳)、巽(☴)、坎(☵),離(☲)、艮(☶)、兌(☱),謂之八卦。」「何謂六十四卦?」「兩卦相重即為六十四卦。」繼而孫子不等爺爺再問,竟如流地背出了前,后八百年的歷頭;背出了陰陽五行,金木水火九_九_藏_書土的相生相剋之理;背出了「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的枝枝節節;背出了《麻衣相法》、《奇門遁甲》、《六壬》、《文王課》……的解法,對了整整一天。末了,老陰陽先生擺擺手說:「罷了,罷了。」從此,他就再也不出門了。
瘸爺走出來了。
眾人趕忙跑上前扶住他。只見他慢慢地睜眼看了看眾人,擺擺手,什麼話也沒有說,就默默地走出去了。
瘸爺說:「錢不少你的……」
可他終還是走出來了。當他出現在村街里的時候,身上帶著一股很濃很濃的霉味,那張老臉上黃蒼白,一條條皺紋乾乾地綳在臉上,簡直像一堆燃燒過的碎片。他的身子看上去也十分虛弱,搖搖晃晃地走著,很像是裹著破棉絮的快要散了的木架子。依舊是塌矇著眼皮走路,依舊是老狗黑子跟在他的身後,只是那拐杖「咚咚」地叩在地上,每一下都很重。過路人跟他搭話的時候,他什麼也不說,只默默地往前走,嘴裏反反覆復地念叨著什麼。
小陰陽先生說:「其實,我看過了,邪處就在這所樓房上……」
春堂子娘擦了擦眼裡的淚,可擦著擦著淚又湧出來了,她嗚咽著說:「前晌。他叔,娃死的老虧。為啥呢,你說為啥呢?」

二十七

是呀,死是不容易的。過去那種飢一頓飽一頓吃不上穿不上的日子,人們也都一天一天地熬過去了,沒有人去死。可現今日子好過了,春堂子年輕輕的,該有的也都有了,怎麼就會死呢?這又叫人分明不信。越是不信就越是疑惑,越疑惑那樓房就越顯得神秘。一個個心裏痒痒的,怕看見那樓房,又忍不住想看個究竟,那不就是一座樓么,裡邊能有什麼呢?
這時,村長楊書印走進來了。他挺著大身量步子緩慢地走進屋來,神色肅然地望了望躺在靈床上的死人,默默地嘆了口氣。良久,他問:
「邪氣來自上方。」小陰陽先生說。
瘸爺看周圍無人,突然就給小陰陽先生跪下了:「娃子,不瞞你說,村裡已死了人了。既然這樓房邪氣大,求你千萬給一個破法兒。不然……」
小陰陽先生斜眯著眼看了看瘸爺,說:「老先生,你知道我出門一趟是多少錢?」
楊書印往前跨了一步,更清楚地看到了年輕人那令人恐怖的死相。他立時就覺得頭懵懵的,那難聞的農藥味嗆得他噁心。他身不由主地往後退了退,搖搖頭,很惋惜地說:
春堂子娘那嘶啞的哭聲又響起來了。那是又有人來了,有人來的時候,春堂子娘總忍不住要哭。
「你說你說。」
這會兒,楊書印站在死人面前,流著淚喃喃地說:「晚了,晚了。老叔來晚了一步……」
午後,瘸爺又在村街里出現了。除了老狗黑子,他身後還跟著一個年輕人。那是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渾身上下並沒什麼出奇的地方,只是那眼神斜斜的,透出一種很怪的亮光。他看人的時候也很怪,不是從上往下看的,而是從下往上看的。斜著看的。他很有氣魄地跟在瘸爺後邊,二三十歲的小伙,卻有著八十歲老人的神情。
然而,他那大睜著的讓人恐怖的眼裡卻分明是映著什麼。他看見了,他看見一隻小綠蟲一拱一拱地從他的肚臍眼兒里爬了出來。小綠蟲爬過村莊,爬過田野,爬過河流,爬過大王莊、傅夏齊,經張庄,過胡寨,一爬一爬地爬進了縣城裡的課堂上。在課堂上小綠蟲從「記read.99csw.com分冊」上爬過去,又一拱一拱地上了黑板。在黑板上小綠蟲得意洋洋地撒了一泡綠尿,綠綠的尿汁從黑板上淌下來,淌出了一個長長的彎彎曲曲的「分子式」。爾後小綠蟲爬到第六排第二張課桌上,極快地吞噬著課本,一片「沙沙」聲響過,課本消失了。吃了課本,小綠蟲又在課桌上拉了一攤臭烘烘的綠屎。接著,吃飽了的小綠蟲又蠕動著爬到了史愛玲的頭上。史愛玲就坐在他前邊的位置上,上課時老愛扭頭看他,史愛玲的燙髮頭上抹了許多頭油,滑膩膩的,還帶有一股甜甜的香水味。小綠蟲高高地立在史愛玲的燙髮頭上,朗聲背誦:「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頭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可是,史愛玲老是愛用手去抿頭髮,一撥拉便把小綠蟲撥拉下來了,摔得好疼好疼。然而小綠蟲仍又一拱一拱地爬到了板凳上,越過「漢界」,從板凳上爬到了史愛玲那綳得緊緊的屁股上。史愛玲身上熱烘烘的,散發著一股熱包子的氣味,很熏人。小綠蟲在這股熏人的氣味里攀上了史愛玲的喬其紗泡泡衫,經那圓圓的白脖子,再次地爬到了史愛玲的燙髮頭上。小綠蟲剛要朗聲背誦,史愛玲一撥拉便又把它撥拉下來了。再爬……小綠蟲堅忍不拔地立在史愛玲的頭上,悲壯地高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可這會兒小綠蟲聽見史愛玲用羞紅的聲音喃喃地說:「只要考上,我就是你的人了。只要考上……」於是小綠蟲一爬一爬地爬到考場上去了,考場像個巨大的高速旋轉的綠盤,小綠蟲在綠盤上頭暈目眩,幾次都差一點被甩下去,可它還是堅毅地在綠盤上爬了一圈,爬出了他人生的最後一行分子式。這行分子式是紅薯乾麵捏成的窩窩頭加上鹹菜疙瘩辣椒水腌出來的,帶著一股子臭青泥的氣味,顯然熱量是不夠的。頭暈目眩的小綠蟲在這行很糟的分子式上立不住腳,終還是被甩下來了。小綠蟲被甩下綠盤之後,就再也沒見到過史愛玲。史愛玲太高大了,小綠蟲太渺小了,它再也見不到史愛玲了。史愛玲仍舊在課堂上背分子式,小綠蟲卻被人一腳踢回到鄉下去了。從此小綠蟲便拱進了土裡,在腥嘰嘰的泥土裡一溝一溝地拱,一溝一溝地拱,小綠蟲只有無休無止地拱下去……
小陰陽先生口氣很大:「我爺更不行了。」
「給他扎個房子,扎個大一點的房子!」
這是個謎,是個永遠不為人知的謎。春堂子娘那凄楚的哭聲在村子上空飄蕩,一點一點地充填著這個謎……
一進村子,小陰陽先生走著走著突然就站住了,那眼眯斜著,四處望了望,說:「這村裡邪氣很重啊!」
「四十。」小陰陽先生口氣很硬,一點也不講客氣,他接過錢來,不再多說,扭頭就走。
瘸爺見老陰陽先生閉上眼,一句話也不說,也就明白這小陰陽先生是不管爺爺那一套的。於是,咬咬牙說:「三十就三十吧。」
瘸爺十分懇切地說:「娃子,你就再給看看吧……」
瘸爺回過頭來,默默地望著小陰陽先生,問:「哪兒有邪氣?」
「怎麼了?」瘸爺回過頭來問。

三十

誰也說不清他有多少天沒有出門了。他一直在屋裡坐著,像枯樹根一樣地呆坐著,愁紋一道一道地網在這張蒼老的臉上,只有眨眼的時候才能看出他是個活人。都知道他在想祖先的事情,想那個無法解開的◎https://read.99csw•com,他被這個◎死死地纏住了,他在推一扇永遠推不到盡頭的磨……

二十九

八十年代,無奇不有。堂堂的中學生一下子就取代了爺爺,吃上「邪」飯了。小陰陽先生出手不凡,他看得准說得邪乎,名氣越來越大,連縣上的幹部都坐轎車來專門請他去「看看前程」……
對小陰陽先生瘸爺本是不信的,他一定要老陰陽先生走一趟。老陰陽先生笑了,他指了指西邊的瓦屋,說:「你看,早就沒人請我了。」瘸爺抬頭一看,見那瓦屋的門前果然蹲著許多人。不但有鄉下人,還有不少城裡人,那些人穿得都很體面,有些很像是縣上的幹部。這下子,瘸爺也不敢小看這位小陰陽先生了。
瘸爺一頓拐杖,說:「沒有金剛鑽,就別攬這瓷器活!你早說呀?早說我請你爺爺來。七十多的人了,你當我走一趟容易……」
「還有啥說?我去城裡跑了一天,就是想給娃子找點體面事兒干。唉,這事兒剛剛有了點眉目,娃子……」楊書印擦了擦眼上的淚,又說不下去了。
小陰陽先生把老人扶起來,又眯著眼想了很長時間,說:「老先生,看你心誠,我就給你畫三道符吧。你記住,第一道符,你把它埋在離樓房百步開外的西南向,不能錯了。若是再出事端,第二道符你埋在百步開外的東南向。要是還不行,你就把第三道符埋在村口處。假如三道符都鎮不住,那我就沒辦法了……」
春堂子娘驚恐地望著坐起來的兒子,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突然,她就大哭起來了:
小陰陽先生點點頭。
「頭些天我還見他,好好的。」
小陰陽先生搖搖頭。
瘤爺立時從腰裡摸出一個紙包來,抖抖索索地把三十塊錢遞過去,喃喃地說:「我記下了,我記下了。」
小陰陽先生圍著樓房走了一圈,搖搖頭。接著又圍著樓房走了一圈兒,又搖了搖頭。轉了三圈之後,小陰陽先生說:「我說一句話,如果說錯了,我扭頭就走,再不看了。」
當楊書印走出院子的時候,大碗嬸悄悄地跟了出來。她貼著楊書印的耳朵悄悄地說了幾句話,楊書印的臉色立時就變了。他的頭「嗡」地響了一下,忽然就有了天旋地轉的感覺。他暈了,真暈了。不是因為那股嗆人的農藥味……
「四十呀?」瘸爺看看他。
小陰陽先生看著瘸爺,突然走近來,說:「老先生,十日之內,村裡就有一災。」
春堂子娘也跟著嘆了口氣,幽幽地說:「唉,命啊,這都是命。」
「沒吵他吧?」
「晚了,晚了,這時候說什麼都晚了……」楊書印說著,忽然身子晃了一下,像是暈過去了。
話剛落音,那死人就慢慢地躺下去了。屋裡院里一下子就靜下來了,人們都怔怔地望著他。誰也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誰也弄不清他怎麼會說出這句話來……
這是大碗嬸親眼看見的。那天夜裡大碗嬸又鬧肚子了。她經常鬧肚子,夜裡就一次一次地往外跑。她說她是解溲時看見的。其實大碗嬸那晚沒有鬧肚子,她去地里了,她在菜地里偷了兩棵白菜。她是抱著白菜摸黑往家走的時候看見的……
「兒呀,兒呀,有啥憋屈的你就說吧,你說出來娘給你置……」
小陰陽先生說:「錢我不要了,這趟算我白來,我走了。」
楊書印默默地站著,眼裡的淚掉下來了。他剛聽說信兒,前晌,他騎車到縣城去了,去看了看在縣公安局、工商局工作的兩個年輕人。這兩個年輕人是他送read.99csw.com出去的,他想去看看他們。兩個年輕人都當了副局長了,可見了他還是很熱情。兩個年輕人一見他就說:「叔,大老遠跑來,有啥事兒?」他笑著說:「沒事兒,來看看你們,看你們缺啥不缺?」這兩個年輕人自然都是很精明的,說:「老叔,要是有啥不順心的事你就言一聲,咱整治他!你說是誰吧?」楊書印笑了笑:「老叔不整治人。老叔提攜人還提攜不及呢,老叔從來不整治人,老叔就是想來看看你們。」兩個年輕人互相看了看,又問:「老叔真沒啥事兒?」楊書印哈哈笑起來:「沒事,真沒事。有事我就找你們了。」兩位年輕的副局長自然是好好地款待了這位提攜過他們的長者。下午,楊書印就騎車回來了。回來時他又到鄉政府去了一趟,很隨意地跟鄉長談了談「村政規劃」的事。鄉長是個才畢業不久的大學生,很有些關於鄉村未來的狂想。兩人就熱熱鬧鬧地談了一陣。鄉長有些想法跟楊書印是不謀而合的。鄉長認為這些年房子一座一座地蓋,土地侵佔得太多了,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楊書印也認為土地侵佔得太多了,必須按「村政規劃」辦事,不然就會越來越亂。兩人談得十分投機,直到日夕的時候,楊書印才高高興興地騎著車回來了。他不動聲色地拉起了一張網,一張看不見的網,網繩在他手裡抓著呢……
「他叔,他叔……」雖然兒子已經死了,可春堂子娘還是感激得不知說什麼才好。
可這所樓房的二樓卻不是這樣的,那是可以看得見的。二樓像一個一個扇面的組合,一邊是陽面,另一邊是陰面。陽面很亮很亮,陰面卻是看不清的,欄杆是曲曲彎彎的,一間一間的房子也好像是七拐八拐地像迷宮一樣,叫人始終弄不清楚……
「楊萬倉回來了楊萬倉回來了楊萬倉回來了……」
小陰陽先生眼裡斜斜地射出一點亮光,說:「好,我就給你看看。」說完,也不看瘸爺,騰騰地往前走,當他走到離樓房有十丈遠的地方,一下子又站住了。他回過頭來,斜眯著眼望著瘸爺,一句話也沒說。

二十八

突然,屋裡人忽拉一下子全跑出來了,一個個臉嚇得灰灰的,連聲叫:「炸屍了!炸屍了!」
小陰陽先生眼塌矇著,想了很久很久,突然抬起頭來,說:「這地方是八百年前的一塊墓地,『尚書墓』。對不對?」
小陰陽先生眼裡射出了寒星一般的亮光,吐一口氣,慢慢他說:「實話告訴你,老先生,我不是不看。這是陽宅壓到陰宅上了。方位邪,地勢邪,是要出人命的……」
春堂子娘慢慢地抬起頭,淚流滿面地望著村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給娃子扎個房子,好好燒燒!」
小陰陽先生這才說:「好,看爺爺的面子,我去。」
「啥話?」瘸爺仍是怔怔地站著。
果然,在瀰漫著濃重的農藥味的小屋裡,春堂子突然在靈床上坐了起來!點著的長明燈也忽悠忽悠地暗了……
樓房的正面是對著村街的。周圍是七尺高的圍牆,正中是鋁合金的大門,大門裡隱隱約約露出一截繪了山水的花牆,花牆遮住了院中的一切。人從這裏路過不由地會產生一種感覺,感覺那樓房是「凹」形的……
「啥時辰——?」
瘸爺的臉色變了。
這位小陰陽先生太陽老高的時候才從屋裡出來,出來便被人圍住了。小陰陽先生伸伸懶腰說:「不管是相面、算卦,我一天只接待三個人,其餘的對不住了,改天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