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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節

第十六節

瘸爺走到窗口處,貼窗望著坐在地上的來來,輕聲說:「來來,開開門,給爺開開門吧。」
一個人到了這種地步,除了讓人害怕,就沒人再可憐他了。唯一叫人索懷的是那個令人恐怖的不解之謎:他是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的?
有人失聲叫道:「來來,你幹啥呢?」
瘸爺把肚裏的話全都說盡了。瘸爺的誠意是可以動天地的。瘸爺一日日地陪著這木獃獃的娃子,用熾熱的話語焐他的心,企盼著能把這顆給邪氣打碎了的心暖過來。瘸爺甚至在天黑的時候,用他那蒼老的啞嗓子給來來喊魂:
女人們已經不再來看他了。他太髒了。這是一副叫人看了作嘔的形象,人不人鬼不鬼的形象。他的褲襠里總是濕著,身上散發著一股腥嘰嘰的怪味。人是傻了。傻了的來來卻沒有什麼越軌的行動,他不打人不罵人,只是坐著。
那麼,既然親哥嫂都不管,村裡還有誰肯管呢?
有人說,那樓房裡的第八間屋子是灰顏色的。進了一連串的屋子,再進這間屋子,你馬上覺得你身上長出毛來了。一層一層的灰毛。那灰毛霎時間遍布全身……
有人使勁地拍著門叫他:「來來,開門,你開開門哪!」
更叫人驚奇的是,每逢到了吃飯的時候,他便慢慢地站起來,手裡端一隻空碗,貼著牆邊挪到周圍鄰近的親戚家去。進了門,他甚也不看,甚也不說,「撲咚」一下,雙膝跪倒,趴在地上磕一個頭,然後把碗高高地遞上去……
「我去過了……」
「來來,你看見啥了?」
有人說,這還不如死了呢。縱是斷胳膊少腿,也比這樣活著好受哇。這叫人么?
來來也僅僅是翻翻眼皮,還是一聲不吭。那臉上空空凈凈的,好像是聽明白了,又像是什麼也不明白,誰也沒有辦法讓他開口。
來來已經不是個人了。他簡直像是經過了煉獄般的熬煎,身上的精氣已被榨乾了。他成了一堆冶鍊后的渣子,一副變了形的軀殼。那刑法是加在心靈上的,心血耗盡了,人還活著,活著比死了還難受。
「來來,想開些吧。凡事都得想開些。我還會來看你的。」
「來來,你瘋了?!……」
女人們害怕他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又嫌他身上臟,趕緊給他盛碗飯,打發他走。也有的給他舀上一碗麥,攆他走,他就端回去燒一堆火烤著吃。一些心軟的女人,見了他還當人看,給他盛飯時就勸他說:「來來,你的麥苗快旱死了。有機井,你澆澆吧?」可他聽了就跟沒聽見一樣,盛了飯端起碗就走。回去一個人躲起來用手抓著吃,吃了,便又把空碗撂到一邊去了。那碗就一直在地上撂著,眼看著晒乾了,有蟲兒爬進碗里去了,他翻眼看看,也只是看看,隨即又閉上了。一天九九藏書他就討這麼一次,爾後又是睡睡、坐坐,成了個死活人。
這就怪了。你說他傻,他竟然還知道吃飯。說起來還挺懂禮儀呢,不偷不搶,到誰家先磕頭,然後才把碗遞上去,給什麼就吃什麼。還知道一家一家的換著吃,去了這家,又去那家,像一個甚事也沒有的精明人一樣,說他不傻吧,一個大活人,一條漢子,竟然自己管不住自己,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
瘸爺太痛苦了。他很想跟那邪氣斗一斗,把一村人都引到正路上去。可他老了,力量也太單薄了。他花錢求來的「符」壓不住邪氣;他絞盡腦汁也解不開那個◎;他曾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上蒼,盼著老天能睜開眼來……可到了還是擋不住邪氣,邪氣太旺了!
冬日的早晨,人們在村街上聞到了一股焦煳的氣味。開初以為是哪裡著火了,便到處去找。可找來找去也沒找到火源。最後才發現那股刺鼻的焦煳味是從來來屋裡飄出來的。

六十五

這時,來來慢慢地站起來了。人們以為他是來開門的。卻不料他走到牆角處去了,竟然對著牆角忽啦啦尿了一泡!女人們趕緊離開窗口,紅著臉罵道:「死來來,你是人么?」可來來對這一切都不聞不問,尿了,又慢吞吞地回到火堆邊坐下了……
「來來,開門哪!你開門哪!……」
看來來靜靜地坐著,既不哭也不氣,那臉上竟還是笑模笑樣的,身邊撒著一片燒剩的錢角角。這不是傻了又是什麼呢?
可屋裡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瘸爺每天來陪來來坐坐。他沒有別的辦法,可話是開心鎖,他只有用話去暖這娃子的心。他盼著能把這娃子喚回來,把娃子的魂兒喚回來,也許就有救了。
來來不應,就那麼似笑非笑地坐著,眼睜睜地看著他多年積攢的血汗錢一張一張地化為灰燼!
後來,人們發現老狗黑子時常在來來跟前卧著,黑子看著來來,來來看著黑子,就那麼默默地互相望著,眼裡都空空地印著一個◎。久久,來來會突兀地笑起來,呵呵地傻笑,望著黑子笑。黑子呢,也會「汪汪」地叫上兩聲,像是回應,也像是懂了什麼。爾後又是沉默,無休無止的沉默。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就像是兩個魂靈在說悄悄話……
他看到了什麼?
當來來從屋裡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才短短几天的時間,來來一下子就脫了人形,那高大魁梧的個子如今成了窄窄瘦瘦的一溜兒。頭髮亂得像老鴰窩一樣,上邊沾了許多黑灰。臉上更是黑一塊、灰一塊,被煙火熏得不像個人樣。尤其叫人害怕的是那雙眼睛,那眼睛里已失盡了九九藏書光氣,看去就像被人踩癟的死魚泡兒。他就在門口的朝陽處蹲著,身子還在一點一點地縮,縮成了鱉樣的一團。彷彿有一道無形的鞭子在抽打他,抽到心裏去了,他的心在無形的鞭影兒下抽搐著,躲閃著。
「孩子,小時候的事情你還記得么?那時你爹把你抱出來,一家一家的求奶吃。你是吃百家的奶水長大的,孩子。那時的人厚哇,無論你走到哪裡,無論家裡多難,都會有人幫一把拉一把的。孩子,你大一點的時候,就整日在莊稼地里跑了。你捉螞蚱,捉蜻蜓,挖『搬藏』(地老鼠),掏麻雀……再后你一天天大了,能背上書包上學了。你一蹦一蹦地跟娃子們一起背著書包上學去……孩子,那時你放了學,就跟娃兒們一起去河堤上摘柿子吃。你記得那好大好大的一片柿樹么?那柿樹上結的柿子紅燈籠一樣的,你爬了這棵爬那棵,吃得肚子拉稀……孩子,一村人都知道你是怎樣長大的。你吃過百家的奶,吃過地里長出來的糧食,你活這麼大,究竟是為了啥呢?」
瘸爺又開始搓那根繩子了,一根很長的麻繩。
「來來燒錢哩!來來燒錢哩!……」
門是緊閉著的,屋裡沒人應聲,那股焦煳味還是源源不斷地從屋裡漫散出來,很嗆人。於是,幾個好奇的娃兒爬到窗戶上去看。看了,又驚奇地叫道:
瘸爺的失望和痛苦是語言無法表達的。最後,他默默地走回自家的小屋裡去了。他覺得自己太老了,太無用了,既不能為村人驅邪,又不能挽救來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來來,人高馬大,白白胖胖的來來,怎麼忽然間就成了這個樣子呢?他這不是自己作賤自己么!
不久之後,來來徹底地成了一個廢人。
來來漠然地坐著,又不吭聲了。
那個白白胖胖的來來,那個在村街里悠悠地擔著水桶哼小曲兒的來來,那個靦腆得一說話就臉紅的來來,人們再也看不到了。坐在門口的來來只剩下了一個污濁不堪、蓬頭垢面、萎縮成一團的軀殼,他身上連一點陽氣都沒有了。簡直就像是一個滿身鬼氣的死活人!
瘸爺在窗口處站了很久很久,終也沒有問出一句話來。無奈,瘸爺也只好去了。臨走時,他隔著窗戶說:
「孩子,你稟氣太弱,你見過啥了,你一定是見過啥了。可古往今來,邪不壓正啊!你心裏只要還有一股氣,你就會慢慢好起來的。挺住吧,孩子,無論見過啥你都要挺住。人是一股氣呀!氣在,人就在。氣泄了,人就完了。孩子,給爺說句話吧。這麼老半天,你不能給爺說句話么?」
天黑的時候,瘸爺又來了。他知道來來分家之後,哥嫂就不管他了。老人給來來端了一碗熱飯。瘸爺端著這碗飯趴在窗口叫九-九-藏-書道:
這是一具「活屍」與狗的魂靈的對話。無論是晴朗的白日還是陰晦的雨夜,這種讓人發怵讓人恐怖的對話從未停止過。沒人知道他(它)們說了些什麼,這種對話是人世間很難領悟的。
——回來了。

六十四

邪事果然又出來了。
瘸爺說:「孩子,有啥憋屈的事給爺說說吧。爺老了,是過來人了,爺興許能給你拿個主意。」
是呀,他到那樓屋裡去了。去了又怎樣呢,去了人就能毀成這樣子么?奇怪,真奇怪!
在他那空空如也的眼睛里映出的是一道一道鞭影么?是無形的魔鬼在抽打他么?他的靈魂己吊到了高高的天空之上,在油鍋里炸?在血水裡泡?或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地零割碎剮?要不就是他的魂靈已被押解到了地獄的大牢里,十二個牛頭馬面的判官正在審問他?讓他目睹下地獄的種種酷刑?爾後用火鉗子夾他的靈魂?……
孩兒,回來吧。
勺子磕住床幫叫,
來來依舊坐著,既不扭頭,也不應聲。那模樣很怪,像是什麼附了身似的。那燃燒過的黑灰落了他一頭一臉,他連動都不動,一直就那麼靜靜地坐著。
是什麼樣的東西能把一個人的靈魂抽打到如此程度呢?
村裡人已經輪番叫過門了,無論誰叫門他都不開。來來簡直成了個木頭人,不管門外的人怎樣說他、勸他、罵他、求他……他都一聲不吭。目光直直的,那魂兒彷彿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來來還是不開門。屋裡的火漸漸熄了,煙味也漸漸淡了。這時,人們聞見屋裡有一股很腥的尿臊味。來來三天沒出門,只怕屙尿都在屋裡了……
瘸爺不嫌來來身上的怪味,瘸爺坐在來來的身邊,一遍又一遍地給他訴說往事:
「毀了!毀了……」
遠哩近哩都來到。
下雨天里,來來一個人在院里躺著。雨下了一夜,他也就在院里躺了一夜,渾身弄得像泥母豬似的。還是瘸爺央人把他抬到屋裡去的。人們把他撂在地上,他就躺在地上,兩眼空空地睜著……
眾人慢慢地散了。只是村裡出了這樣的邪事,各人心裏都十分沉重。錢哪,來來燒的是錢哪!
「孩子,你認得我么?你知道我是誰么?你看看我,孩子,你看看我吧。我是你瘸爺呀,小時候抱過你的瘸爺。你真的認不出我了么?你看我一眼……」
「來來,開門吧,爺給你送飯來了,快趁熱吃……」
眼看著來來成了這個樣子,他的哥嫂卻不管不問,分家了,分了家就不是一家人了。嫂子是很read.99csw.com厲害的女人,她不讓管,當哥的老實人是不敢說什麼的。鄉下女人當閨女時都是好樣兒的,可一做了媳婦就變了,一個個都變得很潑。中原地帶,十家有九家都是女人當家的。女人做了主,男人就沒說話的地方了。
縱然是再殘酷的刑法也不會把人折磨成這個樣子。那是一個人的精神徹底崩潰的標誌。假如他心裏難受,那倒也罷了,說明他還是一個人,還有靈魂在。痛苦的靈魂也是靈魂。一個人只要有魂,總還是可以好起來的。可他似乎已經沒有靈魂了,那給人精氣的靈魂彷彿早已游到天外去了。他無怨無恨無苦無憂,只是靜靜地坐著。眼看著沒有什麼東西能喚醒他了。
當然,也有人說來來是為了女人才成了這樣子的。他一輩子都渴望得到女人。他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和女人在一起,在女人面前他沒說過一句髒話。他還常常一個人去偷偷的聽房,一蹲就是半夜。可女人們都不信這些,女人們眼裡的來來是很規矩的。過去的時候,她們常央他幫忙,叫他幹啥就幹啥,人很勤快,也很老實,從沒多看過女人一眼……
——回來了。
勺子磕住門頭叫,
來來身子動了一下,默默地說:「你也去吧。」
屋子裡黑洞洞的。來來仍是那麼坐著,像鬼影兒似的坐著。瘸爺聽見來來在自言自語地說著什麼。老人側耳細聽,久久,老人終於聽明白了。來來反反覆復地說著一句話,他說:
不然,人怎麼成了這樣子呢?
門外圍的人越來越多了。誰也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事情。好端端的一個人,無緣無故的,怎麼會這樣呢?再說,一個光棍漢,爹娘都不在了,跟著哥嫂長大,攢錢是很不容易的,誰肯輕易地燒錢呢?!莫非他是傻了?
來來像是沒聽見似的,來就來,去就去,不理不睬。
遠哩近哩都來到。
瘸爺立時像遭了雷擊似的,險些把飯碗扔了!他渾身哆嗦著勉強站穩身子,嘴裏喃喃道:
這當兒,有人把老族長瘸爺叫來了。瘸爺用拐杖咚咚地砸門:「來來,鱉兒,你給我開門!」
孩兒,回來吧!
有時,人們在村街里走著,突然就會聽到來來的傻笑聲,接著就是老狗黑子「汪汪」的回應,心裏「咯噔」一聲,馬上往家趕。
大人們自然不信,紛紛跑來看。卻見來來坐在地上,床前點了一堆火,果然是在燒錢哪!他獃獃地捏著一疊票子,全是五元、十元的票子,就那麼一張一張地往火上遞,眼看著燃燒的火苗兒一點一點地把錢吞噬,化成一片黑煙……把人的眼都看呆了。
有時候,他的神志看上去還九-九-藏-書是清醒的,偶爾也翻一翻眼皮,但很快地又塌蒙住了。看到他,你就分不清人和鬼的差別了。他身上沒有一處乾淨地方,全身都長滿了讓人作嘔的癬瘡,兩條腿抓得爛嘰嘰的,腿下呢,還不時流出濕濕的一股……
這時候,你就會覺得你不再是人了,你是野獸。你忍不住會發出凄厲的嚎叫……
村人們都想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已經有無數的人無數次地問過他了,問他究竟看到了什麼。人們鍥而不捨地追問這個死活人,希望能從他嘴裏掏出一句半句話來,好好琢磨琢磨,也許能探出究竟來。可誰也沒有問出來,他不說,什麼也不說,僅有的表示是翻翻眼皮……
這時,有人才想起,來來三天沒出門了。便大聲喊道:「來來,你屋裡著火了!快看看吧。」
來來總是不吭的。問他十聲八聲,他動都不動。他們大著膽子踢他一下:「來來,屁貨,問你哩,你看見啥了?」
扁擔楊村有這麼一個活的骷髏,還有誰不心悸呢。人們只要一看見他,心裏就有數不清的疑惑生出來,變得更壓抑了。
然而,一切都白費了。來來已心如死灰,死灰是不能復燃的。無論瘸爺怎麼說,無論瘸爺說什麼,他都無動於衷,仍舊是那麼傻乎乎地坐著……
唯一的緣由是他到那座樓房裡去過。
——瘸爺。只有瘸爺想挽救來來。他知道來來是中了邪了。來來是在那地方中的邪,那陽間跟陰間搭界的地方……
瘸爺在門口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回身對眾人說:「去吧,你們都去吧。叫我一個人問問他,他興許會開門。」
「孩子,你娘生你的時候太難太難了。她在床上折騰了七天,受了多少罪呀!命都搭上了,臨死時才把你生出來。你娘從床上嚎叫著滾下來,把你生在地上了。你娘生你時流了多少血呀。一攤子草灰都泡濕了。你生下來才四斤三兩重,貓兒樣的。你娘就看了你一眼,臨閉眼時看了看你。你娘囑託你爹,要他把你好好養大,好好活人。娃呀,好好活人哪!」
冬日是沒有多少活計的,人很閑,日子卻又很悶。一些好奇的百無聊賴的年輕人心裏痒痒的,老想纏住來來問問:
沒有人再進來來的家門了,離那院子很遠就能聞到一股腥嘰嘰臭烘烘的氣味。他常常一個人關在屋裡,一躺就是幾天,那屋裡又是屎又是尿的,簡直比豬圈還臟。來來毀了,一個人連自己的屎尿都不能自理,還能幹什麼呢,他身上的邪氣也越來越重了,坐在門口時,仍然是鱉縮縮的。那臉像是給鬼抓了似的,烏青烏青的。臉上也瘦得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層肉皮,高顴骨硬撐著這張薄臉皮,看上去分明是一個活的骷髏!
人們更起勁地拍門叫他。來來的哥嫂也從後院跑來了,兩人站在窗口處一起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