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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有人偷看呢,只聽村人們大聲地吆喝:「打她!你都不會打她?!」
第二次見面,礦工狠狠心,提了十匣點心、四身衣服。這在鄉下,已是十分地闊氣了,可滿鳳背著臉兒坐在那兒,連看都沒正眼看。那礦工是真的迷上她了,局促不安地站在那裡,就像個偷兒一樣……滿鳳竟然一句話也不跟他說。沒有辦法,那礦工臨走時,把騎來的自行車撂下了。那是一輛新嶄嶄的「飛鴿」牌自行車,礦工是掉著淚走的。
男人的兩隻眼睛氣得冒火:
三年中,她說到做到,和男人一起還清了所有的債務。還替這家生了個白胖小子!她已堅堅實實地在婆家奠定了她的地位,即使她不再幹活,也沒人敢說閑話了。可就在這時候,她做了一件叫人永遠不能理解的事情。
滿鳳默默地瞅著男人,這老實又可憐的男人,說:「你回去吧,我明兒就嫁過去。」
她自打來到十里鋪就再也沒回過一趟家。沒見過她笑過,也沒見她哭過,只見她終日像磨一樣地轉……
李滿鳳家住在村西。家裡人口並不多,一個老爹,兩個兄弟。她老爹為人不壞,只有一點點小毛病,愛賭。就這一點點小毛病,活活氣死了李滿鳳的老娘!所以,李滿鳳從十六歲起,就掌家主事了。從兩個兄弟的吃喝穿戴,到家裡的大小雜務,一切用項開支,全由她掌管著。她爹好賭,家裡不免就窮些。李滿鳳性子烈,常常為賭錢的事和她爹吵架。吵急了,爹就追著打她,可無論老爹怎麼打她,她都一聲不吭。老爹打她時,希望她跑掉,可她竟不跑,就那麼挨死打,弄得老爹沒有辦法,竟也有些怕她了。十八歲那年,為了逼爹改了賭博的習慣,她曾當眾剁去了一節小拇指頭!她爹也就立誓不再賭了。然而,對於上了癮的人,立誓也是沒用的。要是很長時間不賭一次,他的手癢。有一天夜裡,他進城賣煙回來又犯癮了,沒顧上回家,揣著錢就直接上了賭桌。賭到半夜的時候,他不但搭上了三百塊錢煙款,還欠人家二百塊。贏家是個無賴,一推牌說:「這二百塊錢你也還不起,我也不要了。叫你大閨女陪我一晚算兌賬。」她這糊塗爹輸昏了頭,還滿精明地瞅了對方一眼:「你鱉兒想打俺閨女的主意?哼,沒那麼便宜,三百!」平心論,他沒想兌上自家的親閨女,可他想贏,他覺得他能贏,下一盤准贏!他想把賭輸的錢再扳回來,家裡還等著用錢呢。對方一愣,read.99csw.com又逼上一句:「當真?!」他說:「當真就當真。」她爹急著想贏,也就應了這麼一句。那人一捋袖子,「好,大家都聽著哩,不能後悔。我他娘的就再給你一百!」
李滿鳳是一個人挎著小包袱到婆家去的。在有著五百戶人家的大李庄村,她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你說,你改不改?」
幹什麼都是有極限的,可在滿鳳身上卻沒有極限。她在十里鋪颳起了一陣女人的旋風。她喂的老母豬一年下兩窩豬娃;她喂的長毛兔比誰家剪的毛都多。夏天在地里割麥,她賽倒了十里鋪所有能幹的女人。她一個人割,小叔小姑兩個人捆都跟不上她。她就那麼蹲在地里彎著腰割,能割一天都不抬頭!到晚上還能挺挺地走回去。這女人的腰是彈簧做的么?彈簧也有拉彎的時候,可她從沒說過一句軟話。一年之後,全村人都驚異地看著這個從大李庄走來的媳婦,她的漂亮,她的潑辣能幹,她治家的狠勁得到了全村的公認。
滿鳳又說:「回去吧,我明兒去。」說完,竟快步走出去了。
出嫁那天,沒有鞭炮、鑼鼓,沒有陪送的嫁妝,也沒有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在天亮之前,她悄悄地離開了養育她二十一年的村莊。五更雞的長鳴為她吹奏了送親的喇叭……
「你到底改不改?!」
李滿鳳沖那人冷冷地一笑,回屋掂出一把菜刀,惡狠狠地說:「來呀,你來呀!你姑奶奶等著你呢!」
男人噙著淚答應了,說登了記就去給她湊。可她轉過臉去,就是不站起來。她知道登了記就不由她了。
沒有人可憐她。
「不改。」
滿鳳被放回來的那天,整個十里鋪都轟動了。小孩子一群一群地跟在她的屁股后看稀奇;大人們都躲在牆后指指點點……這到底是個啥樣的女人呢?!
婆家覺得實在丟不起這份人,趕忙把她男人從礦上叫回來,逼他跟滿鳳離婚。男人一下子傻了。男人在屋子裡坐著,久久不說一句話。她也在屋裡坐著,也是一句話也不說。婆婆哭著說:「真丟人哪!真是丟人哪!」
開始的時候,她也僅是隔三差五地到礦上去看男人,後來就去得勤了。衣服也換勤了。兒子由奶奶帶著,她常常一去兩三天不回來。家裡以為她想男人,也就由她去。漸漸,她時常添些新衣服,甚至還有人見她穿著連衣裙在縣城裡逛街!她打扮得叫人不敢認。這一切都變得太突然了,叫人連懷疑都九_九_藏_書來不及。再說,也沒人敢懷疑她。她的名聲太好了。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情,這將是永遠不為人知的秘密……
從此,她爹那僅有的一點點做父親的自尊也丟掉了。他也覺得自己不像個人,在女兒面前再也做不起人了。就整日里默默地幹活,一切全憑滿鳳作主。
夜裡,一家人都沒睡。滿鳳說:醜事是我做的,我一個人擔。爹娘都是實在人,我不能再給家裡抹黑了。我還是走吧。
終於有一天,縣公安局來人把她叫走了。那是一個讓人無法理解的上午,一輛警車駛進了十里鋪。當時,滿鳳正在逗孩子玩,一個民警走進院來,看了她一眼,說:「你就是李滿鳳?」滿鳳站起身來,把孩子遞給了婆婆,說:「我是。」那人冷冷地說:「我是縣局的,你跟我走一趟吧。」滿鳳說:「你稍等等。」說著,就進屋去了,她進屋略略地收拾了一下,就跟人走了,什麼也沒有說……一直到了這時候,人們才知道,她沒有去看男人,說看男人僅僅是個幌子。她在縣城裡有個「相好」,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相好」去了。那人在縣裡承包了一個公司,那公司不知為什麼破產了。那人也因為經濟問題被抓起來了。公安局來找她是查錢的,看她是不是放了那人的錢……
她不理爹,「咣當」一聲把門關上,趴在床上哭起來了。
男人還是不信。哪有這麼容易的事,光登記就花這麼大的價,那結婚肯定還是要花錢的,他已經花不起了……可他一直坐到傍晚,見滿鳳還沒回來,只好走了。
「不改。」
「誰說不願了?你可來呀!你啥時來都行,你姑奶奶一條老命等著你哪!」
那人的臉都嚇白了,一步一步地往後退著:「你不願,那、那錢……」
走的時候,滿鳳說:「我走了。我也不欠家裡什麼了。孩子是你的,別虧了孩子。」
登記之後,她還遲遲不走,一日一日拖著,一直拖到她親眼看著老二兄弟的三間瓦房蓋起來……
「不改。」
一直等到日西,鄉政府快下班的時候,男人才滿身大汗地跑回來,當他把借的三千塊錢遞到她手裡,她才算進了鄉政府的大門。
人說,沒有見過這麼狠的女人,也沒有人見過這麼能幹的女人。她的出嫁給村裡待嫁的姑娘定下了一個高不可攀的樣板!以至於過了好久,媒人們還是不敢輕易上大李庄提親,怕姑娘們都學李滿鳳。
這天,男人又來了。她給男人倒上茶,讓他坐著read.99csw.com,這才細細打量著男人:男人瘦了,眼窩深深地塌下去,臉黑黃黑黃的,身上穿得很破,連自行車也沒騎。男人一句話也沒說,捂著臉哭了。挺壯的漢子,嗚嗚地哭,哭得叫人心酸。他是煤礦工人,他有錢,可這錢也是血汗掙的。他就是再能掙,也架不住這麼一個勁兒的要哇!所有能借的地方,他都借遍了……
滿鳳又挎著小包袱走了。她沒有回家。聽人說,她在縣城東關的勞改廠對門開了個小飯鋪。每個星期,她都準時地在接見犯人的時間去看那「相好」。「相好」判了七年,她得等他七年。七年之後,她才能再跟「相好」結婚。她就這麼一直等著他……
就連本村提起她也搗脊梁骨。
滿鳳十九歲那年,已經出脫成水靈靈的大姑娘了。村裡人說,夏天是滿鳳的。她那白白的臉兒怎麼也曬不黑,那毒辣辣的太陽只能給她抹上一層淡淡的紅暈,就像塗了胭脂一般好看。她衣裳不多,夏天也就那麼兩件短袖衫,一件月白的,一件蛋青的。穿了月白的出來,她那高挑挑的身子站在哪兒,哪兒就是涼蔭兒;穿了蛋青的出來,她那渾圓的肩膀,飽飽的胸乳,還有那裸|露著的嫩藕心兒似的半截胳膊,叫人不由地想起村西小河裡泛著浪花兒的清清泉眼,想撩。當她擔水的時候,兩隻白胳膊輕輕甩起,即使是不經意地瞅你一眼,也像是六月天吃拌芥末的涼粉,涼噝噝地辣。她在地里幹活的時候,常有路人停下來問:「這是誰家的閨女呀?……」
滿鳳走回裡間,把柜子里放的家私全拿了出來,一一交待,說這是為小姑子預備的;那是為小叔子預備的……
一個月之後,婆家人不得不對滿鳳刮目相看了。進門的第二天,她就下地幹活了,而且是潑了命地干。她的精明、幹練及持家的能力很快就顯了出來。從早到晚,她的手從沒閑過。做飯、餵雞、餵豬、喂兔,走到哪裡,哪裡就會起一陣溜溜的風。凡是能掙錢的營生她都干,凡是能省錢的去處她都省。家裡細糧差不多都賣了,剩下的大多是粗糧。她每頓都吃粗的,把細面做給公公、婆婆吃。夜裡十二點以前她沒睡過覺,給公公補衣,給婆婆做鞋,還給小姑子、小叔子準備四時的衣裳……男人拿回來的錢她一分不少地交給公公,讓他拿去還賬。女人身上所有的潛力、耐力她都發揮出來了。那精明的算計,那治家的狠勁,讓人看了發怵!極快,她就接管了全家九_九_藏_書人的收入支配權,里裡外外的一切都由她來辦。包括對她有敵意的小姑、小叔也都服服帖帖地聽她吩咐。家裡人很快就意識到,這個花大價錢娶來的媳婦,值!
媒人接踵而來。
在媒人介紹的數十個對象中,滿鳳選中的是一個有錢而又老實的煤礦工人。頭次見面,那人就拿了一百元見面禮。當時,這在大李庄村,已是很高的價碼了。可是,當他把這個紅紙包交給滿鳳的時候,她接過來用手捏了捏,又隨手扔了過去,鼻子哼了哼說:「俺也太不值錢了!」當時就把那礦工鬧了個紅臉。但這礦工一見面就喜歡她,特別喜歡她那雙活脫脫的眼睛,不敢看,又想看,那眼裡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於是,又趕忙托媒人來問她要多少?滿鳳卻一點也不羞,張口就說:「起碼也得五百。」礦工又趕緊送來五百塊,這才算見了面。
似乎再沒有什麼可說了。雙雙去鄉里登記那天,當滿鳳走到鄉政府的門口時,卻又不走了。天很熱,太陽當頭照著,她坐在台階上,就那麼一動也不動地坐著,任誰說也不站起來。男方的娘都急哭了,那漢子也紅著臉在一邊站著,一臉求告的神色。媒人是曉事的,悄悄地問她還要多少?她咬咬牙說:「俺這麼個大活人,不能就這麼跟人去了。俺老二兄弟還沒有房子呢,俺得給他治所房子再走……」
李滿鳳被叫去審查了三天,審查結果證明,她沒花那人的錢,一分都沒花過。這就更使人不可理解,不為錢,那又為著什麼呢?向婆家要錢的時候,她曾是那樣狠。現在,她竟然一分不要就和那人「相好」了。圖什麼呢?一個女人死幹活干掙下的好名聲,就這麼輕易地丟掉了……為此,聰明的十里鋪人整整議論了三天。
那人的聲音越來越低,滿鳳的聲音越來越高。就這樣,她把那無賴嚇走了。那人走後,她爹「撲通」一聲跪倒在女兒跟前,用巴掌狠勁摑自己的臉……
沒人吭聲。
那人結結巴巴地說:「滿、滿鳳,有、有人願打,有有有人、願挨,恁爹願、願哩……」
李滿鳳「叭」地一下把菜刀砍在門框上,斜了她老爹一眼,說:「俺爹願了俺也願!你來呀,你親娘等著你哪!……」
第二天,偏晌午的時候,滿鳳挎著小包袱來到了城東十里鋪的婆家。她還是穿著家常衣眼,雖然舊,但洗得很乾凈。她一進門,全家都愣住了。滿鳳卻一點也不羞怯,先喊爹,后喊娘,然後款款地看了男人一眼,說:「爹,娘九-九-藏-書,讓恁受苦了。聽說家裡欠債不少,這錢是為俺塌的,由俺兩口子還。兄弟們往下也有辦事的時候,俺也不能坑家裡。這喜事就免了吧。」說著,她大大方方地從兜里掏出三百塊錢,「俺也知道不能叫村裡人笑話,等晚上弄上幾桌酒菜,讓親戚們熱鬧熱鬧,其它就省了吧。俺不嫌,恁也別嫌。」說得婆家人一怔一怔的。
那人貪婪地瞅了她一眼,淫狎地笑笑:「不多,三百。」
男人的大巴掌揚了起來,直直地看著她,忽然猛地跺了一下腳,蹲在地上嗚嗚哭了。男人老實,男人不願離婚,男人說,只要你改了……
第三次見面是八月十五,礦工整整挑了一挑月餅……當媒人問她到底願不願的時候,滿鳳說:「俺也沒啥意見。俺在家是老大,俺還得在家干幾年。房子也該修了,兩個兄弟慢慢也就大了,還得娶媳婦。這都得用錢。你要能等,就等俺幾年,要不能等,俺把錢退給你……」礦工雖老實,也聽出這話音兒了,問她修房子得多少錢?她在心裏細細算了一遍,說:「怕再少也得三千!」那礦工愣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那麼獃獃地坐了半天,過晌,他騎車回去了。不久送來了兩千塊,說那一千過一段湊起了再送來。就這樣,整整一年過去了,那人每逢過節都來送禮,送衣料,送錢……送來的衣服滿鳳一件也沒穿過,全又轉送到給兄弟說的媳婦那裡去了。送來的禮物,她也讓小兄弟重又提到集市上賣……在這一年裡,她翻蓋了三間瓦房,重修了院落,還給弟弟定下了兩門親事……
可是,連著摸了幾盤,他又輸了。他再也沒有話說,就默默地站起來,默默往家走。那人就在後邊跟著他。他知道那人跟著呢,心裏揪,不知道該往哪裡去,走到河邊的時候,他站住了,看了看河,河裡的水明晃晃的,汪著一暈大月亮,他想死。心說,死了吧。可他既然沒有改賭的勇氣,也就沒有死的勇氣。站了一會兒,那人說:「走吧。也不是麥,挖一瓢少一瓢。」他就這麼昏頭昏腦地走回了家。
男人不信,只低著頭哭,淚水從沾滿煤灰的指縫裡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男人忽地站了起來,闖到她跟前,氣得手直哆嗦:「你、你、改不改?!」
一進院,李滿鳳金剛怒目一般在門口立著。她知道爹又去賭了,那人是來討賭債的,可她沒想到那人是來討她的清白身子的,爹把她的身子也輸給人家了!她咬著牙問:「欠你多少?」
男人只是嗚嗚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