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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瞎話兒」(二)

奶奶的「瞎話兒」(二)

人也瘋了。
緊接著是黑頭螞蚱。一律的黑頭,黑甲,黑翅,黑腿,黑牙。那賊亮的黑頭一字排開,堅硬的門牙像倒掛的尖刀一樣齜著。黑得耀眼,黑得瘮人,彷彿一團黑色的旋風潑墨一般襲來!
當災難降臨的時候,淼和貝兩兄弟正在地里幹活。那年淼剛剛十八歲,貝才十六歲,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齡。當他們看到鋪天蓋地的「神蟲」一隊隊一排排地落下來,很快把莊稼吞光的時候,兩兄弟紅眼了。他們哭叫著撲上去,提著木權亂劈亂打,嘴裏發出「死!死!」的狂叫。
「弟!……」
季和老祖眼裡流下了兩行老淚,他「撲通」一聲跪下了,淚流滿面地仰望蒼天:「報應啊,這是報應!」
這時,淼長吼一聲,「弟,燒!」
蟲瘋了。
季和老祖卻慢慢地躺倒了,眼裡漫散著恐怖的死光……
沒人敢說一句話。貝被捆起來了。人們把他五花大綁地推上高高的祭壇,聽候「神蟲」的發落。
然而,第十天頭上,一大早便聽到了可怕的嗡嗡聲。這響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越來越尖利刺耳,像駭人的颶風,又像大河決口!村裡人都跑出來了,只見北部天空灰濛濛的,「神蟲」又來了!
族人們以為他還活著,也都跟著他跪在那兒,萬分恐懼地禱告著。祭壇已經搭起來了,上面供奉著最珍貴的一壇谷種……
兩天過去了。
瘋了!
季和老祖的臉立時變成了黃土色,他只覺得脊樑溝兒隱隱發涼,兩腿顫顫地想跪,口中喃喃念道:「神蟲!神蟲!九*九*藏*書
族人們也都跟著跪下,齊聲祈唱……
「哥……」貝回頭應了一聲。
族人圍上來了,默默地用目光逼視著貝。為了挽救全族人的安危,他爺爺把貝推倒在地上,抖抖地揚起手,說:「拿繩!」
「神蟲」撲火更加助長了火勢的燃燒,半個天空騰起了黑紅色的煙霧!然而,「神蟲」死了一批又一批,大火卻仍然未能阻擋住這支神的隊伍。大批大批的「神蟲」飛過去了。放眼望去,一片灰濛濛……
……前隊剛落下去,后隊又撲過來,從一隊到多隊,從多隊到雲集。太陽被遮住了!一時間從天上到地上,黑壓壓、灰濛濛、紅騰騰、綠晃晃,分不清東西南北,看不見前後左右,只聽得撲楞楞、咯嚓嚓、呼喇喇的聲響鋪天蓋地。彷彿是世界的末日到了!
此刻,暴躁的淼掄起兩把木杈,打著跑著,跑著打著,像一頭瘋狂的獅子……
後代人再也沒有見識過如此的奇觀:
三天過去了。人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並沒有再發生異常的事情。人們已確信這祖先的「聖器」是可以抵擋一切的。
族人們全都嚇壞了,沒人見識過這樣的東西,這樣的場面,也沒人聽到過這能吞噬一切的聲響,全都像傻了一般。這時,季和老祖突然叫道:「快去取祖先的聖器!」
族人們一個個目瞪口呆!
季和老祖宗八十二歲的那年夏天,在這個已有四代傳人的小村落里,發生了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季和老祖帶著族人一直跪拜在村頭https://read.99csw.com。他再也沒有站起來,這位當年的反叛者是跪著死的。
季和老祖宗已經死了。但他還在那兒頭拱著地跪著,彷彿仍在向上蒼禱告,求上蒼赦免他背叛祖先的罪過,饒恕他那無辜的後人。
貝掙扎著高喊:「爺爺,你嘗嘗,你嘗嘗啊!香啊,真香啊!……」
「弟,回來!……」
就在這時,在北部的天際處出現了奇怪的嗡嗡聲,這聲響像魔怪的干風一樣盤旋在人們的耳際,只覺得眼前一黑,眨眼的工夫,一群一群的螞蚱從遠處飛來。只見它們打著旋兒「日兒,日兒」地落在地上,一個個頭大、翅短、腿長,儼然像訓練有素的馬隊,大的馱著小的,小的背著更小的,呈寶塔形一摞四五個,一摞四五個……那鋸齒一般的長腿一旦接觸地面,彷彿接到了命令一般,立刻四下彈開去。頃刻間,谷地里響起了「嚓嚓嚓……」的咀嚼聲。這可怕的吞噬整齊而又尖厲,就像有無數把菜刀在同時切割!僅僅一會兒的工夫,一大片綠油油的谷地驀然在人們眼前消失了,只剩下光光的谷稈像筷子一般直立……
族人們也跟著紛紛跪下來,萬分恐懼地望著這一切。任「神蟲」在身上跳來跳去,卻一動也不敢動。
那年氣候反常,天氣特別熱。太陽像火罐子一樣當空照著,空氣里蒸騰著灼人的熱浪,天地之間彷彿頃刻就會燃燒起來。然而,莊稼的長勢卻特別好。田野里一片綠油油的,穀子正在孕穗兒,肥碩的谷穗竟有一尺來長!一個個倒勾著頭,read.99csw.com漫散著夾有醉人的泥土氣息的清香。這是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好年成,豐收在望了。
突然,站在火邊的淼聞見了一股誘人的焦香。他拼打了半天,又累又餓,禁不住蹲下來,好奇地拿起一隻燒成焦黃色的「神蟲」放到鼻子前聞了聞,真香啊!這香味引逗著他,肚裏咕轆轆的響聲催著他,使他不由得把「神蟲」塞進了嘴裏,狂喜地跳起來喊道:「哥,香啊!」他一邊嚼,一邊飛快地往村裡跑去……
這是一場有限與無限的戰鬥,是可憐的黃口小兒與大自然的戰鬥。是蠻力與神靈的角逐。兩隻狂舞的木權去對付那遮天蔽日的「神蟲」!只見他們掄死一批,又一批;打掉一群,又一群……兩兄弟就這麼不停地來回跑著,打著,喊著,簡直像瘋了一般。最後,連他們的身上、臉上,杈上都爬滿了「神蟲」,奇癢難忍……
貝狂舞著跑回去了,一路高喊著「香啊,香啊!……」
淼在地里看見了綁在祭壇上的弟弟,這時,他才知道闖下大禍了!他哭著大喊三聲:
一個時辰過後,螞蚱飛走了。人們把季和老祖攙了起來,齊聲歡呼「聖器」的靈驗!
這年,莊稼全部被「神蟲」食盡,顆粒無收。飢荒和瘟疫再次襲擊了這個村子。族人中只有淼跑出去了。
「弟!……」淼愣住了。
季和老祖宗是由兒孫們抬著到地里看莊稼的。他已是熟透的瓜了,身邊也已經有了四代傳人,知道活下去的日子不多了,想最後一次到田裡看看。這天,他的興緻特別好,一路上不停九-九-藏-書地給後代兒孫們講述他創業的艱難歷程,把他當年扎犁開墾的地方一處一處指給他們看。
火瘋了。
立時有人跑回去,把那架飽喂血汗的木犁抬了出來。只見老祖晃晃地走下來,把那架木犁頂在頭上,又顫巍巍地重新跪下。在炎炎的日光下,他高擎著烏黑油亮的木犁,向祖先禱告,懇求祖先的庇護。
再也沒有更為殘酷的洗劫了!「神蟲」所到之處,食盡了一切綠色……
首先出現在人們眼前的是紅頭螞蚱。陽光下亮著刺目的紅頭,紅甲,紅翅,一排排、一行行整齊如隊,隊寬約三丈開外,紅騰騰,齊刷刷,帶著令人恐怖的呼嘯;
忽然之間,人們不知所措地看著貝跑前邊去了。他那臟黑的手裡抓著一把燒焦的「神蟲」,張張揚揚地伸到季和老祖跪著的地方,推著他說:「祖爺爺,你嘗嘗,你嘗嘗……」
然而,季和卻默默不語。一種沉重的負罪感從心底的深處湧出來。多少年過去了,他不敢回想過去。現在,那過去了的一切歷歷在目!他恍恍惚惚地看到了老祖宗那微微抬起的手,看到了那神秘的老槐樹和黑壓壓的先人……立時,便有濕漉漉的東西順腿流下來,地上黃黃的一片。他再也沒有勇氣想那反叛祖先的事情了。
「哥,我去告訴祖爺爺,讓他們也嘗嘗香……」
「弟!……」
此時,兩兄弟已忘掉了一切,只這麼發狂地來回跑著抱柴草添火。嘴裏喊著:燒!燒!!燒!!!
一天過去了。
「弟呀!……」
兩兄弟丟下木杈,飛快地往場里跑去。一會兒工九*九*藏*書夫,兩人抱來了大堆的柴草,用火鐮子打著,很快在地邊拉起了一道用柴草堆起的火牆。火勢熊熊地燃燒著,「神蟲」一批一批地掉進火里,又一批一批地涌過來。一片刺鼻的焦糊味在田野里瀰漫開去……
這是何等壯觀的毀滅呀!這裏彷彿變成了「蟲神」與「火神」的決戰。只見一批批的「神蟲」撲進火里化為灰燼,又一批批英勇地壓過來。火長,蟲多;蟲多,火旺;火高舉著紅色的戰旗,蟲奔涌著黑壓壓的大軍;「火神」妄圖毀滅一切,「蟲神」妄圖衝破一切;火不後退,蟲也不後退。只聽得噼噼啪啪的燃燒聲和嗡嗡不斷的殉難聲……
接著是一隊綠頭螞蚱。綠頭,綠甲,綠翅,綠肚。前進中頭挨頭,翅搭翅,萬綠如剪,整齊劃一,彷彿是冥冥之中的神靈操演的綠色團隊,綠晃晃、呼啦啦地壓過來;
這是一支神的軍隊——
沒有人抬頭。貝就這樣被反綁在祭壇的木杆上,「神蟲」一層一層地包圍了他。開始的時候,貝忽然大笑起來,笑得渾身透不過氣來。接著便是凄厲地哭叫,那慘叫聲傳得很遠。他在木杆子上掙紮起來,渾身抽搐般地扭動著,令人目不忍睹。漸漸,他的哭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貝怔住了。他爺爺一把抓住他:「孽障,你……」
就在這時,貝跑回來了。他嘴裏吃著「神蟲」,手裡抓著「神蟲」,身上也爬滿了「神蟲」。這孩子一定是瘋了。他的臉被煙灰塗得又黑又臟,像小鬼兒似地嘻嘻笑著,在跪拜的人群中竄來竄去,高喊著「香啊,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