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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全,有喜事可別獨吞。讓我看看。」「將軍」急不可待地說。
「李志全——」
他想揍他,揍這個傲氣的城市兵!他比他勁大。啥個㞗操令?這小子動不動以將軍的口氣說話,做夢都想當將軍。這小子要當了將軍,得把人吃了!可他還是忍了,他嘴巴不行,同是一張嘴,人家嘴利。他不跟他一㞗樣,這小娃子是憋急了想說話。
「將軍」不管三七二十一,撲過來就搶信。但他一下子就被李志全的目光鎮住了。他看到的是一張變歪了的臉,一雙冒火的眼睛。兩人的目光對峙著,久久,「將軍」咬著牙說:「你讓看不讓看吧?!」
「又想你娘啦?」「將軍」問。
——咕咚,一大口;咕咚,又一大口,鱉兒一下子喝了兩大口!鱉兒渴,鱉兒的水上午就喝光了。鱉兒還「將軍」呢,不知道陣地上水的金貴。他都是一滴一滴喝的。
「…………」
「李志全!」
「你他媽準是想女人啦!」「將軍」笑著說。
「嗯。」
信看完了。他竭力平靜地抬起頭,望著前沿陣地上那頭死牛,望著遠處那鬱鬱蔥蔥的綠。他的目光一點一點地越過那隱藏著死亡的綠色……天是藍的,雲兒在飄,那一團火紅的球正搖搖西墜。然後,他又去看那綠,想從那模模糊糊的綠葉中看出點什麼。他記得是那個地方動了一下,就是那個地方,可他眼前一片模糊……「志全,俺啥也不圖,就圖個人,只要人好。」這話是她說的,在他穿上軍裝的那一天,她站在樹下,親口對他說的。那天她穿的是一件杏紅色的棉衣,圍著一條花格格方巾,她說她圖的是人,她說只要人好……他平靜地笑笑,又第二次拿起信來看,信紙上也是一九_九_藏_書片模糊……
……他想起來了,不錯,是那一片。三天前,就是從那一片綠色中射出來的冷槍。冷槍擊中了那頭牛,那牛躺在地上,瞪著一雙大眼。李志全把槍伸出去,死死地盯著那一片綠色。
「你他媽的李志全,當了三年兵還不懂操令?!」
「李志全,你想什麼呢?」
他想回家。但他說不出口,他還有六個小時的法定服役期呢。他得干夠才能提出申請。他沒文憑,他也沒想過提干。娘老了,家裡缺勞力……
想這鱉兒也不會有啥好事兒。聽那口氣,倒像是欠他!李志全搖搖水壺,裡邊水不多了。他也渴,他不想給他,可還是給了。
「報告班長。無異常現象。」「將軍」搶先回答。
他也沒什麼別的指望。
按規定,該盡的義務都盡了。仗打了,苦也吃了,雖說沒立什麼大功,可他畢竟從死人堆里爬出來過,這就夠了。
「李志全,李志全!……」「將軍」撲在他身上,拚命喊起來。
李志全張張嘴又合上了,他老是搶不到那小子前邊。他本想說有情況,他看見對面山上有一片樹葉晃了一下,只一下,可他吃不準,吃不準就不能瞎說。
差就差吧,他真不敢說他當總理。當總理可不是玩的!雖然他在鄉下念過中學,不至於連拿破崙都不知道,可他也不跟這小子辯。這小子說話一套一套的,還沒當將軍呢,上衣兜里就揣著三張姑娘的照片了,全是穿裙子的……
「注意監視。」班長說。
李志全可憐那牛。雖然那是一條水牛,跟家鄉的牛不大一樣……
一九八六年七月十五日十八時,三年服役期滿的李志全被「將軍」背下了陣地。他的血星星點點地灑在西南九_九_藏_書邊陲的國境線上……
「李志全,你好有福氣!家裡來信了?」「將軍」問。
現在,他敢斷定他那遠在河南的大李庄的鄉親們正在樹下歇涼呢。八成是一手搖著大蒲扇,一手端著拌蒜汁的撈麵,光脊樑盤大腿坐在大槐樹下,任憑千里小南風兒一陣一陣吹……牛也歇了,在樹下卧著,厚鼻頭喘著粗氣,不時還打個響鼻兒,安詳悠然地倒著白沫,尾巴自然是一下一下地掃著牛蠅……對門的二嫂還會坐在樹下奶孩子么?真白呀,二嫂的奶|子真白。他曾偷看過二嫂的奶|子。那也是個晌午頭,他坐在樹下吃飯,用碗兒擋住臉,就那麼一點點地順著碗沿兒往外瞅。二嫂坐在他旁邊奶孩子,他忍不住想看:二嫂的奶頭是黑的,像一堆白雪上的黑葡萄。那娃兒不好好吃,噙一口,把那「黑葡萄」吐出來,又噙……村莊的周圍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那才是真正的綠色,帶有泥土香味的綠色。園子里有桃樹、杏樹,那杏兒真酸哪。園子東頭是條小河,那才是真正的河。河水清凌凌的,誰都可以下去洗一洗。沒有死亡,也沒有恐怖……
他想哭。覺得窩囊,還是忍住了。從大李庄走出來的娃子都是能忍的。他今年二十一了,他確實想女人。想女人也不算賴,他不信那小子就不想。可他不願多說。這小子動不動就問:「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是啥?六歲的時候,他最喜歡夜裡等星星出齊的時候搬個小板凳去場里聽七奶奶講「瞎話兒」……十二歲的時候,他想進城吃一盤水煎包……十七歲的時候,他想鬧個城市戶口、商品糧,這樣,娶媳婦就不用花那麼多錢了……這些都是說不出口的,說出來那小子准笑話九-九-藏-書他:「李志全,你他媽這也叫願望?你那願望還沒針鼻兒大!全是他媽的小農意識。你知道洛杉磯在哪兒?你知道拿破崙是誰?馬六甲海峽多深多淺?!摩天大樓一共有幾層?!……你他媽沒見過天!我敢說:我想當總理!你敢說么?你他媽就狠狠心說一句,你要是敢說,你說成了。這叫氣質,你他媽氣質太差!」
「你再嚷一聲我揍你!」李志全惡狠狠地說。
「到。」——鱉兒!
「將軍」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沒有動靜,仍然沒有動靜。可那頭牛死了,死得可真慘!
「嗯……」
「李志全。」
在山上蹲著,雲頭顯得很低。此時,正值中午,太陽火辣辣地烤著,「貓耳洞」里又悶又熱。李志全身上粘糊糊地發癢,他忍了幾忍,還是沒敢撓,撓爛了更厲害。從陣地上望去,前方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那給人涼意的綠色是很饞人的。樹林中那棵高大的椰子樹他已觀察三天了,樹上有十二個熟透的大椰子,七個大些,五個小些,有一個好像被蟲蝕了,彷彿正一滴、一滴緩慢地往下滴水……可那是雷區,綠色的下邊隱藏著死亡。再往前的山下邊,是一條流淌的小溪,在太陽的照射下,那水顯得很清、很亮。渴的時候望一望心裏就會好受些。他知道在對面那連綿起伏的深綠中隱藏著暗堡呢。陣地右側的空地上就躺著一條死牛,那牛是三天前被對面的冷槍擊中的。現在它被一團蒼蠅包圍著,空氣中播散著難聞的血腥氣……
他想複員。
「這還差不多。——你水壺裡還有水嗎?給弄口水喝。」
他不能和「將軍」比。「將軍」是城裡人,幹部家庭,各方面條件都比他好。「將軍」想當將軍,他九*九*藏*書常教訓他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他不和他爭,他說不過他。雖然這會兒「將軍」和他都在戰壕的「貓耳洞」里蹲著,可他是城市兵,想當將軍;李志全想的是複員。
班長貓著腰走過來了。他聽得出是班長的腳步聲,他在陣地上耳朵特別靈。
他才十八歲。他還小呢。別跟他一樣?別跟他一樣吧——但是,那綠色……李志全還是一口咬定:「不讓!」
這城裡娃子享福享慣了,他不知道鄉下娶個女人有多難。鄉下人一生也就兩件大事:蓋房,娶女人。他光訂婚就花了七百元彩禮,還有三百是借的。家裡老娘一人領著兩個正上學的小兄弟,地里活都忙不過來,上哪兒去弄錢呢?剛剛實行責任制,他就當兵來了。聽說家鄉的人這會兒正一把一把地掙錢呢,聽說這會兒做生意的很多,二狗哥都坐上卧車了!還聽說春生那娃子光販貓就掙了幾千塊!可他還是個一月十二塊的熊兵。當然,國家有事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不敢說孬話。欠人家的賬也只能等到複員再還了。那時,他好好乾,也承包點掙錢的活兒。他不怕下力。要娶媳婦,還要把兩個兄弟養大,他的路還長呢。回去后得趕緊學一門手藝……但他還是不好意思跟「將軍」說,這小子舌頭帶刺兒。
「李志全,你讓看不讓看?我過去了啊!」「將軍」說著,貓著腰爬了過來。
這時,班長遞過一封信來:「李志全,你的信。」
他不吭。
從一九八三年七月十六到一九八六年七月十五,他整整為國服役了三年。
「李志全,你他媽的不夠意思,太不夠意思了!你懂不懂陣地上的規矩?把信件公開——」
陣地上傳出了爆豆般的還擊聲。班長跑https://read•99csw.com過來了,戰士們也都圍過來了。李志全勉強睜開眼睛笑了笑,一隻手抖抖地握著那封信:「俺娘來信說,人,人家退婚了。人家找了個做生意的主兒,有錢……」
「有情況嗎?」
李志全一愣,趕忙起身拉他,「注意——!」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一聲帶哨兒的槍聲!是,就是那片綠色,那「綠色」終於開口了!李志全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倒下了,殷紅的鮮血從後腦勺溢了出來……
李志全只好也隨聲應一聲。和「將軍」挨著,他老覺得窩囊。
他趕忙接過來。他有信了,終於有信了,在前線的人盼望的就是家信。他接過來的時候兩手有點發抖。是娘來的信呢?還是「她」來的信呢?許是她來的。半月前娘來過信了,說端午節讓弟弟給她家送了禮……他閉上眼睛,在懷裡捂了一會兒,手輕輕地摩挲著,小心翼翼地拆開。他真希望信封里能掉下一張照片來,她說過要給寄照片的……
「你當我稀罕?!什麼主貴東西……」「將軍」脖兒一擰,猛地站了起來。
……也許是看錯了。怎麼會看錯呢?他明明記得是那個地方,一片很濃很濃的綠,那綠里斜出一個枝條,有時它會晃。
「是!」「將軍」立即回答道。
再過六個小時李志全就可以申請複員了。
人跟人是不一樣的。他知道人跟人沒法比。同是在戰壕里蹲著,那小子就可以挑著來。他是城裡人,幹部家庭,有女人讓他挑;可你呢,鄉下人,生來就是讓女人挑的。人家是跨一步都到了,你得走一千一萬步,還不一定摸著門呢。這就是人的差別。就是鄉下人也不一樣,娘說:全哪,你是老大,抬頭大的,兩個兄弟還小……這就意味著你要掙下三房媳婦。
「想女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