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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咋不去廣州燒燒?……」
「賣湯圓賣湯圓小二哥湯圓圓又圓大家都來買湯圓……」
一個瞬間的念頭就這樣改變了她的一生……
「……」晚玉手掩著臉嗚嗚地哭起來。
晚玉只在村長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中午便有人把信兒捎給了村長的未婚妻二妞。這二妞聽說信兒便風風火火地跑來鬧了一場,弄得李寶成裡外不是人!晚玉又哭著跑了……
中午,月琴給晚玉送了一頓飯。村裡人便很快知道了。於是,晚玉為去一趟廣州,讓那生意人騙了,還懷了孕……消息在村裡沸沸揚揚地傳開了。
晚玉又走了。
「趕明兒,你過去香港哩……」
她不再問了,一直低著頭走路:那小夥子「嘟嘟嘟」地開著摩托跟她一起走。她走快,他開快一些,她走慢,他就開得慢一些,弄得她快也不是慢也不是,只好又站住了。
「晚玉,你是跟人家跑了?」月琴還是有點不相信。
「好,到村裡我給你細說。」那小伙熱情地說。
「那,那你可咋辦呢?!」月琴急了。
這一下倒把那後生嚇住了,遲疑疑的。片刻,他慌慌地站起來走出去了。接著村裡又傳出閑話,說晚玉這女子賤得不成樣子了……
「不多不多,玩一趟也就百把塊錢。當然,那要看誰去了。我們去,一分錢都不花,還得賺他個三百二百的!不是吹,一趟生意就夠了。那裡有的是洋貨!哎呀,廣州都沒去過,我妹還跟我去了兩三趟哪!玩得可痛快了。也就是來回給我帶了帶衣服,一趟分給她五十!人也玩了,錢也掙了,廣州那個美呀,就別提了……」
「不,不……你要說,去西頭、果園裡給俺……」不知怎的,她這樣說。
後來,聽人說,是村長李寶成把她送到了縣城裡,讓她暫時在滿鳳大姐的飯鋪里安身,好繼續做她爹娘的工作。再后,聽說她呆了一段又走了。她再也沒有回來。
屋裡似乎有了些動靜,卻很久沒人應。她只好再高些聲:「娘……」
「你去哪兒了?」
這一下子惱壞了晚玉的爹!他一氣之下,跑去點了把火,把那草庵燒了。晚玉披頭散髮地從庵里跑出來,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冷著臉跪下磕了一個頭,說:「爹,我任死也不read.99csw.com回來了。」
細細想來,這晚玉是很少到貨攤前去湊乎的。也就那麼一兩次吧,她只遠遠地站在邊上瞅,嘴兒抿著,一副羞答答的樣子,有姑娘拉她她都不過去。沒有見她買過什麼,也沒有人見她和生意人說話。有一次,一個小夥子跟著她屁股喊:「喂,買吧,買吧,這衣服你穿上頂漂亮。你來試試呀……」人家連聲吆喝,可她連頭都不敢回。平日里,她也是挺穩重的,從來不多說話,像貓一樣走路,悄沒聲地就從人前走過去了,叫人來不及細看。再說,也沒人敢和這女人開玩笑。她是說不得笑話的,一說就臉紅。要說文氣,這姑娘也是最文氣的。她不湊群兒,在地里幹活的時候,也不和別的姑娘打打鬧鬧,倒常是一個人愣愣的。都曉得這姑娘是會尋個好婆家的。她長得好哇!臉兒清清氣氣的,長長的睫毛掩住那黑黑的眼仁兒,飽汪著一泓清亮亮的水兒,小鼻兒像是工筆兒畫出來的,曲溜溜地直。那小嘴呢,一綳兒便有兩個小酒窩兒,微微一笑,那羞紅先從酒窩裡浸出來,慢慢透一臉紅,像開了桃花似的。她中學上了兩年,責任田包下來的時候,也就不去了。常有些巧嘴的媒人去她家坐,卻又一個個撅著油嘴兒走出來。她怕羞,她不讓人提。就這樣一個女子,竟跟著人去了。怎麼會呢?
涼涼的月光斜撒在破草庵里,輝映著晚玉那蒼白的臉,那臉上的淚水像蚯蚓一樣緩緩地蠕動……
這三個月,她像是在夢中度過的。
她夜夜夢見她去了廣州,可醒來卻還在家裡。她不知廣州離這兒究竟有多遠,心裏很想問一問,卻又張不開口。就那麼一天天想問,卻沒有問,在心裏憋著,那日子就過得更難受。她心裏對自己說,問一問吧,只管問一問,問問有多遠,問問去一趟花多少錢,將來有錢了,也好去一趟……可她還是沒有問。
晚玉哭得更痛了。怎麼說呢?她覺得沒臉兒再見人了。她是要飯回來的。平日打死她也做不出那樣的事情,可她竟然做出來了:扒車、要飯。走一站要一站,被人從貨車上趕下來,再扒……那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
種還是要種,收還是要收九_九_藏_書。季節趕著,莊稼終究是不能誤的。間或有人做一做發財的夢,只是跌進去的居多。終於覺出發大財是需要有關係,有門路,有靠山才行,也就安分些。但還是有些年輕人想出去闖一闖,跌跟頭也不死心。
「滾!」一聲炸耳的怒吼從屋裡傳出來,那是爹罵的。過後,再也沒有聲音了。
「……」
月琴又細細地盯著她微凸的肚子看,看了又去瞅地上嘔吐的東西,轉過臉兒問:「你……有了?」
她家裡開初還滿村找,後來也就默默地不吭了。有人問,就躲躲閃閃地說是到她姨家去了。她姨家離大李庄只有四里地,那裡自然是沒有的。村裡人也就緊跟著往下猜測,那麼,她許是跟人跑了……
月琴很驚訝地看著晚玉。看她身上穿的連衣裙,看她那燙成雞窩一樣的頭髮,看她穿的高跟鞋、肉絲|襪……僅僅幾個月的工夫,晚玉就像變了一個人。
這當兒,一撥一撥的生意人來了。全是一二十歲的城裡小伙兒,他們騎著屁股后冒煙的摩托,穿的褲子精瘦兒,把屁股兜得像涼粉坨子一樣難受。這些生意人叼著長長的外國煙,戴著墨鏡,手裡還提著一架四喇叭錄音機。車后呢,帶的是花花綠綠的衣服、鞋襪。全是女人穿,女人用的。他們在村口一拉溜紮下摩托車,擰開那四喇叭錄音機,撲楞楞便有了一個女人浪浪的唱:
「好,我不問。」月琴的目光漸漸暗下來,又去看她的肚子,終還是忍不住又問:「你咋跑回來了?」
晚玉自覺沒臉見人,在草庵里整整躲了一天,誰叫她也不出來。夜裡才又跑到村長家去哭,求村長給爹娘講個情,好讓她回去。
第二天早上,月琴跑來看她了。是晚玉娘偷偷給她捎的信兒,她怕爹,不敢來,讓月琴來看看她那可憐的女兒。
不料,七月的一天夜裡,晚玉回來了。
漸漸,那經了一冬風雪剝蝕的農家小院里有些生氣了。漢子們也不再那麼縮手縮腳,大敞著懷走出來,眼望著通往縣城的大路,謀划著這一年的打算,心裏猛然就生出些滋滋味味的小想頭。野些的,抖也甩也一長腔:「鳥!」這臟髒的一個字,縱用十萬字的厚書也是解不透的。
村長李寶成read.99csw.com大著膽子把她接到家裡來,又跑去做她爹的工作。可她爹任死也不吐口,最後只答應把她那一份責任田給她,是好是壞任她趟……
她是後半夜摸回家的,家裡人早已睡了。她在門口站了半晌,才怯怯地喊:「娘,娘,娘啊……」
生意人來了。那帶來的花花綠綠是很招人的,更招人的是那一張張「神嘴」吹出來的廣州城,那裡彷彿是仙界一般。她長這麼大隻到縣城裡去過,她很想聽一點新鮮的東酉,卻又生性怕羞,不像別的姑娘那樣硬往人家跟前湊。可心呢?
「你去深圳浪啊!」
「那,去一趟,得花多少路費?」她一直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問。
「……」晚玉只是哭。
「怎麼,想去廣州玩嗎?」那小夥子問。
「就想去廣州看看么?」
「嗯。」
「他……把你甩了?」
這天夜裡,晚玉只好又住進了草庵,半夜的時候,鄰村的一個青皮後生找便宜來了。他趁黑摸進庵去,急煎煎地上前摸晚玉臉兒,可晚玉卻冷不丁地抱住那後生,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娶了俺吧,你娶了俺吧……」哭著就跪下來了。
時間長了,女人的嘴巴上也拴上了一些新鮮的刺人的話:
「我……就想去廣州看看。」
「琴姐,別問了,求求你,別再問了……」
在一九八五年四月的一天早晨,人們突然發現:村裡最漂亮、最溫柔、又最老實的晚玉不見了。
……三個月像夢一樣過去了。就在那天晚上,小夥子用摩托把她帶出了大李庄村。那生意人原說是讓她做個幫手,帶她去廣州玩一趟,路上幫他帶東西。不要她的路費,也不給分紅,只帶她玩幾天再把她送回來。還說他妹妹也陪她去。可出了門就身不由己了……
這一撥去了,那一撥又來了。招惹不少的女人、漢子圍著看,每日里都熱熱鬧鬧,像過節一樣。似乎不曾見洋小伙們賣了什麼,也不曾見有人買了什麼,卻還是一趟一趟的來,想必有些收益。久了,連那些耳聾的老人,耳朵里也硬是塞進了女人那浪浪的唱。那四方小匣子里的「女人」死死地浪跟著人唱,有兩句詞兒直攆到庄稼人院里竄,一個勁兒竄!在村東走,疑是村西傳來的;在村西https://read.99csw.com走,又覺是村東頭響。唱得人心裏火辣辣的。連那榆木疙瘩一樣的腦袋也「嘣嚓嚓、嘣嚓嚓」地給你敲上「記住你的情,記住你的愛……」
「俺只是問問……」她吞吞吐吐地說。
有一天早晨,她去地里割草來著。剛好那騎摩托車的生意人又來了。他們開著摩托追著她屁股喊:「喂,不買點什麼嗎?這麼漂亮的姑娘,打扮出來會看傻全村人的眼!」她臉又紅了,默默地讓到一邊。想等他們過去之後再走。可有一個小伙偏偏到她跟前停下了,「嘟嘟嘟」地鳴喇叭,卻又不走。她的臉更紅,只好背著草籃子先走。那生意人壞,「嗚」地從她身後繞過,開到她眼前又停住了,嬉皮笑臉地說:「不買看看也行啊,新鮮新鮮么。」就這麼接二連三地纏著她……
猛然有人記起,好像見一個年輕的生意人從果園裡鑽出來了。他去那兒幹什麼呢?噢,噢,便有些緣由了。晚玉家包了果樹園子,莫非……立馬把月琴叫來,她和晚玉要好。問了月琴,她搖搖頭,說不知道,晚玉也沒給她說。問平日里晚玉都給她說了些什麼?月琴想了想說:「她常說心裏煩。」煩什麼呢?就又不知道了。終還是個謎……
燈點著了,又吹了;又點著了,又吹了。娘拗不過爹,就再也沒動靜了。
村裡人好生奇怪,那麼多大姑娘小媳婦,一個個嘰嘰喳喳整日里圍著生意人的貨攤轉,摸摸這東西新鮮,看看那眼熱,嬉皮笑臉地跟人家講價錢。怎的就晚玉獨獨跟人家跑了呢,這晚玉也才十六歲呀!
只是沒有人知道晚玉的消息。往下呢,自然不敢多想……
連她自己都記不得她是怎樣停下來,又怎樣低著頭問人家的,可她終於問了:「廣州,離這兒遠嗎?」
她一步步地挪過小橋,上了大路。拐過彎去,她回頭再一次看了看村莊,淚刷刷地流下來了。她在這村莊里已度過了十六個春秋,她也僅是想去廣州看一看,也就是一刻的念頭……回來的時候,她想:任家裡人打一頓,罵一頓,也就罷了。她為爹娘丟人了,不虧她!可她願重新回到那漫長、單調的生活中去,嫁一個老實的庄稼人,給他做飯,給他生娃……然而這一切都不可能了。為了那不能抑制https://read.99csw.com的引誘,她已付出了代價,可這代價太大了!她心裏有說不出的苦處,原想爹娘會可憐她,可她想錯了。奶奶說過,甜和苦是連著的。她已經沒有家了。成了一個沒有家的女人。她的美好的青春已經消失了,她已不再是姑娘,走吧,走吧……
慢慢,生意人來得稀了。來來去去也就一月光景,爾後便不再來了。
很久很久了,她心裏一直很煩,總渴望得到一點什麼。一日一日的勞作像喝涼水一樣寡味。太陽升起來了,又慢慢地落下去;莊稼種上了,又急忙忙地去收。似乎天天如此,終也沒有個了。她盼望日子有個換一換的時候,她想得很多很多,卻又不敢給人說,怕人笑話。在田裡,她常常發愣,別人見了,也只會說:「晚玉,想女婿了吧?」弄得她臉上好一陣發燒。連笑話都沒有改樣兒的,於是一日日的心煩。像滿鳳大姐那樣,她沒有膽量;像二狗那樣,她又舍不下臉來;像金魁哥那樣吧,她沒有文憑、也沒有本領……可她那封閉的心靈里總有一股不安分的念頭。她一個弱女子,只能想,海天海地地瞎想……
晚玉太累了,她倚著院門坐下來,又哭著哀求說:「娘,我喝口水。娘啊,我喝口水……」
「廣州?」那小伙說:「也就一個晚上的路程,坐卧鋪睡一夜就到了。怎麼,你連廣州都沒去過?廣州,哎呀呀連廣州都沒去過?這一輩子也太不值了!簡直就是白活!……」說著說著,小夥子眉飛色舞地吹起廣州來了……
打罷春,綠從解凍的田野里漫過來了。它悄悄地綠上枝頭,一豆兒一豆地咬出細小芽兒,給河邊的老柳添些明亮。漸漸也就過了小橋,一抹一抹地點綴著房前屋后。沿著村街去,給泡桐添些青氣,給刺兒槐搖些嘟嚕,給楊樹晃出幾許穗穗兒。斜風裡又裹來一場牛毛細雨,於是,杏花開了,桃花開了,梨花也開了,忽悠悠一樹紅,忽悠悠一樹白,很快,那綠意就襲遍了全村。
晚玉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一步步地挪出了院子。夜很靜,樹影兒晃著深深淺淺的黑。她本打算去叫一叫月琴家的門,卻又引起一村狗咬。無奈,她只好先到地里扒些小紅薯吃,她餓呀!然後,她無力地躺倒在果園的草庵里,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