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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瞎話兒」(十二)

奶奶的「瞎話兒」(十二)

事實證明,黃土地是可以種「洋煙的」……
這一罵,倒把李兆祥罵愣了……
剛過罷年,春寒未盡,天依舊很冷,人們漸漸地走散了。只有幾個娃兒還冷雀兒似的傻站著,瞧「洋人」那凍紅了的高鼻子。一時牛車前顯得十分冷落,那蕩漾在村莊上空的鑼聲也越加地空漠、單調、寂寥。
「是的。是的。」約翰牛先生連連點頭。
「對。立即停下來!」
「今年種煙的特別多。有好多庄稼人連糧食都不種了,全栽了煙。總經理要發大財了!」
大熱天,李兆祥竟不由的打了個冷戰!這,這,太「黑」了。要毀多少人家呀?!他知道約翰牛要壓價了。到那時候,成千上萬戶庄稼人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洋煙」將一錢不值……李兆祥不敢再往下想。他抬頭望了望約翰牛;約翰牛正看著他,目光很冷峻。他不敢吭了,只好點點頭。
……
這工夫,約翰牛煙師眼巴巴地望著這個破衣爛袍的中國人,他像是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迫不及待地從車上滾下來。幾步衝到李兆祥跟前,手抖抖地舉著裝有煙種的牛皮紙袋,嘰里咕嚕地講了一番。「通司」跟著說:「約翰牛先生問你家有幾畝地?」
緊接著,英美煙草公司設在許昌的總行開始收煙了。約翰牛本打算停收壓價,這會兒反而提價收購煙葉。消息一傳出,煙農們呼啦啦都把煙拉到許昌去賣了……於是,李兆祥在「南洋兄弟公司」代理人張先生的授意下,馬上也掛出了新的煙價……
在民怨沸騰的情況下,由大李庄村的賣煙人挑頭,四方的鄉紳出面,把李兆祥的二叔金壽請了出來。鄉紳們請金壽出來替鄉親們說些好話,勸兆祥儘快把煙收下。金壽推辭不過,也就來了。他拄著拐杖進了侄兒的家門,可李兆祥卻躲出去了。他等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時才見上侄兒的面。金壽見侄兒回來了,顫巍巍地站起來說:「兆祥,恁叔看你來了。」
當天夜裡,李兆祥正悶悶不樂地在家裡坐著,突然有一位神秘的上海客商跨進了他的家門。那人穿一身淺灰色的大褂,頭戴涼帽,手裡款款地提著一隻大皮箱,作派十分大方。他進得門來,微微躬身,雙手一抱拳,「李老闆,久仰,久仰。」
「客,花倆吧?」
繼而,設在許昌的總行也停止收煙了。
「是的,是的。」
李兆祥聽信兒便躲起來了。不管約翰牛如何暴跳如雷地罵,他只是不敢照面……
「明天一早,行,我就干;不行,你還把錢帶回去,一分不少。」
「洋煙」給縣城帶來了繁榮,也帶來了一片混亂。縣城裡大戶人家的小姐經不住這花花綠綠的誘惑,常有跟人私奔的醜事;種煙的漢子辛苦一年,掙得煙錢來,也有一夜之間在賭館里輸光的,於是護城河裡又常有尋短見的屍體漂起來,引了許多人嘆氣。一些前清的遺老遺少,看世風日下,也曾痛哭流涕地聯名給縣裡上過狀子:要求取締煙行,以正民風。也有人大罵李兆祥是千古罪人……然而,由於有「洋人」撐腰,官司到底沒有打贏。
張先生又一抱拳,說:「本公司想委託李老闆在貴縣收購煙葉,不知您肯不肯幫忙?」
李兆祥翻開眼看著他,絕望地說:「我已走投無路了。」
一場可怕的「商戰」開始了。一連三天,煙行與煙行之間展開了殊死的搏鬥!約翰牛像瘋子一樣在煙行里走來走去,大罵李兆祥。他揮舞不停的手臂恨不得把李兆祥劈成兩半!他一次又一次地抬高價格,那迅速變化的價格表像一把把鋼刀架在李兆祥的身上,似要把他壓成麵粉。
「真的?!」
李兆祥的墳上也長出了青青的草芽兒……
女人嚇壞了,卻怎麼也不敢「呸」他。他是老爺呀!
李兆祥怔怔地望著來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事到如今,他已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小牛」不死,他就得死。他不想死。於是,他結結巴巴地問:「能行嗎?」那人冷冷地說:「先交一半訂錢,另一半驗『貨』付錢。怎麼樣?」
儘管這位「通司」喊得口乾舌焦,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去領。鄉下人是本分的,他們一代一代地靠種莊稼過日子,沒人聽說過種煙能發財。再說,鄉下人也聽過「八國聯軍打北京」的傳聞,於是對「洋人」便有一種莫名的恐怖。錢是好東西,他們也都想發財,可「洋人」會跑到鄉下來給中國人送錢么?
英美煙草公司煙行:
「李,你願意和我合作下去么?咱們一直合作得很好,我相信你會願意的。」說著,約翰牛的目光漸漸地嚴厲起來。他在屋裡來回踱了幾步,突然停下來,盯著李兆祥:「不然的話,我們就無法九九藏書合作了。你懂嗎?!」
李兆祥聽了,沉吟半晌,嘆口氣說:「可惜你晚了一步。我倒很想幫忙,可這裡是英美煙草公司的分行,兄弟無能為力呀。」
那人說:「敝人姓張,是從上海來的。敝人受本公司總經理的委託,專程拜望李老闆。」
看得見的利益,庄稼人是不會放過的。多少人後悔呀!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種那種「洋煙」能發財。當初,「大鼻子小牛」坐著大軲轆車在下鄉發煙種的時候,白送都沒人要。可是,僅僅才幾年的光景,那扔在地上都沒人撿的煙種竟漲到了十塊錢一兩!種「洋煙」的人越來越多了,「洋煙」成了人們發家的希望。既然李兆祥這個不成器的「二混混」都能富起來,他們為什麼不能呢?種!一時間,在廣袤的豫中平原上,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綠油油的煙苗……
「對,種煙。」「通司」說。
「瞅見了么?這是煙種,上等的美國煙種!種了長成煙葉能賣大價錢。看好了嘍,這一位就是英美煙草公司的約翰牛技|師,他專程到中國給咱老百姓造福來了。哪位想種煙,本公司的約翰牛技|師可以無償地教你們,包種、包炕、包收……哪位想發財的,來領煙種吧。上等的美國煙種!白送不要錢。哪位要?哪位要?來晚了可沒有了!種『黃金』嘍,種『黃金』嘍。」咣咣!……
「喂,種『黃金』嘍。都來種『黃金』嘍!……」咣咣!「想發財的都來吧,」咣咣!「種『黃金』不要錢,白送嘍。都來,都來吧……」
民國初年,在廣袤的豫中平原上,緩緩地行駛著一輛大軲轆牛車。
家敗之後,李家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了。蓋兒爺死時說下的話,在他嫡親長孫李兆祥身上一一應驗了。沒人想到英雄一世的蓋兒爺到了孫輩這一代會落到如此凄慘的地步。李兆祥不成器,自然也不肯死做,只每日里混在賭場里打牌。他很想贏,可輸的時候居多。賭牌也是要氣概的,可他缺的就是氣概。手小,手小的人怎麼能賭呢?於是,又常叫人逼上門討債,日子就過得更加艱難。可他還是賭,總想碰一碰運氣,企盼著上蒼讓他贏一份家業。這天,他的手氣仍然不好,打到天半晌時錢已輸干,肚子也餓了,咕咕直叫。可他知道家裡已經揭不開鍋了……於是又重新坐下,看人家贏。看得眼紅了,心一橫,又把穿在身上的大袍子押上了,想最後一次再碰碰運氣。他閉上眼睛,手抖抖地把一張張牌揭起來,心驚肉跳地睜開一條細縫縫去瞅那牌,心說,老天保佑吧!可就在這時,從外邊風風火火地跑進來一個女人。這女人進來二話不說,上去一把奪過他手裡的牌,「嘩啦」一聲,把賭桌上押的錢、牌全給掀到地上了!賭徒們抬頭一看,正是兆祥的女人。這女人氣得兩眼烏青,眉兒倒堅,牙咬得碎響!只見她一言不發。「呸!呸!!呸!!!」衝著李兆祥一連吐了三口唾沫……
李兆祥煙行:
大軲轆牛車繼續行進在鄉村的土路上,車轍的印痕漫長而悠遠。過了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那單調的鑼聲幾乎響遍了豫中平原的角角落落……
二級煙一塊;
張先生微微一笑說:「聽說英美煙草公司只給你一分利,太低太低!若是肯幫忙的話,敝公司至少給你三分利。」
兆祥縮著脖兒看了看女人,自覺已無臉面見人,一時萬念俱灰。家裡早就揭不開鍋了,孩子們一天都沒吃飯,告借無門,他的親叔都不借糧給他,還能去找誰呢?他本想贏些錢度日,可輸了又輸,在女人面前實在是張不開嘴。於是,他默默地站起來,像鱉一樣地走出門去,臉上的唾沫星子都沒擦。男人呀!男人!一個男人到了這種地步,還能算男人么?他長嘆一聲,忍下了這口窩囊氣。
張先生很平靜地說:「李老闆,拿出三百大洋就能把『小牛』的人頭買下來。放心,這位先生活兒做得很凈。」
張先生隱隱地笑了笑,說:「那好,什麼時候給我回話?」
從此,中國將進入吸「洋煙」的時代……
那真是難熬的日日夜夜呀!
隨著煙行的興起,縣城也繁華起來了。在設有煙行的縣城東大街,飯鋪、店鋪、旅館、賭館、妓院一時爭相開張,一街兩行全成了生意的鋪子。每到收煙的季節,各種叫賣聲隨著那油煎包子「嗞啦啦」的油香在縣城的上空飄蕩,從早到晚,熱鬧非凡。連上海那些大地方的妓|女也跑到這小縣城裡掙煙錢來了。她們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抹香粉、搽頭油,一個個穿著紅綠緞子繡鞋,甩著一色的水袖兒,裊裊婷婷地走出來拉客,媚眼瞟亂了多少鄉下煙客read.99csw•com的心!每當窯姐兒們站在門前與煙客嘻嘻哈哈地打情罵俏時,那推煙包的獨輪車便「吱扭扭」地歪倒在她們腳前了。也有些見過世面的煙客跟窯姐「揩嘴油」,引了一街兩行的行人發笑。
「豬玀!」他忿忿地高聲罵道,他咬牙切齒地揮著舞著雙拳怒視著這片漫無邊際的黃土地。冷風一陣一陣吹來,枯草簌簌地抖,無邊的黃土地,無邊的沉默……他身子晃了晃,重重地跌坐在牛車裡。
「還教我種煙?」
李兆祥的心思還在賭場上,沒聽清讓他要什麼,只喃喃地說:「我沒錢。」
張先生「嘿嘿」一笑,說:「不,你還有一條路。」
「停收?!」
……
「利錢三分?」
李兆祥緩緩地抬起頭,看了那人一眼,不禁毛骨悚然。那人雖用禮帽遮住了半個臉,卻仍然透著騰騰的殺氣!
出了賭場,他在前邊走著,女人在後邊跟著罵,罵得一村人都出來看熱鬧。他縮著身子走,只是不吭。為了躲女人的惡罵,他不敢回家,折身子往村外走去……就在這當兒,那輛大軲轆牛車進村了。趕車的「通司」又敲響了大鑼。鑼面已敲破了,鑼聲已不那麼響亮,吆喝聲也沙啞不堪,十分凄涼:
李兆祥煙行:
「約翰牛先生說,他願意住下來教你種煙。不要你一分錢,還先預付給你十塊銀元的煙錢,不會讓你虧本的。你肯嗎?」
站在車幫上的約翰牛煙師聳了聳肩,沮喪地閉上了眼睛,那袋煙種無聲地掉在車上了。七天了,他們已經出來了七天了,可「上等的美國煙種」一袋也沒有送出去。在中國這塊最適宜種煙的黃土地上,竟然沒人肯種煙,白送都沒人種!他很失望。他帶著發財的夢想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本心想干一番大事業,想成為世界上最有名的「煙葉大王」!可是,他的夢想將要破滅了。他貪婪地望著大塊大塊的黃土地——最適宜種煙的黃土地,嘴裏喃喃道:「他們不願發財么?不,不會的。這真是一塊神秘的土地!……」
「再拿三百大洋,就能買一條路。」張先生扭頭望望身後,說:「李老闆認識這位先生么?」
一級煙一塊二;
「利錢三分。」
約翰牛的臉都氣白了,他瞪大眼珠,咬牙切齒地說:「好,很好。走著瞧吧,我要讓你傾家蕩產!我要叫……」說完,他忿忿地騎著「電驢子」走了。
「花倆兒?俺還想掙倆哩。」
於是,約翰牛得救了。
「七畝薄地。」李兆祥說。
二級煙一塊五;
煙行門前依舊掛著「停收」的牌子!
與此同時,當四方的煙農又重新蜂擁到李兆祥的煙行門前的時候,他突然也掛出了「停收」的牌子……
這一切都是李兆祥帶來的。
「通司」立即介面說:「不要錢,不要錢,白送給你。要吧,這可是上等的美國煙種……」
李兆祥後悔了。他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種地步!他伸直脖子硬撐了四天,再也撐不下去了。這時,煙行的賬房先生慌慌地跑來說:「掌柜的,錢已經支空了!你看還收不收?……」
一級煙一塊七;
看了牌子,「哄」地一下,賣煙人炸窩了。老天哪!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煙才幾分錢一斤,連本錢都顧不住啊?!這簡直像白扔一樣,……只聽「撲通」一聲,一位賣煙人氣火攻心,當場暈倒了;緊接著,又有人把自己的煙葉點火燒著了。那熊熊的火勢一下子把千萬人的嫉恨、憤懣全點起來了,一時哭聲震天!越來越多的人把自己的煙扔進火里,金黃的煙葉在蓬天大火里化成千萬隻黑鳥飛上了天空,整個縣城上空黑鴉鴉,灰濛濛的。這時,憤怒已極的賣煙人像潮水一般擁進煙行,見人就打,見東西就砸,一個個像瘋了一般!
張先生見話說得入港,放下茶碗:「李老闆,英美煙草公司對你不錯我是知道的。本公司也決不虧待你。買賣不成仁義在么。有什麼不方便之處儘管講,一切都好商量。」說著,他「啪」一下子打開皮箱,亮出了銀光閃閃的一箱銀元!
次日午時,「大鼻中小牛」被人敲了!消息是從推獨輪車的賣煙人那裡傳出來的。他被人用槍打死了,身上一連中了三顆子彈!當時他正在煙行里站著,手裡拄著文明棍,很威風。「砰」的一聲,他便倒下了,他撲倒之後又中了兩槍。血從胸口上冒了出來,灑在金黃的煙葉上。夢想成為煙葉大王的約翰牛先生就這樣躺在了中國的大地上,瞪著雙眼……
趕車的是一位普通的中國人,在車上坐著的卻是一位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那趕車人竟然還是他的「通司」(翻譯)。
李兆祥受寵若驚,感恩地說:「沒有總經理,就沒有我九_九_藏_書李兆祥!當初……」
李兆祥愣了,忙問:「這位是……?」
「種『黃金』嘍!種『黃金』嘍!」咣咣咣……
「給我十塊銀元?」李兆祥眼亮了。
「保你發大財!」
這時,約翰牛煙師那野牛一般的眼睛在李兆祥腦海里出現了,那雙藍眼睛惡狠狠的,十分刺人。李兆祥心裏涼了一下,終也舍不了這箱銀元。他沉默了片刻,說:「張先生,錢你先放在這兒,容我再考慮考慮行嗎?」
「俺叔?俺叔比我還仔細。」
第五天,煙行終於掛出了收煙的牌子。然而,那牌子上標出的煙價卻是:
李兆祥接下煙種和銀元的時候,約翰牛默默地在胸口上畫了一個「十」字,抬頭望著夜幕降臨的天空,說:「主啊!」
這天下午,當那輛疲憊不堪的牛車駛進大李庄村的時候,中華民國第一位試種「洋煙」的人還在牌桌上賭牌呢。他就是昔日曾經掛過「千頃牌」的李家嫡親長孫子李兆祥。
一個背煙來賣的鄉下女人三天沒吃上一口飯,討要無門,跳河自盡了!河裡漂浮著金黃色的煙葉……
金壽勸道:「兆祥,眾怒難犯哪!聽我一句話,還是快些收煙吧……」
這年夏天,英美煙草公司的副總經理約翰牛突然騎著「電驢子」來到了縣城的分行。這位「洋人」再也不是當年可憐巴巴的坐著大軲轆牛車下鄉發煙種的樣子了。他西裝革履,趾高氣揚。踏進煙行的時候,目光傲慢地掃視著他屬下的中國人,腳下的皮鞋發出「咔咔」的聲響。
這天晚上,張先生帶著一個人到他家裡來了。他一進門就說:「李老闆怕是撐不住了吧?」
「哪裡說得上闊氣,不過是混飯吃罷了。」李兆祥應酬了一番,接著問,「不知張先生來小縣有何貴幹哪?」
約翰牛突然打斷他的話,說:「好。我問你,今年種煙的有多少?」
第四天頭上,一位領著小孫女出來賣煙的老人餓昏了頭,竟然給小孫女熬了一鍋煙葉湯渴。於是,老人和孫女雙雙躺倒在大街上……
賭徒們全都木獃獃地愣住了,誰也不敢吭聲。
「噢,張先生。請坐,請坐。」李兆祥說著,立時吩咐丫環倒茶。張先生款款地坐下來,四下打量了一番,笑著說:「李老闆好闊氣呀!」
鄉下人依舊種煙;
李兆祥抱住頭嗚嗚地哭起來了。
成千上萬的賣煙人露宿在縣城的大街小巷。牛車、驢車、獨輪車堵塞了每一條街道。到處是「洋煙」,頭枕的、腳踩的、屁股墊的……全是煙、煙、煙!一條條黃色的河流在縣城大街上涌動著,整個縣城成了一片黃色的世界。連空氣里都瀰漫著濃重嗆人的烤煙味。
二級煙一塊七;
第二天,見錢眼開的李兆祥終於和「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簽訂了收煙的合同,立馬又開磅收煙了。
次日,李兆祥擅自收煙的消息傳到了許昌,約翰牛氣急敗壞地騎著「電驢子」趕來了。一踏進煙行,他便揮舞著雙拳高聲罵道:「混蛋!趕快給我停下來,停下來!李呢?李!你給我滾出來!……」
一天,兩天,三天,賣煙人再也耐不下去了。飢餓加上焦渴,使他們像亂蜂一般在縣城裡擁來擁去。一個個呼天搶地去擂煙行的門!可裡邊沒人應,人全都躲出去了,門上掛著一把大鎖……
當初,試種「洋煙」時,有多少人笑他呀!人們在地里圍著他看:「看哪,李兆祥種『黃金』哩!」那嘲笑和蔑視的目光刺得他整整一春一夏都抬不起頭來。連已分家多年,早已不再管他的二叔也拄了拐棍出來堵著門罵他:「敗家子啊,敗家子啊!你真是丟盡了李家的人!……」可到了這會兒,大李庄村人又多少人來求他李兆祥啊!一到收煙的季節,煙行門前車水馬龍,賣煙的長隊整整塞滿了一條東大街。每到這工夫,李老闆便端坐在當院的一把羅圈椅上,喝五吆六地招呼人過磅驗煙。這時的李兆祥,大敞懷穿一身白綢衫,身上掛著明鋥鋥的金錶鏈子,身後還有丫環打著涼扇,叫鄉鄰們眼熱得不敢看他。到了晚上,他回「李家巷」吃過晚飯,就又坐上包車出門了。說是去煙行看賬,實是賭牌、玩女人去了。
(事隔多年,一代一代的後人對先人的這段不光彩的歷史一直諱莫如深,沒人再提起他,只有家譜上寫著。)
見圍的人多些了,那大鬍子外國人便站起來。他個高,身量也寬,很勉強地立在車幫上,手裡高揚著一隻牛皮紙袋,嘰里咕嚕說一串話,這趕車的「通司」便跟著翻:
……
一級煙二塊;
第二年春上,就是這個從美國來的、穿西服的約翰牛先生,竟然住在了中國貧苦農民李兆祥的家裡,他從浸種開始,到育苗read.99csw.com,移栽……一直到煙葉長成,又從打葉、烤煙一系列的工序人手,一步一步地手把手地教中國農民李兆祥種煙、烤煙……在炎炎的夏日里,這位美國人也和李兆祥一樣在煙地里光著脊樑打葉,不時還「哈嘍、哈嘍」的……招引許多人來看。
「種『黃金』嘍,誰種『黃金』嘍?想發財的都來吧!」咣咣……
一級煙:兩毛
李兆祥搖搖頭,眼裡的淚撲嗒、撲嗒往下掉,「張先生,救救我吧?!」
英美煙草公司煙行:
半月之後,一掛爆竹「噼噼叭叭」響過,煙行又開張了。新開張的煙行設在縣城西大街,老闆是「南洋兄弟公司」的張先生,一個很和氣的中年人。
「……」
這是個晴朗的上午,天藍藍的,煙行老闆李兆祥剛剛在羅圈椅上坐定,牙還沒剔完呢,人便擁進來了。他喝問道:「幹什麼?幹什麼?!」還沒等他把話說完,人流已擁到跟前了。一時人頭攢動,亂拳齊發,不知有多少雙手在打他、撕他、擰他……人們怒罵著用牙咬,用腳踢、用棍夯,把多日來淤積在心的失望、飢餓、仇恨全部發泄到他的身上。李兆祥開始還「噢噢」直叫,以後也就不吭了。他身上的白綢衫被人一條一條地撕碎了,綢褲也被人一條條地撕碎了,連身上的「陽物」也被人們捏碎了!當他赤條條倒在地上的時候,成千上萬的人又從他身上踩過,放火燒了煙行……
第二天,煙行「停收」的牌子掛出來了。
分家之後,叔侄間已多年不說話了。金壽恨侄兒不成器,兆祥也恨二叔在敗家之後不管他,冤結得很深。這次見面,今非昔比,兆祥的氣更盛了。金壽強忍著不快,說:「兆祥,鄉黨們推我求你來了。我老了,來一趟不容易。還是賞我個老臉,把煙收下吧。」
約翰牛隻是微微地點了點頭,連哼都沒哼一聲,昂首闊步地走進了賬房,李兆祥趕忙跟進來,立時吩咐人看座,上茶。約翰牛抬眼在屋裡掃視了片刻,生硬地擺擺手,「讓他們都出去!」
二級煙八毛;
……
那「通司」也惱了,說:「操,你不要算了,騙你是孫子!」
一說給三分利,李兆祥的心稍稍動了。可他心裏還是有些不踏實,約翰牛對他有救命之恩哪!他眼珠子轉了轉,說:「三分利當然好,幫忙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一級煙一塊;
李兆祥一聽是約翰牛先生到了,急忙躬身迎出來,連連賠笑說:「總經理到了。失迎,失迎。」
李兆祥癱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完了,沒路可走了。不,還有一條路,那就是死。他突然像瘋了似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瞪著紅眼把女人叫到跟前,喊道:「你呸我,你呸我!你呸呀!!」
李兆祥,中華民國第一個試種「洋煙」的人,得於「洋煙」又毀於「洋煙」,死得十分慘烈。當他被家人抬回去的時候,身上已無一處凈肉!
可憐的煙農們在田裡整整操勞了一春一夏,又日日夜夜地守在炕火前烤煙,本指望能賣個好價錢。可是,等煙葉全下來的時候,煙行突然卡住不收了。有些人家傾家蕩產地種了一季煙,把所有的土地、錢力都潑上了,實指望發大財的,可現在煙行不收了。他們又有什麼辦法呢?等吧,只有等。
英美煙草公司煙行:
縣城依舊繁華;
太陽西斜了,冷風從村東頭的田野里灌過來,帶著一股砭骨的寒氣。李兆祥揣懷袖手,就那麼悶頭往村外走。他腳上的爛鞋趿拉、趿拉地打著腳後跟……他什麼也沒想,只是走。他就是這樣走到牛車跟前去的。無意中,他看到了一雙眼睛,一雙絕望的眼睛。這雙眼睛沮喪地伏在牛車裡,已似燈干油盡,萬念俱灰,那死魚一樣的目光已寒到了極點。不知怎的,他站住了。
短短三年的時間,中華民國第一位試種「洋煙」的人,由輸光了的賭徒一躍而成為四方有名的闊佬。待他有了些本錢之後,在約翰牛煙師的慫恿下,他又是第一個離開了那片古老的土地,棄農經商,搬到縣城裡去住了。他成了赫赫有名的煙行老闆。每當鑲金牙、戴金錶的李老闆走在縣城大街上的時候,他不由地要摸一摸頭頂,彷彿要摸一摸這夢一般的好運氣。這時候,他又會不由地憶起女人朝他臉上吐唾沫的情景。他總以為是女人的三口惡唾沫救了他。如果不是女人惡狠狠地朝他臉上吐了三口唾沫,他會離開賭桌么?他會幸運地碰上牛煙師么?於是,他輕輕地摸一摸臉,輕輕地,深怕拂去了那「福氣」。
李兆祥卻不緊不慢地剔著牙,過好一會工夫之後,才說:「你回去吧,我收就是了。」
李兆祥望著滿滿一箱子銀元,眼都看呆了九九藏書。他抓起一把捏在手裡,讓銀元「叮兒噹啷」地從指縫裡漏下去;又抓,又漏……錢吸住了他的眼睛。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把手縮回來,抬起發綠的眼睛望著張先生:
二級煙一塊二;
賬房裡的人全都知趣地躲出去了。這時,約翰牛拍拍李兆祥的肩膀,用流利的中國話說:「李,你乾的不錯。願意和我長期合作嗎?」
那人沉默了片刻,說:「不必了。有張先生在,不會白拿你的錢。」說完,扭身去了。
天亮了,太陽緩緩升起,又慢慢地落下;月亮升起來了,掛一天星斗;夜涼了,雄雞又啼……
「種煙能發財么?」
英美煙草公司被迫關閉了。
風塵僕僕的約翰牛煙師已沒有氣力再站起來介紹他的煙種了。他對這片饞人的黃土地已徹底的絕望了。漫長的路途,無盡的失望,百思不得其解的中國人,已磨去了他最後的一點耐性。他破產了。這時候,他唯一的希望是能平安的回到美國,再也不坐這顛碎腸子的大軲轆牛車……半個月來,在這緩慢的牛車上,他把苦膽汁都嘔吐出來了!這時,他看到一位同樣可憐的中國人在他面前站著,默默地,像有什麼話要說。於是,他趴在車幫上,最後一次用生硬的中國話說:
張先生呷了一口茶,緩緩地說:「李老闆,本公司在海內外都設有分行,資金雄厚……報酬么,自然也不會低。」
「白給?」
金壽長嘆了一口氣,看了看侄兒,也就去了。
一時,整個縣城濃煙滾滾,騰騰的烈焰燒紅了半個天!這場大火整整燒了七天七夜。就此,縣城有名的東大街全部化為灰燼……
隨著喊聲,孩子們像雀兒一樣地撒出來了。他們一個個好奇地圍到牛車前,瞪著眼兒瞅那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也有些漢子走出來看,遠遠地袖手站著,並不往前湊。女人們抱著孩子跑出來看「洋人」,也僅是想見識見識「洋人」的模樣,看那黃頭髮、大鼻子,挺稀罕的。
李兆祥斜了斜眼,不耐煩地說:「二叔,沒有資金我怎麼收煙?再說,我也虧得太多了!」
李兆祥打著飽嗝,噴著滿嘴酒氣,不熱不涼地說:「二叔來了?」
「是,是。我聽總經理的。」李兆祥應著,又小心翼翼地問,「那,停到什麼時候開磅?」
「是的,是的。」
「您,要嗎?」
(事隔多年,人們仍然記得那位美國煙師下鄉發煙種的情景。那輛孤零零的牛車在鄉間土路上走了很久很久,他一次又一次地懇求人們收下他的煙種,他甚至把裝在牛皮紙袋裡的煙種倒出來,放在嘴裏去嚼!好讓人們信他。可人們的目光是冷漠的,沒人信他的話。當他幾近絕望的時候,曾經把一袋兒一袋的煙種扔在路上,企圖讓人們去撿,可是,撿都沒人撿……然而,不久的將來,還是這片土地,還是這些人,將親昵地稱他為「大鼻子小牛」。)
一級煙一塊五;
「掙倆兒?掙倆叫恁姑來!」
三級煙:六分
「那、那、那……煙行怎麼辦?」李兆祥像兜頭挨了一瓢涼水,吃驚地問。
……
二級煙:一毛
那人伸出了手,李兆祥也怯怯地伸出了手,「啪」,一巴掌拍響。李兆祥連夜湊了一百五十塊大洋交給來人。臨交錢時,他還不放心,顫顫地問:「先生貴姓?」
「好,太好了!」約翰牛聽了哈哈大笑,那笑聲越過李兆祥的頭頂,在屋樑上久久地盤旋。過後,他沉下臉來,說:「那麼,現在我要你停止收煙。」
李兆祥勾頭想想,再也沒有別的出路了。一咬牙說:「行。」
約翰牛聳聳肩,意味深長地說:「到時候我通知你。」
「喲,你們也要煙哪?」李兆祥很驚奇地問。
「種煙?」李兆祥抬起了頭。
沒人信。
李兆祥發了。
李兆祥也得救了。
這是一位到鄉下傳教的「洋牧師」么?不。他們每到一個村莊,那趕車的「通司」便「咣咣」地敲響大鑼,高聲叫道:
李兆祥連連點頭,手一擺:「出去,出去。」
這次收煙,李兆祥把煙價略略降了一些,一百斤煙葉只按八十斤算,還扣三塊錢的「龍」(即手續費)。庄稼人已白白地等了一天,只好忍氣吞聲地賣了。
當縣城裡的名流、士紳跺足擂胸地痛斥煙行敗壞了風俗的時候,為了發財,可憐的庄稼人卻在發瘋的搶購煙種!煙種的價格一漲再漲。約翰牛的夢想實現了:種煙,在老百姓眼裡並不亞於種「黃金」……
「七畝,太少了。」約翰牛眼裡透出了一絲亮光,隨即又隱去了。不過,總算是有人種了。他可憐巴巴地拍著李兆祥的肩膀,頭像搗蒜似的點著,把煙種硬塞到李兆祥的懷裡,又哀求似的嘰里咕嚕說了一長串。「通司」趕忙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