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梅忙說：「師傅，你會好的。你的病會好的。」

金石頭一下子怔住了，他愣了片刻，說：「她、她、她……行么？」

台下，人山人海……

南邊戲台上，大梅越唱越有勁，她把看到的全編上了……

北邊，演的是《王金豆借糧》……

這邊剛卸了裝，只聽金石頭又一招手，叫道：「黑頭，過來，過來。」當黑頭跑過來時，金石頭的手朝下一指，說：「趴下。趴下。」黑頭一聽，什麼也沒說，就很主動地在大梅身前趴下了……

南邊的戲台上，戲正在轟轟烈烈地唱著……

二梅哭著說：「姐，我身上就跟那蟲咬樣、貓抓樣！鑽心哪！姐，跑吧，咱跑了吧！」

大梅說：「還說哪，我都快嚇死了。」

樊先生說：「老規矩，一場一石五。但有一條，『一品紅』必須場場上！」

立時，整個戲場上鴉雀無聲……

外邊，鑼鼓急煎煎的，一聲比一聲緊，一聲比一聲驟！……

可是，三天過去了，由於雙方互相謙讓，結果是不分勝負……

三天哪，連著三天，大梅就這麼一次次地上台，一次次地下台，她的喉嚨已經唱得冒煙了，可她牢牢地記著瞎子劉的話，她必須撐下去，撐到最後一刻！

陽光下，一片光光的脊樑！當他們一個個趴在那兒曬脊樑時，只見買官癢的齜著牙高聲叫道：「——打我！打我吧！誰來打我！誰來打我，飯時我給他一塊饃！」

這麼一說，金石頭立時傻臉了。他跑到台角上一看，竟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後台上走來走去，看見什麼摔什麼……嘴裏罵罵咧咧地說：「王八蛋！狗日的王三不罷戲？他竟敢不罷戲？！我殺了他！我非殺了他不可！……」在後台上走了幾個來回之後，他把手裡的小茶壺往地上一摔，一捋袖子，大聲吩咐說：「不住算了。不住就不住！黑頭，你去說一聲，叫大梅給我頂上！死撐！拚死他狗日的！……小餘子，小餘子，去，把燈再給我點上！全點上！對！跟他狗日的對！」

「一品紅」鄭重地說：「我說過的話，你還記得么？」

現在，大梅已經不再害怕那塊八斤重的大磚了。她已經夾著那塊磚在場院里一溜風地跑圓場了……腿就不用說了。有時候，她覺得她的腿已經不是人的腿了，那兩腿間磨出的一層層血痂，簡直就像是紅燒肉！

大辛店空前的熱鬧。多年來，大辛店也是第一次請兩家戲班對戲。

二梅說：「姐，主家說，要讓你拿頭份錢，是真的么？」

那人笑了笑，說：「——張黑吞。張爺。」

二梅哭著對大梅說：「姐，我癢，我身上癢！我都快癢死了！你再給我抓抓吧。」

二梅高興地說：「姐，你唱得不賴。」

大梅說：「劉師傅，你放心吧，你老了，俺姊妹倆養活你！」

大梅說：「往哪兒跑呢？再忍忍吧，等學出來，就不受罪了。」

大梅已徹底進「戲」了，她大腔大口地唱著，半裡外都可以聽到她那動人的演唱……於是，台下不時傳出觀眾的叫好聲！

台下，一片叫「好！」聲！！

「有新角了吧？這戲又有新角了！」

不料，黑頭自己卻又拿起來，雙手捧著，美美地聞了一會兒，說：「我教給你個方法，有個頭疼腦熱什麼的，你就經常聞聞，鞋窠簍的臭味能治病。」

瞎子劉在一旁自言自語地說：「這唱戲的，是不養老不養小啊。像我這把年紀，不定哪一天就喂老鷹了。」

這時，「一品紅」慢慢地站起身來，她站得很直，說：「讓我試試『裝』！」

午時，當戲班裡的人一個個端碗吃飯的時候，大梅卻一下子成了整個戲班關注的對象了。姐妹們把她圍起來，一個個都誇她唱的好……可就在這時，她卻當頭挨了一棒！

然而，就在這時，「砰」的一聲，槍響了！……在紛亂中，只聽有人高聲叫道：

「一品紅」突然喝道：「胡說！戲是教的么？戲是『偷』的！」

「一品紅」怔怔地坐著，目光直直地望著遠處，那神情像是在回憶什麼……片刻，「一品紅」喃喃地說：「梅，我打從十二歲走紅，唱了這麼多年，從沒輸過戲！我沒輸過，一次都沒輸過！當年我，開封、洛陽、西安平趟！……」說著，她的目光一凜，有點凄涼地說：「今天，我是走了背字了，爬不起來了。可戲不能輸！你是我的徒弟，你不能輸，你得贏。你一定要贏！戲贏了，我才認你這個徒弟。不然，我一品紅死不暝目啊……」說著，她眼裡流下了兩行熱淚。

當土匪們跳上戲台時，大梅已換好了衣裳，躲在了戲台下邊。透過台板的縫隙，大梅聽見有人高聲說：「哪位是主角？請吧，我們張爺有請！」

大梅不解地問：「戲？」

在這三天里，南邊戲台上，大梅越唱越紅火，越唱越大胆，由於腔口好，她在台上的表演，不時贏來一陣陣叫好聲——

南邊的戲台上是金家戲班的。這時，有人叫道：傳鼓了！傳鼓了！……於是，這邊也跟著趕忙「傳鼓」……跟著，大幕也徐徐拉開，唱墊戲的打出了一行舞動的小旗，小旗帶動著「小翻」出場了……

瞎子劉說：「看看，追來了吧！」

白天，雙方的鑼鼓總是同時敲響……

緊接著，那些戴氈帽的黑衣人，一個個手裡掂著槍，依次用槍撥開眾人，耀武揚威地說：「閃開！閃開！」

大梅緊閉著雙眼，小聲說：「師傅，我行么？」

金石頭簡直氣瘋了，在後台上暴跳如雷地吼道：「換誰？鑼都敲爛了，你讓我換誰？！」

大梅不敢不聽，只好站起來了……

瞎子劉嘆了一聲，說：「這就是戲呀！」

「一品紅」在眾人的攙扶下，再次站起身來，她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眼前一黑，又一次栽倒了……眾人忙又扶住她……然而，「一品紅」卻仍然說：「我上。我能上。我喘口氣就上。」有九-九-藏-書人忙把煙槍遞上，讓「一品紅」吸了兩口，可她吸了之後，搖搖地走了兩步，卻又一次摔倒了……

大梅跪在那裡，也不敢躲，只是流著淚，很委屈地小聲嘟噥說：「也沒人教我……」

台下，幾個常看戲的觀眾看到這裏時，一個個扭過頭說：這戲快完了。走，去北邊看去！……

戲台一角，伴奏的鼓手們一個個小聲說：這咋辦？這咋辦呢？戲可是快完了呀！……

到了第四天晚上，在台上拉弦的瞎子劉看大梅實在是太累了，就去找了金掌柜。當他站在掌柜的跟前時，金石頭正在美滋滋地一邊捧著小壺喝茶、一邊抽著大煙，還不時地哼兩聲小曲……

瞎子劉猛地拍了他一下，說：「想啥呢？可不敢瞎想！走，快走。」

接著，雙方的鑼鼓敲成了對陣的架勢，鑼聲、鼓聲越來越緊！

在後台的一角，已經化好了裝的大梅默默地坐在一條板凳上……

接著，這嚷嚷聲一浪一浪，一波一波地傳出去，惹得人們又「轟」一下跑回來了……

台下，觀戲的老百姓人頭攢動、群情激昂……

北邊戲台上，戲正式開演了，有一旦角遊動著身子，一邊唱著出現在戲台上……

眾人默然。這時，金石頭從兜里掏出一疊錢來，笑著遞上去，說：「這位爺，賞個臉，買雙鞋。買雙鞋。」

大梅忙跑出去追，兩人在黑暗中追了很久，大梅終於拽住了她，兩人在黑暗中廝打了一陣……大梅喘著氣說：「咋啦？你這是咋啦？」

金石頭氣得跳腳大罵：「操！上啊！你給我上！！」

瞎子劉重重地說：「妮兒，可不敢說這話。說這話得掌嘴！」

大辛店野外，一里方圓的空地上，一時萬頭簇動！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擠人，人駝人，一個個揚頭向前；有的人像是看傻了一樣，嘴裏的涎水流下來都不知道……

此刻，站在土匪面前的「一品紅」已經化好了裝，根本看不出她的病容。

鐵喉嚨！！

後台上，立馬也亂套了！演員們四下跑著，亂紛紛地說：走了，老天爺，人都走了，人都走了呀！

「唱的不賴！唱的真不賴！」

「一品紅」說：「那八個字，你給我說說。」

金石頭站起身來，喝道：「站開！都站開！讓她上，你爬也得給我爬到台上去！」

在平原的鄉村，唱「神戲」是戲班必須盡的一種「義務」。這種「義務」是奉獻給大戶人家已過世的祖先的。人去世了，在戲台前搭上一個象徵性的小廟，在廟台上擺上祖先的「牌位」，再放一些供果，點上香火，戲班就得派人來唱。在鄉村，一般能「寫」起戲的，定然是大戶人家。就是一個村出錢「寫」戲，也是由大戶人家挑頭。不然，一般窮人是「寫」不起戲的。所以，這「神戲」都是唱給大戶人家的「牌位」聽的，是象徵性的。由於死去的鬼魂見不得天日，這戲也只有後半夜裡唱了。人已經過世了，活著的人還念著他，也僅此而已，所以，唱「神戲」的，一般都是些小學徒。

小餘子木然地立在那裡，看著鞋裡的花鞋墊，上邊繡的是一對鴛鴦……小餘子咬了一會嘴唇，突然就想追過去！

樊先生說：「三場。」

北邊的戲台前，也有觀眾在喊：「對呀！對敗他！」

可二梅卻像瘋了一樣，竟一頭衝出去了……

南邊，後台上，小餘子驚慌失措地跑過來，喘著粗氣說：「金爺，壞了！壞了！……」

鑼聲再次響過之後，大梅立在幕邊上，一時竟有點囈怔——

二梅渾身癢得鑽心，她的頭往牆上碰著，說：「我癢，我癢死了！」

夜裡，高高的戲台上，鑼鼓已經響起來了……

金石頭像沒頭蒼蠅一樣，轉著圈說：「你聽聽，你聽聽，這是油鍋！是活炸我呢！！」

有人喊：我出一籃油饃！跟他對！

大梅一邊走一邊看，心裏有了很多疑問。她問瞎子劉：「劉師傅，這是為啥呢？」

瞎子劉說：「你不願拿，那是你仁義。不過，按班的規矩，你該拿。班主這手兒，也沒啥錯。戲一紅，一好百好。唉，自古以來，啥時候都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一個一邊走一邊說：「我聽聽腔……你看好牲口。三犋呢，那可是主家兒的半個家業！」

瞎子劉說：「你行。妮兒。」

瞎子劉說：「對。這就是戲。」

金石頭沉吟片刻，說：「那，住戲？」

然而，在後台的一角，「一品紅」卻仍在一個角落裡躺著，她幾次掙扎著想起身，可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幾個人在她周圍急得直跺腳：老天爺，這咋辦呢？！

於是，黑頭和小餘子又在鑼聲中連續翻起跟頭來……

這時，「一品紅」有氣無力地說：「別急。讓我抽一口！」

「一品紅」說：「——我才聽了七句，你就給我唱錯了三句？！」

大梅吃驚地往後退了一步，說：「這，這……」

「一品紅」說：「你也不用安慰我。操你的弦吧。」

瞎子劉苦苦一笑說：「等你唱紅了，再說這句話吧。」

南邊，演的是《李天保弔孝》……

這時，大梅回身望去，只見整個戲班的人全都屏聲靜氣，默默地望著她，眼裡竟是一片悲涼——

金石頭說：「……她是真起不來了，我也沒法呀。」

一個說：「我看還是北邊的扮相好！」

瞎子劉說：「事已至此，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了。」

有人喊：我出一籃雞蛋！對！

有人喊：胡辣湯鍋我全包了！給我往台上送！

金石頭說：「那就住戲吧。」說著，他吩咐道：「小餘子，給對方打信號，滅燈！」

藝人們剛要回頭看，瞎子劉忙說：「不能回頭，可不敢回頭！咱也救不了人家，也別讓人家跟咱遭罪。」

台下的觀眾紛紛朝南邊的戲台擁去……

大梅慢慢地走到她身邊，怯怯地說：「師傅，你……好些了么？」

瞎子劉拉住大梅的一隻九*九*藏*書手，說：「妮兒，這回對戲，非同小可。你可要拼上命跟他們對！這一回，要是對輸了，妮呀，咱們可就……沒地方去了！」

這時，金掌柜又連連吩咐說：「毛巾。」說話間，金掌柜把一個熱毛巾把兒親手遞到大梅手上，接著，又說：「取我泡的香片！」……立時又有人把金掌柜用的一個小茶壺遞了上來……

這一聲，嚇得大梅再也不敢吭聲了……

大梅默默地望著「一品紅」，從此，她牢牢地記住了這句話，記住了這個「偷！」字。這個「偷」字頓時有了醍醐灌頂的意味，一下子照亮了她整個從藝的生涯！

在後台一角，大梅和二梅偎在瞎子劉身邊……

「一品紅」凄然一笑，說：「瞎子，你比那明眼人還靈泛哪。那好，你就再侍候我一回吧。這興許是最後一回了。」

大梅不語，大梅在心裏恨死這個大師哥了！

瞎子劉說：「大梅是個新手，已經撐了三天了。她能頂到這種地步，雙方能打個平伙，也就不錯了。叫我說，住戲吧，趕緊住戲。」接著，他又意味深長地說：「掌柜的，我說句不中聽的話：這棵『搖錢樹』眼看長成了，你也得好好恩養才是。要不然，嗓子一壞，那樹可就死了！」

說話間，就有兩個跑龍套的演員，衝上前來，一上一下給大梅寬衣……

夜半時分，北邊的戲台上，有人爬上木杆，在戲台右邊的「大鱉燈」上罩上了一塊黑布（這是夜間「住戲」——也就是暫停演出的信號），於是，兩邊同時拉上了大幕……

夜，破廟裡靜悄悄的。

「一品紅」強撐著身子坐起來，說：「應。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戲台上！」

黑頭一聲沒吭，把腳上穿的破鞋脫下來，那鞋臭烘烘的，他拿起鞋對買官說：「聞聞吧。」

金石頭遲疑著說：「那，讓大梅上？」

「一品紅」慢慢睜開眼，定定地望著她……

最開始時，她是在為鬼魂演唱，為遠處那三株半明半暗的香火頭演唱，為無邊的曠野演唱，為那化不盡的黑夜演唱……所以，她不怕「觀眾」挑剔什麼，也不管唱的好不好聽，就一個勁地唱下去。這也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盡情盡意地宣洩。她把她心中的苦處、心裏積存已久的鬱積全都唱出來了！當然，她腦海里流出的是一串串的戲詞，那戲詞有的是她一句一句聽來的，有的是她用飯「換」來的。那一次次的「換」，是多麼不容易呀！現在，那些日子全都隨著她的聲音喊出去了。

戲台前的兩根柱子上，一左一右兩隻香油大鱉燈依然亮著！！

可是，沒有人救他，誰也不敢去救他。就那麼「鞦韆」了整整一個上午！

這時，突然聽見瞎子劉說：「紅爺，我候著呢。」

大梅默默地看了看瞎子劉，瞎子劉說：「去吧。別怕。」

這時候，瞎子劉手裡的竹竿一伸，點在了金石頭的「虎口」上！金石頭手上一麻，勾回頭抓住了竹竿，瞎子劉順勢拉住了氣急敗壞的金石頭，他把他拽到一邊，悄悄地說：「掌柜的，換人吧。」

瞎子劉嘆口氣說：「妞呀，當藝人，就怕記不住詞兒。到哪個戲班也得給你往鋪上潑水，那是幹啥呢？就是讓你癢得睡不著覺，讓你記詞呢！這樣才記得死。這一關要是過不去，你也就別吃這碗飯了。法兒倒是有，過來吧，我用麥秸火給烤烤。這疥只有用麥秸火烤才行。先烤，烤了再用針扎，紮上幾回，就好了……」

大梅說：「啥真的假的？就是真讓我拿，我也不能拿。有師傅在，我決不拿頭份！」說著，大梅扭過頭，又對瞎子劉說：「你說呢，劉師傅。」

這邊，「一品紅」已經被架了起來，在大梅和二梅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去上裝……等上了「裝」之後，剛開始「一品紅」在人攙扶下走路還搖搖晃晃的，像是一陣風就能吹倒！可是，當鑼聲再次響起時，她身子一硬，說：「鬆手！」立時就像換了個人似的，腳踩著鼓點，一溜碎步就衝到台上去了……

南邊戲台前，觀眾們齊聲高喊：對呀！跟狗日的對！

大梅一怔，卻見金石頭的手又往下指了指黑頭弓成馬形的脊樑，說：「梅，坐，坐。歇會，你先坐下歇會兒。」

此時此刻，大梅心裏一熱，竟然撲到「一品紅」懷裡哭起來了……

「沒聽說呀？是哪個戲班的？！……」

有人喊：贏了我出十碟子八大碗！對呀！

可是，黑頭卻不依不饒地說：「你不用吃飯了。再去給我唱！」

瞎子劉說：「有啥怕的。你不用怕。你就當台下邊全是白菜，一地的撲浪頭白菜。妮呀，記住，上台之後，你就不是人了，你是戲。頭腦要靈泛，要活。要是戲全唱完了，沒詞了，可千萬千萬不能打愣怔！真到了那一步，你就即興現編，逮啥唱啥，看啥唱啥，想啥唱啥，到時自然會有人救場。」

立時，人群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蜂房！一時流向南，一時又流向北……

大梅說：「我……有點怕。」

金石頭說：「那價碼……？」

二梅哭著說：「姐，我睡不成……」

……對此，看戲的觀眾更是高興！人們都「趕戲」來了。在平原的鄉野，這叫做「過戲」——就像是過一個盛大的節日！在兩台之間的土路上，人們特意換上只有在年節里才捨得穿的新衣，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擁來……賣各種吃食的攤販們在路邊的一個個攤前大聲吆喝著：包子！熱包子！……油匣！油匣！……胡辣湯熱哩！……

正當姐妹們亂嚷嚷地給她叫好時，卻見「一品紅」繃著臉走過來，厲聲喝道：「大梅，跪下！」

黑頭說：「這是祖師爺傳下來的。」

在戲班裡，規矩一向是很嚴的，「金家班」自然也不例外。特別是做學徒，那就更是人下人了。說錯了「忌口」要挨打；唱錯了詞要挨打；走錯了路要挨打；睡錯了覺要挨打，吃錯了飯也要挨打，而且是一人犯錯，眾人都要跟著挨打，這叫「放排」，也叫「陪戲」。總之，那日子就像是煎苦藥，一直要熬煎到滿師的時候，才算熬出頭了。

金石頭忽地坐了起來，說：「什麼？什麼？住戲？憑啥住戲？！」

黑頭從身後猛地踢了她一腳，：「愣啥哩，上！」

金石頭接著說：「紅爺，一班人就看你了。老祖宗，你https://read.99csw.com說你要啥吧，你說……」說著，他一擺手，立馬有人把煙槍、煙泡、新制的戲裝、再加上一摞子鋼洋，全都擺出來了……

在鎮子外邊，相隔半里之間的空地上，一南一北搭起了兩座戲台……兩座戲台的柱子、台板、鱉燈……全是新的，特別是那白布做成的大戲棚，看上去十分耀眼！

這時，大梅和二梅兩姐妹躲在破廟的後邊，也在相互抓撓哪！

「一品紅」連聲咳嗽著，掙扎著慢慢地坐起身子……這時，大梅忙上前去扶她，卻被她重重地推了一下。於是，大梅撲咚往地上一跪，說：「師傅，你打我吧。」

每當台上的演員掉淚時，台下竟也是一片哭泣聲……

大梅搖搖頭，站起身來，一步步地朝台上走去……

一時，戲場亂成了一個大蜂窩，人們恨不得爹娘多生出兩條腿，紛紛四下奔逃！有人一邊跑一邊喊：「土匪來了！土匪來了！」

金石頭上前一把拉住她，說：「坐，坐嘛。」說著，硬把她按在了黑頭那弓起來的脊樑上……大梅雖然很勉強地、有點羞澀地坐下了，可還是稍稍地欠了一點身子，似坐非坐的……不料，在她腿下的黑頭卻說：「掌柜的讓你坐，你就好好坐嘛。」

瞎子劉堅定地說：「讓大梅上。」

片刻，站在南北兩個戲台前的觀眾大嘩！……

過了一會兒，「一品紅」才緩聲說：「起來吧。大梅，你以後不用去燒火了。」

北邊戲台上，《火焚綉樓》眼看也就演完了……

可大梅一緊張，又把「我的兒……」唱成了「我的娘……」黑頭兜手又是一耳光！氣恨恨地說：「再唱！」

小餘子不動，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氣！

這時候，台下出現了許多圍觀的人，人們詫異地望著她，七嘴八舌地議論說：

這天，因為買官一人犯了錯，戲班的孩子們都跟著挨「排打」！他們一個個彎腰趴在那裡，一個人挨了十大板！……打人的事，金石頭並不親自動手，他在一邊站著，讓黑頭打！

在眾人面前，大梅愣了一下，就默默地在當院跪下了……

到這時，戲終於贏了！只見台前，擺著一片各樣的吃食……

當買官落地后，他喃喃地說：「大師哥，我頭疼。頭疼的厲害。」

夜裡，一方的鱉燈一滅；對方的鱉燈也跟著同時滅掉……於是，雙方互相關照，已形成了一種默契。

北邊的戲台是「十行班」的。「十行班」的陣容較強，因此，他們首先擊鼓，只聽三聲鼓響！大幕緩緩拉開，先是一排子「小翻」，跟著是「大翻」……

買官說：「真的？」

從姚寨走上七里，就是樊村鎮。這是「金家班」下一個演出的地點。樊村人熱戲也是有名的。特別是樊村的大戶樊老大，是個戲迷。他一下子就寫下了三場戲，這使「金家班」一下子就風光起來了。

然而，在這關鍵時刻，北邊戲台上，「十行班」的仗著陣容強大，竟然不肯罷戲！他們的鑼鼓敲得更響！更急！更驟！那一出《火焚綉樓》反倒越唱越提勁了！……

金石頭說：「可有一樣，這次是唱對台！就看咱敢不敢應了……」當他說到這裏，眾人的目光都望著「一品紅」……

一直到了夜裡，當疲倦不堪的大梅終於脫衣躺下時，不料，卻見黑暗中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嗖！」一下飛到了大梅的炕頭上，大梅眼急手快地伸手一抓，卻是一塊熱乎乎的烤紅薯！

小餘子一下子怔住了……

台上，黑頭已一連翻了十二個跟頭，翻進幕後去了……有人在後邊叫道：「再翻！再翻！」

不過，這一段，大梅挨打的次數特別多。因為她常常唱錯詞。她只要一唱錯，黑頭就打她。這天，她又唱錯了。她把「我的兒……」唱成了「我的娘……」黑頭站在一旁，不論分說，兜頭就是一耳光！黑頭厲聲說：「再唱！」

二梅說：「姐，我都快瘋了！」

在兩個戲台之間，是涌動的人群。人們川流不息地來迴流動著……

買官不敢不聞，聞了說：「臭，酸臭。」

於是，瞎子劉生著了一堆麥秸火，讓她們姐倆脫了衣裳烤背……兩人一邊烤著背，一邊背著詞：「二姐姐我獨坐綉樓，心中想那三郎他……」

有人喊：大蒸饃一籠！抬過去！

台上，大梅看見觀眾都又回來了，穩了穩心，就隨口接著往下編：

「一品紅」一語未了，黑頭竟順手操起一根白臘桿，掄起來沒頭沒腦地朝大梅身上打去，他一連打了十幾棍！

瞎子劉慘笑了一聲，默默地說：「輸了？——輸了就不說了。輸了就沒地兒存身了。唉，妮兒，你也別愁，真輸了也沒啥。我會唱『蓮花落』，我去要飯，我還會要飯。」

立時，人群里像是颳起了一陣「小旋風」，在幾個觀眾的帶動下，人們起著哄亂紛紛地朝北邊擁去……

小餘子一聲不吭，就默默地跟著走。

不料，「一品紅」臉一變，卻厲聲喝道：「聽我說！」

一片牲口在蕩蕩地撒著熱尿……

緊接著，一聲唱出唇，台下便響起一片叫好聲！

北邊戲台上，「十行班」演員自然也傾起全力，台下不時傳出一陣陣喝彩聲！

大梅第一次登台，她並不知道唱「神戲」的規矩，也沒人來叫她，她就這麼一直唱下去……從夜裡唱到早晨，又從早晨一直唱到了近午。眼看快到飯時了，大梅仍是獨自一人在台上唱著。她是從沒有人開始唱的，等台下有人時，她自己還不知道哪。再說，經過了一夜的恐怖，她也不那麼怕了，心說，有人就有人吧，我該唱還唱。這麼一來，倒是底氣更足了。

「一品紅」拍了拍她，說：「別哭，別哭，小心哭壞了嗓子……」

台前，小餘子爬上木柱子，先後，把一左一右兩隻點了香油的大鱉燈全撲滅了……

第二天，掌柜的從外邊回來了。他一進那個破廟的門，就高興地喊起來：「喜事，天大的喜事！今黑晌吃麵條！」

在一片混亂中，挨著戲台前邊站的那些人也來不及跑了。他們大約有三四百人的樣子，一個個怔怔地立著……片刻后，他們誰也不說話，卻悄悄地移動著身子，個高的，直直身子；個低的，踮起腳跟，用合起來的一排排身量遮住了大梅，而後又依次把她往後推去……漸漸地，大梅退到了戲台的邊上，有人按了一下她的頭，悄聲說：「蹲下。快換衣裳！」

這時，「轟！htｔpｓ://rｅａd•９９ｃｓw•ｃoｍ」的一聲，人群里傳出了哄堂大笑！正欲走的觀眾立時又勾回來，人群中有人嚷道：哎，哎，快看，快看！出新戲了！又出新戲了！

不料，瞎子劉的話剛落音，還沒等她跑到地方，身後突然追來了一群「哇哇叫……」的鄉人！

戲的價碼是金石頭親自跟人談的。由於「金家班」的名氣越來越大了，金石頭的口氣也跟著大。可是，「一品紅」有病了，這又使他的語氣變得緩了許多。他對樊老大說：「樊先生，三場？」

這時，金石頭氣急敗壞地跑過來，一把分開眾人，上去一下子就掐住了「一品紅」的脖子，惡狠狠地說：「你不是說你能唱么？！你給我唱！……我，我恨不得掐死你！」

大梅一次次地在心裏說，我記著你呢。我記著你打我的次數呢。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怎麼樣呢？她也說不清楚。就這樣，在一天天恨恨的對視中，大梅唱著、舞著、哭著……大梅成了大姑娘了。

大梅沒有辦法，只好站起身，重又向高台走去……她餓呀！

一直到中午的時候，挨打的買官才被黑頭解了下來。他一邊解一邊說：「下次再犯，仔細你的皮！」

金石頭說：「噢，好哇，那就再換第四根。」說著，他滋滋地抽了兩口，笑了笑說：「瞎子，放心，少不了你的印子錢。」

一個說：「咦，南邊的好！腔好！」

終於，戲台前人越來越多，人們從四面八方擁過來；一時連戲班的人也驚動了，他們都亂紛紛地跑來看了。一瞅，竟是大梅！

瞎子劉忙安慰說：「俗話說，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啊。只要穩住勁，病慢慢會好的，你早晚有登台的那一天……」

二梅突然說：「姐，老受罪。咱跑吧？」

大梅掀開二梅的衣裳一看，只見她後背上全是抓破的血痕！……大梅流著淚說：「忍住吧。我身上也癢……」說著，一邊給二梅抓撓，一邊又迫不及待地朝後背抓去……

「十行班」的演員詞兒已唱完，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只好用黑紗遮住了兩隻大鱉燈……他們心裏說：完了！完了！

樊先生說：「那不行。她至少唱三場，還得加一場堂會。」

片刻，鄉人們吆吆喝喝地追上了她，眾人圍上來，不容分說，五花大綁地把她捆走了……只見那小媳婦高叫道：「殺了我吧！殺了我！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只見金石頭朝後一招手，說：「來人，卸裝。卸裝。」

然而，在這眼看就要輸戲的當口，台上的大梅靈機一動，現編現演，突然唱起了曲藝的「關板亂彈」：

待大梅有點不好意思地喝了兩口水后，金掌柜當著眾人的面說：「梅，今兒個，你給咱金家班長臉了，得好好犒勞犒勞你。梅呀，這三天大戲，你只要給我拿下來。那麼，你就算出科了。從今往後，咱金家班，你就拿頭份印子錢！」

大梅不知說什麼好，她勾下頭，囁囁地說：「師傅，我……對不起你。」

「是才請來的吧？別看沒多大。」

黑頭從人群中走出來，手裡捧著一個小壺，壺裡有熱水，黑頭說：「喝一口，潤潤喉嚨。」

大梅說：「忍忍吧。忍忍。」

大梅抬頭四下看了看，卻沒有發現一點動靜……

這會兒的大梅，身上的功夫是不在話下了。就說練「劈叉」，她挺起、坐下，挺起、坐下，能連續摔二十五個！這是整個戲班的女孩都難以完成的。

金石頭忙上前扶住她說：「紅爺，老祖宗，慢著，你慢著。葯，先喝葯。快、快，把葯端過來！」

已是深夜了，在南邊的戲台上，扮演劇中人物「田金蓮」的大梅，正在台上唱著《打金店》的最後一場，戲，眼看就演完了。老天，怎麼辦呢？大梅一邊唱一邊暗暗發愁……

那天早上的演唱，幾乎決定了她一生的命運。

瞎子劉默默地對金石頭說：「金爺，我都換了三根弦了。」

廟裡地上鋪著一些散亂的穀草，這時，只聽「嘩！」的一聲，黑頭又把兩桶水潑上了……然後，他又依次鋪上了麥秸……

「這妞是哪兒的？都唱一晌了！」

這天，他們從一個村裡演出歸來，戲班正在鄉村官道上走著。五六輛獨輪木車吱吱嚀嚀地響著，藝人們跟在後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這時，在離他們身後有十幾米的地方，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媳婦，手裡挎著一個小包袱，踉踉蹌蹌地追來了。她一邊追一邊喊：「師傅，師傅，帶我走吧！我在家天天挨打，讓我跟你們去吧。我就是跑跑龍套，跟著哼兩聲，唱幾句，心裏也好受些……」

第二天，曾經熱鬧一時的戲場上，就只剩下鞋了，地上扔的全是人們跑掉的破鞋……五更天，一位膽大的拾糞老頭來到了那片空地上，整整在那裡撿了一大筐！

一隻烏黑的槍口在冒煙……槍口處，是一個刀疤漢子的側影，那人臉上的刀疤有一寸多長，看上去惡狠狠的。那人在冒煙的槍口處吹了吹，而後用手槍頂了一下頭上戴著的舊氈帽，淡淡地說：「跑？往哪兒跑？」

頃刻之間，炸戲了！

那個臉上帶疤的土匪抬頭看了看「一品紅」，說：「誰是『鐵喉嚨』？」

瞎子劉忙應道：「那是。那是。」說著，便屏神靜氣地拉起來……

這時，小餘子跑過來說：「梅，師傅叫你呢。」

大梅有點詫異地望著金掌柜，啞著聲說：「我想喝口水。」

南邊戲台上，當大幕拉上之後，整整唱了一天的大梅已經累壞了，她搖搖晃晃地往後台走去……正在這時，金石頭快步走上前來，滿臉堆笑說：「梅，累了吧？」

此刻，外邊的鼓聲越來越緊了……

人們站在台下，全都吃驚地望著台上的大梅……

買官呢，吃的是「小灶」。他單獨一個頭朝下被吊在院中的大槐樹上，人像個猴兒似的在半空中「秋」著……買官一聲聲哭喊著：「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娘啊，我就偷吃了一口……」

後台上，金石頭正通過幕布的縫隙，往外看……他看了一會兒，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一屁股坐下了……

大梅默默地點了一下頭，說：「師傅說過的話，我都記著呢。」

這時，眾人臉上都有了喜色……

瞎子劉說：「三天了，頂頭頂腦，該住戲了。」

在長達半里遠的兩個戲台之間的官道上，布滿了賣各種吃食的小攤，叫賣聲不絕於耳，看上去人山人海，九*九*藏*書十分熱鬧！

在「金家班」，大梅也是挨打最多的一個。每逢練功時，大梅是必然要挨打的。不過，她是只挨黑頭一個人的打。黑頭下手重，每次打她，都給她留下了很重的印痕。所以，她的臉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

金石頭一捋袖子，說：「好。那好。有紅爺兒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可有一樣，這戲不能輸。要是唱砸了，唉，咱金家班也就完了！」

金石頭臉一黑，罵道：「狗日的，你說啥？再說一遍？！」

這時，蹲在台板下的大梅暗暗地咬住了衣角……不料，她突然聽到了師傅的聲音！沒想到，在這緊要關頭，師傅竟然主動站出來了。只見「一品紅」走出來說：「我是主角。」

台前，一左一右，兩盞大鱉燈又重新點上了！……

金石頭說：「『一品紅』病了，起不來了。」

隨著演出次數的增加，「金家班」終於在平原上有了些名氣。他們的戲班時常在鄉村裡穿行著，有了「寫」戲的，就去演。慢慢，旗號也就打出來了。尤其是有「一品紅」坐鎮，戲路就越來越寬了。

瞎子劉說：「想啥哪？你可要記住，你是個啥？！」

小餘子一愣，忙扇了自己一耳光！說：「呸，嘴臭！……」接著，又報道：「金爺，狗日的不住戲。他、他、他……不滅燈！咋辦哪？！」

一個說：「先說好，一遞一個時辰。你可別去的時間長了……」

樊先生說：「三場。主角必須上！」

大梅抬起頭，認真地背道：「戲比天大。戲比命大。」

那個臉上帶疤的土匪說：「請吧。我們張爺有請。」

「一品紅」卻說：「你給我起來。」

這時，瞎子劉說：「金爺，聽我一句，住戲吧。」

「張爺，張黑吞的帖子到了！」

金石頭望著「一品紅」，說：「紅爺，要是不應下，從今往後，在這平原上，咱就沒處立腳了。大紅，我的紅爺，你說呢？」

大梅渾身一寒，隨著樂點，一聲唱出了口，徑直衝出去了……

接著，金石頭一捋頭髮，對眾人說：「大辛店的來寫戲了，三天連軸大戲！」

可那小媳婦跑著跑著，一頭栽倒在地上……可她又重新爬起來，終於把一雙新做的鞋塞到了小餘子的手裡，柔聲說：「給。」

當戲班來到樊村時，已是午時了。天很好，太陽暖暖地照著，一時，陽光下，戲班的小演員們乾脆排成一排，全趴在陽光下曬脊樑……他們的脊樑上都生滿了疥瘡，上邊全是抓出的一道道血痕！

大梅吃了一驚，忙說：「不，不，不……那頭份錢該師傅拿。」

趕車的漢子們在相互打招呼說：「可是對台呀！連著三天大戲！」

這時，台下人群中，有了些騷動，有人喊道：看，燈滅了！滅了！

金石頭說：「一場？」

台下，鬨笑聲如潮！瘋了，人們全都瘋了，到處都是狂熱的吆喝聲！

……兩台大戲對台，一連唱了三天！

大梅說：「睡不成你就背詞。背詞吧。」

大梅說：「那咋辦呢？」

瞎子劉定定地說：「換大梅。讓大梅上！」

鐵喉嚨！

大梅怔怔地想了一會兒，突然說：「我不想唱了。」

大梅小聲問：「要是，萬一，輸了呢？」

「一品紅」說：「哪個張爺？」

學徒們沒人敢吭，誰也不敢吭。

觀眾們一聲聲高喊著：鐵喉嚨！

大梅回頭一看，忙求道：「劉師傅，你救救俺，你救救俺吧。」

兩班人馬，演的都是最拿手的戲，都有絕活！

大梅兩眼含淚，恨恨地望著他，又唱……

「一品紅」說：「梅呀，現在，我傳你一段戲。你看仔細了，一行一動都要看真，一字一句都要記牢……」說著，她又嘆道：「瞎子呢？……唉，那就清唱吧。」

一南一北，兩個戲台，兩台大戲正在同時上演！這不是演戲，這是斗戲呢！這樣的場面，鬧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一個說：「你給我看住牲口，叫我擠過去看看。」

這時，只聽身後有人說：「那是長了疥瘡了。凡是唱高台的，十人九疥。」

此刻，金石頭急忙把燒好的煙泡遞到她手上，眾人又連忙把她扶起來，待她抽了兩口之後，才噓噓地吐出了一口氣……到了此刻，金石頭一使眼色，說：「上裝！」

此刻，觀眾歡呼著跑上台去，一把把大梅扛上，八個年輕的小伙抬著她，高高舉過頭頂，在場子里游「戲」！……

樊先生說：「我再加一石，她必須得上！」

「一品紅」遲疑了一下，而後說：「是。」

夜裡，大梅卸裝之後也睡不著，她已經連著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可她就是睡不著，眼前全是黑壓壓的人頭，像螞蟻一樣的人頭……

金掌柜「哼」了一聲，說：「她，別提她。一提她我就來氣！」

那個臉上有疤的土匪漫不經心地用槍挑開了那疊子錢，不屑地說：「去，去，打發要飯的呢？」而後，他揚起臉，盯著「一品紅」說：「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鐵喉嚨』？」

南邊後台上，已經化好的「一品紅」正要出場，卻突然頭一暈，竟栽倒在後台上！立時，後台上一片慌亂，有人哭道：天塌了！天塌了！老天爺，這可咋辦呢？！……人們七手八腳地把「一品紅」扶起來，先掐她的「人中」，七喚八喚，終於把她喚醒了……

不料，半路上，瞎子劉又追上了她，悄聲說：「妮，長心吧。俗話說，『飽打餓唱』。唉，上台難，成角更難。在你沒成角之前，上一次台，老難哪。這是你大師哥存心關照你呢！」

「一品紅」緊閉雙眼，有兩行淚緩緩地流了下來，她睜開眼，吐了一口氣，說：「我唱。」

可是，睡的時候，二梅卻在鋪前死死地站著，就是不躺。大梅勸她說：「睡吧。你咋不睡呢？」

有人野喊：我出一頭豬！對呀！

病重的「一品紅」頭上勒著一條白布帶子，很凄涼地在後台的一個角落裡躺著，這位昔日的紅爺，已經沒有人招呼了……

緊接著，一行頭戴氈帽的黑衣人衝進來了。只見領頭的高聲叫道：「誰是主角？誰是『鐵喉嚨』？我們張爺有請！」

是呀，「一品紅」的病越來越重了。她頭上勒著一根白布條，仍在鋪上半躺著，還發著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