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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大梅一口氣跑到了河灘里。她在河邊上坐下來,望著緩緩的流水,心裏說:我還不如死了哪,死了就不受這份罪了!她覺得太委屈了。從踏進戲班,她挨了多少打呀!當學徒的時候挨打,這好不容易熬出頭了,怎麼還要挨他的打?!這大師兄也太狠了,我難道就不能出一丁點兒錯么?!
台下竟又是一片叫好聲!
大梅說:「不薄。金爺,有話你就說吧。」
老八一槍沒打中,自然有些不好意思,自嘲說:「見笑,見笑。他媽的,這槍的準星壞了。來人,給我換條槍!」
「一品紅」嘆了口氣,說:「可惜你看不見我。」
大梅一下子被打傻了。她從地上爬起來,愣愣地望著大師哥……她甚至有點不大相信,身子往前探了探,兩隻眼睛不停地眨巴著,張口結舌地說:「我,我都是主角了,你怎麼還打我呀?!」
於是,老八甩手一槍,「砰!」打滅了台上掛的一盞香油大鱉燈!
大梅小聲辯解說:「我師傅去世了。」
大梅說:「那唱戲的就不是人了?」
大梅囁囁地說:「我,我也不知道。那你說,為啥?」
可是,沒等她走出門坎,金石頭又把她叫住了,掌柜的說:「慢著。」
瞎子劉說:「唱唱就暖和了。」
瞎子劉再次退回去,手指在胡琴上快速地移動著,那曲子拉得激越軒昂!
黑頭看了她一眼,說:「我知道你惱我。」
大梅說:「王掌柜,戲上說,有心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
二梅說:「姐,我老想喝胡辣湯。人家都說王集的胡辣湯好喝,我都饞了幾年了!」
「一品紅」說:「你先扶我進去吧。」
「金家班」是當天下午回到王集的。一到王集,二梅就死纏著大梅,非讓她大梅去給她買胡辣湯喝。王集的胡辣湯是遠近聞名的,可學藝多年,二梅從沒喝過,這次,梅成戲班裡的主角,她知道主角是可以賒賬的,就一次次地試探說:「姐,你領份子錢了么?」
「金家班」又上路了。這一次,非同往常,是在郾城縣的縣城裡的大舞台上演戲,來看戲的都是縣上的頭面人物,為了擴充陣容,「金家班」這回只好與「十行班」搭班聯合演出了。價錢自然是兩家掌柜的說好的,是「四六分成」。「十行班」的家什全,人家要六,「金家班」得四。對此,金石頭也認了。
「一品紅」是這天半夜裡斷氣的。在她斷氣之前,瞎子劉一直抱著她……
大梅滿臉含淚,側眼望去,只見瞎子劉就在一旁坐著,竟然也一聲不吭。大梅委屈得雙手捂著臉跑出去了……
這時的瞎子劉,全身都在隨著唱腔晃動,他彷彿也已到了無我的境地,「一品紅」唱到哪裡,那胡琴就跟到哪裡……一直到曲終時,瞎子劉無比激動地說:「紅,絕了。你真演絕了!不愧是『蓋河南』哪!要是在台上,不知有多少『好』,只怕巴掌都要拍爛了!」
金石頭點了點頭說:「聽說,他跟張黑吞是磕頭換帖的兄弟……這地方不可久留,演完這三場戲,咱立馬就走。」
快晌午的時候,瞎子劉來了。他慢慢地走過來,在大梅身邊站住,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把二胡從背上取下來,默默地拉了一段戲里的曲子……那是一段苦戲的曲子,曲子拉得很緩很蒼,叫人聽了想哭。而後,他放下胡琴,摸摸索索地從身上取出一個煙布袋,點上一袋煙,說:「梅,你知道唱戲是幹啥的?」
大梅無奈,說:「王掌柜,你的情我領了。可金家班待我不薄,我實在張不開口啊!……」
在後台上,頭上扎著一根白頭繩兒的大梅正在化裝,不料,卻被十行班的班主王三看見了,王三用一根長煙桿敲著她的頭說:「摘了,摘了。不懂規矩!」
「一品紅」慢慢地扭過身來,默默地望著他……
「不會吧?戲班的人會出來撂攤兒?」
王三的臉立時變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好說,好說。吃菜。吃菜。」
大梅說:「我就是惱你。」
這時,「一品紅」已經坐起來了。她半靠在床上,待吸了兩口之後,說:「梅,你去吧。讓我歇會兒。」
大梅看看她,聽話地走出去了……
黑頭看了看她,很武斷地說:「你要是再唱錯,我還打。你記住,你錯一次,我打一次!我不信打不改你!」說完,扭頭就走。
待「金家班」到了郾城之後,「十行班」的人已先他們一步到了。待一陣忙亂之後,「十行班」的班主決定,頭一場就讓大梅上。於是,大梅二話不說,趕忙上裝。
兩人撲上前去,忙叫道:「師傅!師傅!……」大梅連喊了幾聲,見喊不醒,一時急了,背起師傅就跑!
一行人都望著大梅,把大梅看得臉都紅了……大梅扭著身子說:「我能走。我不坐。」
就在老八換槍時,黑頭一步搶上台去,扛起大梅就跑!一時,身後槍聲大作……在混亂中,黑頭扛著大梅,跑過劇場,跑過後邊的小樹林,又一口氣跑到了郊外的一個麥場邊上,他三下兩下把大梅往麥秸垛里一推,氣喘吁吁地說:「你快藏好。記住,我不來叫你你別出來。」說完,他扭身跑去了。
大梅和二梅聽到人們的議論,就好奇地走上前,擠進人九_九_藏_書群一看,不由地大吃一驚:那躺在地上的人竟然是師傅——「一品紅」!
待大梅走後,「一品紅」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掙扎著坐到了床邊上。這時,她拿過放在床頭上的一個破匣子,從裡邊拿出一個小鏡支起來,獨自化起裝來……待她化好裝,穿上「行頭」的時候,瞎子劉悄沒聲地進來了。
「轟」,人們四下奔逃!
王三說:「開個價吧。你開個價,我不會讓你吃虧的。」
大梅兩手捧著臉,就那麼木獃獃地在河邊上坐了很久很久……
這時,「一品紅」已精疲力竭,她喘著氣說:「我八歲進戲班,十二歲紅,多少人看過我的戲呀!可如今,我再也不能登台了……」
瞎子劉說:「在我眼裡,你啥時候都光彩照人。」
台上,戲開演了……
於是,「金家班」又上路了。雖然少了「一品紅」,戲還是要演的。仍是七八輛獨輪木車(車上推著整個戲班的家什),後邊袖手跟的是戲班的藝人。藝人們默默地跟著走,誰也不說話。
老八就說:「好。熱鬧熱鬧。」
管賬先生說:「你怎麼……成這樣了?」
一直熬到了第四天頭上,「一品紅」竟然醒過來了!大梅坐在床前,一口一口地給師傅喂葯,「一品紅」什麼也不說,也都一口一口咽下了。待大梅喂完了葯,正要起身時,「一品紅」卻伸手抓住了她。「一品紅」說:「梅,我求你一件事情。」
金石頭說:「她手裡沒錢吧?沒錢就不好辦了。按說嘛,花點錢,要是能治好,我也不在乎……可她的嗓子已經吸壞了,就怕到時候……啊?」
大梅一下子怔了,說:「錢……?」
大梅說:「你還說過,讓我拿頭份錢。」
黑頭竟然說:「有。錯了三句。」
大梅說:「我記你一輩子。」
大梅緊著小聲問:「大夫,我師傅的病?」
「金家班」這次栽在了大土匪張黑吞的手裡,自然無話可說,也不敢說什麼,只有認了。「一品紅」就這樣被人擄去了。一個戲子,被「槍」叫去了,你又能如何呢?那後果自然不堪設想,也沒人想。因為戲子本就不是人。你既然成了「戲」,你就不要把自己當人。這也是戲班裡不成文的規矩。
此刻,「一品紅」突然歪在瞎子劉的懷裡,喃喃地應著:「瞎子。瞎子。我怕是不行了……」
大梅現在是堂堂正正的「主角」了。她雖然「升級」坐在了獨輪木車上,可心裏卻並不輕鬆。每次上路,她都閉著眼,兩片嘴唇念念有詞地動著,那是在默戲呢……她一怕錯詞,二呢,怕再挨他的打!她對自己說,人不能不長記性啊!
「都病成這樣了,還出來幹啥?這不是找死么?!」
「十輩陳賀。」
不料,班主上前一把抱住她,硬是把她抱到了獨輪木車上,說:「坐,你該坐。從今往後,你就是大家的飯碗了。」
王三卻根本不在乎,他又追著她的屁股,連聲討好說:「我請客。今兒我請客。館子,咱下館子!」
大梅驚異地說:「是么?」
「一品紅」強撐著笑了笑,含著淚說:「小哥,謝謝你了。」
「一品紅」把鏡子往床邊的破箱子上一扣,嘆口氣說:「我,很難看吧?」
不料,就在第二天夜裡,戲正演著,大梅正在台上唱呢……可突然之間,先是門口處一片混亂,緊接著,檯子下邊竟出現了兩撥土匪!一撥領頭的是張黑吞;一撥領頭的是老八。
二梅說:「還不給?」
「看樣子病得不輕哇!……」
然而,檯子上,大梅見班主沒讓住戲,只好繼續唱……這時,只聽「砰!」的一槍,大梅一怔,恍然間看見身邊的一位演「雙喜」的演員竟一下子撲倒在了台上,身上正在流血!於是,她身子一軟,嚇得一屁股墩蹲坐在了檯子上……
天已過午了,「一品紅」兩手空空,走投無路,也只好在鎮街上撂攤賣唱了。她的病很重,喉嚨也壞了,只能啞唱了。一個大紅角,一個當年曾在東京汴梁人稱「蓋河南」的大牌藝人,今天落到了街頭賣唱的地步,那委屈的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這時,大梅站住了,回頭愣愣地望著金爺……
這時,「一品紅」說:「瞎子,你能讓我過過戲癮么?」
大梅又要扇自己的臉,手已揚了起來,卻又放下了,她說:「師哥,還是你打吧。你打,我記得牢。」
待黑頭走了很久之後,大梅才扭過頭來,她看見了放在地上的飯碗,飯碗里,麵條上邊,竟然卧了一個荷包雞蛋!
瞎子劉說:「紅爺,十五年了。我跟著你拉了十五年了。」
大梅一聲唱出口,便贏來了千萬人的掌聲!
金石頭說:「梅呀,你還年輕,你可千萬別上他狗日的當!這個王三可不是個好東西。你可得多加小心哪!實話跟你說,這狗日的跟土匪有秧兒!」
大梅知道師傅被人「叫」去了。可叫去就不能回來了么?她不懂,她還不完全懂……
最後,大梅覺得實在是躲不過去了,終於說:「王掌柜,我不是撥你的面子,我是真有難處。你想,我要一走,這金家班不就散了?」
戲台前已經亂了,人們紛紛往後看,誰也說不清出了什麼事……
於是,大梅一句話也不說read.99csw•com,左右開弓打自己的臉!……而後,大梅說:「大師哥,你給我看住,凡有唱錯的地方,下了台,我自己打。」
「一品紅」無奈,凄然地回了一笑,那眼裡頓時湧出了淚花!
一直追到了門外,那老中醫嘆了口氣,說:「人怕是不行了,準備後事吧。」
「馬寨敬賀。」
「誰知是哪兒的?這年頭啊!」
金石頭笑眯眯地對大梅說:「梅,這些年,我對你不薄吧?」
「一品紅」說:「慢著,腳錢。」
就在一片沉默之中,突然間,只聽班主高聲說:「停。停。」
「——雙樹李敬送。」
在襄縣演出的時候,大梅在萬人的大集市上唱高台,這就更發揮了她「鐵喉嚨」的特長,一嗓子喊出去,就是個滿堂彩!
瞎子劉淚流滿面,一聲聲叫著:「紅,紅……」
在戲院子的後邊,頭戴禮帽的老八和光頭的張黑吞腰裡插著槍,並排在後邊站著……
那天,下台後,大梅特意問黑頭:「師哥,我今兒個有唱錯的地方么?」
大梅跑了兩家,說了許多的好話,終於把煙泡賒來了。她小跑著趕回來,在一張箔紙上點著了一個煙泡,大梅用針挑著小心翼翼地遞給了師傅……
二梅故意問:「真的?」
金石頭往桌上瞥了一眼,說:「這錢,你拿去吧。」
大梅說:「沒有。掌柜的說是要給,還沒給呢。」
過了一會兒,等大梅醒過神兒的時候,她突然一下子從車上跳了下來,叫道:「不對!師傅呢?我師傅呢?!」說著,扭頭往後跑去。
待那人走後,「一品紅」扶著門喘勻了氣,而後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敲門。片刻,門開了,金家的管賬先生從裡邊走出來,他先是「呀」了一聲,怔怔地看了好大一會兒,才說:「你是……大紅?」
然而,她不說倒還罷了,一聽這話,黑頭竟不容分說,下手更重了。他緊著追上去,左右開弓,連著又是十幾個耳光!打得大梅捂著臉大哭起來……
大梅說:「你想吃啥,說吧。」
這時,王三用長煙桿點著她的頭說:「站起來!會笑么?笑一個給我看看。」
大梅含著淚說:「劉師傅,我……」
大梅不理他,徑直往前走,她心裏說,你還是人么?!……
大梅氣嘟嘟地說:「你乾脆打死我算了。」
張黑吞也說:「好戲。」接著說:「玩玩?」
瞎子劉一邊拉著胡琴,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紅,紅啊,咱藝人雖說死了不能人老墳,可你這一輩子也大紅大紫過,值了。你值了!睡吧,好好睡吧,我會常來看你的。孤了,給我托個夢,我來給你靠靠弦兒……」
瞎子劉慢慢走到她跟前,伸出兩隻手,輕輕地撫摸著「一品紅」的臉龐,一時熱淚盈眶,說:「你是名角呀!……」
金石頭說:「噢噢。好說,好說。」
大梅默默地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況且,人命關天……」
在郾城縣城的一家飯館門前,待那輛帶圈席的馬車趕到門口時,王三竟恭身站在門前,親自掀開馬車上掛在圈席前的布簾,把大梅從車上扶了下來……
老中醫仍是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地搖了搖頭,兀自提著藥箱走出去了。大梅忙趕上去,追著問:「大夫,我師傅她……?」
往下,「一品紅」再一次換裝,她這次演的是《鍘美案》中的「王丞相」……「王丞相」老了,於是,那一行一動,那唱腔,都帶著老邁中的蒼味,真是惟妙惟肖啊!
金石頭愣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說:「噢,噢。是啊,是,我說過。」
這時候,瞎子劉突然滿臉都是淚!他哽咽著說:「紅,能讓我摸摸你的臉么?」
「師哥,又錯了多少?」
瞎子劉說:「梅,你說說,一個唱曲兒的,憑啥讓人喜歡呢?」
大梅不解地說:「唱唱就暖和了?」
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就這樣坐在了獨輪木車上,讓人推著走!這對大梅來說,還是頭一次。她羞紅著臉,心裏怦怦亂跳,又驚又喜,已經亂了方寸了……只聽獨輪木車吱吱嚀嚀地在車轍里行進著……
……
頓時,金石頭臉上有了慍色,他看了她一眼,說:「梅,那可是個無底洞啊!」
在鄉村的戲班裡,藝人過的是一種半流浪的生活。一行獨輪木車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村頭的小廟,就是他們的一個又一個驛站。那漫長的鄉村土路,是他們用兩條長腿一步步丈量出來的。那日子混亂而驚險,每一次都是新的開始,每一次又都是舊的重複。在藝人的日子里,只有虱子和疥瘡才是他們最貼心的「夥伴」!那年月,像這種走鄉串村的戲班,時常會出現女演員被人拐跑的事情,常常是一場戲下來,就有些人突然不見了。不過,只要不是主角,不是戲班裡離不了的人,跑了就跑了,死活是沒人問的。只有主角,那是班主的搖錢樹,看得自然很緊。夜裡,主角一般都安排在廟的最裡邊,名義上是給你一個最好的位置,實際上是怕你跟人跑了。
大梅一口氣跑到了大辛店。
大梅扭過頭來,不解地看著他……
屋內,「一品紅」竟然精神抖擻地下了床。這時候,化了裝的「一品紅」就像當年一樣,顯得光彩照人!她先是穿上了旦https://read.99csw.com角的服飾,舞著水袖,走著小碎步,在屋內的空地上,唱了一出《鍘美案》中的「秦香蓮」……
那時候,鄉村幾乎是土匪的世界。只要稍稍備上幾條槍,就可以稱「爺」。土匪是一撥一撥的,俗稱「杆子」。在平原,「杆子」多如牛毛。而名頭最響的,就是張黑吞了。據說張黑吞有一二百條槍,於是張黑吞就成了平原上真正的「爺」!只要是張黑吞下的「帖子」,是沒人敢駁的。張黑吞說要你的左眼,而你絕不敢給他右眼!張黑吞要說讓你三更送來,你也絕不敢五更起程,這就是「爺」的威風!在鄉村,誰家的孩子夜哭,就有大人拿張黑吞嚇唬他,說再哭?再哭張黑吞來了!立時,孩子嚇得就不敢哭了。張黑吞就有這麼大的「氣派」!
過午的時候,黑頭來了。他手裡端著一碗飯,騰騰地走過來,仍是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把碗放在了大梅的身後。大梅知道是他,也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只聽黑頭仍然用很嚴厲的口吻說:「打疼了吧?」
大梅想了想說:「想喝就喝吧。賣胡辣湯的老王說了,這會兒,我可以賒賬了。」
然而,當她下台之後,黑頭走上前去,抖手就是一耳光!把她打得一個趔趄,竟軲軲轆轆從後台上滾下去了!
大梅獨自一人在麥秸垛里藏著,一邊心裏怦怦跳著,一邊還小心地諦聽著外邊的動靜……
「一品紅」站在那裡,心裏說,我怎麼就到了這一步哪?這真像是戲詞里說的那樣——「屋漏偏遇釘子雨,鍋破又逢石頭砸」!人到難處了,就走一步說一步吧,好漢不提當年勇。想當年,她何曾受過這樣的窩囊氣?!唉,真箇是「一聲長嘆,淚雙行」!
管賬先生應了一聲,正要動身去扶,卻又遲遲疑疑地說:「紅爺,對不住了。你先等等,我得去問問掌柜的……」說著,門吱嚀響了一聲,他竟又勾頭回去了。
瞎子劉又說:「天黑的時候,戲也是給人照路的。」
「一品紅」說:「就像往常一樣?」
「一品紅」凄涼地唱道:
過了片刻,王三又說:「梅呀,藝人這碗飯不好吃哇。這戲呢,光唱得好還不行,後邊還得有人撐著,有人捧著。後邊要是沒人支著,你想想,在這塊地界上,你還能唱下去么?……」這麼說著,他從盤子里撕下一隻雞頭,放進嘴裏,三下兩下嚼碎了,而後又把渣子吐出來!
大梅慌了,忙站起身來,滿口答應說:「師傅,我去。我現在就去。」說著,快步走出去了。
大梅扭頭看了他一眼,又把頭扭過來,仍賭氣不理他……
老八說:「好戲。」
王三說:「我知道你有個妹子,可以帶過來嘛。」
瞎子劉喃喃說:「我能看見。我看見了。」
「郾城黃家賀。」
「你?!……」
從此,大梅無論在風裡唱,在雨里唱,白天唱,夜裡唱……贏得了無數的叫好聲!可不管她贏多少個「好」,但只要一下台,就會跑到黑頭的跟前,問那麼一句話:
大梅慢慢扭過頭來,她怔怔地望著瞎子劉,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了。
「一品紅」在牲口院的一間草屋裡已經躺了三天了,人仍是昏迷不醒。大梅和一些姐妹們日夜守候在她的身邊,已經讓鎮上的大夫看過了,說是寒火兩症交集,連著開了幾副中藥,吃了之後,仍不見好轉。她們心裏都很著急。這天,她們又特意套車把縣上的大夫請來了,求這位老中醫給師傅再診一診……
黑頭說:「你還記仇?」
在鎮街的西頭,兩人剛拐過彎,就見前邊幾十米外,有一群人正在議論紛紛地圍著什麼……
「別動!」
在酒席上坐定后,待酒過三巡,王三先把她大大聲誇獎了一番,接著說:「梅,你的戲我都看了,好,真好。你不光是腔好,演得也好。我看,你還是到十行班來吧。這邊咋也比你在那邊強吧?你說呢?」
可就在這時,他怎麼也想不到,當他往後退的時候,突然他覺得腦後一涼,一支槍竟對準了他的腦袋:
賬房先生乾乾地笑了笑,拱手作了一個揖:「紅爺,你自便吧。」
大梅說:「是不輕,那得趕緊治啊。」
立時,台下人頭涌動,人們一個個都像是看傻了似的……突然,台下出現了海嘯一般的叫好聲!成千上萬的人把帽子扔上了天空!
片刻,待師傅唱完了那段「秦香蓮」……瞎子劉忙站起身來,為「一品紅」再次更衣……這一次,換了裝的「一品紅」卻又是威風八面了!她頭戴官帽,身穿官服,氣宇軒昂地走著八字步,竟演的是《鍘美案》中的黑臉「包拯」!
能從師傅嘴裏說出這個「求」字,很讓大梅難受,她忙直起身子,說:「師傅,你說吧。」
大梅焦急地說:「那,大夫,你無論如何救救她……」
最後,瞎子劉說:「梅呀,你這還不算真正的紅。你離唱紅還遠著呢。你要是吃不了這個苦,就還回去燒火吧。」
可這一次,大梅在台上唱戲的時候,因為心中挂念著師傅的下落,所以連連出錯。特別是有一句「奴兒……」她竟下意識地唱成了「師傅……」不過,台下人沒有聽出來,她就含糊過去了。
大梅氣了,依然在那兒坐著,就是不摘!
九-九-藏-書大梅求道:「大夫,你救救她吧。我師傅可是名角呀!」
大梅說:「唱唱就亮堂了?」
瞎子劉說:「不難看。你還像往常一樣漂亮。」
大梅說:「你打呀。你說過的,錯一次就打一次。」
大梅遲疑了片刻,說:「師傅……?」
黑頭沉默不語……
大梅認真地點了點頭。二梅高興地一下子跳起來了!於是,兩人端著要洗好的衣服,匆匆往鎮街上走去。
這時,大梅哭著大叫一聲:「師傅!……」便跑了進去。
瞎子劉說:「上了台,你就是角。下了台,你才是人。」
「一品紅」喘了口氣說:「是。」
張黑吞笑了笑,也掏出槍來,一揚手,「砰砰」兩槍,立時,兩盞大鱉燈同時滅了!
黑頭一邊打,一邊怒氣沖沖地說:「呸!你唱的啥?你這是唱戲么?你唱的日八叉!你這是活糟踐戲呢!」
金石頭竟很和氣地說:「梅,戲班的規矩你也知道。這個……她的病可不輕哇?!」
王三厲聲說:「就是你親爹死了,你也得給我摘了!」
瞎子劉說:「跟往常一樣。」
「人道是,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居鬧市無人問……」
大梅忍著滿腔怒火,慢慢地站了起來……
老中醫說:「我知道,她是『一品紅』。我聽過她的戲。」
瞎子劉說:「心煩的時候,戲就是一把開心鎖。」
那老中醫坐下后,號了很長時間的脈,而後,一句話也沒說,就站起來了……
窗外,大梅並沒走遠,她看師傅的神色不對,生怕離開時,她有個三長兩短……後來見瞎子劉進去了,正要離開時,聽見了兩人的對話,不由心裏百感交集,淚就跟著下來了。
那人說:「紅爺,我可沒少聽你的戲。不用了。」說著,推著那輛獨輪車,徑直去了。
那推車的小哥扭過頭來,說:「紅爺,多保重。」
於是,大梅默默地把頭上扎的那根白繩解了……
片刻,一架一架的「食盒」抬到了戲台的前邊,「食盒」上都掛著一緞帶,緞帶上書寫著:
瞎子劉說:「今兒,你唱啥我給你拉啥。」
「一品紅」並沒有回身,仍在看鏡子,只說:「弦兒帶了么?」
老八自然不服,他用槍頂了一下頭上戴的禮帽,說:「你看好,這一次,我一槍打掉大梅頭上的紅纓花!」說著,他抬起槍,瞄準了戲台……
過了一會兒,管賬的又走回來,他嘆了口氣,略顯尷尬地說:「紅爺,可不是我不留你。女當家的說了,今年不『存糧』。」說著,竟然把她的被褥和一個小匣子也掂到了大門的外邊……
窗外,大梅扒在窗台上,禁不住偷看起來。她一下子就被師傅那精湛的表演震驚了!患了重病的師傅,一旦進了戲,那就像一朵鮮花,一下子盛開了!她的一行一動,可以說都稱得上妙不可言!
王三說:「你放心,金爺那兒我去說,咋樣?」
不料,那些孩子看了她的樣子,竟然一鬨而散,全都嚇跑了!
「一品紅」有氣無力地說:「行,我行。」
大梅聽了,扭頭就走,邊走邊說:「那好,我去請大夫了。」
「一品紅」苦笑了一下,說:「你又看不見。」
這一次,大梅在台上唱戲,下邊竟是人山人海,人們都是衝著「鐵喉嚨」來的。戲班經過了那麼一場變故,戲路反而寬了。「寫」戲的絡繹不絕。
大梅從偏門把師傅背回了金家大院,放在自己的床上,吩咐二梅好生看著。這才連三趕四地跑到了前院,氣喘吁吁地推開了堂屋的門,焦急地說:「金爺,我師傅病了,她病得很重!咋辦呢?!」
尤其是大梅在唱《天水關》(也就是後來的《收姜維》)唱段時,她腦海里突然閃現出瞎子劉的話:「梅,該笑的時候,你得真笑!你不是人,是角!……」於是,她靈機一動,在「四千歲……」這個唱段中間大胆地加進了笑聲!(這「唱中帶笑」後來竟成了她的一絕!)……
「咋像是戲班的人哪?……」
老中醫說:「只怕太晚了。好吧,你跟我來,我再給她開個方吧……」
「一品紅」說:「我都到這份上了,你還騙我?」
金石頭遲疑一下,撓了撓頭,終於說:「你問了沒有?她手裡有錢么?」
瞎子劉說:「唱唱心裏就亮堂了。」
瞎子劉說:「天冷的時候,戲是給人暖路的。」
大梅說:「王掌柜,戲上說,縱是金榜題名,也莫忘了那落難時……」
大梅聽了瞎子劉的話,心裏就覺得那委屈漸漸地消了,她想來想去,覺得自己也確有不對的地方,師傅說過多次,一站在檯子上,你就不是你了,你是戲!戲比天大。怎麼能錯詞呢?於是,中午的時候,大梅賭氣沒有回去吃飯,她獨自一人坐在河灘里背戲詞……
黑頭甩手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王三用煙桿又敲了敲她頭上扎的白繩兒,說:「這是給誰弔喪哪?!」
窗外,大梅像看傻了一樣,師傅她演男像男,演女是女,真是絕了!大梅禁不住也跟著偷偷地學起了「一品紅」的表演動作……
這時,瞎子劉也顯得非常激動,他搖頭晃腦地拉著弦,渾身上下都與那把二胡溶在了一體!
一輛獨輪小木車把「一品紅」推到了金家的大門前。「一品紅」掙扎著從車上下來,扶著牆站穩了身子九*九*藏*書,望望天兒,一時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她心裏說,我回來了,我終於回來了。在土匪窩裡……居然能活著回來,這就不錯了。這時,只聽那推車的說:「紅爺,你還行吧?」
大梅也不好再說什麼了。人家畢竟是掌柜的呀!於是,在王三的一再勸說下,大梅也只好去了。
大梅說:「唱唱就不心焦了?」
金石頭皺了皺眉頭,半晌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喔,喔。那就請個大夫看看吧。」
這時,黑頭已返身回到了那片小樹林,他半彎著身子往前張望,一棵樹一棵樹地慢慢地往前摸……
大梅隨口「嗯」了一聲。
當兩人快走到跟前時,只聽人們七嘴八舌地說:
瞎子劉聽到嚷聲,趕忙走過來,上前拉住了王三,說:「王掌柜,你忙去吧。我給她說。」
大梅說:「那,師傅害病時欠下的賬清了么?」
當天晚上,待大梅下了台後,王三這狗日的,臉一下子就變了。他親自迎上前去,連連作揖說:「梅,梅,服了。我服了。我真服了!」
金石頭說:「梅,不是我撥你的面子。在我這兒,不能壞了班裡的規矩不是?」
大梅高聲喊:「師傅!師傅!」
瞎子劉說:「我看見了。我的心就是鏡子。」
黑頭說:「是,我說過。」
那獨輪木車的吱嚀聲立時不響了。這時,金石頭把其中一輛木車上的東西放到了另一輛木車上,接著,又在那輛空出來的獨輪木車上鋪上了褥子和用來當座靠的被捆,而後,他招了招手說:「梅,坐,你坐。」
「一品紅」默默望著她,而後,兩眼一閉,有氣無力地說:「算了,算了。」
金石頭沉吟片刻,無奈地說:「那好。就……先立個字據吧。」
瞎子劉說:「梅呀,你千萬千萬要記住,登了台,你可就不是你了,你是戲。你是角。王掌柜說的一點也不錯,只要上了台,就是你親爹親娘死了,該笑你也得笑,還得真笑,哈哈大笑!要是沒有這個肚量,你還演什麼戲?!」
這時,那扇黑漆大門竟然悄無聲息地關上了……
大梅說:「王掌柜,戲上說,千斤難買是情義呀。」
金石頭說:「不說了,不說了,那賬就算了。你師傅當年是我捧紅的,我擔了。梅呀,我知道你仁義,不會撂下一班人不管吧?……」接著,他彷彿是漫不經心地問:「梅,聽說,王三請你吃飯了?」
瞎子劉說:「帶了。」
大梅急了,說:「那,也不能不治呀?!」
當天夜裡,大梅剛回到劇場,立時就被金石頭叫去。在金石頭住的客房裡,一進門,大梅就看見,桌子上放著一摞子銀元!
老八首先掏出槍來,說:「玩玩就玩玩。大哥,你先請。」
瞎子劉說:「唱唱就不心焦了。」
不過,這時的「一品紅」內心裡還存著一線希望,她覺得,在王集大鎮,人們總不會認不出她吧?要是碰上一個她當年的戲迷,也許……可是,在街頭上站了那麼久,在過往的行人中,竟沒有人認出她就是「一品紅」。是呀,天過午了,行人寥寥,停下來看的人很少很少!圍在攤前的,只有幾個看熱鬧的孩子……
大梅站在那兒,好久沒有說話。過了會兒,她默默地說:「金爺,你不是說,我已經出科了?」
「一品紅」兩眼定定地望著她:「你能不能再去給我賒倆煙泡?」
說著,淚如雨下!
「一品紅」說:「你也跟我不少年了。」
王三氣呼呼地扭頭去了。此刻,瞎子劉對大梅說:「妮,王掌柜說得對。你把那『孝』摘了吧。」
張黑吞笑笑說:「老弟。老弟。」
大梅說:「那你打呀。」說著,竟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身子,把眼睛閉上了。
大梅跑上了空蕩蕩的戲台……
黑頭說:「疼了,你才會記住。我就是要讓你牢牢地記住,在台上,不能出一點錯!」
黑頭看了看她,說:「今兒只錯了一句。」
於是,大梅說:「既然不能壞規矩,那,師傅的病,就由我出錢給她治。你扣我的份子錢吧。」
「一品紅」哼唱了一段后,見沒人聽,就靠牆立著,慢慢喘了幾口氣。而後,她扶著牆挪到一家的門前,撕了一溜兒對聯上的紅紙,用那紅紙邊兒抹了抹乾乾的嘴唇,待嘴唇上有了些紅色后,她又走回來,澀笑著對那些孩子說:「知道我是誰么?想聽我唱戲么?」
「一品紅」說:「是么?」
那推車的說:「那我走了。」
「一品紅」終於回來了。
這時,瞎子劉嘆了口氣,說:「這閨女仁義呀。」
在李河,大梅的名聲鵲起。誰都知道「金家班」有了一個「鐵喉嚨」,她就是那個在大辛店連唱三天三夜,打敗了「十行班」的「鐵喉嚨」!就是這麼一種口傳的鄉間「廣告」,一下子就把大梅推成了名角!
第二天,在遠離大片墳地的路邊上,又添了一丘孤零零的新墳……當大梅和戲班的徒弟們在墳前為「一品紅」焚化紙錢時,瞎子劉卻一直坐在墳邊上拉胡琴,那琴聲如泣如訴地,拉出了不盡的憂傷……
瞎子劉說:「戲就是『古今』。戲勸人,也罵人。戲揚善也懲惡。這戲呀,其實就是文化人留的念想。俗話說,不吐不快,戲就是給那心焦的人說古今、敘家常哪。戲是民間的一盞長明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