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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枕上余香,帕上余香,
黑頭看了她一眼,說:「別怕,有我呢。」
大梅說:「我也知道。可……」
黑頭一路急趕又回到了那個雞毛小店。當黑頭來到那個雞毛小店時,他一邊擦著汗一邊把一摞銅板撂在了飯桌上,說:「掌柜的,看好,這是錢。我來贖那『箱裝』。」
然而,就在這時,卻見兩個人很快地在高粱地里隱去了……站在她面前的,卻是她的大師哥。大梅吃驚地說:「師哥,你……?!」
後台上,一聽說金石頭搶戲來了,正在化裝的大梅心裏一下就亂了!正當她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突然覺得腳下有了動靜,她低頭一看,發現台板的縫隙里伸出了一枝竹竿,那竹竿在不停地搗她的腳!……於是,她悄悄地低下頭去,發現台下有人小聲說:「梅,快走。快走。台下埋的有炸藥!」
大梅眼裡含著淚說:「掌柜的,這『箱』我不是要賣給你。給你你也沒用。我是想把它押在你這兒,姑且換一頓熱飯。趕明兒,轉過天兒我再把它贖回來。行嗎?」
金石頭無奈,也只好說:「好,那就一言為定!」
此時此刻,只聽王三高聲喝道:「——眾人在此都做個證人。今天,誰能把這個秤砣從油鍋里撈出來,這『戲』就是誰的!」
大梅搖搖頭,說:「沒想。我還小著呢。」
大梅頭低低地勾下去,遲疑了一陣,終於說:「劉師傅,你,你就看著辦吧。」
大梅說:「你就知道唱戲。除了戲,你還有啥?……」說著,大梅低下頭去,小聲說:「你看你,唱來唱去,都唱成光棍了。」說著,她把黑頭的衣裳從他手裡拿過來,說:「都爛成啥了,我給你補補吧。」說著,從身上取下早已準備好的針線,給黑頭縫起來……
黑頭沉默不語。
瞎子劉說:「閨女,兵荒馬亂的,你也別跟我打啞謎了。說句痛快話吧。」
黑頭沉默了一會兒,說:「人家願么?」
美滋滋的一黑晌!
大梅聽了,默默地點了點頭,心說,也只好如此了。
瞎子劉說:「沒啥,沒啥。都不容易。」
黑頭說:「不錯。」
王三說:「今兒個,我把你放了。可有個條件,條件是你把你師妹給我找來。你親自去。要是她不來,我就派人把她做了。你好好考慮考慮,要死的,還是要活的?」
此刻,有人匆忙搬來了一張羅圈椅,往台前一放,金石頭也不謙讓,就那麼大咧咧地坐下了。他坐下后,冷笑一聲,說:「王三,我是養戲的。不是看戲的。大梅是我教出來的。今兒個,我要領她回去。」
誰攪起這對睡鴛鴦?
消魂的滋味,才從夢裡嘗……
叫的是嬌兒聲,浪的是呢兒腔;
大梅詫異地問:「跟你上哪兒?」
眼見這——被裡翻了紅浪,
眾人二話不說,都圍坐在小桌旁吃起來,一個個狼吞虎咽!只有黑頭仍蹲在那裡不動,大梅忙端了一碗給黑頭送過去,說:「師哥,趁熱吃吧。」
這一切,瞎子劉都默默地聽在耳里,不由得笑了。
大梅蹲在火前,默默地說:「師哥,你都把我打皮了。」
大梅說:「燴饃就燴饃吧。」
這時,跟在後邊的大梅走上前來,說:「師傅,我是真心想跟您學藝。不瞞師傅,我學戲多年,才剛剛拿到了第一筆份子錢。今兒個,為表示我的誠意,我把這兩個燒餅爐一天的燒餅全買下了,無論多少,都算我請客。凡是路過的下力人,每人都可以拿一個燒餅,算是我一點點心意吧……」
王三忙說:「好。夠意思。」接著,他對大梅說:「你這個師兄對你不錯呀。我問他,要死的還是要活的?他就給我領來了一個活的。這好,這就好哇。」
大梅說:「我妹怎麼辦呢?瞎子師傅怎麼辦呢?」
黑頭默默地說:「你跟我走吧。」
這時,大梅已經被那兩個漢子架到了高粱地里。起風了,高粱葉子嘩嘩地響著,大梅又驚又怕,想喊,可嘴被捂著,就是說不出話來……
拉過一曲后,他看圍的人多了,又拉著胡琴唱道:
王三伸手跟金石頭擊了一掌:「駟馬難追!」
綁在樹上的黑頭一句話也不說。
黑頭喃喃地說:「我打的不是你,我打的是『戲』。」
瞎子劉說:「他心裏說,眼裡說,就是嘴上不說……」
檯子下,馬連長等人坐在台前特意安置的椅子上,一邊看戲一邊笑著說:「不錯。不錯。」
大梅說:「我不怕。」
台下的人是小餘子,他壓著聲音說:「趕快去找師哥,讓師哥給你想想辦法。快逃吧,劉師傅他們在墳地後頭等著呢。記住,墳地後頭!」
大梅不吭了。
買官說:「不信走著瞧。」
此刻,金石頭的臉色陡然變了,他哼了一聲,說:「笑話!王三,你要這樣說,那就太不仗義了吧?今天,人,我是一定要帶!整的!」
他先是拉著胡琴唱了一首:
瞎子劉說:「戲也是要對的,你得好好對。」
於是,鑼鼓聲響過後,戲又照常開演了……大梅提心弔膽地上了台,在台上唱著。她雖然心焦如麻,卻仍然故作鎮靜,一舉一動都力求自然,生怕露出什麼破綻來……
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了槍聲!有人高聲叫道:搶人了!……於是,黑頭二話不說,拽上大梅就跑!
大梅剛到了後台,黑頭趁人不注意,對大梅招了招手,接著,他身子一晃,人就不見了……大梅先是在後台上慢慢走著,往下就越走越九_九_藏_書快了,當她走到拐角處時,一閃身,也跟著從那破了口的幕布里鑽了出去。可當她鑽出去時,已到了高台的邊緣,身子往下一傾,差點一頭栽下去!好在黑頭正蹲在下邊接著……立時,黑頭二話不說,背上她就跑!
二梅一怔,說:「你這是啥話?」
兩人正說著,突然發現大梅從一個小巷裡走了出來……兩人急忙撂下碗,快步迎上前去,焦急地說:「都找了你兩天了!……大師哥被抓了!」
大梅直直地望著他,眼裡先是恨,而後才漸漸有了些柔……她說:「師哥,這多年來,我一直怕你……可你,這是幹啥呢?」
「掌柜的,人我給你領來了。」
大梅驚嘆道:「大爺,您會不少曲兒啊。」
王三又笑了笑,說:「好說。好說。既然是金掌柜來要,那我不能不給。可我得問一句,你是整個帶呢,還是分開帶呢?聽說,喉嚨是你的,要不,你先把喉嚨提走?」
哪裡去辨真與假?
大梅一怔,默默地看了老者一會兒,笑了。她站起身,匆匆走去……過了一會兒,只見她用一個手帕兜來了一摞子燒餅,快步走來,往攤前一蹲,把燒餅放在了老者的地攤上,響快地說:「師傅,吃吧!」
尤其是黑頭,雙手抱膀,冷冷地說:「你就是賣了,我也不吃!」
這當兒,買官自言自語說:「有碗熱湯就好了。」
在那座深宅大院里,王三手裡的槍已擦了三遍了,子彈也已上了兩次,可黑頭仍不低頭。這時,已是半下午了,王三抬起頭,說:「黑頭,我看你是個好漢。咱倆做個交易咋樣?」
這是一座深宅大院,黑頭是矇著眼被人帶進來的。
民聽了民怕;
全仗你抬聲價。
走入廂房后,黑頭仍是大咧咧地坐在床邊上,這時的大梅端著一盆熱水直直地朝他走過來,剛要蹲下去給他脫鞋、洗腳……不料,黑頭一腿踢過去,厲聲說:「那圓場是咋走的?」
過了一會兒,老者不拉了,停下閉目養神,圍觀的眾人也都慢慢地散去了……到了這時,大梅才走上前去,在老人身邊蹲下來,叫道:「大爺。」
王三也說:「那好。馬連長要看戲,那就先看戲吧。」
那小店主人看眾人都不願,忙說:「東西是好,可擱我這裏也沒啥用項。收好吧,趕緊收好。」
那時候,天才四更……
而後,兩人在眾人的簇擁下,走進了藝人們專門為他們騰出來的西廂房。當他們關上門后,買官和一些年輕的藝人還賴在窗子外邊,偷偷地聽房呢……
王三說:「好啊。很好。這戲嘛,說白了,就是個鳥兒,就是個蟲意兒。這蟲意兒養大了,總是要飛的。金爺,這道理你總該明白吧?」
休息的時候,黑頭一邊擦汗一邊數手裡的銅板……有小販挎著籃子來賣火燒,黑頭問:「多少錢一個?」
黑頭卻悶悶地說:「人家是名角了。」
大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默默地叫道:「師哥……」
這一天,當演出馬上就要開始時,突然,台下一片慌亂,人們亂嚷嚷地叫著什麼,還有人四下奔跑著……黑頭撩起幕布往下一看,不由地吃了一驚!原來竟是金石頭領著一群縣保安團的兵搶戲來了!
不料,他剛走出二里遠,覺得身後一硬,只聽背後有人高聲叫道:「站住!」
路上,熙熙攘攘的,到處都是逃難的人群。人們一邊逃一邊說:快跑吧,要打仗了!要打大仗了!
老者閉著眼說:「這話不假。不瞞你說,人稱『曲子王』。」
頓時,場上的空氣緊張了……
疊上疊下、匆匆忙忙;
黑頭慢慢站了起來,黑頭說:「開槍吧。」
這時,大梅才半信半疑地從麥秸垛里鑽出來,她叫了一聲:「大爺。」那老頭匆匆地從懷裡掏出一塊紅薯,遞過去,說:「閨女,你趕緊走吧。」
黑頭嘆了口氣,喃喃地說:「我……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
黑頭說:「角。一唱紅,就是角了。」
這雲情接著雨況,
黑頭一怔,說:「我?——」
大梅跟著默念了兩遍,見「曲子王」把眼閉上了,就小聲提醒道:「師傅,你教這兩句,我都記下了……?」
后夜裡,兩人收拾完剛剛躺下來。突然,遠處槍炮聲大作!有人喊道:打過來了!打過來了!立時,藝人們全擁出來,匆匆地又走上了逃難的路……
大梅說:「我想拜您老為師,跟您學學。」
黑頭仍是什麼也不說,只管蹲在那兒烤衣服……
老者說:「教你也行?不過,我可不能白教啊。」
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
你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話;
瞎子劉又問:「大戶人家是養鳥的,你想當蟲兒?」
王三笑著說:「這樣吧。金爺,我也不為難你。按道上的規矩,咱來個公平交易,如何?」說著,他一招手,說:「來人,去給我把油鍋支起來!」
瞎子劉高興地說:「好。只要有你這句話……」
只吹得撲稜稜水盡鵝飛罷……
瞎子劉說:「他是為你好。」
那老頭給她擺擺手說:「走吧,趁這會兒沒人,趕緊走。」
大梅賭氣說:「師哥,你也別說這話。就是天塌地陷,我,我可是一步也走不動了!」
大梅忙說:「那我謝謝師傅了。我不會讓您白教的。」
金石頭、王三都回身望著這位連長……
九九藏書大梅放眼望去,周圍到處都是潰兵!她靈機一動,忙用灶里的鍋灰往臉上抹了一把,趕快混進了逃難的人群里。
眾人大笑!……一時,紛紛上前買他的老鼠藥……
大梅說:「誰?」
眾人也都說:「不能賣。不能賣。賣啥也不能賣『箱』。」
此刻,那老者禁不住也站起來了。他說:「罷了。罷了。閨女,你仁義呀!好,今天就沖你這份誠心,這份豪氣,我攤不擺了,葯也不賣了。收攤!走走,到我的下處去。我把我會的全都教給你!」
瞎子劉說:「他是個戲筋,只有他才能當你的拐棍。」
黑頭默想了一會兒,說:「你別慌,沉住氣。你先把行李收拾好。該上場還上場,到時,我叫你。」
大梅更加吃驚了,說:「那……為啥?!」
片刻,她一點一點地扒開了擋在眼前的麥秸,發現那是一位老人。老人手裡挎著一個筐,一邊裝著扒麥秸,一邊朝裡邊喊道:「閨女,出來吧,土匪走了。」
瞎子劉說:「梅不是那種人。」
大梅小心翼翼地試探說:「大爺,您……能不能教我兩出?」
大梅終於說:「師哥,他……也沒說過。」
那老者也不謙讓,拿起燒餅就吃起來,他先拿起頭一個燒餅咬了一小口,說:「香。」說著,隨手就放下了;接著又拿起第二個燒餅又咬了一小口,說:「香。真香。」說完,竟又放下了……接著,老者說:「……看你心誠,我就破破例吧。」說著,他清了清嗓子說:「想學哪一出?……就《竇娥冤》吧?你聽好:我每日里哭泣泣守住望鄉台,急煎煎把那仇人等待——」說完,不待大梅回話,竟然又把眼睛閉上了。
瞎子劉說:「不小了。」
大梅說:「是。」
夜半時分,藝人們簇擁著把兩人推在了一起,讓化了裝的大梅和黑頭,演了一段《天仙配》……
天明時,他終於脫離了虎口。來到了一個火神廟前。在這裏,黑頭終於找到了大梅和同時逃出來的藝人們。當黑頭默默地把那件戲衣從藏在身上的包袱里取出來,遞給大梅時,大梅一時驚喜萬狀:「哎?老天爺,你……拿回來了?!」
瞎子劉嘆一聲,說:「掌柜的,這『裝』你可一定要收好。可千萬千萬別弄丟了!轉過天兒,我們就來贖。」
黑頭哼了一聲,說:「你呀……」
小店的主人說:「閨女,既然你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那就先放這兒吧。可先說,我這兒只有燴饃。」
自從黑頭一怒之下,離開大夥之後,他就獨自一人來到了漯河。開始時,他原本打算找一個地方撂攤賣藝,可他找來找去,實在找不到地方。再加上人生地不熟的,兩手空空,也交不起佔地撂攤的費用。無奈之下,只好在漯河的朝天碼頭上,做了一個扛包的。
院里,放著一張八仙桌。十行班的班主在桌旁坐著,桌上放著一摞銀元和一把手槍。在班主的身後,站著幾條虎凶凶的漢子!
曲兒小,腔兒大;
老者說:「那好。我這人要價不高,一個燒餅即可。」
這時,雨仍嘩嘩地下著,逃出來的藝人們,一個個又飢又餓,凍得抖抖嗦嗦地站在小店的屋檐下避雨。
片刻,大梅進來了,說:「師哥……?」
金石頭說:「王掌柜,既然你把話說到這兒了。今兒個,人,我是一定要帶。你划個道吧?」
台下,觀眾們一會兒看看台上的演員,一會兒又回過身看看那火越燒越大的油鍋,油鍋呼嚕嚕響著,裡邊是翻濺的油花!
瞎子劉也是個急性子人,得了大梅的口信兒后,瞎子劉又把黑頭叫到了火神廟的後殿里。瞎子劉和黑頭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瞎子說:「……不小了,該成個家了。」
那天夜裡,黑頭是二更天逃走的。
那小店的主人上下打量了他們一陣,說:「兵荒馬亂的,哪還有閑心聽小曲兒呀。看光景,幾位爺是落了難了。可我這小本生意,實在是應不起人哪。得罪。得罪。」
那老者慢慢睜開眼,看了看她,卻又把眼閉上了……
待他們安頓下之後,瞎子劉把大梅叫到了火神廟的后牆邊,趁沒人的當兒,他對大梅說:「梅,你也不小了。兵荒馬亂的,我看,該成個家了。」
鍋下燃著熊熊大火,鍋里已倒進了半鍋已燒開的、燒滾的沸油!……這時,觀眾反而不跑了,他們大著膽圍上前看熱鬧,而且人越圍越多!此刻,只見有人把一個秤砣高高舉起,讓眾人看了,而後,在眾人的目視下,「撲咚」一聲,丟進油鍋里去了!
一時,眾人齊聲喝道:老頭,酸哩!來段酸哩!
王三說:「那要是碎了呢?」
不料,「曲子王」卻說:「我就吃了你兩口燒餅,就先教這兩句吧。」
瞎子劉單刀直入,說:「你看他人咋樣?」
黑頭扭身一看,卻是一群國民黨的兵!那領頭的用槍對著他說:「就是你了。走,給我挖戰壕去!」
黑頭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了大梅跟前,定定地看著她……
黑頭走上前去,一把把她拉到火堆前,接著,拿起那雙臭烘烘的舊鞋,說:「聞聞。你也聞聞。」
瞎子劉說:「梅呀,你好好想想。」
黑頭仍是一言不發。
這天夜裡,當他們在下處(舊社會藝人住的地方)住下之後,黑頭先是在大梅住的屋裡點了一堆火,等火燒起來的時候,黑頭仍是一聲不吭,他光著脊樑蹲在火前烘烤濕了的衣服……片刻,他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於是,他看了看腳上的濕鞋,就把鞋放到了一邊,又從床鋪下翻出了一雙臭烘烘的舊鞋,先是兩手捧著放在臉前聞,待聞了一會兒,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https://read.99csw.com,便大聲朝門外喊道:「梅,梅!」
大梅大吃一驚!她四下看了看,小聲說:「走不了哇。老天爺,有人看著呢,我走不了哇。」
老天爺,你年紀大;
走著,夜空里先是閃了幾下,接著,雨就下來了。在閃電中,黑頭仍背著大梅默默地走著,大梅手裡舉著兩片大桐葉……到了這時,大梅才發現,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有人掂槍跟著他們呢!
少頃,只見人們亂鬨哄地圍了過來,走在中間的幾個人,竟然把兩架燒餅爐一左一右抬到了老者的地攤旁!
瞎子劉一拍腿,站起來了……
黑頭只說了一個字:「戲。」
黑頭說:「你別問了。跟我走吧。」
瞎子劉說:「他打的不是你,他打的是戲。」
不料,黑頭卻猛地站起身來,氣呼呼地說:「我不吃!」說著,竟然冒雨衝出去了!
金石頭沉吟了一下,說:「那就……先看戲?」
當他們跑進那片高粱地時,瞎子劉等人看見黑頭背著大梅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了,就趕忙喊道:往西,往西!……於是,一班人就往西跑去。
坐在八仙桌旁的王三望了望天兒,說:「黑頭,我已讓人去給金家班捎信兒去了。三天之內,要是你師妹不來,那就別怪我不仗義了!」
台下的空地上,油鍋已經支好了。
黑頭雖說是練武出身,可扛大包的活卻從來沒有干過。最初,當他把二百斤重的大麻袋扛上肩的時候,差一點壓的喘不過氣來!扛著包混在碼頭工人群里往船上扛時,那翹板顫顫悠悠地晃著,黑頭一步一步咬著牙往上走,可走著走著,竟差一點歪到河裡去!可他咬著牙終於還是撐下來了。
大梅趴在黑頭的背上,默默地問:「師哥,你把我往哪兒背呢?」
大梅一哆嗦,一盆水差點潑在了地上!她怔了一下,又重新退回去,從側面走著「圓場」來到了黑頭跟前,默默地說:「師哥,今兒個,可是……喜日子。」
這一切,大梅都看在眼裡。她已經在人群中站了很久了。她怎麼也想不到,一個賣老鼠藥的老者,竟然懂這麼多的曲牌!於是,她就默默地站在人群里,很專註地聽著……
大梅說:「大爺,你是哪庄的?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
大梅仍不吭。
這時,黑頭慢慢地把頭抬起來,他喃喃地說:「我師妹已經是名角了。」
天眼看要黑了,路上不平靜。大梅一是急著趕路,再說,心裏也著急大師哥的下落,走的就急了些,走著走著大梅的鞋卻掉了……正當她彎下腰提鞋的時候,就與二梅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可就在這時,突然從高粱地里跳出來兩個人來!他們撲上來,先是捂上她的嘴,接著架上她就跑,彷彿眨眼之間,閃身進了路邊的高粱地!
軍聽了軍愁,
知道沒錢,眾人都不說話……這時,瞎子劉扭過頭來,笑著對小店的主人說:「掌柜的,給你唱個小曲兒吧?」
待喘過氣來,黑頭悶悶地說:「梅,都是我不好,讓你吃苦了。」
這時,王三說:「對不起,忘裝子彈了。」
後台上,黑頭把東西收拾停當后,趁人不注意,在北邊戲幔上用刀割開了一個口子……
他這麼一唱,周圍自然有很多人圍上來看……
大梅咬著嘴唇,小聲說:「他為啥不說?」
日夕了,遠處的高粱地里一片橘色的嫣紅……大梅、二梅和買官三人無望地在土路上走著。
立時,人們亂紛紛地都朝燒餅爐圍過去了!
忽然,大梅聽見外邊有「沙啦、沙啦」的響聲,頓時緊張起來!她屏住呼吸,手四下里摸著,可她什麼也沒有摸到……
黑頭心想,我怎麼這麼「背」哪?!可他面對槍口,也只好跟人家走了。路上,黑頭看到了一隊一隊的國民黨的兵,還有汽車、大炮……到處亂鬨哄的,像是要打大仗的樣子!
馬連長一揮手,說:「看戲。看戲。」
王三見他不說話,就把桌上的槍拿起來,又從身上摸出一塊白綢,慢慢地擦起槍來,他把那支槍擦了一遍后,在陽光下照了一下,而後說:「兩條路由你選。你要是答應呢,這銀元就歸你了。你要是不答應呢,對不起,我就把你綁在這棵樹上,打成蜂窩。你信不信?」說著,他把槍里的子彈一粒一粒地退出來,又一粒一粒地裝上。陽光下,他的活兒做得很慢,很細。
經過了一夜的奔逃,天亮時,他們一行來到了黃村,那晚天正下著雨,一行人全都淋得濕漉漉的,剛好路邊有一處雞毛小店,於是一干人就跑了過來。
走著走著,二梅和買官扭頭一看,後邊沒人了!二梅急得叫道:「姐!姐!哎,我姐呢?!」
於是,兩人同時來到了油鍋前……
大梅嗔道:「你把我打成了『戲』,那你是啥?」
掌柜的看了看他,說:「就這些?」
大梅怔了一下,默默地習慣性地接過來,輕輕地在臉前放了一下,趁黑頭不注意,又趕忙拿開了……
官船來往亂如麻,
立時,就有人跑去抬鍋去了……
老者「哼」了一聲,說:「教你?憑啥教你?」
黑頭說:「去十行班唱戲。」
那老者眯著眼兒,看了看,微微一笑,說:「好。好。那我就不客氣了。」說著,他拿起燒餅,咬一口,隨手放在了身後,再咬一口,又隨手傳到身後……就這樣,那些帶有「小月牙兒」的燒餅就這樣一個個被老者攤后的小乞丐們一一傳去了……那老者燒餅儘管吃了,卻仍是不睜眼,就隨口吟唱道:「……慢騰騰昏地里走,足律律旋風中來,我是那提刑的女孩,須不九九藏書比現世的妖怪,怎不容我到燈影前,卻攔截在門風外?我那爺爺呀,枉自有勢劍金牌,把俺這屈死三年的腐屍骸,怎脫離無邊苦海?……」老者吟唱完這幾句,突然睜開眼來,笑著說:「閨女,我說過,要我傳藝,一個燒餅即可。可我吃來吃去,也沒吃夠你一個燒餅啊!」
就這樣,黑頭把大梅帶到了十行班。黑頭領著大梅走進了那座深宅大院,牽著她來到了王三的面前,進了堂屋后,黑頭木木地對王三說:
王三說:「現在我請你幫個忙。你去把你的師妹請來。你們兩個在我這兒同台演出,我是不會虧待你們的。怎麼樣?」
這天夜裡,大梅睡得很死,經過幾天的折騰,她實在是太累太乏了。可是,正當她在甜甜的睡夢中時,突然,「啪!」的一聲,有一條棍子打在了她的腿上,她猛的一縮身子,疼得「機靈!」一下爬起來,卻聽見黑頭悶悶地吼道:「該練功了!」說完,扭頭就走。
大梅一聽,也急了,問:「被誰抓了?」
後來,當大梅來到那個雞毛小店時,那個小店已是空的了,大梅木然地站在那兒,忍不住哭了……
二梅說:「聽說是十行班……」
大梅一聽,有點羞澀地勾下頭去,說:「我……」
黑頭倔強地說:「也別廢話了,該咋咋吧。」
大梅即刻站起身來,說:「師傅,您等著……」說著,她起身就去買燒餅去了。
王三又說:「我也知道,成個『角』不容易。老弟呀,我說過,十行班不會虧待你們的。你想想,我這裏要『裝』有『裝』,要『箱』有『箱』。來我這裏,你師兄妹同台演出,總比在金家班窩著強吧?」
雨仍然下著,天越來越冷了,人們聞見了屋子裡的香味,就等那碗飯了。過了好大一會兒,燴饃才一碗一碗地端出來了。
瞎子劉說:「他不會說。」
大梅說:「那,角又是啥?」
大梅閉著眼說:「你打。我就讓你打。」
買官說:「你姐要是找到了,咱金家班也得散。」
眾人一怔,忙叫道:「師哥。師哥!」可說話間,人已跑的沒影了!
王三笑著說:「黑頭,請你來一趟不容易呀。我知道你是唱黑臉的,有個綽號,叫『一聲雷』。不錯吧?」
片刻,大梅拿著兩個熱騰騰的燒餅跑回來,她把兩個燒餅遞到了老者的手上,說:「師傅,趁熱吃吧。」
瞎子劉說:「人是好人。」
那老頭說:「我就是這西邊的……聽過你的戲,唱得老好。」
黑頭矇著眼被人推進來之後,有人給他解開了蒙在眼上的黑布,把他按坐在八仙桌旁的另一張椅子上。黑頭睜開雙眼,看見了笑眯眯的王三。
小店主人一邊把「裝」收起來,一邊應道:「放心,放心。」說著,回房操持去了。
「——老鼠藥!老鼠藥。葯死老鼠跑不脫!大老鼠吃了蹦三蹦。小老鼠吃了不會動……」他吆喝了兩遍之後,看上前買老鼠藥的不多……就又接著說道:「酸曲?想聽酸曲不是?」好,酸的就酸的吧……於是,又拉著胡琴唱道:
大梅哭了,她哭著說:「唱戲怎麼這麼難哪?」
那天,他蹲在壕坑裡挖了一天的戰壕。到了後半夜,看看哨兵不那麼警覺了,趁著那人背風點煙的當兒,他扔了挖戰壕的鐵杴,偷偷地一骨碌翻出了戰壕,而後就是一陣拼了命的狂奔!
瞎子劉試探著說:「你是想找個大戶人家?」
這時,大梅才明白了,她默默地看了黑頭一眼……黑頭卻一聲不吭地走出去了。
到了這時,黑頭終於說:「我去。」
黑頭說:「我六歲進班學戲。你要再問別的,我就真不知道了。」
黑頭這一次卻沒有打,只是諷刺說:「你都成名角了,我還敢打你么。」
大梅說:「戲,戲是啥?」
不料,這時,老頭話鋒一轉,卻叫道:
吃齋念佛的活活餓死;
老者睜開眼,看了看她,說:「戲班的?」
大梅以為師哥又要打她,身子下意識地抖了一下,閉上眼睛,默默地說:「你打吧。」
連長說:「二位,這『戲』是好是賴,總得讓我看看吧?」
水路就更不用說了。沿著沙河往下走,又開了許多個渡口。只要有了渡口,凡船帆停泊之處,自然也就有了買賣。離漯河五里遠的曾家口,是船家們的一處停泊地,也就跟著熱鬧起來了。很快就興起了一條由席棚搭起的一條賣吃食的大街,街口對著碼頭,這裏自然是最熱鬧的地方。就在這個街口上,有一個綽號叫「曲子王」的老者在那裡擺攤賣老鼠藥。他叫賣的方法十分獨特,是拉著胡琴唱曲:
王三說:「我這人有個毛病。我要是得不到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黑頭接過那件戲衣,精心包好。而後,一句話也不說,扭頭就走。
黑頭一愣,一拍腦門,說:「嗨,我忘了。忘了。」
後台上,大梅跑去找到了黑頭,十分焦急地對他說:「師哥,台下埋的有炸藥,咱咋辦呢?!」
耳又聾來眼又花。
王三說了,看了金石頭一眼,手一伸:「金爺,請。」
剛搔得心窩奇癢,
黑頭說:「就這些了。」
天過午的時候,黑頭已被人綁在了一棵樹上!
王三笑了笑說:「槍一響,你不就尿了?」
黑頭就這麼咬著牙一連幹了三天,到了第三天傍晚,當他從賬房先生手裡接過一小摞銅板后,二話不說,拿上錢就走……
在老者攤后,有一個畫了「群鼠圖」的布幔,在布幔的後邊,有一群要飯的叫花子正在你爭我奪地大口地啃吃燒餅……
台上,唱完一節戲后,大梅終於下去了九-九-藏-書,往後台走的時候,她的腿竟有些發軟!台上自然有人跟著唱墊戲……
立時,瞎子劉喝道:「不行。梅,那是你的飯碗。你咋把吃飯的家什都賣了?不能賣!」
王三一笑,說:「你說的不假。她活著,是名角。死了,就什麼也不是了……」說著,他抬起頭,望著樹上的一隻麻雀,接著揚手就是一槍,只聽「叭!」的一聲,把那隻麻雀從樹上打了下來!那隻麻雀的細腿在地上彈了兩下,不動了。
然而,黑頭卻在她身邊蹲了下來,拽起她的一隻手,蹲著扭過身去,把大梅背在了身上……就這樣,黑頭背著大梅走上了另一條小路。
二梅也說:「我肚子里咕咕叫。」
黑頭說:「那她……?」
台上,王三一聽有人搶戲,也帶著一群人,手裡掂著槍出來了。他站在高台上,往下瞅了一眼,接著,他雙手提槍就那麼一恭手,笑了笑說:「金爺,金掌柜,看戲來了?來人!給金爺看座。」
油鍋已燒熱了,那沸騰了的熱油仍在咕嘟嘟地冒著熱泡!
此刻,大梅一天一夜水米沒打牙,又飢又餓,她雙手接過老人遞過來的紅薯,感動地叫道:「大爺……」
小店主人湊上去看了,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說:「能是能啊。可我這兒只有燴饃。」
大梅犟勁上來了,說:「要去你去,我不去。」
當兩人把大梅架到高粱地深處時,才鬆開了手,此刻,大梅才掙脫出了身子來,立時哇哇大叫:「青天白日的,這是幹啥?!」
午時,買官和二梅也來到了曾家口。他們是奉了班主的吩咐來找尋大梅的。然而,他們在碼頭上轉來轉去,也沒有打聽到大梅的蹤跡。最後,當兩人無望地在一家小飯館里坐下來時,買官說:「二梅,你姐要是找不到,咱金家班可就散了。」
大梅急忙站起身,找黑頭去了……
二梅發愁地說:「那咋辦哪?大師哥已經被抓走了!」
兒女情濃如花釀,
殺人放火的享受榮華。
這時,大梅默默地解下了身上背的小包袱,而後,她把那小包袱攤在棚下的小飯桌上,從裡邊拿出她精心包著的一件「箱裝」(戲衣)來,對小店的主人說:「掌柜的,這件『裝』能不能換頓飯?」
黑頭仍沉著臉說:「嗯,拿回來了。」
金石頭說:「碎了我也要把她粘起來!」
掌柜的遲疑了一下,扭身走回屋去,而後又把那戲衣拿出來,嘆了一聲,說:「拿去吧。」
高粱地里,後邊響著急促的槍聲……黑頭緊拽著大梅,氣喘吁吁地奔跑著。後邊的槍聲越來越遠了,大梅再也跑不動了,就這樣,大梅帶著黑頭,一同摔倒在高粱地里……
在「十行班」,大梅的日子的確比原來要好。首先,這裏的條件比「金家班」好,就像班主王三說的那樣,的確是「裝」有「裝」,「箱」有「箱」。再加上她是與大師哥同台演出,倒也沒有什麼不習慣的。連演了幾場后,大梅的名氣也傳出去了,都知道大梅到「十行班」來了,因此,前來「十行班」寫戲的也越來越多了。
眼見著吹翻了這家,
就在這時,那位跟金石頭一同來的保安團連長卻尖著嗓子叫道:「——慢著。」
喇叭、嗩吶,
黑頭一聲不吭。
片刻,只聽身後槍聲大作!到了這時,他們心裏才說:逃出來了,終於逃出來了!
這時,有兩個小乞丐從老者身後伸出手來,把他放在地攤上的那兩個咬了一口的燒餅悄悄摸去了,他卻裝作沒看見……
王三拍著手說:「好。有種。有種。」說完,他又接著擦起槍來,那槍已經擦過一遍了,在陽光下閃著鋼藍色的光芒!擦完槍,他把槍端起來,瞄了瞄綁在樹上的黑頭,而後,嘴裏念著:「叭!」說著就扣動了扳機,槍輕響了一聲……
瞎子劉反問道:「你說誰?平地『一聲雷』。」
當天夜裡,就在這個破火神廟裡,在瞎子劉的張羅下,黑頭和大梅成親了。藉著火神廟的香案,兩人正式拜了天地……婚禮上僅有瞎子劉買來的十個饃和半斤牛肉。
整整一夜,大梅一直在麥秸垛里躲著。她心裏怕,也替「金家班」擔著一份心,自然也挂念著二梅的下落,總是提心弔膽著諦聽外邊的動靜。
兩人都在高粱地里躺著,先是呼呼地喘氣,而後是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大梅滿心喜歡地說:「師哥,你,你打我吧。」說著,她往黑頭面前一站,把眼閉上了。
不料,黑頭卻唱起來了,唱的是《下陳州》……
大梅兩手絞著,又搖搖頭,仍不語。過了一會兒,她低低地說:「我,有點怕……」
黑頭再次數了數手裡的銅板,說:「算了。」
當老者把話說到這裏時,大梅站起身來,一聲不吭地走去了……
金石頭慘然地笑了笑,一捋袖子,說:「請。」
王三高興地大聲說:「試試『箱』。試試『箱』。」
那賣火燒的小販說:「倆錢一個。」
當年,提起漯河的碼頭,那是無人不曉的。這裡是中原最有名的水旱碼頭。水路,走的是淮河水系,經沙河、潁河,可以到蚌埠、徐州,而後直通上海,因此,這裏船家無數,生意興隆。旱路,這裡是京漢鐵路的貨物中轉站,也是個大站,由於商人是跟著貨物走的,因此,漯河鐵路沿線也都跟著繁華起來。光妓|女們就佔了一條街!
又吹傷了那家;
金石頭在幾十個槍兵簇擁下,氣勢洶洶地往台前一站,接著他一捋袖子,高聲叫道:「王三,出來,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