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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黑頭說:「天還早著呢!」
新媳婦低著頭紅著臉小聲說:「寬叔,你別再說了。我改,我改還不行么?」
田野里,正在地里干農活的婦女們看見她,有眼尖的說:「那不是大梅么?」有人說:「噫,真是大梅!」於是,一下子圍上來了,她們圍住大梅,一個個嘰嘰喳喳地說:
大梅悄悄地來到了劇團大院的空地上,在灰堆前蹲下來,小心翼翼地在灰堆上扒拉著,她從灰裡邊扒出了一些沒燒完的戲衣的衣領、衣角,拿在手裡,輕輕地撫摸著……
大梅由於用力太大,二怪也沒注意,拉車的襟帶也沒掛好,大梅一使勁,竟然拉空了,她一跟頭踉踉蹌蹌地栽出去七八步遠,一頭栽在了地上,這回比上次跌的重,頭上竟磕出血來了!
這就更讓人詫異了,被人叫了幾十年的崔買官,竟然連名字都不要了!
申鳳梅一怔,忙說:「我?我們,我們也是來『革命』哩……」
一時,蘇小藝激動起來,他忽一下站起身來,說:「大姐,我敬重你,你就是藝術的化身!不說了,我喝!」說著,端起那瓶蓋酒,一飲而盡!
「上俺家!上俺家!」
大梅從二怪手裡接過車桿,說:「讓我拉。」
這時,大梅沉默了。上頭是要拿獎的。可她能保證拿獎么?可要是不能拿獎,能證明你能演現代戲么?到了這份上,已經沒有退路了,也只有豁出來了。大梅咬了咬牙,一拍桌子,說:「我豁出去了,拿獎!」
身後,幾個人高叫著:「吁,吁!……」追了上來,拽住了韁繩,趕忙把大梅扶起來。大梅笑笑說:「沒事。沒事。」
蘇小藝說:「你當然能演!」
大梅從地上爬起來,笑著說:「沒事。沒事。擦破點皮。」說著,又走回到架子車前,說:「叫我再試試。」
「……文化大革命……」
「申鳳梅不投降,就叫她滅亡!」
可是,車上沒有一個人能回答……
大梅就連聲說:「謝謝,謝謝。」可她怎麼也想不到,在未來的日子里,她這一個「謝」字,竟救了她的命!
二斗家媳婦見市裡「領導」來了,還是「大幹部」!偷偷地瞅了一眼,低低地勾著頭去,就再也不吭了。
大梅也不還嘴,就老老實實地重新再來一遍……
革命的「崔衛東」用蔑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脫口罵道:「呸!大右派,這裏哪有你說話的權力,給我滾一邊去!」
「我知道,咱梅好吃芝麻葉麵條,早上我就泡好了!」
黑頭小聲說:「要不,你跑了吧?出去躲幾天……」
二怪一怔,說:「你拉?」
大梅愣了愣,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了……她心裏說,瘋了?這買官可能是瘋了?!
二怪馬上對那些往車上裝糞的農民說:「哎,少裝點。少裝點。」
大梅說:「我不怕,我本就是苦出身,要飯出身,還有啥苦我不能吃?你就讓我去吧。」
片刻,蘇小藝陡地又跳起來,激昂地說:「大姐,我給你朗誦一首詩——」說著,他跳上麥秸垛,站在最高處,一甩圍巾,對著天上那朗朗的月光,大聲朗誦道:
或者,既然它已經和我脫離,
有的說:「憑啥上你家,你家老好?!」
這位大嫂是個熱心人。在村街上,她擔著兩隻水桶,身子一悠一顫的,胳膊甩得很開,她一邊走一邊回頭熱心地教大梅,她笑著說:「大妹子,甩開,你把胳膊甩開!實話給你說吧,女人挑水就是浪哩,一浪一浪走,別低頭看桶,要揚起臉兒,挺起胸……別怕看,就是讓那些死男人看哩!看吧,看到眼裡拔不出來……」正說著,卻一下子跟對面來的一個挑擔的人撞了個滿懷!水桶里的水也撞灑了大半……胖大嫂罵道:「娘那腳!這是誰呀?沒長眼?!」說著,竟又哈哈笑起來。
「住幾天的吧?」
眾人自然是熱烈地鼓掌!
看著看著,大梅上心了,她一邊看一邊在模仿她的動作……
緊接著,臂戴紅衛兵袖章的崔衛東(買官)大步躥了上來,他走上前來,一句話沒說,竟先是大哭!他一邊哭著一邊控訴道:「……你們,你們壓制了我多少年哪!你們這些『帝王將相』,你們這些『殘渣餘孽』,你們這些『資本主義當權派』,整整壓了我幾十年哪!就是你們,一天到晚讓我給你們跑龍套,打小旗!我,我,我是連一回像樣的角色都沒演過呀!你們就是這樣迫害我,迫害貧下中農的呀!……」說著,他一下子又跳了起來,用袖子一擦,喊道:「今天,我終於翻身了!可到我說話的時候了!打倒大戲霸申鳳梅!打倒走資派朱建成!打倒大右派蘇小藝!……」
有的說:「你家有芝麻葉,俺家沒有?芝麻葉有啥稀罕的?真是!」
大梅說:「老蘇啊,你咋又反動了?上邊的事,咱也不知道,可不敢亂說!唉,不讓演就不演,不管咋說,咱得聽黨的……」
縱是這樣,也沒有人同情她,誰也不敢同情她了。她已經是「敵人」了。
半個月時間,一晃就過去了。臨走的時候,一村人都出來為大梅送行……
頃刻間,只見「崔衛東」把一支燃著了的火把扔在了戲箱上,只聽「唿」的一聲,幾十隻從上海運來、還未拆封的戲箱,頃刻之間化成了一堆熊熊燃燒的大火!
「大梅的戲」幾乎成了中原地方戲的一種代稱!
跟在後邊的蘇小藝一聽,忙湊上來說:「你聽聽,這語言多生動!抓雞,她不說雞淘氣,說是『費手』,精彩!精彩!編都編不來的。」
黑頭走過來說:「我。你,半夜裡跑出來幹啥呢?」
這天夜裡,大梅因為幹得太猛,累壞了,她就地躺在場里的一堆麥秸上,幾次想翻身,都沒有翻成。無奈,她在腰下邊墊了一塊磚,把疼痛難忍的腰一點一點支起來……這會兒,望著滿天的星星,她心裏卻暢快了許多。
大梅一怔,十分詫異地說:「二斗家為啥怕見我?」
老支書接著批評說:「……咋說也不能對老人這樣。不能在娘家一個樣,來婆家又一個樣。斗家,你說是不是?要不,讓大梅給你唱段《牆頭記》?」
在一旁圍觀的鄉親們說:「老天爺呀,排個戲老不容易呀!……」
蘇小藝說:「我看,差不多了。只能說還欠一點火候……」
蘇小藝覺得失口了,忙不迭地解釋說:「我,我,我……不是這意思。」
二斗娘灰著臉小聲問支書:「老天爺,大幹部?」
二怪說:「大姐說了,用架子車。」
大梅笑了,故意問:「是嗎?」
大梅好奇地說:「叫我read•99csw.com去看看。」
很快,大梅等人就被拉上了大街,開始遊街示眾了!第二天中午,在暴烈的陽光下,大梅和一些「走資派」、「右派」被紅衛兵們五花大綁地押在一輛汽車上,頭戴高帽遊街示眾!
就這麼一句,只一句,頓時,蘇小藝往邊上一閃,再也不敢吭了……
在田野里,大梅在跟老支書學犁地……
大梅說:「反正也睡不著。走吧!」
於是,二斗家爹娘趕忙搬凳子讓座……
眾人都笑起來!
「這回可得多住幾天……」
「哄」的一聲,滿街都是笑聲!笑得蘇小藝愣愣的,不知道人們到底笑些什麼。
大梅說著,與眾人招招手,很爽快地拉上蘇小藝就走……二怪心裏不忿,嘴裏嘟囔著跟在後邊……
就在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當兒,突然,那個曾罵過他們的年輕人卻悄悄地走了回來,他暗暗地把他們兩人拽到一邊,小聲說:「趕緊走,趕緊走吧!沒看這是啥時候……快走!快走!」
幹了一上午,下工的時候,在村街上,大梅見一位胖大嫂正挑水呢,她就跟上去學胖大嫂挑水……立時就惹了一村人看!
蘇小藝用手掩著嘴小聲說:「聽聽,多生動!」跟著用手指頭點數著、又喃喃地小聲重複著:「車、拉、的,轎、抬、的,姑奶奶、也、不、是、白來的。」大梅忙扯了他一下,意思是讓他小聲點。蘇小藝立時不吭了。
那天,大梅剛剛演出歸來,她坐在一輛長途車上,很詫異地問車上的人:「幹啥呢,這是幹啥呢?」
在大營的這些日子里,大梅見什麼就學什麼。無論學什麼她都十分認真。她心裏只有一個信念,一定要學會演現代戲!
蘇小藝感慨地說:「啥叫脫胎換骨,這就叫脫胎換骨呀!我剛打成老右的時候,也有忍不住的時候,你要是挺不住,就算了。你又沒犯錯誤,犯不上受這份罪……」
於是,傍晚的時候,大梅和導演蘇小藝一塊來到了二斗家。
蘇小藝像孩子一樣跳了起來,揚起手高興地說:「評上了!一等獎!不光評上了,還要代表河南參加全國調演呢!」
大梅「呀」了一聲,驚異地小聲問:「這,這是……?」
有的說:「憑啥上你家?你家有啥好吃的?!」
人群立時就亂了!下邊有人小聲嚷嚷道:「怎麼打人呢?怎麼能隨便打人呢?!」
大梅笑著說:「它還挺通人性哪。」
圍在四周的人都一聲不吭……
天哪!尤其讓人不解的是,崔買官正在往戲箱上澆汽油!
此時,大街上傳來了歌聲,那歌聲就著火勢,顯得十分的洪亮: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新媳婦側臉瞪了男人一眼,低著頭說:「我也不是那……主要是那……他家要是那了,我也會那……前頭有車,後頭有轍;東邊有風,西邊有雨;南邊是晚虹,北邊是早晴……」
大梅十分委屈地說:「怎麼一下子就變了呢?說起來,咱也是誠心誠意為人民服務的,咱也是苦出身哪……」
黑頭默默地說:「你愁個啥?不讓演,咱就不演……」
眾人齊聲說:「對!誰敢不認,砸他狗日的鍋台!」
朱書記再一次說:「大梅,咱可是一言為定啊?」
蘇小藝說:「算!」
二怪吃了一驚:「你拉他?憑啥?!」
這時,大梅才喘口氣,身子一軟,出溜兒一下坐在了台階上,她往地上一坐,兩眼含淚,喃喃地說:「老天爺,歇會兒,叫我歇會兒吧。」待喘了幾口氣,過了片刻,她又點了一支煙,一直到這支煙吸完,她才又扭過頭來,認真地問:「這麼說,我能演現代戲了,是吧?」
老支書又說:「梅,不管你啥時候來咱大營,見門就進,見飯就吃!這裏就是你的家!哪個狗日的敢不認,我砸他的鍋台!」
旁邊的又有一個媳婦說:「她怕看戲,戲是勸人的。她摳。待她婆子不好。趕明兒,你專門給她唱一出《牆頭記》……」
新媳婦也接過話頭說:「可不,有遠的有近的,有長的也有圓的,說是一把葛針兒捋不到頭,可也有個青紅皂白吧?一鍋連皮的時候也有,可那是事出有因。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日頭一天也曬不紅柿葉;蘿蔔纓子長,兔子尾巴短,那就是該著了……」
在大營,隔三差五的,農民們就要求大梅給唱一段。大梅呢,只要有人讓唱,她就唱,從來不拿架子。常常是在中午的時候,人們都蹲在飯場上,在村中的那棵老槐樹下,地上蹲一片人,擺一片老海碗……
在斗家吃了飯,回去的路上,大梅和蘇小藝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夜,滿天繁星,月光灑下一地銀白……
有人說:「再不學好,鍘他個小舅!」
黑頭沉默了片刻,說:「那好,我陪你去。問問上頭到底是咋回事。」
老支書故意說:「大幹部。」
立時,田野里又是一片朗聲大笑……這時,大梅才明白了這些媳婦們話里的意思。她心裏說,倒是應該去見識見識這個「斗家媳婦」。
這天夜裡,大梅已經不能回家了,她被關在了一個廢棄的廁所里。頭上是一彎冷月……這時候,她已經兩天沒有吃飯了,她的胳膊也被人擰傷了,怎麼也抬不起來了。她獨自一人坐在乾草上,強咬著牙,一點一點地往上抬著……然而,無論怎麼努力,她的胳膊還是抬不起來,最後,大梅徹底絕望了,她四下望去,伸出那隻好手摸來摸去,終於,她摸到了一根草繩!
革命的「崔衛東」臉一紅,氣急敗壞,一躥一躥地說:「誰是買官?誰是買官?告訴你,老子已正式更名為崔衛東了!」
幾個年輕媳婦都捂著嘴笑起來……見他們真要進去,忙往後退了退身子,說:「恁去吧。俺不去了,二斗家老厲害……」
立時,下邊有人呼起口號來:
二斗娘就接著說:「那是。一把葛針捋不到頭,誰家灶火不冒煙哪?誰家公雞不打鳴呢?橋歸橋路歸路,罐是罐,盆是盆,也別這山看著那山高,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多好哪?!」
此刻,導演蘇小藝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來,小心翼翼地說:「老、老崔,能不能?能不能?這個,這個……」
大梅說:「我能挺住。」
她熬了很多個夜,掉了很多頭髮,人幾乎都要崩潰了!古裝戲肯定是不讓演了,現代戲呢,她……於是,她一次次地問自己,如果我不是『戲』,那我是什麼呢?!我還會什麼?!我這一輩子不就完了么?!夜裡,躺在床上,她大睜著兩眼,想啊想啊,九九藏書越想越覺得要是這樣下去,她還不如死了哪!
大梅又沉默了片刻,瞪著兩眼說:「……要是再唱不好,我死。我寧肯死!」
旁邊有人說:「梅,是那回事就行了,你又不是要上山拉煤的,出那力幹啥?」
有人接著說:「那就給他唱一出『陳世美』(意為《秦香蓮》)!看他那臉往哪兒放?!」
「打倒大戲霸申鳳梅!」
老支書一拍腿說:「這不結了!」往下,他又問:「斗,你說說。」
支書小跑著跟在後邊,囑咐說:「慢點,慢點。」
大梅擔著半桶水,也學著把胳膊甩起來,一悠一悠地走,可她沒挑過水,走著,身子仄歪著,顯得很吃力……
大梅一聽是黑頭的聲音,這才鬆了一口氣,說:「我睡不著。」
有人說:「可不,要是誰嫌貧愛富,就給她唱一出《王金豆借糧》!」
大梅一下子傻在那兒了,再也說不出話了……
此刻,大梅卻站在劇院外邊的台階上……當蘇小藝喜滋滋跑出來告訴她時,她扭頭看了看,小聲問:「怎麼樣?」
當天夜裡,一直等到夜半三更的時候,大梅獨自一個,手裡拿著一支小手電筒,躡手躡腳地來到了焚燒戲衣的地方,她睡不著,想來看一看……
就此,兩人就著蘿蔔,你一瓶蓋,我一瓶蓋,喝起來……
「……文化大革命……」
於是,兩個人就蹲下身,在地上比比劃划的,研究起舞蹈動作來……
蘇小藝忙說:「這不好吧?這不好……」
這時候,那些「紅衛兵」也發現了他們,只見一個戴紅衛兵袖章的小夥子厲聲質問道:「你,你是幹什麼的?!」
這天,在地里幹活的時候,一個媳婦笑著對大梅說:「大姐,你再來就住到二斗家。二斗家媳婦最怕見你了……」
街頭上,圍觀的群眾小聲議論說:「天哪,大梅?那不是大梅么?大梅犯啥罪了?」看著申鳳梅受苦,有的老人竟然落淚了……
革命的「崔衛東」說:「你說,你留住這些封資修的東西,到底是何用心?你到底還想毒害誰?!」
當大梅被鄉親們扯來拽去的時候,蘇小藝就在一旁站著。他這個「眼鏡」一下子成了一個局外人,沒有一個人理他,他自己也顯得很失落。但他對大梅是羡慕的。他覺得,一個演員能到這份上,也值了。
澆完汽油的崔買官把那隻空油桶扔在一邊,一下子跳到一張桌子上,拍了拍手,大聲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一致(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林林(彬彬),那樣溫良古(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首先,我向各位宣布,本人從今天起,正式更名為崔衛東!我要告別過去父母強加給我的舊的、封建的『崔買官』,走向革命的崔衛東!」
他們當天就回到了周口。到周口時,大梅就覺得她是無處可逃了!只一天時間,周口也變了樣了,只見滿街都是打了紅叉叉的大字報!街口上,「打倒大戲霸申鳳梅!」的大字報也已貼上了劇團門口的牆上……
看蘇小藝去了,大梅站了一會兒,突然衝動起來,她快步跑到地里,順手拔了兩個白蘿蔔……
站在一旁的蘇小藝一聽,趕忙掏本來記,他禁不住脫口說:「好!這個『浪』字太好了!」
就這樣,大梅牢牢地站住了舞台,無論演什麼,她都是當之無愧的主角!她在現代戲《李雙雙》中飾演過「李雙雙」;在《紅燈記》中飾演過「李奶奶」;在《江姐》中飾演過「雙槍老太婆」……無論在城裡舞台上演,還是在鄉下的土檯子上演,還是在工廠里演,她都一樣的認真!在河南大地上,說到越調時,沒有人不知道她大梅的。大凡看戲時,人們就會說:大梅的戲來了!
老支書說:「你要先學會使喚牲口。學會『號頭』。比如說,吁——就是停,你喊吁,它就站住了;喔——喔——是走;哨——哨——是往後退;讓它往左,你手裡的鞭子往右撩;你讓它往右,你手裡的鞭子往左撩,你看,最好是撩到它的耳朵根上,這樣不傷牲口……」
大梅一怔,張口結舌地說:「這,這可是專門從上海訂做的呀?!這,這……朱書記呢?朱書記呢?!」
第二天,導演蘇小藝開始給大梅導戲了。兩人就關在場院里,一天一天地排,也不知道排什麼,只是常常聽見他們說著說著就吵起架來,每一次都吵得很兇!開初的時候,村民們總是跑來勸,生怕兩人打起來。可是當他們跑來的時候,卻又見兩人又說又笑的……弄得勸架的人反道很無趣,後來,再聽見他們高聲嚷嚷的時候,也就沒人勸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啊!
這天,大梅已被人強制性地穿上了她唱戲用的「八卦衣」,脖子里掛著一把掃帚(意為「鵝毛扇」),六月天哪,在暴烈的陽光下,只見她滿臉滿身都是汗水,就那麼極其痛苦地勾著頭在車上站著……
夜,麥場里空蕩蕩的,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灰白,月光照在高高的麥秸垛上,灑一抹涼涼的銀粉……大梅和蘇小藝坐在麥秸窩裡,一人拿著一截白蘿蔔……大梅先把酒倒在瓶蓋里,雙手端起,恭恭敬敬地遞給了蘇小藝,說:「老蘇,我先敬你一杯!」
不料,只見「崔衛東」一蹦三尺高!聲嘶力竭地喝道:「不就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么?封資修的東西,誰敢不讓燒?!誰不讓燒站出來?!申鳳梅,我鄭重地告訴你,我受壓幾十年了,就是你,一直讓我跑龍套……可該我今天出口氣了!——點火!」
當車在一條條大街上行進時,車上,押解她的人還不時地按著大梅的頭,架著她的胳膊,一次次地逼她說話……大梅無奈,大梅站在那裡,真有點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了!她兩眼一閉,也只有聽喝了,於是,她就一聲聲地跟著說:「我是大戲霸!我是個罪人!我是個大戲霸!我是個罪人!……」
兩人一進院子,老支書忙站了起來,先給大梅使了個眼色,說:「你看看,就這點事,連市裡領導都驚動了!坐,坐,快,燈家,看座!」
突然之間,只見崔衛東忽地躥將起來,揚起手來,一巴掌扇在了大梅的臉上!只聽得「咕咚」一聲,大梅一頭從桌子上栽了下來!
可是,沒有一個人走,人們仍深情地望著她……
大梅笑著說:「沒事,你們能下,我也能下。我就是來學習的。」說著,抄起糞叉便幹了起來……
大梅就再來……在場https://read•99csw.com上觀看的人都說,看看人家大梅,真好脾氣呀!
蘇小藝說:「我知道。大姐呀,說心裡話,你的確是一個唱古裝戲的料,尤其是唱生角的大材料呀。你的『諸葛亮』,本可以登峰造極的,可惜了,太可惜了!」
在糞坑邊上,見幾個婦女跳下去了,她也跟著把褲腿一綰,鞋一脫,跟著便跳進了臭烘烘的糞池……
正當「崔衛東」要點火時,大梅快步走了進來,她一看這陣勢,一下子慌了,忙問:「幹啥呢?這是幹啥?!」
這時,二斗娘也藉機會說:「……可不能再罵那樹了,那樹又沒惹你?那樹長歪了,我也沒法,我也不想叫它歪呀……」
大梅也氣了,她往前一站,說:「不能燒,我是團長,我說不能燒就不能燒。這都是國家財產!就是不能用了,可以改成別的什麼……」
就此,「崔衛東」胳膊一伸,突然高聲呼道:「打倒大戲霸申鳳梅!申鳳梅不投降,就叫她滅亡!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大凡這會兒,大梅一準要給鄉親們散煙,她散過煙后,見眾人都看著她,光張嘴,不說話……就明白意思了,不等人們要求,就說:「……我給老少爺們唱一段。」這麼說著,就站在飯場中央唱起來……
大梅一抬頭,驚道:「你啥時候趕來了?」
蘇小藝竟然毫不謙讓,大腿一邁,堂而皇之地坐上去了……
在省城鄭州,申鳳梅可以說是再次一炮走紅!
此時,文聯的一個年輕人走上前來,看了大梅一眼,用蔑視的口吻說:「革命?你一個大戲霸想革誰的命?!你就是革命的對象!趕快滾回去!老老實實地接受當地群眾的改造!」說著,使勁推搡了大梅一把!
朱書記沉默了一會兒,說:「好!我同意,你說你去哪兒?」
「真是梅呀,怪不得看著像哪!」
「崔衛東」扭頭看了她一眼,說:「幹啥?你說幹啥?!封、資、修的東西,毒害人民的東西,不能燒么?!」
幾個女人忙說:「大姐,呀呀,大姐,這活太臟!你……」
走著走著,蘇小藝說:「大姐,生活真豐富啊!你看這個斗家,說話多生動!」
這天傍晚,大梅趁歇工的時候跟二怪學拉車……
老支書問:「啥樹?」
有人說:「小賴才不是東西哪!才進城沒幾天,就鬧著要退婚哩。連名也改了,叫個啥、啥子李文彬。鱉形!小賴就小賴,還『聞』個啥子彬,聞(文)你娘那個腳!」
誰也想不到,崔衛東就這麼振臂一呼,眾人竟然都跟著呼起口號來了……
可唱著唱著,那蘇小藝又喊道:「停!再來。中間這一段,顯得硬了,再來一次!」
老支書說:「你看著辦,拿手的。」接著,老支書又誇道:「斗家厲害是厲害。可人家是嘴一份、手一份!待會兒嘗嘗人家的手擀麵!」
你是我的生命,我愛你!……
此時,二怪拉著一輛架子車走過來……老支書說:「不是讓你套車么?」
這當兒,老支書站出來說:「算了,都回去吧。梅又不是不來了。讓二怪代表大夥去送送。」
大梅望著這個村裡人說起來人人怕的「斗家媳婦」,覺得這個小媳婦倒看上去蠻利索的,穿得乾乾淨淨的,頭髮也梳得光溜溜的,長著一張耐看瓜子臉,不像是一個惡人,於是她就笑著說:「這小媳婦就是斗家吧?看長得多齊整!人家都說漂亮的女子面善,心事好。斗,你可不能欺負人家呀?」
眾媳婦笑著說:「對。就給她唱一出《牆頭記》!」
上午,大梅和黑頭走進省文聯的大樓,一進院子,就見樓道貼滿了大字報,到處都是令人恐怖的字眼:「油炸!」、「火燒!」、「千刀萬剮!」……這時,兩人已不敢再多問什麼了,當他們剛走到掛有「戲劇家協會」牌子的門前,只見裡邊鬧嚷嚷的,已站滿了戴「紅衛兵」袖章的年輕學生!這些年輕人將頭戴高帽的原劇協秘書長往外揪,秘書長一頭的糨糊正從上往下淅淅瀝瀝地滴著!
大梅又對蘇小藝說:「導演,你坐上吧。」
她不想就這麼「完了」,她也不能就這麼認了。她從小學戲,也只能是個「戲」了!於是,一早起來,大梅又跑去找了朱書記。在辦公室里,大梅決絕地對朱書記說:「……老朱,我只求你這一次,再給我半個月時間,我下去深入生活。我就不信,我唱不了現代戲!」
朱書記說:「大梅,你是名人,要下去的話,生活上……?」
大梅和黑頭再也不問什麼了。兩人低著頭,慌慌張張地下了樓,在一片口號聲中匆匆逃離了省文聯大院……
眾人一放碗,死拍,接下去的掌聲就更熱烈!
那一眼,是大梅終生不能忘懷的一眼!就是那一眼,讓大梅徹底地心寒了。她心裏像針扎一樣的難受!她是來找上級的,是來找親人訴說委屈的,可親人在哪裡呢?!
此時此刻,只見遠遠的,黑頭匆匆走來,他是專程從周口趕來的!……他來到大梅跟前,往地上一蹲,從懷裡捧出了兩隻精緻的小茶壺,親切地小聲問:「喝熱的,還是涼的?」
大梅說:「既學就得學會。學會了才能琢磨出味來,光比劃還不行……」就這樣,她整整拉了三天的糞車。
留著它吧,把其餘的也拿去!
大梅說:「一言為定。」
蘇小藝高聲說:「大姐,我可不是想犯錯誤。這是詩,『雅典的少女』是一種象徵,是藝術之神的象徵!」
大梅說:「他可是導演哪。把他拉進城,我就畢業了!」說著,大梅扭頭對坐在車上的蘇小藝說:「算不算?」
大梅就說:「光說不行,兄弟,你叫我試試!」說著,就從二怪手裡接過了車桿,用力往前拉……
然而,好景不長。夏天來了,這年的夏天特別熱,熱得讓人發瘋!就在這個炎熱的夏天裡,突然有一天,街頭的一個個大喇叭里,都在播送著五個字:
時間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一天下午,蘇小藝終於對渾身是汗的大梅說:「差不多了,歇會兒吧?」
這天,在一個農家小院里,大梅看見一個老太太抓雞。她覺得老太太太有意思了。雞往東跑,老太太往東攆;雞往西跑,老太太往西攆;而後,老太太虛虛的往西邊一晃,身子卻往東邊扭,這一下子逮個正著!……
老支書感慨地大聲說:「看看人家大梅,恁大的演員!給周總理都唱過,請都請不來的大名角!給你們狗日的唱地攤?!給我再拍拍,手拍爛都不虧呀!」
二人一進院read.99csw•com子,便聽見那個漂亮的小媳婦高聲說:「……一把疙針捋不到頭。啥事都是人心換人心,四兩換半斤。去年會上,點心封了十二匣!今年,才封兩匣?這算啥呢?只要人一騙過來,啥都不說了!車拉的,轎抬的,姑奶奶也不是白來的!……」
開始還行,可當她快要犁到地頭時,大梅就有點慌了,說:「這,這咋說呀?……」說著,就一迭聲地亂喊起來:「……吁——吁——喔——喔——哨——哨……」可那牲口不聽她的,徑直往前走,一下子竄到了田埂上,大梅措手不及,一下子被帶倒在地上!
這時,新媳婦立馬站起來說:「行,恁說吃啥吧?」
把我的心,把我的心交還!
再后,聽見大梅唱的時候,村人們就圍過來看,於是,場上總是圍著一群一群的村人……
好在那群學生並不認得她,加上人聲嘈雜,樓道里亂糟糟的,學生並不知道她的身份,就那麼呼著口號,押著劇協秘書長下樓去了!
二斗看樣子粗粗憨憨的,就在地上蹲著,也不敢吭,一副「受氣包」的樣子……
大梅說:「你端著,我有話要說。」待蘇小藝接過酒,大梅又說:「老蘇啊,你大姐是唱戲的,離不了舞台。這一次,請你務必對我嚴一點,狠一點,該罵你就罵,讓我過了這一關,你大姐求你了!」
這究竟是為什麼呢?大梅不解了。
在河南省舉辦的這屆戲曲大賽上,由申鳳梅主演的現代戲《賣籮筐》,出人意外地獲得了專家們的一致好評。她所飾演的農村老大娘,達到了惟妙惟肖的程度。演出那天,在掛有「河南省現代戲曲大賽」橫幅的河南大劇院里,申鳳梅和與她唱對手戲的演員在舞台上演出現代戲《賣籮筐》時,她那極富於生活情趣的表演贏得了評委和觀眾極為熱烈的掌聲!
這時,支書女人往田埂上一站,說:「你們誰也別爭了!這回,我說啥也得強量一回,上俺家!烙饃、稀飯、香椿菜,煎雞蛋!」
那時候,大梅已開始唱《賣籮筐》的選段了……
大梅笑了:「……你這人,人家吵架,你好個啥?」
媳婦們圍著大梅,紛紛說:「大姐,你可常回來呀!」
請聽一句我別前的誓語,
大梅也感嘆說:「兄弟呀,一個唱戲的,上不了舞台,你知道我心裏有多苦啊!我死的心都有啊!」
雅典的少女,在我們別前,
大梅看眾人依依不捨的樣子,就說:「那好,我再為大夥唱一段。」說著,就站在村口上,又給大夥唱了一段《賣籮筐》……
說話間,只聽忽拉拉一陣響動,又一群紅衛兵舉著大旗衝進了文聯大樓,一時口號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此時,她身後突然有了咳嗽聲,嚇了她一跳!她趕忙捏滅手電筒,輕聲叫道:「誰?」
二怪對大梅說:「大姐,這拉車沒啥學,是下死力的。要領就是兩手扶桿,頭往前拱,腳往後蹬……」
二斗蹲在那裡,用眼瞥了瞥媳婦,再瞥瞥……不敢說,又想說,嘴裏嘟嘟噥噥地說:「那這……俺娘這……俺爹這……她只要這……那,我也、沒啥說了。」
大梅心裏說,完了,她是在劫難逃啊!
越是這樣,那「眼鏡」卻教訓得越凶,他就站在一旁,不時地批評、教導說:「要時時刻刻記住,你就是一個農村老大娘!」
坐在第五排的專家們紛紛點頭說:有新意,這小戲出新了!
第二天,劇團大院里就開起了批鬥大會……這個大會是崔衛東一手主持的!就是在這次會上,申鳳梅、蘇小藝、朱書記三人就被造反派揪了出來!他們每個人的脖子里都給掛著一個大紙牌子,被勒令勾頭站在桌子上,在一連串的口號聲中,接受批鬥!
當車開進市區時,大梅發現,竟有人在街口上燒書!每一個街口上,都有一些人在主動地燒書。他們把自家的書從家裡拿出來,很招搖地拿到街口處當眾點著,而後看著那些書頁化成灰燼……接著,不斷地有人也跟著把自己家裡的藏書拿出來,扔在火堆上……
大梅艱難地站起身來,流著淚說:「死吧,讓我死了吧!」
另一個快嘴媳婦說:「二斗家媳婦不孝順。她……不說了。」
「梅回來了!」
蘇小藝一拍頭說:「太好了!太好了!要神似。你說的意思就是『神似』!要加,要加。加這麼一組舞蹈動作,可以說,整個戲就出新了!」
大梅站在村口,望著眾人,一拱手,說:「謝謝,謝謝鄉親們!都回去吧。地里活兒忙……」
老支書笑著說:「斗?媳婦好不容易才娶過來,手捧著怕牙掛著,他哪敢呢?」
大梅說:「我回來,得空就回來。」
大梅從老支書手裡接過鞭桿,又用手扶住犁柄,說:「大伯,你鬆手,讓我試試……」說著,就一個人趕著牲口犁起來……
「中午上俺家吃飯!」
蘇小藝說:「是啊,是啊。這就是生活呀!」這麼說著,他又感嘆起來,「其實,大姐呀,這麼天,讓你受這份罪,我心裏也很不是滋味啊!」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大梅突然悄聲說:「老蘇,咱弄點酒吧?不瞞你說,我渾身疼,想喝兩口。」
蘇小藝說:「有句話,本不該我說,這古裝戲為啥不讓演?以人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衰,憑什麼不讓演?這是信號呀,這說不定是一個信號?!」
老支書接著說:「好,好,我都知道了,改了就好。和面去吧,今兒個就在你家吃飯!市裡領導來了,叫我也跟著嘗嘗新媳婦的手藝。」
二斗娘說:「院里的,槐樹。」
這時,老太太抱著雞扭過頭來,笑著說:「喲,是梅呀,你看這雞子,老費手!……」
大梅想了想,說:「大營。」
她喃喃地說:「老說我就會演帝王將相……我現在也能演現代戲了。」說著,她竟然淚流滿面!
這時,蘇小藝走過來問:「累壞了吧?」
下了車,大梅匆匆趕到劇團大院。她剛踏進院子,卻又一次驚訝了!只見那些剛剛從上海訂製的古裝戲衣,連箱都沒有拆,就整箱整箱地堆放在院子中央……
蘇小藝一凜,忙說:「那是,那是。我也是瞎猜的……不說了,不能亂說。我以後得管住自己的舌頭。」
此時此刻,那些平時「老師長、老師短」的青年演員們也都反戈一擊,跟著崔衛東起來造反了!就連那個平時不愛多說話的青年演員吳阿娟,這會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只見她滿臉通紅地跳起來,九_九_藏_書一下子顯得興奮異常,手裡高舉著一本毛主席語錄,激動地跑步上前,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申鳳梅,你這個大戲霸!你教我們是些什麼?全是流毒!今天,我們這些要革命的學員就是要反戈一擊,肅清你的流毒!……」
汽車上的大喇叭一直哇哇響著,不停地播送震天的口號!
大梅說:「不說了,不說了,一說我就想哭……」
這時候,蘇小藝很想站出來,給鄉親們朗誦一首詩,可他看大夥的注意力都在大梅身上,也就罷了。
大梅說:「可不,常聽人說,鄉下的媳婦,是嘴一份手一份,今兒才領教了。你看那話說的,沒一句明的,可她想說的都說出來了……」
在表演中,有一點鄉親們是很不服氣的,像大梅這樣的名角,竟然時不時的受這個「眼鏡」的氣!那戴眼鏡的傢伙時不時地就呵斥大梅,他總是大聲呵斥說:「停!停!重來,重來重來!」
大梅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突然說:「導演,這裏邊是不是加一些生活中的舞蹈動作?你看,鄉下人挑水,都要甩個手,一擺一悠的,挺好看。推小車的,都要扭個腰。他們說,推小車,不用學,只要屁股吊得活。挑著賣東西的,講究個『盪』,那擔子一『盪』一『盪』……不一定逼真,只要像那回事,你說呢?」
後來,在頒獎大會上。當省文化廳領導在主席台上宣布獲獎名單時,大梅的心一下子又吊起來了,她根本就沒有聽,而是早早地跑到了劇場的外邊……這時,廳長高聲念道:獲現代戲一等獎的有:《賣籮筐》、《扒瓜園》……此刻,場上響起了極為熱烈的掌聲!
大街上,一片紅色的海洋……
然而,演出結束后,大梅仍擔著一份心。要知道,這次調演,她是立過軍令狀的,要是萬一評不上獎,她實是無法交待啊!所以,當天夜裡,她飯都無心吃,心裏七上八下的,她心裏默默地說,要是再不行,我只好改行了!
大梅說:「買官,你咋?」
「……文化大革命……」
那天晚上,兩人都有點醉了,他們談了很多很多……
此時,大梅忙提醒他說:「老蘇,你又犯病了,可不敢再往男女的事上想了!」
黑頭說:「上頭不是……?」
蘇小藝忙說:「不,不。大姐,你來,你來,你先喝。」
待兩人坐下后,老支書說:「咋弄?我要是說不下,我就不說了?大梅不用說了,你們都認識。這位蘇領導可是從市裡來的!……」
眾人立馬圍上來,亂紛紛地說:「血!血!大姐,要緊么?」
大梅還是有些擔心,問:「導演,你覺得咋樣?」
蘇小藝看著她,笑了,說:「好,我去買。」
當大梅被人從地上拉起時,只見她滿臉都是血!
……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說著說著,竟爭吵起來了。
她甚至跑到村路上,去觀察挑擔人換肩的動作……
他一呼,眾人也跟著呼起口號來……
眾人自然是熱烈地鼓掌!
就在他們住下的第二天,大梅早早就起來了,她一起來就跟村裡的人一樣站在大鍾下等著隊里給她派活兒。隊長說,剛來,歇兩天再說吧。她說,歇啥,時間緊,我就是來學習的。說著,見有婦女被派去起糞,她跟著就去了。
大梅咬著牙說:「沒事,我挺得住。」
俗話說,人爭一口氣,佛燒一爐香。大梅為了學好農家人走路的姿態,可說是花了大氣力了,她甚至連命都潑上了。在大營,她是什麼活都干,什麼苦都吃,幾乎是每時每刻,她都關注著鄉下人的每一個生活姿態,而後認真地去體會琢磨。在田野里,大梅跟一群媳婦們學著打花權。她一邊幹活,一邊還關注著她們的姿勢、動作:她偷偷地觀察媳婦們給孩子餵奶的情景;她偷偷地觀察媳婦們在田埂上走路的模樣,哪個膀子先甩,哪只胳膊后甩;她觀察媳婦們擦汗的各種姿勢;她觀察孕婦走路的笨拙、彎腰撿東西的一態一勢……
在這一段時間里,大梅找不到自己了。
當他們站在院門口的時候,就見支書和村裡的婦女主任正坐在二斗家院子里斷「官司」呢。幾個年輕的媳婦在院外指指點點地對大梅說:「……這家,就是這家。」
朱書記又說:「大梅,你想好,這一次參賽,地區可是要求拿獎啊?」
大梅暗暗地扯了他一下,對斗家媳婦說:「好,嘗嘗就嘗嘗。」
就這樣,大梅和導演蘇小藝各推一輛自行車,車上捆著被褥,到市郊的大營村體驗生活來了。
大梅仍然執著地說:「既然是上級號召的。他能革命咱也能革命,他能造反咱也能造反。我得去省里問問,憑啥咱就不能革命?!……」
這時,站在一旁的蘇小藝也激動了,說:「朱書記,既然團長願意下去深入生活,我陪她去!可有一條,要是還不行,咋辦?!」
春來秋去,大梅終於迎來了她演出生涯的第二個青春期!在這段時間里,大梅以驚人的毅力又爭回了在舞台上演出的權利。現在,她仍是越調劇團的主角,是台里的台柱子!沒人知道她到底花費了多少功夫,沒人知道她到底流了多少汗水,在台下,她逢人就學,不恥下問,只要是她不如人的地方,她都要問,都要學。為學到別人的長處,她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她總是買煙買酒買點心……送給讓她「靠弦」的師傅們。她在錢上的大氣,常讓那些男人們不能不服氣!她從來沒有在乎過錢,她的工資全都花在「戲」上了。
導演蘇小藝說:「好,太好了。我也要看看。」
於是,夫妻二人連夜往省城趕去。他們二人坐了一夜的火車,車開得很慢,到省城鄭州時天已大亮了。出了站,兩人發現,這時的省城已變成了一座大字報的海洋!火車站上到處都是醒目的大叉叉!連南來北往的火車車廂上,都糊滿了大字報!他們二人越看心裏越糊塗,不知這個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在車站旁的小攤上匆匆地吃了點飯,而後,心急火燎的往省文聯趕去。人到了難處,就想家了,文聯是他們的家呀!
大梅說:「走,說走咱就走!」
蘇小藝轉身要走,大梅拉住他說:「給錢,別爭了,我的工資比你高。」說著,把十塊錢硬塞到了他的手裡。
老支書說:「別看它是牲口,通人性,可知道好歹。」說著,老支書把鞭子交給大梅說:「你試試?」
頓時,田野里響起了一片大笑聲!
大梅很不服氣地說:「我躲啥?我也是苦出身,我也是貧下中農,我憑啥要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