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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導演說:「老申,你怎麼不唱了?」
大梅說:「我歇會兒再走。」
吳導演馬上說:「是我,申老師,好點了吧?」
這時,蘇小藝又對小韓囑咐說:「小韓,人家醫生可是說了,在這個階段,任何人不能探視。」
「咱們往前盤哇——嗨喲!」
大梅說:「沒事,真的沒事。」
在省城的醫院里,搶救室的門終於開了,一輛高掛著吊瓶的推車緩緩地推了出來……
大梅說:「真沒事。你別搗亂,我正默戲呢。」
大梅說:「有事你說?」
大梅說:「我知道,真沒事,我心裡有數。」
小韓抬頭一看,還是那輛破三輪……大梅往上一坐,說:「走,趕緊走!」
蘇小藝說:「還沒事哪,你沒看你的腿腫成啥樣了?晚上演出,白天還去拍片?像你這是連軸轉,不要命了?!」
導演說:「那好,開始!」
蘇小藝說:「沒事,真沒事。」
在閃電中,演員們聽見朱書記默默地說:「申老師她,去了……」
片刻,大梅叫上小韓,讓他騎上那輛三輪車,向省文化廳招待所趕去。當車停在招待所門口時,大梅慌忙說:「快,快,快把我扶下來。」
片刻,大梅默默地說:「孩兒,你錄的帶子我聽了,很好。」
一村一村的鐘聲響了,人們從不同的村落里走出來,向著一個方向走去,那悲痛深深地刻在臉上……
大梅挺著身子,竟然從「山坡上」走了下來……她喃喃地說:「完了,終於拍完了。」
小韓吃了一驚,說「老婆,你瘋了?不要命了?!你,你這個樣子,能出院么?!」
大夫愣了,他久久地望著大梅,沉默了很久,才說:「我還是不能答應你。等治好再說吧。等你完全好了,我一定讓你出院!」說著,他扭身快步走出去了。
大梅說:「這麼多年,你從沒要求過什麼,你早該評了。走,我領你去見見他們!」
河灘地里,一個放羊的漢子一邊趕羊一邊在放聲野唱:
周口市區里,十里長街,一街兩行,擺滿了花圈;到處都是人的哭聲……人們自發地來給大梅送行,大街上,連維持秩序的警察都戴上了黑紗……
大梅說:「行。我行。」
這時,導演蘇小藝從旁邊走過來,說:「老申,你怎麼還沒走呢?」
馬路上,小韓騎著那輛三輪車,在馬路上行駛著……
「石磙圓周周哇——嗨喲!」
天亮了,搶救室門上的紅燈仍在閃爍!
校長學文說:「這我不敢保證。她老忙。不過,回來的時候,讓她給各位清唱一出,大梅是我表姑,那是決無問題的。好好乾吧!」
大梅深情地望著她,說:「還恨我么?」
家鄉的村路上,校長學文背著個挎包興沖沖地走著。他一邊走,一邊往後邊招手:「回吧,都回吧,這次,我一準把大梅姑給接回來!」
吳導演一聽,忙解釋說:「老大姐,我來看你,不是這個意思,你千萬別往別處想,好好養病。拍片的事,等你病好了再說,我不著急,你也別著急。」
學文說:「我都想好了,咱也沾沾名人的光,就叫『鳳梅小學』!」
劇團門口,所有的演員都披麻戴孝,佇立在靈堂前……小妹哭得昏倒在了地上!
大梅說:「大夫,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確實是不能再等了,你就讓我出院吧?」
大梅喃喃地說:「真好。真好。他要是早點去賣紅薯就好了。」
小韓說:「老婆,不要車,你能走回去?」
小韓說:「吳導演,醫院有交待,恢復期間,誰也不能看!過一段時間,等穩定了,你再來吧。」
三天後,小妹趕到了省城醫院。大梅撇開了小韓,把她帶到醫院林陰|道的一個木椅旁,兩人坐下來后,大梅久久不說話。
大梅「哦」了一聲,接下去又沉默了很久,而後,她突然說:「你讓小妹來一趟,我要見她。」
導演蘇小藝一次次對眾演員說:「回去,回去,都回去吧。有啥情況我馬上通知你們……」
護士站里,電話鈴不時地響起,值班護士不停地拿起電話,連聽都不聽,就對著話筒說:「……我已經說了多少遍了,正在搶救。我知道,我知道是名演員,你別說了,我也看過她的戲,都打了有一百個電話了,我只能告訴你,正在搶救!」
一串鞭炮響過,大梅家鄉小學新學校的校址奠基了!新教學樓根基也已經挖好……
主席台著,坐著從縣上、鄉里趕來祝賀的各級領導們……有人不時地在看表,看遠處……
這時,鞭炮炸起來了,嗩吶也響起來了……
……人們全都站起來了!一片亂紛紛地腳步聲,那腳步聲無言地來到了學文跟前,圍住他,無語!學文哭了,學文哭著說:「大姑不在了!大姑已經不在了!」
大梅卻笑了,大梅苦笑著說:「老吳,你別害怕,我死不了。我只要不死,你放心,戲咱還繼續往下拍,不會讓你作難……」
大梅又閉著眼聽了一會兒,突然睜開眼來,獃獃地望著錄音機,久久不語。守了一會兒,她喃喃地說:「該走了,我要走了……」
大梅說:「大夫,我確實不能再住了。你想想,一個劇組都在等我一個人,花的可九_九_藏_書都是國家的錢哪!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出院后,要是萬一出了什麼事,決不讓你承擔任何責任。我給你立一個字據行不行?咱現在就簽一個合同,生死合同。出了這個門,出了問題,你慨不負責!」說著,她對小韓說:「小韓,你拿個筆,拿張紙。」
大梅撫摸著她的頭髮說:「孩兒,起來吧。記住,戲是唱出來的。對於一個演員來說,戲比天大,戲比命大。」
小韓一驚,問:「怎麼了?」
小韓愣了一下,就三下五除二把那個烤紅薯吃下去了……小韓邊吃邊說:「買官在街口上賣紅薯呢,回去吃他的!」
導演說:「好,好,再來一遍。開始!」
大梅扭過臉來,說:「我說你有事吧,還沒事,沒事……說吧。」
大梅匆匆趕到了後台,趕緊去化裝,待化了裝后,她才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這一天趕得太緊了,她顯得非常疲倦。於是,她又去倒上一茶缸熱水,偷著把葯吃了。她剛把藥片吞下去,喝了口水,小韓過來了,他笑著對大梅說:「老爺子,還早著呢?你慌啥?」
大梅說:「你吃你吃,讓我看看……」
頃刻間,一輛救護車響著尖厲的警笛聲開過來!醫務人員提著擔架慌慌地跑進了劇場……
片刻,主任醫師穿著白大褂,匆匆地跟著小韓走進來。老醫生開初並沒說什麼,他俯下身子,用胸前掛的聽診器聽了聽,而後說:「聽說你想出院,這可不行。你的病不是一般的病,要有個恢復期,所以你千萬不能大意。現在還不能出院。」
大梅二話不說,直直地闖進了會議室。會議室里,評委們正在開會……大梅一下子把門推開,就那麼一手扶著牆站在了門口處……
服裝師說:「要不,你坐這歇會兒?」
大梅說:「沒事。我歇會兒。」
小韓不放心,又問:「你白天拍片,晚上演戲,真沒事?」
片刻,音樂的節奏突然加快了,大梅也唱得快了……
「三將軍啊,你莫要羞愧難當,聽山人把情由——細說端詳……」
大梅又要說什麼,小韓說:「你也別跟我說,你跟醫生說吧。人家要讓你出院,那你就出院……」說著,他走出去了。
這時,有人捧來一杯熱茶,大梅把茶杯放在嘴上『哈』了一會兒,說,好了,好了,我再來……說著,有人接過她手裡的茶杯,大梅凝神靜氣了一會兒,又接著唱……可她仍覺得不理想,唱著唱著,又停下來了說:「對不起,我,我耽誤大家的時間了。」
這時候,已化了裝的大梅蹣跚地扶著牆在走,她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我能演,能演……」
大梅說:「那不行,裝都壓皺了。我站著吧。」
大梅說:「你放心,我心裡有數,沒事。」
最後一次,導演終於高聲喊道:「OK!」
走著走著,小韓停住車,扭過頭說:「申老師,要不,我還把你拉回去吧?」
大梅又問了一聲:「全補完了?」
蘇小藝說:「快去!老申的眼神有點不對勁!」
「一環又一環哇——嗨喲!」
小韓說:「好,好,我走,我走。老爺子,你可悠著點。」
站在一旁的眾人,禁不住鼓起掌來!
大梅就問:「老蘇,怎麼了?」
搶救室門口,門頂上的紅燈一直在閃爍;醫務人員匆匆來去,不時地喝道:「讓開,快讓開!……」
大梅一聽,臉上一凜,又精神抖擻地走過去了……
小妹含著淚說:「老師,我殺不了你,我真的殺不了你。」
大幕還未全合上,只聽撲咚一聲,大梅已經倒在了舞台上!
靈車在人們的哭聲中緩緩開去了……
然而,當大梅返身走回時,蘇小藝卻遲疑疑地叫道:「老申……」
一位領夯的老人接過校長遞給他的香煙,說:「學文,你是校長哩,奠基這樣的大事,咋不請人家大梅回來哪?」
吳導演不好意思地說:「我來看看你,沒有別的意思,真沒有別的意思。當然了,這是國家的藝術瑰寶哇,我當然希望能拍完它。」
大梅說:「不。你已經把我殺了。將來,越調就靠你們了……好了,我的話說完了,你走吧。」
天藍藍的,天空在旋轉,大地在旋轉,大梅喃喃地說:「真好,真好。」
大梅從兜里掏出兩塊錢,伸手指了指,啞著喉嚨說:「小韓,我想吃塊熱紅薯。」
小韓怔怔地,不知她是什麼意思……
施工的漢子們說:「大梅也是咱這兒的人,說不定還唱台大戲哪!」
她的靈魂在天空中遨遊,她的靈魂在高空中放聲高唱!……
在鄉校小學校門前,一片鑼鼓喧天、鼓樂齊鳴……新校舍已經封頂了!
大梅搖了搖手裡的鵝毛扇,唱起來了……
小妹含著淚說:「我記住了。」
第六個老太太,燒了紙錢后,卻獨自一人站起來高聲喊起魂來:「梅,回來吧!梅,回來吧!……」
近一段,大梅覺得身體越來越差了,每次演出,雖然只有半場戲,她都是硬撐著演下來的。白天還要去攝影棚里拍電影,就這樣一天一夜下來,她真有點精疲力竭了。可是,她還是咬著牙硬撐著。
大梅抬起頭,望了望天,說:「對九九藏書了,我得給自己畫個句號。」
會議室里,評委們全愣了,有人張口結舌地說:「這、這、這……」
蘇小藝馬上說:「不要說話,任何人不能跟她說話,讓她好好休息,她太累了。」
過了一會,大梅又說:「我是真想吃呀,可我吃不下了。」
站在一旁的小韓高聲說:「申老師,下來吧,完了!」
第三個老太太一邊翻燒著紙錢,一邊念叨說:「梅,梅呀,我給你摘了一把毛豆,新下的毛豆,你嘗嘗吧。雖說陰間里你還是唱戲,你還能吃上你姐的毛豆么?你心老好啊!天哪,好人咋就不長壽啊?!」
站在路兩邊的群眾就跟著高聲應道:「——回來了!」
傍晚,又是小韓蹬著三輪車拉著大梅往回走……走到半道上,大梅突然說:「小韓,你停停。」
眾人又匆匆追過來,圍在了躺在推車前,大梅仍是昏迷不醒!……
小韓邊騎邊說:「老婆,油都快熬幹了呀!」
第一個老太太說:「梅呀,再也看不上你的戲了!梅呀,梅,你拾錢吧梅。年裡節里,鄉親們不會忘了你的。知道你好吃燒紅薯,就給你烤了兩塊,你路上捎著,走好啊,走好……」
吳導演說:「我啥也不說,就看看她,行不行?」
大梅說:「不對,唱得不對,我再來吧,重來。」
大梅說:「沒事,沒事。就是有點累。等拍完,我好好歇歇。」
眾人亂紛紛地圍上前來,拉住從搶救室走出的醫生問:「大夫,怎麼樣?申老師她怎麼樣?!」
一個老太太流著淚說:「我們趕了四十里路,想祭祭大梅,你就可憐可憐我們,讓我們祭祭她吧,我們從小就看她的戲,如今她不在了,你行行好,就成全我們吧!」
大梅說:「你這個人哪!……」說著,徑直走出去了……
大梅說:「咱改善改善。這樣吧,晚上我請客!」
吳導演進了病房,見大梅臉色十分憔悴,半躺半坐地在病房上倚著,仍在打吊瓶……他走到病床前,說:「阿彌陀佛,老天保佑,你老人家終於醒過來了,可把我嚇死了!你好好養病,好好養病。」
大梅說:「那可不行,人家都來了。」說著,她慌忙站起身來,一邊扶牆走一邊說:「我能走,你看,我能走……」
「梅,回來吧!」
大梅說:「你恨我是對的。」
大梅問:「弟妹又跟你吵了?」
「——回來了!」
一群漢子們正在打夯,他們一個個光著脊樑,高高地揚起石夯,一邊打一邊喊道夯歌:
小韓說:「就為這個句號?」
朱書記手拿著電話,愣愣地站著,無語!
那人說:「怎麼能讓你出血哪?」
在攝影棚里,大梅正在上裝……她又開始拍片了。
劇團的演員們全都冒雨默立在辦公室門前……
大梅又唱,可她唱了一半,自己主動停住了……
蘇小藝站在台角,緊張地抓緊了幕布!兩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的大梅!
大夫說:「你這樣的情況,確實不能出院。我不但要對你負責,我還要對省里領導負責。你的病情上頭十分關心,我要是放你走了,出了事怎麼辦?」
「環環緊相連哇——嗨喲!」
小韓接過錢,說:「那還不好辦?買。」小韓說著,便下車跑過去買烤紅薯去了。等他拿著幾塊烤紅薯跑過來時,大梅接過來聞了聞,說:「真香啊!」
蘇小藝看看她,說:「沒事吧?」
校長學文說:「回來。你放心,上樑的時候,我親自去請,一準把她給請回來!」
大梅說:「我已留下了『生死合同』,與你無關。再說了,你別咒我,我要死不了呢?」
第二天中午,在攝影棚里休息時,大梅坐在地上,也和大夥一樣在一塊吃盒飯……
小韓說:「咋?」
小韓說:「你就趁熱吃吧。」
這時,大梅說:「完了?」
小韓趕忙把大梅從車上攙下來,說:「老爺子,咋樣?不行我背你吧?」
在千里大平原,一處處的村落里,一個個大喇叭上,都在播放著申鳳梅的唱段,彷彿世界上所有的大喇叭都打開了,一處一處都「活」著大梅的唱段!
導演感動地說:「老申,這不怪你,你是帶著病來拍片,這不怪你,咱慢慢來,爭取下次能過……」
導演再次說:「OK!」
警察們慌了,說:「幹啥?你們這是幹啥?」
大梅看了看他,說:「是不是職稱的事?」
常營村,那是大梅待過的地方。一村人默默地往外走,一片孝白!有人打著一塊大白布做成的輓聯:申鳳梅永垂不朽!
大梅說:「腿沒事,有點軟。沒事。」
大梅嘆口氣說:「唉,我也真病得不是時候……」
大梅說:「小妹來過了?」
大梅又追了一句:「全完了?」
小韓說:「那,我給你點支煙?」
也有人指指點點地說:「大梅來了,是大梅的戲!」
「抬頭猛一丟哇——嗨喲!」
蘇小藝說:「老申,我看,拍片的事就先緩緩吧?」
大梅遲疑了一下,說:「行,來不及了。」說著,就讓小韓背著她,快步往樓上走去,到了樓梯口,大梅說:「行了,你在這兒等著我。十分鐘我就下來。」說著,她一手扶牆,往樓上https://read.99csw.com的會議室走去……
大梅說:「不要車,一要車就走不了了。」
舞台上,輪到大梅上場了。她一出場,就贏得了極為熱烈的掌聲!
大梅搖搖頭,說:「今個兒有點累,不劃了。」
這時,只聽病房裡傳來大梅的聲音:「誰呀?」
一時,十里長街,一波一波地傳遞著喊魂聲:
大梅說:「我知道,你都來了三趟了。」
吳導演說:「醒過來了吧?」
大梅說:「這是小妹的唱段,對吧?」
小妹說:「老師,到現在我才知道,我實在是辜負了你的一片苦心!」
蘇小藝吞吞吐吐地說:「老申,我……實在是張不開嘴呀。」
這天晚上,戲演完了,演員們都走了,舞台上就剩下大梅一個人了,她仍未卸裝,她強站了幾次,可還是沒有站起來了,她太累了!
小韓說:「你不是有病了么?你也不想想,剛送來的時候,就差一口氣了,多危險哪!」
醫生摘下臉上的口罩,說:「目前還不好說。她是大面積心肌梗塞,病情很嚴重。經過搶救,只能說,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不過,往下還很難說,就看她……」
這時,校長學文手裡拿著一包香煙,喜滋滋地跑過來,對打夯的漢子們說:「歇會兒,吸根煙,吸根煙。」
導演看大梅身子搖晃了一下,就問:「老申,怎麼樣,挺得住么?」
「咱們往前走哇——嗨喲!」
小妹詫異地望著老師,這是大梅第一次當面讚揚她。
「抬頭不彎腰哇——嗨喲!」
大梅淡淡說:「煙也不想吸了。」
大梅說:「我心裏急呀。過去,咱說救台如救火。這會兒,一個劇組都在那兒等我一個人,你說說?」
劇場里,由於是最後一場了,『座』上得很齊,觀眾席上黑壓壓的。前半場,是小妹飾演諸葛亮……大梅接她的後半場。
大梅說:「我再來,再來!」說著,大梅默默地醞釀了一會兒情緒,清了清喉嚨,又唱……
吳導演說:「小韓,連我也不能進?」
有的演員傷心地哭起來了……
蘇小藝說:「你只要不想讓她死,擋不住也得擋。」
聽大梅這麼一說,蘇小藝卻又打退堂鼓了,他說:「算了,算了,隨便吧。」
小韓伸了伸舌頭,不說了。看她有些累,小韓伸出手來,逗她說:「還早呢,划兩拳?」
蘇小藝說:「正高我都申報了三次了,不瞞你說,這一次……」說著,他往地上一蹲,竟哭起來了……
當靈車從院里緩緩開出時,所到之處,一片哭泣聲!
臨潁家鄉那邊,建校的工地正在緊張地施工,樓房已經蓋起來了,匠人們正在趕著粉刷……施工的人一邊幹活,一邊對前來檢查質量的校長學文說:「聽說大梅要回來?」
小韓說:「申老師,你就是想走,也得要個車呀?」
第三天下午,當醫生查房時,人已經不見了。病房裡,在床前的小白桌上放著一張由大梅寫的「生死合同」!……
頭頂上是湛藍湛藍的天空……
第四個老太太說:「梅呀,梅呀,你咋說走就走了哪?你走了,誰來寬人的心呢?你走了,有誰還來給咱鄉里人說古今兒呢?我那媳婦,就聽聽你那李天保,才會好上幾天,你走了,誰來給我勸人哪?……」
蘇小藝說:「老申,你已經不是年輕的時候了,悠著點,有事你說,可千萬注意身體呀!」
蘇小藝說:「沒什麼,走走。」
小妹一怔,撲咚一聲,在老師面前跪了下來,她哭著說:「老師,我對不起你……」
蘇小藝想了想說:「能攔就攔,真攔不住,你酌情處理吧。」
待小妹走後,大梅在那張木椅上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坐到了中午。在中午吃飯時,大梅突然對小韓說:「再過兩天,咱出院吧?」
服裝師往下看了看,說:「申老師,你的腿是咋回事?」
十天後,北京電影製片廠的吳導演提著水果又來了。他走到門口,探身往裡看了看,正要往裡進時,小韓醒了,說:「幹啥?幹啥?」
學文說:「那是。那是。到時候,我親自去請,不管她在哪兒演出,一定得把梅姑請回來!」
大梅微微地笑著說:「真的很好。」
在鄭州演出的最後一天,大梅又是早早就到劇場里來了。傍晚時分,她看見導演蘇小藝在院子里轉來轉去的,他周圍的地上扔了許多煙蒂,像是有滿腹的心事……
施工的漢子們說:「這建校的錢可是人家大梅給湊的。等建成了,起個啥名哩?」
這時候,大梅已躺在擔架上被人們簇擁著抬了出來!「嗚」的一聲,救護車開走了……
大梅說:「沒事。就是有點累。」
小韓說:「那燈,諸葛亮都沒護住啊!」
大梅說:「我不坐了,打擾你們一下,我只說三句話。頭一條,我不是來送禮的,也不是來說情的。我僅僅是想給你們反映一下情況。我們那裡的老蘇,蘇導演,他的情況,想必你們都知道,已經是第三次了,也是最後一次評了。人是活臉的,要是再評不上,他會……我希望評委們能公道一點。我說這話,也不是沒有一點根據。首先,我從一九五五年就是一級,可人家老蘇,跟著我導了三十九*九*藏*書多年戲,光評上獎的劇目有多少?他的貢獻有眼人都知道,我就不多說什麼了。這一次,希望各位能主持公道。我給各位作揖了!……不多說了,我下邊還有演出。」說著,她彎下腰,鄭重地三鞠躬!
小妹喃喃地,好像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
第二天,大梅又按時來到了攝影棚。秋深了,天刮著風,扮演諸葛亮的大梅已是十分憔悴,身子在微微發抖,可導演為了效果,又讓人抬來一個鼓風機。對著大梅站的位置吹……
片刻,大梅像下了決心似的,突然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么。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那唱中帶笑的竅門,你第一次問我的時候,我就告訴你了,沒有別的秘密……」
導演說:「這次差不多了,好,開始!」
領夯的老人說:「這就對了。這是禮呀。——操傢伙,干!」
大梅卻說:「你吃,我看著你吃。」
一位倒水的老師帶著歉意說:「快了,快到了!學文說了,一準能來。」
馬路上,當開道的警車走到一個路口時,突然,有七個老太太攔住了去路,她們是從很遠的鄉下趕來的,一個人挎著一個籃子。當警察們從警車上跳下來,驅趕她們時,她們卻一個個當街跪下了!……
小韓說:「那也不行。我做不了主。」
大梅說:「只能是人等戲,不能戲等人。這是規矩。」
導演搖了搖頭,說:「不行,還不行。木了。」
小韓聽了,慌忙跑去了……
三天後,病房裡已擺滿了人們送的禮物和鮮花……大梅剛剛醒來,她的眼睛慢慢地睜開,嘴唇動了動,還沒有說話的氣力……眾人圍上前去,高興地說:「申老師醒了,申老師醒過來了!」
有人在一旁喊道:「慢點,扶一下,你慢點。」
演員們「哄」一下全圍了上去……
一年後,一個新的「諸葛亮」又立在了舞台上,她的唱腔再次贏得了觀眾的熱列掌聲——那人就是劉小妹!
小韓說:「一聽說申老師病了,肯定都要來,我擋得住么?」
夜,五光十色的,街面上,不時有人停下來,在看掛在劇院旁邊的廣告戲牌……
一連幾天,來看望大梅的人絡繹不絕,可他們全都被小韓擋在了外邊。到了第五天,小韓乾脆把椅子放在病房門口,他像把門虎一樣坐在椅子上,可坐著坐著,他打起了瞌睡,一直到傍晚時,他睜眼一看,門外放著一堆禮品!……
突然,她看見那些人圍在她的身邊,高聲喊著什麼,搶上去抱著她的軀體飛快地往外跑著!可她聽不見了,她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
「抬高再抬高哇——嗨喲!」
導演有點可憐她了,說:「老申,算了吧,你儘力了,就這樣吧?」
大梅說:「不行,真不行,我重來。讓我喝口水再來……」
大梅說:「我心裡有數,一時半會兒,燈還滅不了。」
往下,大梅站在鼓風機下,一遍一遍地重複,一直唱到第十四遍時,才算過了……
第五個老太太說:「梅呀,到了那奈何橋上,你可千萬千萬別喝迷昏湯啊!你只要不喝那迷昏湯,下輩子你還能唱戲,咱還有見面的一天,我認住你的腔了,梅呀……」
傍晚,小韓陪著大梅在林陰|道上散步……走著,走著,大梅說:「我主意已定,咱現在就走。」
眾人一怔,而後忙說:「大梅,你怎麼來了?坐,快坐。」
吳導演一聽忙劃了一個十字,嘴裏自言自語地說:「阿彌陀佛!……」
大梅聽著,先是非常高興,說:「這不是我的唱段么?」
小韓說:「好。我不讓他們進門就是了。要是省里領導來了,咋辦?」
立刻,有人高喊:「點炮!快點炮!」
小韓停住車,問:「申老師,怎麼了?」
領夯的老人說:「奠基沒來,也罷了。『上樑』的時候,你說啥也得把大梅姑請回來!」
吳導演一聽,馬上就往裡走,小韓一邊攔一邊無奈地說:「你看,你看……」
蘇小藝長嘆一聲,說:「連孩子都看不起我……有人勸我給評委們送送禮,可我實在不知道送什麼……」
遠遠的,新建的教學樓已快封頂了……樓房頂上,有一個瓦工在高聲唱道:「三將軍哪,你莫要羞愧難當,聽山人把情由細說端詳……」
大梅仍像往常一樣,一絲不苟地在舞台上唱著。時間正一分一分地過去……唱著,唱著,突然之間,她側身時感覺到身子有了一點僵硬,那僵硬的感覺很快地瀰漫到了她的全身!於是,她知道不好了,趕忙在演出時有意無意地往後台上瞥了一眼,那眼裡彷彿有話!!……
大梅說:「沒事,我沒事。」待她走下來后,只見她慢慢地往下滑著身子,就地躺下了,她往地上一躺,嘴裏喃喃地說:「我可該歇歇了。真舒服啊!真舒服……」
這一眼被站在台角處的導演蘇小藝捕捉到了,他馬上吩咐說:「去,快去,讓樂隊拉得快一點!快點唱完!」
大梅伸手一指門口,說:「我已經叫好車了,那不是……」
大梅又唱……
導演說:「完了!」
那邊,導演高喊一聲:「各部門注意!——」
小韓說:「醒過來了,只是人太虛……」
第一個碗九*九*藏*書里,盛的是烤的熱紅薯;第二個碗里,盛的是芝麻葉麵條;第三個碗里,盛的是新鮮的毛豆角;第四個碗里盛的鮮嫩的玉米棒子;第五個碗里盛的是攤出來的煎餅;第六個碗里盛的是黃瓜和大醬……而後,六個老太太就在路中間跪著,把帶來的燒紙點著,一邊焚化一邊哭著……
等大梅趕回劇院時,戲已經開演了。
申鳳梅輕聲說:「小韓,讓吳導演進來吧。」
一段還未唱完,導演高喊:「停,停!」接著,他跑上來,說:「老申,咋搞的?音兒不對呀?亂麻麻的,不像是你的唱腔?」
大梅說:「重來,我重來!」
第二十天,大梅稍稍好了一些,能扶著牆走幾步路了……這天上午,小韓為了讓大梅高興高興,突然找來了一台小錄音機,給大梅放了一曲《收姜維》的戲曲唱段……
小韓說:「連著來了三趟,我沒讓她進來。最後一次,她讓我把這盤新錄的磁帶交給你。」
大梅瞪了他一眼,說:「你別給我到處亂嚷嚷。能演,我能演。」
「梅,回來吧!」
這時,有人說:「老申,你看這伙食,也太差了吧?你給導演說說,讓他改善改善。你這麼大歲數了,也不能老吃盒飯哪?」
天在轉,幕布也開始轉了!等大梅堅忍地唱到最後一句時,她的身子突然歪了一下……這時,蘇小藝低聲喊道:「拉幕!快拉幕!」
學文說:「咋沒請?請了。你想想,人家一生的積蓄都捐出來了,還四下里給咱化緣。會不去請?去了,大梅不在周口,出去演出了。」
小韓說:「申老師,你沒事吧?」
六個老太太,一個個拿開了蒙在籃子上的毛巾,從籃子里拿出了六個碗,就在馬路中間一字擺開:
突然,一切都靜下來了,靜得寂無人聲!只見遠遠地走來了一個人,那就是校長學文,他肩上挎著個書包,手裡卻抱著一個鏡框,鏡框上圍著黑紗,那竟是大梅的遺照!
「——回來了!」
大梅說:「沒事,我請我請。」說著就伸手去掏錢,可她怎麼也站不起來了。
值班護士無奈地一次又一次拿起電話,說:「正在搶救,正在搶救,正、在、搶救。」
服裝師說:「不對勁呀?直抖……」
小妹哭了……
劇院門口的大街上,觀眾們一群一群地默立著,有人小聲說:「大梅!聽說是大梅!……」
秋天來了,馬路上滿地落葉……
大梅淡淡地說:「唱中帶笑,確實沒有什麼,那些細微處,只要你多唱,在唱的時候細細體味、琢磨,你早晚會明白……」
小韓一怔,說:「走?」
小妹怔怔地望著老師,漸漸的,她眼裡盈滿了淚水,她說:「老師,我錯怪你了。」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醫院里,雖然已是深夜,可走廊里還是站滿了人……這些人都在等待著大梅的消息!
頃刻間,大梅像是飛起來了,她一下子飛到了空中,在無邊的天空中遊盪!這時,人們圍過來了,有人在叫她:「老申,老申!」有人說:「別動,別動。她累了,她是太累了,就讓她躺這兒歇會兒吧!」
吳導演說:「不敢,可不敢,等你治好再說,等你徹底好了,咱再說拍片的事。」
教學樓前,學生們身穿新校服,排著整齊的隊列,等待剪綵……
大梅說:「你放心吧,沒事。拍完片,我好好歇歇。」
警察哭了,警察們一個個全掉淚了,他們一個個轉過臉去,一聲不吭地讓開了……
小韓說:「要不……?」
導演蘇小藝等人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搶救室門外走來走去……
在無邊無際的原野上,學文捧著大梅的遺像往前走著,後邊跟著一群一群的鄉人……
眾人跟著說:「就是嘛。縣裡鄉里都請了,你咋就不請大梅哪?!你這校長是咋當的?一盆糊塗泥!」
給她上裝的服裝師感嘆說:「申老師,你看你瘦成啥了?整個小了一圈!這裝我都收了好幾次了,你不要緊吧?」
這時,遠遠地,有人從路上跑過來,高聲喊道:「回來了,學文回來了,校長回來了!」
小妹也怯怯地望著老師,一聲不吭。
這一天,整個周口成了一條條無語的大街,哭泣的大街!!
然而,電話剛剛放下,鈴聲又響了,一直響著!
周口市,就在當天晚上,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大梅說:「我的親人一個個都走了。我也要走了。現在,你放心吧,我可以把舞台讓出來了。」
小韓說:「你就這樣跑出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咋給領導交待哪?」
小韓笑了笑,說:「你再聽聽。」
大梅說:「你敢?!」接著又說:「這人,咋也是一輩子?我唱了一輩子戲,臨了,說啥也得把這個句號划圓了。」
大梅笑著說:「你不著急,我著急。人馬三集的,花那麼多的錢,片拍了一半,停一天,得浪費多少錢哪!我能不急么?你放心,我只要稍稍好一點,立馬就回去拍片。」
第二個老太太說:「梅,咱倆同歲,咱倆同歲呀,咋不讓我死哪?咋不讓我替你死哪!梅呀,你走的老可惜呀!這碗芝麻葉麵條,你嘗嘗,哪怕嘗一口哪,我的親人哪!……」
小韓一怔,說:「你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