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小妹低著頭,心裏有所觸動,可她還是一聲不吭……
蘇小藝不好再說什麼了,他想了想說:「你想回就回吧。不過,你要走了,讓誰上呢?」
大梅說:「別胡說,我知道輕重,這可是『老娘土』啊!」片刻,她望著眾人期盼的目光,說:「多年不回來,我給大家唱一段吧!」
大梅從包里拿出整條整條的煙來,一個個挨個給男人們發煙,老的一人一包,年輕的一人一支……有的不好意思,說:「不吸,不吸。」大梅就說:「拿著,千里送鵝毛,不吸也給我拿著!」鄉親們就笑著接下了。於是,一村人就簇擁著她往前走……
導演蘇小藝有些為難,就說:「老申,不是不讓你走。你要一走,這戲就賣不上座了。」
小韓說:「我不去,我可不去。這算啥呢?」
小妹一看這陣勢,有些擔心地說:「老師,你可是有病……」
那一個人竟是蘇小藝。待小妹唱完后,台下突然響起了掌聲!那是蘇小藝一個人在鼓掌。蘇小藝在台下大聲喊道:「小妹,有希望。我在你身上發現了一股狠勁!是大梅那股勁!」
大梅說:「我個人倒沒啥。就是家鄉有點事。」
小妹說:「我是你徒弟呀。」
七嬸咂著舌說:「聽說,你給周總理都唱過戲?!」
另一個小姑娘說:「七歲半。」
小妹說:「我得把你送到家呀?」
小妹說:「沒怎麼。」
大梅笑著說:「唱過。」
回到周口的第二天,大梅就給村裡的小學跑贊助去了。
老闆忙站起身說:「老大姐,雖然事沒談成,酒還是要喝的。這樣吧,大姐,就憑你對孩子一片熱誠,你喝一杯,我送一條凳子,你喝兩杯,我送一張課桌!」
朱書記說:「你可別硬撐。多注意身體。這幾天你跑啥呢,醉成這樣?」
小妹說:「要。還有哪?」
大梅站在那裡,默默地望著老闆,片刻,她深深地彎下腰,鞠了一躬,說:「謝謝,謝謝了!」接著,她又說:「但是,錢也不能讓你白花,你要是搞啥活動,有用著我的地方,打個電話,我一定去!」
第四天,大梅要走了,一村人依依不捨地相跟著出來送她……來到村口時,大梅說:「回吧,都回吧。」
可是,她連氣兒都沒喘過來,就聽前邊有人喊道:「申老師,有人找!」
吳導演說:「當然是越快越好。我馬上帶人過來,行么?」
這時,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修?誰管哪?!村裡吧,商量了多少回,就是湊不起這個錢。找上邊吧,上邊也說要修,可就是光打雷不下雨……嗨,說來說去,還是個沒指望!」
大梅站在那裡,久久地望著這個破舊的小學校,說:「我唱了一輩子戲,什麼也沒有留下,就給孩兒們留點『字兒』吧。看能不能湊個十幾萬,能給孩兒們留個認字的地方,不貴!」
正當小妹心裏難受的時候,蘇小藝走到她跟前,說:「小妹,不錯,不錯。今天,能上五成座就不錯了。別灰心。要想讓觀眾認可你,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唱!」
大梅笑了,說:「那是啥意思?我也罵一句家鄉話,娘那腳!一個個猴精!」接著,她又說:「你們給我聽著,別七想八想的,讓妞們好好上學,就是想學戲,也得把文化學好,真是唱戲的料,到時候,你不讓還不中哪!」
眾媳婦也都笑了,說:「大姑,聽你這麼一罵,這心裏就近了。」
立時,又是掌聲四起!
大梅望著他:「你說了算不算?!」
大梅說:「你好,你好,坐下說吧。」
大梅說:「沒事,你記好杯數就是了。我早年在街頭上都賣過藝,這算啥?」
大梅說:「那好,你要敢不算,我就敢站在你門口吆喝你。倒酒!——」說著,她又吩咐在一旁作陪的小妹說:「小妹,你給我一杯一杯都記著!」
小妹的第一場演出失敗了。
崔買官就更加的氣憤:「㞗,啥理呀?!」
等演員們上車的時候,一向喜歡往大梅跟前偎的小妹卻坐在了最後邊。大梅看了看她,說:「小妹,你過來。」
就這樣,大梅說著,就站在村口處,給眾人唱起來了……
小韓回頭一看,只見身邊停著一輛拉貨用的三輪車!看三輪的正蹲在一旁吸煙呢……小韓立時就火了,說:「這不行,胡鬧!不去不去!——申老師,像你這樣的大演員,國家一級演員,就坐這破三輪去拍戲?!真是空前絕後,這是糟踐人哪!堅決不去!」
人們感嘆說:「梅老了,梅也老了呀!」
大街上,已是華燈初上……
大梅說:「好,待會兒過去再喝,今晚上咱給孩兒們湊個整數!」
老闆說:「算。我要不算,你吐我一臉唾沫!」
大梅說:「吳廠長,你也別給我這這、那那,能幫的話,你就幫一點,真不能幫,我也不埋怨你。你能拿多少是多少,多了我不嫌多,少了我也不嫌少,你看著辦吧。」
另外的幾個女人也跟著說:「她姑奶奶,孩子給你領來了,你看著辦吧。」
那人一看老買急了,扭頭就走。
終於,經理出現了,經理一進會客室就兩手抱拳說:「申老師,失禮了,失禮了!」
小妹不死心。
上台後,大梅先是給觀眾鞠了一躬!而後鄭重其事地向台下的觀眾介紹說:「觀眾同志們,晚上好!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一位叫劉小妹,是我的徒弟。她比我年輕,戲也比我唱得好!現在歡迎小妹為大家清唱一段!……」說著,她首先帶頭鼓掌!
那廠長忙起身說:「哎呀,是申老師哇。您老這麼大歲數了,還專門跑來,難得,難得。申老師,你說https://read.99csw.com,有啥困難你儘管說……」
大梅說:「是老朱?沒事,我走走。」
大梅說:「是么?咋不修修哪?」
小妹一怔,慢慢、慢慢地站了起來……
大梅不語,她獨自一人走到教室旁,貼著爛窗紙的縫隙往裡看了一會兒……而後,她回過頭來,問:「蓋一棟教學樓得花多少錢?」
小韓再次搖搖頭,極不情願地把三輪推過來,說:「老爺子,我真服你了,上車吧。」
那領頭的女人嘴快得像刀子:「上學?你沒看學校那樣子,破破爛爛的,好點的老師,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凈『民辦』,能學個啥?我還怕砸著孩子呢!要是能像您一樣,唱成個名角,不啥都有了?妞,快,給你姑奶奶磕個頭,就算認到你姑奶奶跟前了……」
過罷年,在離劇團大院不遠的大街拐口上,出現了一個賣烤紅薯的爐子,這位賣紅薯的竟是崔買官。這天一大早,他就袖手在這個烤爐前站著,佝著腰對每一個過路人說:「要紅薯不要?熱紅薯!」
這時,導演蘇小藝領著一個「眼鏡」走過來,那戴眼鏡的走上前來,一邊握手一邊說:「申老師,你可讓我好找啊!」
大梅說:「牌不都掛出去了么?我要不演,不凈招人罵么?你凈說廢話。」
酒又倒上了,換的是大杯!……
小妹一噘嘴,說:「你聽誰說的?」
大梅踉踉蹌蹌地走了幾走,又朝後擺擺手說:「你走你走,我沒事。」
七嬸說:「這是來福家。這是栓成家。這是大槐家……說起來,都是近門的侄媳婦……」
大梅說:「我告訴你,戲是唱出來的!角也是唱出來的!你不抓住機會多登台,觀眾啥時候能認識你呀?!你要是連這點委屈都受不了,叫我說,你也別吃這碗飯了!」
朱書記說:「你這人哪,誰要錢你都給,你就不留一點,萬一有個啥事呢?」
「大姑,咱妞的事你可別忘了……」
於是,她每天對著大梅錄製的盒帶練功,一次又一次地糾正自己唱腔上的不足。連中午吃飯的時候,她也是一邊吃一邊聽著大梅的唱腔盒帶,在心裏暗暗地琢磨著。有天晚上,她突然跑到了琴師老胡的家裡,手裡提著一些禮物。
大梅手一指,說:「這不是么?」
廠長說:「你說,儘管說。」
那些女人有些無奈地說:「你不知道,那破學校,房都快塌了!……」
可是,第二天晚上,票卻只賣出了三十幾張……可也不能不唱啊。於是,蘇小藝趕忙派人四下里送票,這才勉強上了三成座。當戲演到後半場時,劇場的人已寥寥無幾了!
牆上的掛鐘響了十九下,大梅還在那兒坐著……她心裏說: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在不在?!
大梅滿口承當,說:「行,沒問題!」
那人看了,笑了笑說:「是大梅吧?說句公道話,你跟人家大梅不能比!你跟人家比啥?人家是名演員……」
大梅說:「我托劇院馬經理借的。」
還有一個說:「九歲。」
到這時,連小妹都有點心疼她了,勸道:「老師,要不,我替你喝?」
大梅說:「我盡量吧。」
朱書記嘆道:「你呀,是個勞碌命。」
大梅兩眼一閉,說:「沒有了。」
學生們列隊向大梅敬禮!……
片刻,學文等人帶著全校師生趕了上來。在他身後,站著一隊一隊的小學生,走在最前面的是三個帶紅領巾的小姑娘,那個走在中間的小姑娘手裡精心地抱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放著一個用紅布包著的東西……
大梅快步走上前去,仔細辨認著,顫聲說:「是七嬸么?」
大梅熊道:「屁話!啥叫算了?我啥時候說了話不算過?!你準備圖紙吧!我先讓人把那五萬塊錢給你送過來,餘下的我去化緣!你把學校給我蓋好就是了。你聽好,蓋不好我可不依你!」
幾天後,劇團又要出發了。臨出發前,大梅把留守的朱書記拉到一旁,對他說:「老朱,這是八萬塊錢,我個人只有五萬,化緣化了三萬,你派個人先給他們送回去。還差個幾萬,我慢慢給他們湊。讓他們先蓋著……」
此刻,小妹眼珠一轉,說:「申老師,要說你這一輩子,也值了。」
大梅說:「你說吧。是唱堂會,還是……?」
這時,站在一旁的蘇小藝說:「行什麼行?我還沒同意哪!」
秘書走出去了……
就這樣,大梅每天坐著三輪車去拍戲。颳風天是這樣,下雨天也是這樣,小韓就成了這輛三輪車的「專職司機」……
校長說:「這事我問過,咱這裏磚便宜,村裡有樹,一般的木料也不用買了,可少說也得十幾萬吧。」
大梅賭氣說:「小妹不是說她行么,讓她上吧。」
老胡說:「你不說?你要不說,我下棋去了。」
吳導演說:「這裏邊有個問題,我必須給你說清楚。由於經費緊張,你的演出費我們就無力支付了,這,這實在是不好意思……」
這時,老闆怔怔地望著大梅,突然站起身,攔住她說:「大姐,申大姐,別喝了,我不讓你喝了。我服了,真服了!」
廠長看大梅艱難站起的樣子,咬咬牙,試探著說:「大姐,這樣,這樣吧,你張一次口不容易,我先拿一萬,怎樣?!」
蘇小藝撓撓了頭,說:「那,那就讓她試試吧。不過,你還是儘快趕回來,萬一……」
大梅說:「也沒跑啥,給孩子們湊些桌椅……」
大梅用手指著她說:「掏我話哪?不是吧?你不是……」
走進七嬸家,大梅發現滿屋子坐的都是人。就這樣,還不斷地有鄉親們走進九*九*藏*書來,他們有的手裡提著一籃雞蛋;有的提的是一捆粉條;有的提的是一包芝麻葉;有的提的是一籃紅柿子;有的提的是一袋紅薯……一會兒工夫,院子里就擺了各樣禮物!
夜半時分,小妹攙扶著大梅在馬路上搖搖晃晃地走著。大梅喝了那麼多酒,雖然有很大一部分已從喉嚨里掏出來了,但她還是醉得走不成路了。風一吹,她連站都站不住了,就那麼偎靠在小妹的身上。這時候,小妹望了望老師的臉,輕聲說:「老師,你沒事吧?」
那人馬上遞上一張名片,說:「我姓吳,北影的。」
大梅突然站起來說:「改天我去看看。」
小韓說:「接你去拍戲的車呀。」
小妹眼裡含著淚,忽地站了起來:「不吃就不吃!」
又是十二杯,大梅端起,又是一杯杯喝下……而後說:「記好,十二張課桌了!」
進了大院后,大梅獨自一人扶著牆在慢慢地往前走著……這時,有人用手電筒照了她一下,而後說:「大梅,你這是幹啥哪?腿又腫了?」
當天晚上,在演出開始前,小妹竟然跟老師吵起來了!
小妹說:「胡老師,我真的沒啥事。」
吳導演激動地說:「謝謝,謝謝。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清明時節,已白髮蒼蒼的大梅坐車回到了離開了幾十年的故鄉。
於是,小妹藉著機會,試探著說:「老師,你那唱中帶笑……」
大梅慢慢地站起身,說:「你要有難處,就算了。」
七嬸說:「我還記著呢,你姊妹倆,這麼一小點,柴著呢……餓得沒法了,才領到鎮上去的。」
酒倒上了,一拉溜十二滿杯……大梅把酒端起,一杯杯地喝下去!
小韓說:「申老師,你也不能太好說話了,這簡直是污辱人格!」
問的人隨口安慰說:「歲數大了,下來就下來吧。」
小妹眼一亮,說:「我要。」
看她這樣,大梅嘆了口氣,又說:「孩兒呀,你看看你老師,你看看你老師的臉,凈摺子。我老了,老了呀,還能唱幾天呀?我知道你恨我,可你老師不是霸道,也不是硬霸著不讓舞台,我實在是唱不了幾天了呀!孩兒,我求求你,就再讓我唱兩天吧?!等將來,越調這個劇目,就全靠你們了呀……孩兒呀,我年輕的時候,也讓人攆過,給你說你也許不信,就有人曾經把唾沫吐到我的臉上,吐到臉上我擦擦,吐到臉上也要唱,唱得多了,觀眾自然就認可了!」
那人坐下來,擦了一下頭上的汗,說:「申老師,我是一路趕著追來的。先是趕到周口,一問,你走了,而後又追到了開封,一問,劇團剛走,這不,又馬不停蹄,追到了鄭州……」
大梅一聽,很高興地說:「好啊!吳導演,你說啥時候拍吧,我一定好好配合。」
大梅說:「既然這樣,這酒我也不喝了,你忙,我也忙啊……」
第一眼看到她時,鄉親們都獃獃地望著,似不敢相認。片刻,突然有一位老太太叫道:「梅回來了?!是梅吧?老天爺呀,真是梅。是梅回來了!」
大梅笑了,說:「啥條件我都能答應,就是這個條件我不能答應。我走了,劇團怎麼辦?」
小妹扶著大梅回到包間里,剛一進門,大梅就故意大聲說:「倒酒,倒酒!換大杯,再喝!」
大梅笑了,說:「這有啥呢?這咋不能去?」
幾個女人站在那裡,不好意思地說:「大姑,你看,也不是這意思……」
大梅聽了,喃喃說:「十幾萬,不是個小數……」
崔買官一聽,竟然落淚了,他說:「那按你說,就我落個龜孫?!我六歲學戲,學到十八,整整學了十二年,十二年哪!嗓子倒了,我啥法呢?!我是壞人么?我想當壞人?!」
大梅狡黠地搖了搖頭,大笑不止!
校長說:「可不,開了多少會,一說這個數,都不吭了……」
大梅賭氣說:「你是不是也想把我從舞台上趕下來?!我沒事。我的身體一點事也沒有。你要不讓去,我就不去了。」
大梅說:「是,我唱一輩子了,說話就老了,年輕的時候,我也沒在乎過錢,老了,我就在乎錢了?咋說,說到天上,我也不會為錢去走穴……」
那領頭的女人說:「您雖說是名人,咱可沒出五服哪!你侄孫女的事,你不會不管吧?」說著,就把小妞往前推。
這時,剛好大梅坐著一輛桑塔那轎車從這裏路過……崔買官一眼瞅見了,憤憤不平地對人說:「你瞅,你瞅!說起來,俺倆是師兄妹,一個戲班裡出來的。看看人家,卧車都坐上了!這年頭,啥理呀?!」
蘇小藝在一旁介紹說:「這是北京電影製片廠的吳導演。」
大梅火了,說:「你為啥不去?!」
小妹說:「怎麼啦?」
女人們立馬說:「學文,說起來你還是校長哪,你辦公室多好,連個像樣的坐兒都沒有?你讓大梅姑往哪兒坐?坐你臉上?!」
大梅一聽,惱了,說:「你給我站起來!」
很快的,鄉親們圍上來了,一村街都站滿了人,鄉親們一個個都驕傲地說:「梅回來了!咱梅回來了!」
大梅說:「那好,你去把我床頭上的那條鞭子取下來。」
大梅很堅決,她說:「我要死了呢?」
第二天上午,大梅在一些女人的簇擁下走進了家鄉的鄉村小學……
大梅說:「我等他。」
然而,小妹卻站在台上哭了……
那老太太激動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說:「是,是。嗨,算算多少年了?都老成這樣了,不敢認了。你還記著呢?」
當天傍晚,老闆把她請到了一家餐館,為了壯聲勢,大梅還把小妹叫來作read.99csw.com陪。就在餐桌旁,當著大梅的面,這個老闆模樣的中年人很大氣地對他的手下說:「二黑,把箱子給我提過來!」
大梅慌慌地說:「別,別!這可當不起,折我的壽哪!」
大梅說:「你喝,他會認賬么?你記了多少了?」
片刻,校長說:「大姑啊,都知道你是名演員,說白了,在人們心目中,不知你有多少錢呢?鄉里七傳八傳的,都說你,手指頭縫裡漏漏就,嗨,今天聽你一說,才知道,你也不容易,唱了一輩子戲,才積賺了那麼……說起來,還不夠人家大款一個零頭哪。算了,大姑,你有這份心意就行了,你唱了一輩子,總得留點養老的錢吧……」
半月後,越調劇團開進了鄭州,他們的演出被安排在河南劇院。由於是頭一天,整個劇團都顯得很忙亂。那天,等一切都安排妥善後,大梅往後台上一坐,自言自語地說:「叫我歇一會兒吧。」
大梅說:「你放心吧,導演,我不要錢,我一分錢都不要!」
大梅見了她,卻淡淡地說:「聽說你不好好練功?」
小韓看了看她,終於無奈地苦笑著搖了搖頭,說:「好,好,我去,我去。這三輪是……?」
當晚,當戲演完時,觀眾席上響起了熱烈的鼓掌……而後,未卸裝的大梅走到後台,硬是拽住小妹,小妹扭了一下身子,說:「我不去。」大梅拽著她說:「敢?!」就這樣硬拽著扯著把小妹拉上台來。
七嬸說:「好好的,可不能亂說。」
大梅說:「你是真要還是假要?」
一看她這樣子,小妹嚇壞了,說:「老師,你千萬不能再喝了!你臉色都變了……」
大梅說:「我想送你一件禮物,不知你想不想要。你要不要就算了。」
「大姑,常回來呀!」
老闆說:「那就不好說了,喝酒,喝酒。」
可小妹卻說:「那是團長席,我不去!」
朱書記忙說:「老申,你別誤會,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擔心你的身體。你要是能去,那當然好了。」
大梅說:「你看你這孩兒,有恁嚴重么?人家也說了,要派車接,是我不讓。現在都是經費困難,用個車,一天好幾趟,得花多少錢哪?再說,又沒多遠,這三輪多好哪,說走就走,省事。」
片刻,大梅批評她說:「小妹,這幾天你是怎麼了?」
那小姑娘怯怯地說:「八歲半。」
大梅笑著說:「去過。」
大梅說:「小妹?你不是。你也以為我醉了,我可沒醉。實話告訴你,你要真是小妹,我早就給你說了,你不是。」
小妹一聽,不吭了。
七嬸接著說:「梅呀,說話都老了,常回來看看?這是家呀。」
這時,一個女人悄悄地對她女兒說:「你姑奶奶在外頭響著哪!知道啥叫大演員么?這就是大演員,沒架子。」
大梅激動地望著學生們,上前摸摸這個,拍拍那個……說:「你看,我多年不回來,也沒給鄉親們做過什麼。重了,這禮太重了!重得讓我承受不起了!哎,既然是老人們的意思,我就收下了!」說著,鄭重地接了過來。
過了一會兒,女秘書再次進來續水,說:「申老師,要不……」
大梅忙起身拉住說:「這是幹啥?將我呢?起來,快起來,別苦了孩子了。你們這是幹啥呢?可不能這樣!這樣就把孩子給害了。唉,我那時候是啥年月?我那時候學戲是沒有辦法,是為了討口飯吃。就因為沒文化,打小挨了多少打,吃了多少苦啊!你們可千萬千萬別往歪處想,還是讓孩子好好上學吧!要是真想學戲,也得先把學上好,可不能再當睜眼瞎了!」
年後,當劇團要出去巡迴演出時,大梅突然提出了請假的要求。她說,她想回老家看看。幾十年了,她幾乎沒有回過家,她想家了。
一時,觀眾也只好跟著鼓起掌來……小妹站在舞台上,面對大庭廣眾,最終還是唱了。
小妹說:「申老師,您說的怪好。人家是歡迎您的,人家吆喝著想聽您唱,您說我上去幹啥?凈丟人!」
學文帶頭,學生們熱烈鼓掌!
大梅說:「可不,說話間,人都成了嘟嚕穗兒了?!」
校長學文又說:「大姑,是你的話太重了。說起來,這不過是一捧家鄉的熱土罷了。」
老闆對大梅說:「大姐,這是十萬塊錢。你不是想給家鄉辦學么,我可以馬上給你兌現。但有一個條件……」
正說著話,突然有幾個女人擁進來,竟一人牽著一個女孩……她們一進門,領頭的那個媳婦就很響快地說:「嬸子,你不認識我了吧?這回呀,我把恁孫女給你領來了。她打小喜歡唱戲,你就把她領走吧。」
朱書記走上前來,關切地問:「那,下一段的台口,你行么?就別去了吧?」
大梅說:「你真不去?」
大梅說:「我一個人,又有工資,要錢也沒啥用。」
小妹驚訝地望著老師,說:「就這?」
這時,小學校長等人從後邊匆匆追上來說:「等等,等等……」
大梅說:「這是家呀。」
大梅說:「我家鄉有一所學校,多年失修,孩子們在教室里上課,下雨天漏得厲害,說不定那一天就塌了……這學校啊,實在是該修了。我呢,在外多年,說起來也算是有些虛名,就想為家鄉建一座教學樓。他們算了算,得十幾萬,我呢,傾出所有,也只能湊出個五六萬,剩下的,也只好請各位幫幫忙了……」
大梅急忙站起身來,說:「誰呀?」
大梅說:「是呀,無論走多遠,這都是家,我是多想回來呀!可我也做不了主啊。按說,我一個唱戲的,能有今天也該知足了。嗨,唱了一輩九_九_藏_書子戲,只怕想回也回不來了……」
小妹有點扭捏地說:「胡老師,我想,想靠靠弦。」
廠長聽了,沉默了一會兒,說:「申老師,說起來,您老輕易不張嘴,我應該是沒話說的。可我這裏最近也不大寬餘,實在是有點……」
有熟人路過,就問他:「老買,咋,下崗了?」
大梅說:「不要想便宜事,這個世界上沒有便宜事。」
眾人都跟著笑起來。
大梅說:「這有啥丟人的?」
小妹急了,說:「我真是小妹,你好好看看!」
小妹說:「我真要。」
崔買官說:「㞗,還不是吹出來的?!啥理呀?!不說了,不說了!操,這年頭……」
正當女人們七嘴八舌地給大梅數叨什麼的時候,學校的校長跑出來了,他拍著兩手的粉筆末,慌慌地跑上前說:「是大姑啊,這不是大梅姑么,喲喲,你咋來了?快,上辦公室坐吧。」
小妹躲在後邊,悄悄地聽著。
大梅說:「你不要?」
校長不好意思地說:「是,那是,條件太差了,那、那、坐、坐……」
大梅說:「沒事。實話給你說,照這喝法兒,再喝一斤也沒事!」
老胡說:「這不結了。說實話,我只給大梅靠弦。你們年輕人,你算是頭一個找我的,好吧,我就給你靠靠。」
大梅笑著說:「是呀,千好萬好,不如家好啊。可話又說回來,哪裡的黃土不埋人哪。」
大梅一心要為孩子們建學校,所以,她已顧不得許多了。當喝到第三瓶的時候,她已有些坐不穩了,這時,小妹急忙把她扶到了衛生間,一進衛生間的門,大梅就把手伸進了喉嚨,大口大口地吐起酒來!
小妹噘著嘴說:「我不去,我就不去。」
小妹說:「咋不是?你再看看?我是小妹呀!」
大梅感慨地說:「可不,要不是解放,哪有我的今天哪。」
校長撓撓頭說:「大姑,你不知道,不知打了多少次的報告,嗨,不說了,氣死人……」
小妹說:「人家也不歡迎我,我去幹啥?」
老闆說:「說白了,錢是要生錢的。我這個條件,說起來也簡單,就是要你老離開劇團,在我開辦的公司里演……」
小韓埋怨說:「你要是不好說,我去說。再說了,像你這樣的演員,言語一聲,廳里也會給你派車!你說你是迷啥哩?你咋放著福不會享呢?!」
於是,三個小姑娘就聽話地跪了下來……
朱書記說:「是,牌是掛出去了,合同也給人家簽了。可關於你的事,上邊有交待,要是身體原因,真不能演,咱也不能勉強。合同簽了也可以改么。」
那人又說:「不管咋說,人家大梅可不是吹出來的。」
大梅說:「不送,一步也不讓你送,你走!」
小妹說:「沒啥事,來看看胡老師。我來這麼長時間了,還沒來看過你呢。」
大梅說:「啥車?」
有人就感嘆道:「值了,梅,你這一輩子值了!算是燒高香了!」
大梅趴在水池上,說:「沒事,我摳摳。摳摳還能喝。小妹,你想哇,我演了這麼多年諸葛亮,他能斗過我?……」一邊說著,一邊又把手伸進喉嚨里,哇哇地往外掏酒……
「大姑,這是家呀!」
大梅說:「那,導演安排的清唱,你怎麼不去呢?」
廠長說:「老大姐,你是給我幫過忙的。企業搞慶賀,專門請你老來過,說起來,你也沒要什麼出場費。按說,我不該有啥推辭,可是,最近資金上確實是、實在是,這個這個……緩一緩咋樣?」
大梅彎下腰來,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謝謝,謝謝了!」
大梅接過那條皮鞭,捧在手裡看了很久,而後說:「我的戲,是打出來的。現在是新社會,不能打人了。我把這條鞭子送給你,拿回去掛在床頭上,每天看一看,興許還能起點督促作用。」
當化裝間里就剩下她們兩個人的時候,大梅和小妹一人對著一個鏡子在化裝,都不說話。
大梅問:「那,啥時間拍呀?」
女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送別的話:
大梅說:「哎呀,你看,真是辛苦你了!」
大梅默默地走了幾步,突然折回頭說:「這樣吧,我多年不回來,就給孩兒們辦點事吧。我唱了這麼多年戲,說起來,手裡也還有一點積蓄。全拿出來,看能不能給你湊個數,五萬。我也只有這麼多了。剩下的,我去嗤嗤臉,就是跑斷腿,也得讓孩兒們亮亮堂堂地坐在教室里上課!」
大梅說:「呀,多好的妞,咋不上學哪?」
小妹說:「咋不丟人?我不是沒上去過。往台上一站,觀眾亂吆喝:下去吧!下去吧!……你說說,我心裏啥味?!」
那天晚上,開場后唱了不到十分鐘,就有觀眾退場。戲唱到後半場的時候,人已走了一半多……等到戲演完了,吃夜餐時,小妹一口飯都沒吃。她恨自己,恨自己沒有老師那樣的號召力。可她卻始終弄不明白,為什麼同是演員,老師一嗓子喊出去,就有那麼多人叫好?!當然,老師有名氣,可名氣也是唱出來的呀!
在會客室里,大梅坐著等了有半個鐘頭,才有一個秘書模樣的姑娘進來給她倒水,而後說:「申老師,經理還沒回來呢。」
老胡怔怔地望著她,好半天不說話。
於是,站在一旁的年輕人應聲把一個錢箱提到了餐桌旁,打開讓人們看了,那是一箱錢!
大梅嘆了一聲,說:「這是孩子們讀書的地方,也真是該修修了。」
這時,後台上,有人小聲喊道:「算了,算了,收場吧。」可小妹眼裡含著淚,仍然堅持唱下去。她心裏說,沒人看我也唱!就這樣,她一直堅持著把戲演完,唱到最後一句時,她read.99csw.com發現台下只剩下一個人了……
校長學文走上前來,鄭重其事地把那托盤上的紅布解開,露出來的竟是一塊土坯。學文先是給大梅來了個三鞠躬!(眾人看學文腰彎的有些滑稽,都笑起來。)接著,學文激動地說:「大姑,你為咱村捐資助學,全村人都很高興。可咱村窮,實在是拿不出貴重的東西送你。為這事呢,我專門請教了二爺,二爺說,自己人,就送『老娘土』吧。出外的人,有了這塊『老娘土』,就有了庇護了。不管走到哪裡,都會有先人暗中保佑;喝水時,往裡捻上一點,包治百病……」
小妹疑疑惑惑地走進裡屋,把床頭上掛的那條皮鞭取了下來,雙手捧著交給了老師……
大梅說:「這孩兒,怎麼能這樣呢?叫你去清唱,是導演給你的機會,是為了讓觀眾熟悉你,你咋就解不透呢?!」
大梅搖搖晃晃地說:「值了,值了。」
小妹只好說:「好,好,我走,我走。」但話說了,她還是有些不放心,就站在那兒望著她。
校長愣住了;幾個女人也都啞了,他們站在那裡,好半天不說一句話……
老闆說:「大姐,現在是市場經濟,你管那麼多幹什麼?再說,你一天天老了,還能唱幾天哪?你也不替自己想想?」
老胡說:「你怎麼一張口就是大梅腔……?有啥事你說吧。」
小妹說:「我記著呢,一百二十張課桌!」
在一家企業的辦公室里,大梅對坐在老闆台後的廠長說:「吳廠長,我今天是找你化緣來了。」
小妹忙說:「那我謝謝胡老師了。你得給我好好挑挑毛病……」
當她們兩個回到劇團大院時,已是深夜一點鐘了,這時,大梅突然一把推開小妹,說:「你站住,別送了,你回吧。」
有人就羡慕地說:「只怕那北京,你也常去吧?」
大梅說:「沒事,半場,我能演。」
朱書記說:「行,放心,你交給我吧。多注意身體。」
每到這時,崔買官就一臉的不滿,搖著頭說:「沒啥理呀?這年頭,沒啥理。」
三天後的一個早晨,在劇院門口,小韓背著申鳳梅一步一步地從台階上走下來,……下了最後一級台階,小韓把大梅從身上放下來,四下看了看,驚詫地說:「咦,車哪?」
有一個多嘴老太太高聲喊道:「梅回來了!咱哩大梅回來了!」
大梅一連跑了五天,到第五天頭上,她終於遇上了一個熱心愿意贊助教育的大老闆!
導演忙去給蘇小藝解釋什麼……蘇小藝扭頭就走,吳導演慌了,追他一直追到了外邊……
大梅說:「你也別這這那那,你要不去,我自己去。」
大梅突然大聲說:「老朱,你記住。我要死了,你一定得讓我死在舞台上,可不能讓我死在病床上。」
學校的確很破舊。校院里,一棵老榆樹上掛著一塊生鏽了的破犁鏵,就是鍾了;僅有的一排教室,也已破舊不堪,舊日的破瓦房上長滿了野草;教室的門窗已壞得不像個樣子,風嗚嗚的,吹得窗戶上的破塑料布嘩啦啦響;裡邊傳出了孩子們呀呀的讀書聲……
眾人齊聲叫好!老闆興奮地說:「再倒!」
吳導演說:「申老師,我這次來,主要是商量給你拍片的事。國家最近有個計劃,就是要搶救文化經典。這裏邊有好幾項,我說跟咱們有關的吧,就是要把那些著名演員的著名的劇目的原作搶拍下來,好好保存。這都是國粹呀!比方說,您老的《李天保娶親》、《諸葛亮弔孝》、《收姜維》等……所以,我這次來,就是聯繫這件事的。」
大梅回到周口的當天晚上,就讓人給小妹捎信兒,讓她來一趟。小妹一聽說老師叫她,以為大梅終於想通了,就歡天喜地地跑來了。
老胡看了她一眼,說:「你有啥事?」
大梅看了看那小姑娘,說:「妞,多大了?」
大梅望著來人,遲疑著問:「這,這都是……?」
大梅一怔,說:「你是……?」
大梅看了看牆上的掛鐘,說:「我再等會兒。」
老闆雙手抱拳,連連作揖說:「大姐,申大姐,你聽我說,我雖不是什麼好人,可在你面前,我決無反悔之意。讓您老帶病喝這麼多酒,我心裏不好受!……」說著,他竟然掉淚了,他接著說:「在你面前,我突然覺得我不是個人!真的。我也是農民出身,是從鄉下一軲轆一跟頭的爬出來的!說起來,你是為咱鄉下的孩子辦事,我反而,嗨!……這人有倆錢,就昏了頭了……」說著,他竟左右開弓,狠狠地朝自己臉上扇了兩個耳光!而後又說:「當年,我因為家窮上不起學,趴在床上哭了好幾天……大姐,說實話,我今天掂個皮箱來,也是充大蛋哪,我是想先把你唬住再說,沒想到……大姐呀,老實說,要讓我把這十萬塊錢全放下,我還真沒這個氣魄。但是,就沖你這份情誼,孩子們的課桌我包了,桌椅我全包了。三萬,怎麼樣?!」
大梅突然站住了,說:「你是誰呀?」
七嬸說:「只要你願回,那還不好說,都盼著你回來呢。」
七嬸說:「梅呀,你走時也就八九歲吧?花花眼,人都老了,多快呀。」
下午時分,大梅已走了六家。她一連走了六家,就在五家企業里吃了閉門羹,她心裏說,從沒想過錢的事,沒想到竟這麼難!最後,當她來到一家公司門口時,實在是累得有點走不動了,可她還是咬著牙艱難地爬上了一級級台階……
大梅說:「怎麼,男子漢大丈夫,你想反悔?!」
另一老太太說:「我可記著你呢。有十來年了吧?你帶著戲回來了一趟,想看看你,人太多,苦擠不到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