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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蘇小藝默默地吸著煙,突然說:「女人?你以為她還是女人么?」
大梅一怔,說:「啥啥?啥啥是個啥呀?」
小點的女孩兒望著姐姐手裡串成了串的螞蚱,眼饞地說:「姐,這能吃么?」
小韓說:「也不貴,才一百二。有暖氣,能洗澡還……」
二梅說:「我不敢問。」
小妹哭著說:「老師,你為什麼這麼絕情哪?!我是你的親傳弟子,你都不告訴我?……」
大梅說:「不要緊,能上。再讓我稍歇一會兒。」
二梅說:「是。就是你壓住我了!」
漫天皆白,雪仍亂紛紛地下著……
小妹眼巴巴地說:「那你什麼時候能告訴我?」
朱書記說:「就是再怎麼……也得給你個哭的時間哪。你看你這一天一夜,緊緊張張的,我都看著呢,連個哭的時候都沒有,把你拖垮了怎麼辦?!」
劇院門前,高掛著「申鳳梅」的戲牌,戲馬上就要開演了,邯鄲的觀眾正在陸陸續續地進場……戲是早就定好的,票也早就賣出去了,因此這場大雪並沒有影響演出。有了這場雪,觀眾反而比往常多了。
而後,她們一前一後來到豆地里,大點的女孩兒從腳上脫下一隻鞋,拿在手裡,一竄一竄地蹲下來撲螞蚱……
大梅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默默地說:「走吧,我能挺得住。」
朱書記說:「她太累了,讓她先休息休息,明天再說吧。」
夜,車在一片冰雪中行駛著……朱書記說:「除了老申,誰也不能睡,都把眼給我睜得大大的!」
大點的女孩兒從烤焦的螞蚱串上小心地取下一隻,遞給了小點的女孩兒,小女孩一下子就塞進了嘴裏……
沉默了很久之後,朱書記終於說:「老申哪,你要挺住,要節哀。秀梅她,已經過世了……」
想到這裏,大梅在心裏喃喃地說,是啊,你當我的妹子,虧了你了!那時候,我是團長,我怕人家說什麼,不管演什麼,有我在,從沒有你的份兒。一說下放人,先先地就把你給打發了,妹子,我有私心哪!你姐對不起你,你姐有私心哪!
夜,繁星滿天,朱書記和蘇小藝兩人走下後台,趴在劇場外邊的一個欄杆上抽煙、說話。
大點的女孩兒說:「別吃頭,頭苦,吃肚兒,一兜油。」
車在路上行駛了一段,車上的人都默默的,誰也不說話,車裡的空氣顯得很沉悶。過了一會,朱書記又咳嗽了一陣,才說:「老申,有個事,我想給你……說說。」
又是一封加急電報送到了劇院:
老邢說:「尚經理,申老師萬一回不來,咱給觀眾解釋一下,他們會理解的。你說呢?」
車進入許昌境內的時候,仍是漫天飛雪,雪都下瘋了!
小妹急切地求告說:「你不告訴我,我怎麼能打敗你呢?!」
小點的女孩兒說:「香!」
當戲演到一半時,大梅在人們的攙扶下走進了化裝間。此刻,朱書記和蘇小藝趕忙上前扶她坐下,兩人幾乎是同時問:
大梅跟著說:「二八佳人。」
不料,在一旁攙扶她的小妹卻脫口說:「老婆,你說你是圖啥哪?你非把自己累死才行?!」
當大梅把話說到這裏時,小妹「撲咚」一聲,在她面前跪下了。她流著淚說:「老師,你別說了,我知道我錯了。是你把我從火坑裡救出來的,是你為我跑前跑后,千難萬難才把我調來的……老師,你打我吧,罵我吧!我錯了!每回唱半場戲的時候,我確實、確實在心裏怨過你……」
……天很高很高,田野無邊無際,在無邊無際的田野里,有兩個小女孩在走;那個稍大一點的女孩兒走在前邊,那個小一點的女孩兒蹣蹣跚跚地跟在後邊,兩個女孩扎著同樣顏色的紅頭繩。
這時大梅終於轉過臉來,再一次說:「小妹,你聽明白了么?我不會讓出舞台的,你把我殺了吧。」
小妹也很委屈地說:「老師,你又聽說啥了?我沒說過啥呀?我真沒說過啥……」
突然,小妹心一橫,站起身來,說:「老師,你是真心想讓我殺你?!」
小韓說:「要不,讓小妹來陪著你?」
在河邊上,大梅直直地、默默地望著她最心愛的徒弟,突然說:「孩兒,你把我殺了吧!」
大梅一聽,說:「我跟大夥住一塊,也住後台。」
過罷年,當劇團回到周口的第二天,大梅把小妹帶到了潁河邊上。打春了,潁河水緩緩地流淌著,岸邊的柳樹也開始發芽了,春天悄然地露頭了。
「近人!……近人!……近人!……」
大梅在二梅的遺體旁坐下來,獃獃地望著妹妹死去的面容。片刻,大梅抓著妹妹的手,喃喃地說:「二梅呀,好好的,你咋就去了呢?你這麼一走,誰是我的親人哪?夏天的時候,你不是說,你要和我搭班唱一場,過過戲癮么?那一場,我沒讓你上,你一生氣,就走了……我的妹呀,你連個招呼也不打,咋說走就走了呢?」
劇團院里已是一片孝白!全劇團的演員都在漫天風雪中站著,每個演員身上都穿著重孝……
二梅說:「我也忘了。」
大梅一邊喘著氣,一邊說:「好多了,這喉嚨里好多了,能上。」
小點的女孩兒也學著姐姐的樣子,脫下一隻鞋來,她沒脫好,摔倒了,又慢慢地爬起來……
大點的女孩兒回過頭來,說:「快點。」
院里,一個巨大的煙囪,把二梅化成一股青煙送上了天空……
大梅也氣了,說:「你說,你說我安的啥心?!」
大梅說:「我給你說個法兒,你趁師傅高興的時候問……」
大梅九_九_藏_書坐在那裡,長長地喘了口氣,無力地擺擺手:「你們去吧,讓我歇會兒。」
這時,朱書記突然問:「老蘇,我問你,如果,我說是如果,你的媳婦這樣,你願意么?」
大梅說:「不,不,現在就去。」
大梅說:「不行,穿的鼓鼓囊囊的,咋演戲?」
小韓氣了,說:「你知道咱們這趟演出主要是賣啥哩?!」
一聽原因,尚經理不吭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這,這,這,可票已經賣出去了呀?!」
這時候,劇場里已坐滿了人。鈴聲響過之後,大幕徐徐拉開,戲開演了,有一個青年演員舞著唱著走了出來……
眾演員也都望著她,有人說:「申老師,你要不能上,就別上。」
車進市后,由於路滑,車開的很慢,大梅望著許昌的一處處街道,心裏生出了很多的感慨:是啊,當年,就是她極力勸二梅到許昌來的,她本是想讓她在這裡有很好的發展,可是,唉,這樣一來,姐妹倆見面機會就少多了……眼前,就快要到劇團所在的那條大街了,她記得,市醫院也在這條路上,她就要見到病中的二梅了。可就在這時,車卻拐彎了,車順著市中心的這條大道慢慢地拐到了「煙城賓館」門前……
在藍天白雲下,小妹臉上一時晴一時又陰,她就那麼聽著……片刻,她說:「老師,我知道……」
於是,小韓就只好給大梅腰裡束上了一根繩子……
大梅慢慢地轉過臉來,滯滯地望著朱書記,眼角上掛著一串淚珠……
「申老師,可不能走啊,你說啥也得歇上幾天!」
二梅說:「我哪敢問哪?我膝蓋都跪紫了……」
台下,觀眾竟然也哭了……
大梅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大梅走了幾步,回頭狠狠地撂下了一句話:「回去掂把刀,磨厲些,把我殺了!」
小韓急了,忙拉住她說:「老爺子,你不住咋辦?你說你想住哪兒?」
小妹終於說:「不管怎麼說,你也是我的老師,是我的引路人……」
靈堂中央掛著申秀梅的遺像;周圍擺滿了各界人士送的花圈和挽幛;中間擺放著遺體……二梅靜靜地、安詳地躺在那裡,像是睡去了。
在後台,大梅仍在「哈熱氣」。小韓提著一桶熱水來到裹在被子里大梅跟前,把那桶已「哈」涼了的水換出來,又把那桶滾燙的熱水放進去……並趁機問道:「申老師,咋樣?後半場能上不能?」
小妹卻說:「這我可學不了。」
傍晚,天下起雪來,飄飄揚揚的大雪,雪在霓虹燈的映照下,像彩紗一樣在空中織著……
小妹哭了,她哭著說:「老師,我殺不了你,我知道我殺不了你?!」
大梅說:「行,加根繩行。你沒聽人家說,腰裡束根繩,強似穿一層。就加根繩吧。」
朱書記緩慢地說:「是這,秀梅,秀梅她,病了……病得……比較重。咱順路,去……看看她吧。」
那輛桑塔那轎車把她送到了一家賓館的門前,大梅一下車,四下里看了看,就吃驚地問:「人呢?就住這兒?」
大梅強撐著站起身來,兩手抱拳,給眾人作了一個揖,啞著嗓子說:「謝謝,謝謝各位了!二梅走了,這喪事也辦了,辦得體體面面的,我沒啥說的,很滿意。給組織上添麻煩了!謝謝,再次謝謝各位領導,各位同仁,謝謝了!……」
小妹流著淚說:「老師,你別說了,別再說了……」
小妹辯解說:「我咋會恨您哪?是您把我調來的……」
大梅嘆了口氣,默默地說:「你把我殺了吧!我自己下不了手……」
大梅遲疑了一下,說:「其他人呢?」
朱書記勸道:「老申哪,這人,誰還沒個病?你呀,也別太傷心了。」
車剛出城不久,朱書記看路上太滑,突然叫道:「停,停。」接著,他望著大梅,「老申,我看咱們別走了,就住一夜吧?冰天雪地的,趕太緊,我怕你吃不消啊。」
二梅氣嘟嘟地說:「我就是不知道好歹!」
在劇院走廊上,劇院的尚經理一聽說大梅趕回來了,便趿拉著鞋慌慌地跑過來說:「申老師回來了?聽說申老師已經回來了?!想不想吃點什麼?我馬上讓食堂給她做!……」
就這樣,在眾人的攙扶下,大梅一步步走進了靈堂。
大梅說:「啥會?」
二梅說:「二八佳人。」
不料,老邢卻攔住他了,說:「去吧,去吧,你這個人太不仁義!……」
片刻,地上出現了一個小土窖兒,土窖里放著一把豆葉,大點的女孩兒趴在土窖上吹呀、吹呀,終於豆葉燒著了,大點的女孩兒把那串螞蚱放在火上翻來翻去地烤著……
二梅突然說:「姐,咱跑了吧?」
當晚,劇院門前仍是熙熙攘攘,觀眾踏雪而來,大人和孩子都高高興興的,人們魚貫而入。
老邢說:「申老師家裡出大事了,她是去奔喪去了,你知道么?她妹妹,也是她唯一的親人,死了!」
蘇小藝說:「老申,我讓食堂給你下了碗面,一會兒就端過來了。」
「申老師,沒事吧?」
大梅說:「以後你可要長眼色。」
夜,冰天雪地……
朱書記說:「嚴重啥?不嚴重,走,去那邊說吧。」
「姐,你還有誰呀?就這一個近人……」
大梅說:「你說吧。」
這時,許昌越調劇團的一個青年女演員端著一杯水走過來,小聲對大梅說:「申老師,您喝口水吧。」
朱書記說:「我說了,你別緊張。」
朱書記最後說:「那好吧,路太滑,車開得慢一點。」https://read.99csw.com接著,又對大梅說:「老申,你睡一會兒,強睡一會兒。」
此時此刻,全場一片哭聲!
《諸葛亮弔孝》主演:申鳳梅
小妹又一次驚訝地望著老師的背影……
大梅一怔,沉默了片刻,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又不是大熊貓,也沒那麼嬌貴,我小心點就是了。」
二梅說:「哼,你有幾個妹子?你就這一個妹子吧?」
二梅說:「黑甜鄉里夢見他。」
大梅心裏一凌,說:「啥事?!」
站在一旁的小韓不停地搓著手,說:「老師,今天零下十度,冷啊!再加一件衣服吧?」
朱書記說:「老蘇,你也別給我轉那麼多彎,我知道你現在是專家了。理論上我不懂,我就服氣人家……」
豆地里的螞蚱在一竄一竄地飛,大點的女孩兒在跑來跑去的撲……不一會兒,手裡就有了一串用毛毛草串著的螞蚱……
大梅說:「不行,年關的時候,萬一出了事就不好了,還是走吧。」
當劇院大廳里的那隻巨大的掛表的指針已指到了九點鐘的時候,在化裝室里,等候上場的大梅穿的衣服已全部脫去,身上只穿著貼身的內衣和內褲……
大梅狐疑地望著兩人,重複說:「有事?」
待謝過眾人,接下來,大梅又對老朱說:「人已走了,哭也沒有用……老朱啊,我們走吧?」
小韓馬上說:「怕你累著,咱先在這兒歇歇,吃了飯再去吧?」
朱書記說:「有點事。咱去那邊說吧?」
不料,這個尚經理仍不依不饒地說:「解釋什麼?你不用解釋。我也不聽你解釋!這裡有合同,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的!」
朱書記點了點頭說:「噢,噢。」說著,他把眼閉上了。
幾個年輕人不放心,每隔一會兒都要問問:
此時此刻,大梅淚如雨下!……她哭著說:「誰還是我的近人呢?老師走了,瞎子師傅走了,師哥也走了,如今,你也走了……我的親人哪!」
就這樣,車在賓館門前停住了,車裡一片沉默……
大梅說:「走吧,我能挺得住。」
小妹一下子呆了,她怔怔地望著老師:「老師,你,你咋說這話?我,我咋又惹你生氣了?」
這時,人們看哀傷過重,就紛紛勸道:
大點的女孩兒問:「香么?」
小妹說:「那好,老師,我有一個請求,你最後再幫我一次吧。」
大梅眼裡含著淚,苦苦地一笑:「孩兒呀,你要殺不了我,你就認命吧。我不讓,我不會讓的!」
小點的女孩兒走著走著,跟不上了,就喊:「姐,等等我。」
朱書記緩緩地說:「老申哪,到這個時候,我也不瞞你了,二梅她,確實病得很重……不過,你可要挺住哇!」
大梅扭過頭,說:「住哪兒?你們住哪兒我住哪兒,我跟大夥住一塊嘛。」
說完,大梅又慢慢地走回來,默默地說:「票都賣出去了,到時候,萬一觀眾……咱不是給人家劇院找麻煩么?再說了,我聽老邢說,如今聯繫個『台口』也不那麼容易。走吧,還是走吧。」
大梅愣了一下,說:「葯?啥葯。」
老邢說:「老尚,你別急,你別急嘛。你聽我解釋……」
凌晨時分,摩托聲再次響起!
尤其是劇院的經理,一聽說大梅這會兒不在邯鄲,正在對著老邢大發脾氣:「……我不管你這原因那原因,我告訴你,票已經賣出去了,大梅必須上場!咱們有合同,你知道么?咱們是有合同的,合同就是法律!」
第二天早上,晨光里,那輛桑塔那轎車一夜急趕,終於停在了劇院的側門旁……
大梅說:「掌嘴。忘了,你咋就忘了?」
大梅被人攙進來之後,她在妹妹的遺體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而後,她啞聲對人們說:「謝謝了。你們,你們……去吧。讓我獨自坐一會兒。」
小妹撲咚往地上一跪,急切地說:「老師,把唱中帶笑的秘訣告訴我吧。」
在車上,朱書記咳嗽了一聲,突然說:「葯,葯帶了沒有?」
突然,大梅笑起來了,臉上竟然露出了「諸葛亮」的笑聲!笑出了滿眼滿眼的淚花:「這不是詐我么?」
晚十時,在劇院大門外邊,突然,有一輛郵局的專用摩托車飛一樣地開來,開摩托的小夥子在劇院門前來了個急剎車,停下后,他拿著一個電報夾快步跑了上去。
鑼鼓聲響后,終於輪大梅上場了……有人在舞台角上小聲喊道:「申老師,走了!」
大梅是最後一個趕到邯鄲的。
大梅說:「能走,我能走。」
「這冰天雪地的,咋走啊?不能走……」
朱書記沉吟了一會兒,感慨說:「看來,人是很自私的呀……任何時候都有犧牲。只不過有人願意犧牲,有人不願意罷了。」
大梅卻硬硬地說:「你聽我把話說完!今天,咱師徒倆,心照著心,把臉撕開吧!誰也別藏著掖著。開初的時候,你想參賽、想評獎,我也想讓你評上個獎。你是我的徒弟,就像你說的那樣,你得個獎,我臉上也光彩。可是,後來呢,慢慢地,我就不想讓你得這個獎了。為什麼呢?你年輕,人長得又漂亮,很快就會『竄紅』,你一旦『紅』了,就沒我的好日子了!說白了,我不想就這樣白白地把舞台讓給你……」
小韓忙轉過臉望著她說:「申老師,你想開些吧,路上不敢告訴你,就是怕你……」
朱書記看了電報后,一句話沒說,眉頭先擰起來了……
突然,大梅從被褥里探出頭來,猛出一口氣,只見她滿面通紅,喘著氣說:「好一點,https://read.99csw.com好一點了。」說著,又鑽進被褥里去了……
蘇小藝不客氣地說:「在這方面,你確實不懂。我告訴你,女人哪,女人一旦獻身是最徹底的,也是最無畏的!我認為,真正理解男人的是女人,也只有女人才能演活男人。說實話,諸葛亮這個角色,已經化進她的骨髓里去了……這就叫藝術的魅力!」
而後,大梅在眾人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出了殯儀館。當她回頭的時候,她彷彿聽見空中有人在喊:「姐,我的姐,我走了……」
朱書記捧著頭說:「沒事,沒事。」
車窗外,漫天飛雪,一片銀白色的世界!
「姐,你可就剩下這一個近人了?!」
這時,有人提來了一桶滾燙的熱水,放在半彎著腰的申鳳梅跟前,又加上了一條被褥,把她嚴嚴實實地裹進去,於是,申鳳梅就趴在那桶熱水上,一口一口地「哈」那熱氣……
過了一會兒,大梅又喃喃地說:「你,你咋連句話都不給我說呢?」
二梅說:「一對冤家。」
大梅說:「不行不行,這不行,正唱著,萬一掉了咋辦?那洋相就出大了!」
小韓說:「其他人都在東邊呢。」
大梅扭過頭,望著他:「你說。」
「姐呀,你就這一個近人哪!」
後台的演員們也跟著哭起來……
一輛桑塔那轎車獨獨地在風雪中行駛著,路上一個行人都看不見……
平原上,漫天飛雪,整個世界都彷彿凍住了。
大梅久久地望著她,而後,她微微一笑,搖搖頭說:「孩兒,別瞎胡想了。」
「能不能上場?」
大梅突然就不吭聲了,她側身坐在那裡,一聲不吭地望著車窗外,眼裡漸漸、漸漸就有了淚花……
「大姐,節哀呀,節哀,你也這麼大歲數了……」
大梅連聲說:「緊點,勒緊點。」
兩人小心翼翼地繞過一頂頂蚊帳,來到了後台角上的一頂蚊帳前站住了;這時,大梅一下子把蚊帳撩開,只見她盤腿在地鋪上坐著,手裡竟然還端著一小碟花生豆,她探出頭問:「有事?」
朱書記和導演蘇小藝拿著這封電報,手裡就像揣著一個火炭似的!他們商量來商量去,一直坐到了天亮!
朱書記感慨說:「鐵人哪,真是個鐵人!這種事,別說女人,就是咱們做男人的,也受不了啊!」
小韓也跟著勸慰說:「申老師,二老師她……」說著,竟說不下去了。
小韓看了看朱書記,張口結舌地說:「具體,我……也不太清楚,捎信兒的只說、病比、比較重……」
大梅說:「戲是唱出來的,在那兒演出機會多,你會提高的快一點,這都是為你好。咱姊妹倆從小在戲班裡學戲,吃那麼多苦,為的啥呢?……」
就在這當兒,大梅眼一花,突然發現二梅慢慢地坐了起來!緊接著,她眼前一黑,竟出十幾個不同的二梅:二梅以不同的身姿、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語氣(有氣憤的、有撒嬌的、有依戀的)依次出現在她面前,一聲聲說:
小韓說:「就是賣你這塊『牌子』哩!不亮你的『牌子』,台口根本就定不下來!你知道吧,團里安排你住好一點,就是怕凍著你了,萬一你病倒了,這戲就沒法唱了!」
這時,大梅雙腿僵硬,已經下不來車了!四個青年演員拖著、抬著、抱著把她從車上抬下來,一路叫著:「小心,小心!」把她抬上了後台……此時此刻,演員們全都圍上來了,默默地望著她……
朱書記沉吟了片刻,說:「先別告訴她。」
樂隊也在哭,一邊拉一邊哭……
小點的女孩說:「咱到哪兒?」
辦完喪事後,在劇院辦公室里,眾人都勸大梅說:
待三人一起來到化裝室,朱書記把化裝室的門輕輕地關上后,說:「老申,坐,你坐。」
大梅說:「這孩兒,我咋不能問?」說著,她往上又看了看,「這房間,一晚上多少錢?」
大梅說:「睡不著,早醒了。」
大梅硬硬地站起身來,說:「得走,得走。不瞞各位,邯鄲那邊,票已經賣出去了。我不去怎行?」
小點的女孩望望遠處,說:「天邊在哪兒呢?」
不料,小妹卻用不滿的口氣說:「導演,你放心吧。我老師沒事。我老師唱滿場都沒事!」
小妹氣惱的追著大梅的屁股哭喊道:「……有你在前邊頂著,好幾年了,我連一出整場戲都沒唱過,這算什麼哪?!你說,我們做徒弟的,老是演半場戲,怎麼進步,怎麼提高?你說,你說呀?!」
「你不知道。」大梅接著說:「後來,你參賽的時候,我讓阿娟她們得獎,唯獨不讓你得獎,是我最後才決定的。其實,在這之間,我是有過變化的。就在參賽的前兩天,我還想過,就讓你拿個獎又如何?你那麼渴望得獎,就讓你拿個獎吧。我甚至還很惡毒地想過,得了這個獎,多誇誇你,你年輕輕的,說不定就飄起來了,你一發飄,不好好練功,那舞台就還是我的,你奪不走!只是到了最後的時刻,當我坐上評委席的時候,一看到你上台,我才把這個理兒想明白……」
大梅扭頭就走,說:「不住,我不住。」
朱書記也說:「老申哪,想開些,想開些,你可千萬不能倒下呀!……」
蘇小藝說:「那……咋辦呢?」
小韓說:「老爺子,你怎麼這麼固執呢?後台上沒有暖氣,這有暖氣有啥的,你放著福不享,圖啥呢?」
第二天,火化的時候,在殯儀館的告別大廳里,哀樂響著,大梅眼裡已經哭不出淚來了,她就那麼木木地站著,跟專程趕來送葬的各read.99csw.com位領導一一握手,無語,無淚……
二梅站在那裡,一聲不吭。片刻,她突然說:「姐,你知道么,人家都說我是你的墊頭!要不是你在前邊壓著,我早就……哼,我當你的妹子,虧死了!」
小妹用不明不白的口吻說:「是呀,世上就這一個申鳳梅呀!」
小韓說:「那我還得讓他燒水,再好好焐焐。」
幾分鐘后,這份電報便傳到了後台上。導演蘇小藝看了電報之後,一言不發,便慌慌地找朱書記去了。他默然地把這份電報紙交給了老朱,說:「你看咋辦?」
大梅說:「是。你要是能在藝術上殺了我,我就心甘了!我培養的徒弟嘛,我無怨無悔。」
蘇小藝使了個眼色,人們依次退出去了。大梅獨自坐在化裝間里,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而後開始對鏡化裝……
大梅說:「紫了?讓我看看。」說著,她蹲下來,把二梅的褲子撩開,看了看二梅膝蓋上的傷,貼上去用嘴吹了幾口涼氣,說:「還疼么?」
小韓說:「房子已經訂下了,你不住能行?再說了,天太冷,你這麼大歲數了,身體也不好……這都是團里特意安排的。」
二梅說:「疼。」
大梅說:「你二老師,要緊么?」
車又慢慢地開動了。當車開到了許昌越調劇團門前時,大梅卻下不來了,她幾次想站起來,卻怎麼也動不了了,最後還是被人架著從車裡挪下來的。不過,當人們把她抬下車后,大梅還是站住了,在寒風中,她分開了扶她的眾人,硬硬地向院子里走去。
尚經理纏來纏去,說來說去,最後把老邢也惹火了,他說:「我們賠償損失,這行了吧?!」
老邢攔住他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你讓她歇歇吧。」
大梅遲疑了片刻,說:「臨死之前,我會告訴你。」
大梅慢慢地轉過臉去,背著身子說:「你起來吧。既然你不願殺我,我也沒有辦法……孩兒,我也是個人哪,我也有私心哪。當年,在省里評獎的時候,你本來是可以得獎的……」
待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兩人才決定下來。於是,蘇小藝和朱書記一起來到後台上。後台上排列著層層疊疊的、一架一架的單人蚊帳,這就是演員們夜裡休息的地方……
大點的女孩兒說:「燒燒才能吃呢。」說著,把串好的一串螞蚱交給妹妹,就又拿著那隻鞋撲螞蚱去了……
大梅說:「黑甜鄉里夢見他。」
大點的女孩兒說:「跟著走吧。」
車窗外是無邊無際的夜空,夜空下是無邊無際的孝白……
大梅嘆了口氣,小聲求告說:「孩兒,我給你說實話吧。我一個人住這兒,太孤,夜裡,連個說說話的人都沒有,我受不了……我跟大夥住一塊,熱鬧,這心裏還好受些。孩兒,你就讓我跟大夥住一塊吧。」
「申老師,你這身體,能走么?你不要命了?!」
朱書記一時沒反應過來,怔怔地說:「你啥意思?」
這時,小韓靈機一動,說:「這樣行不行,加個熱水袋?用繩子捆上……」
這時,蘇小藝追問道:「說不說?」
小韓說:「申老師,你別問了。團里有安排……」
此刻,大梅默默地走下車,來到空曠的原野上,先是從地上捧起一把雪,往臉上搓了搓,而後,她蹲在地上,點燃了三根香煙,她把點燃的煙插在了一個小地堆上……而後,他站起身,望著南方,高聲喊道:「二梅,二梅,二梅呀!救場如救火!我走了!走了……」
「大姐,多保重,多保重,秀梅她雖然走了,你也不要太傷心……」
大梅說:「你別說了。我心裏清楚,我擋你的路了。我活一天,就擋你一天,可我……真是下不了手啊,孩兒呀,你動動手,把我殺了吧!」
大梅說:「我知道你恨我。」
大梅一怔,說:「是我壓住你了?」
大梅突然叫道:「停。不是說去看你二老師么?怎麼不去醫院?!」
於是,老朱也說:「你這個樣兒,就別走了,住一夜吧?」
車上,老朱叫道:「老申,老申!你沒事吧?」
大梅說:「孩兒呀,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要留幻想,你必須打敗我!」大梅說到這裏,扭頭就走。
大梅一挺身,便踩著「點」走了出去,待唱過一段后,場上立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大梅一聽,說:「東邊?東邊啥地方?」
蘇小藝沉默了很久,搖搖頭說:「我……很難,很難。」
大梅說:「這麼大的雪,來回折騰啥?我不去了。」
有人擔心地說:「申老師,不行就算了吧?」
後半場,大梅如期地站在了舞台上。當扮演「諸葛亮」的大梅演到「哭靈」那一場時(這個唱段比較長,一板很長的唱段,大梅藉著機會,把心裏的鬱積、對妹妹的情感全哭出來了),大梅表面上是在扶靈哭周瑜,其實呢,她是在真哭啊,她在哭自己的妹妹呀!她一邊唱一邊哭,哭得天昏地暗!聲情並茂,滿臉都是淚水……
大梅說:「這孩兒,一百二還不貴?不住,我不住。」
這時坐在前邊的小韓扭過頭說:「帶了,速效救心丸我帶了。」
小韓手裡拿著準備給大梅上裝的戲衣,用戲謔的口吻說:「老爺子,你凍壞了咋辦?要不,腰裡加一根繩,勒緊吧,這總行吧?」
——申秀梅病危,速歸!
大梅仰望天空,無語凝噎……
眾人一聽,仍舊勸道,票賣了也不能走,人命關天的事,群眾會理解的,還是住一夜吧?
劇場里,一片歡天喜地的景象……
她記得,小的時候,有一次在場院邊上,在那棵老榆樹下,二梅還九*九*藏*書教她戲詞哪,那恍惚就像是昨日——
大梅說:「凈說傻話。往哪兒跑呢?咬著牙,好好學吧,學出本事來,就沒人敢打你了。」
蘇小藝看了看朱書記,說:「老申,省里來了個通知,讓你去參加一個會。老朱也去,車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倆商量了一下,還是去吧。」
這天晚上,演出前,幾個青年演員攙著申鳳梅,在檯子上走來走去……她的腿仍然腫著,每走一步都很艱難!
二梅說:「為我好?誰知道你安的啥心?!」
朱書記接過電報一看,只見電報紙上寫著:
——申秀梅已於昨日凌晨四時病故,速歸!!
大點的女孩往前一指說:「到天邊。」
大梅硬硬地站著,一一跟人握手,一聲聲喃喃地說:「謝謝,謝謝,謝謝大家……」
大梅徐徐地吐一口氣,啞著喉嚨說:「你們出去吧。能上。」
大梅說:「不,不,一百二,凈扔錢。」說著,頭前走了……
是啊,邯鄲這邊,票的確已經賣出去了。在邯鄲大劇院的門口,高掛著「申鳳梅」的戲牌;售票處,掛著當日演出的劇目:
「怎麼樣?好一點沒有?」
大梅坐下后,看了兩人一眼,說:「啥事,還神神秘秘的?」
小韓說:「我實話跟你說,團里除了你,誰也沒安排住的地方,都是打的地鋪,在後台上住著呢!」
大梅搖了搖頭,輕聲說:「你二老師,她走的時候,留下什麼話沒有?」
大梅的身子往後一靠,不吭了。是啊,她們是親姐妹呀!小的時候,二梅總跟著她,幾乎是形影不離……
大梅說:「一對冤家。」
大梅說:「我不會告訴你的。尤其是現在。」
大梅一怔,說:「賣啥?」
台上,那些給大梅配戲的演員,多次上前想拉一拉、勸一勸她,可誰也不能上前,聽她就這麼哭著唱著,唱著哭著,一個個也禁不住落下淚來……
朱書記很含糊地說:「省里的會。」
大梅說:「我是為你好!」
這時,看她哭成了那樣,一直站在舞台邊上觀察動靜的蘇小藝也禁不住淚流滿面!
尚經理連忙解釋說:「你看,家裡死了人,我也很同情啊。可這劇院,可這票,現在都是要講效益的……對不對?我得去看看申老師,我得看看她。」
大梅踉蹌地往前趕了幾步,突然要下跪,卻被圍上來的演員們拉住了……演員們流著淚,紛紛上前叫道:「申老師!申老師!……」
在顛簸的車裡,大梅思緒慢慢回到了往事之中:
朱書記說:「你醒了?」
大梅說:「夜裡,我這眼皮老跳,沒別的事吧?」
大梅一邊起身一邊問:「啥事?怪嚴重?」
大梅默默地說:「看著你上台,我心又軟了。你畢竟是我最心愛的徒弟,我對自己說,大梅,你一輩子沒害過人,你為啥要害你的徒弟哪?雖然,從長遠來看,你是唯一能殺我的人,只有你才能把我殺了,我害怕……可是,唉,我心裏說,就讓她恨你吧,壓制她一下,再讓她盤盤根。那一刻,我心裏七上八下的,苦啊!」
眾人相互看了一眼,都默默地退去。
蘇小藝說:「我覺得,骨子裡,她已經不是女人了。可以說,她比男人還男人!……是呀,她是個女人,這不假,可為了演戲,為了演好戲,她硬是把自己逼成了個比男人還男人的男人!你注意沒有?你看她走路的姿勢,那做派,甚至說話的語氣,還像是一個女人么?那是標準的男人做派呀!什麼叫大演員?這就是大演員!這就是藝術!」
後台上,演員正在做演出前的準備。由於後台上沒有暖氣,蘇小藝怕大梅凍著,萬一生病誤了場就不好辦了,於是就派了幾個青年演員過來給大梅加些衣服。他們手忙腳亂的用被褥把申鳳梅包起來,一邊包一邊說:「厚一點,得厚一點……」
「申老師,你也不要太難過,在這兒好好休息幾天,養養身子……」
蘇小藝不語,朱書記忙說:「沒有,沒有。事不遲疑,雪這麼大,你吃碗面,咱還是早點走吧。」
就在這時,大梅眼前一暈,突然出現了她跟她吵架的情景:那一天,二梅的手指到了她的臉上,說:「我不走!你憑啥讓我走?」
蘇小藝說:「還是去吧。咱團的事,省委書記雖然批了,文化廳這邊還得追得緊一點,這是個機會,辛苦一趟,去吧。」
大梅接話說:「我的葯我帶著哪。治腹瀉的、治糖尿病的、治喉嚨的……都有。老朱,你感冒了?我這兒有葯。」
蘇小藝說:「你好好學吧。」
「怎麼樣?」
蘇小藝感嘆道:「這就是演員,這就是藝術!」
尚經理攤開兩手說:「出了問題怎麼辦?如果他們要求退票怎麼辦?這,這一系列的問題,怎麼辦?!」
二梅說:「啥啥、啥啥浸濕羅帕。」
大梅又看了小妹一眼,仍沒有說話。
大梅說:「到那裡你是主演,可以獨當一面。在這兒,你是個配角,你咋就不知道好歹哪?」
這時,導演蘇小藝走過來對小妹吩咐說:「小妹,今晚你站在舞台邊上,時刻注意著你申老師的動靜!稍有不測,你立馬把她替下來……」
大梅喃喃地、憂傷地說:「我就剩下這一個親人了。」
這時,大梅問:「怎麼了?」
這位女演員說:「沒有。二老師走得太突然了。半夜裡,她,說不行就不行了,送進醫院,也沒有搶救過來……」
大梅說:「你也沒問問啥意思?」
小韓跟在她身後,給她提著那個帆布包,說:「就這兒,房間已經給你安排好了,203。」
二梅說:「我記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