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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加德堡 第七章

第四部 加德堡

第七章

「我可沒有救你的命,」克里斯說,「是你救了我的命。」
他們正從茅舍之間走過,他突然聽見馬的鼻息聲以及馬夫輕輕跟馬說話的聲音。馬雷克伸出手,攔住了凱特。
馬雷克移開視線,看見河邊的騎手。他們一邊飲馬,一邊監視他們的動向。
馬雷克咧嘴笑了。
接著她離開小道,走進旁邊的樹林里,「它到什麼地方去了?」
在懸崖邊緣,騎士們正低頭望著他們。黑翎騎士厲聲喊道:「傻瓜!白痴!」然後狠狠地打了弓箭手一個耳光,打落了他手中的弓。再也沒有箭射下來了。
他看見前方已沒有懸崖,只有一段長長的坡地,坡地上樹木蔥蘢,一直向下延伸到河邊。那男孩朝他招招手。他走上前與男孩會合了。
聽到這裏,凱特說道:「因為那些騎士在監視,克里斯無法回到我們這裏。」
「你想回去嗎?」
「是的。」
紳士?克里斯聳聳肩。他當然是個紳士。他肯定不是個武士。「thousay trew。」
「thousay trew。」
「為什麼?」耳機中馬雷克的聲音問道。
他幾乎立刻就意識到,這道山坡不像看上去那樣平緩。樹林中很暗,地面又陡又泥濘。那男孩滑了一跤,順著泥濘的小徑滑下去,消失在下面的林木中。克里斯抓住樹枝做支撐,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後來他也立足不穩,仰面朝天地倒在爛泥里,往下滑去。這時不知怎麼的,他想到:我是耶魯大學的研究生。我是研究技術發展史的學者。似乎他正在竭力抓住從他意識中迅速消退的某種身份,就像是剛剛從夢中醒來,想抓住即將被忘卻的一場春夢。
「正在走向城堡,」克里斯大聲說,「天氣實在太好。」他說著抬頭望了望天,儘可能表現出自言自語的樣子。
「找到了。」她說道。
「那些馬不是耕地的。」馬雷克說道。可是他沒有看見騎手。
克里斯未置可否。他吃不準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我肯定那符合你的容貌特徵,」男孩說道,「那也符合你的夥伴們嗎?他們也是紳士嗎?」
「克里斯,」馬雷克說道,「我看見你了。轉過身朝回走吧。到我們這兒來會合。我們必須呆在一起。」
克里斯說:「城堡?」
這是一棵樹榦細長的松樹。他的體重正慢慢、慢慢地將它壓彎。他感到身體開始順著樹榦下滑。他無力止住下滑。他一把抓住樹榦,緊緊地抓住。這下子倒挺奏效:他不再下滑了。他順著樹榦把身體往上拖,吃力地往岩石上爬。
「我們該怎麼辦?」凱特問道。
「正常,」克里斯說道,「我的神志很正常。我只是希望我的夥伴們能在城堡與我會合。」
就是它。他們肯定找到了它。
克里斯read.99csw•com扒開河邊纏在一起的雜草,滑入河中。河水冷冰冰的,可他並不在意。他把頭埋入水中,用手梳洗著頭髮,擦洗著臉,儘可能清除身上的爛泥。
克里斯沒有直接回答他。「尊貴的先生,河對岸的那些騎手是些什麼人?」顯然他是在對男孩說話。
他們身後傳來嘎吱的開門聲。馬雷克轉過身,看見愛德華·約翰斯頓那熟悉的身影正穿過修道院圍牆的邊門,步入陽光之中。
「Yezz?」男孩鸚鵡學舌,就像在發出嘶嘶聲。
是那個男孩在說話。不一會兒,他聽見耳機里傳來微弱的翻譯聲:「看你對你的朋友講話的簡單方式,還有你的衣服款式。說實話,你是愛爾蘭人吧,對不對?」
克里斯嘆了口氣。顯然這裏的人都不使用縮略形式。要想表達哪怕是最最簡單的思想都很困難,他發現做這種努力很累人。不過他還是試著說:「我並沒有救你的命,是你救了我的命。」
克里斯游到河對岸,爬了上去。他的衣服上依然沾滿了泥。出水之後,他感到冷颼颼的。他脫去衣服,脫得只剩下皮帶和亞麻短褲。他把外衣泡在河水裡洗了洗,然後擱在石頭上晾曬。他的身上全是划傷、擦傷,青一塊紫一塊。不過他在太陽下面曬得暖洋洋的,皮膚已經快乾了。他仰起臉,合上雙眼。耳邊傳來田野上農婦的悅耳歌聲、鳥兒的啾鳴聲以及水流輕柔拍擊河岸的聲音。一時間,一種寧靜感悄然降臨,比起他一生中所體驗過的任何一次感受,都要來得更為深沉,更為完整。
「只是自言自語?」男孩重複了一遍,搖搖頭,「你的話不好懂。」
她沒再往下說,而是瞪著馬雷克。
「怎麼啦?」她低聲問。
「是的,非常好。」
克里斯模仿著說了一句:「thousay trew。」他的耳機隨後將他的話也翻譯過來:「你說得對。」
「哦。克里斯托弗·德休斯。」那男孩慢慢地說著。他似乎正在以克里斯並不理解的方式評估著這個姓名。「休斯家族住在什麼地方?在愛爾蘭嗎?」
在耳機中,馬雷克說:「你為什麼要告訴他你是紳士?」
這時,他們聽見隆隆的馬蹄聲。他們剛衝進樹叢躲好,六名騎手就沿著泥濘的小道衝過來,向下面的河流方向疾馳而去。
「哦。」克里斯說。
這時候,那男孩已爬上河對岸,坐在一塊裸|露的岩石上曬起太陽來。那孩子說了點什麼,克里斯沒有聽見,但耳機里卻譯了出來:「你不脫掉衣服洗洗澡?」
「Aye。」他說。https://read.99csw.com
凱特下意識地撓了撓頭,又摸了摸假髮,感到頭上的撞傷一陣疼痛。「這該死的假髮……」
那塊突出的岩石連著峭壁拐角處一段不足一英尺寬的岩脊。岩脊之下的岩面直落到河流。克里斯直瞪著下面的河,可是小男孩托住他的下巴,把他的頭向上抬起,「別朝下面看。跟上。」那男孩把身體平貼在崖面上,緊扒住岩石,輕手輕腳地沿岩脊挪動。克里斯效仿他的動作,依然喘著大氣。他明白,假如他稍有一點猶豫,恐懼就會將他壓垮。風猛扯著他的衣服,欲將他拽離懸崖。他把臉緊貼在暖乎乎的岩石上,用手指死死摳住牢固的地方,克服著內心的恐懼。
耳機里傳來馬雷克的問話:「克里斯,你到底在哪兒?」
「對啦。」克里斯點點頭說。
他用手指了指。大約二十碼開外,一名馬夫正牽著五匹馬,由於走到了一座茅舍的背後,因而不易被看見。這些馬身上的佩飾富麗堂皇,馬鞍上是銀絲綉邊的紅絲絨。馬的肋腹兩側垂掛著紅布肚帶。
男孩聽罷聳了聳肩,「如果你願意,盡可隨意。」
男孩點點頭,對這個回答表示滿意。他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他上下打量著克里斯。「這麼說你是個紳士。」
「她的頭。」
馬雷克搖了搖頭。「本來他就不該離開我們。」
「我看很像它。」他說。
馬雷克走過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它。
「天哪!」克里斯說道。他笨拙地撲倒在平坦的岩石上,大口地喘著粗氣。「讓我歇一會兒……」
他身體一側著地,重重地摔落在突出的岩石上。猛烈的撞擊把他肺里的氣都壓了出來。緊接著他開始不由自主地朝邊緣滾去。他竭力想停止翻滾,拚命抓住那些小灌木,只可惜它們過於弱小,都被他連根拔起了。在滾向懸崖邊緣的過程中,他意識到小男孩向他伸出了手,但克里斯沒能抓住那隻伸出的雙手。他繼續翻滾著,完全失去了控制,只覺得世界在他眼前旋轉。
馬雷克轉過身,朝河對岸的加德堡望去。他看見了那個男孩,就在克里斯前面幾步遠的地方。
「你說得對,」克里斯說,「我的夥伴們也是紳士。」
「說得對,」馬雷克說道,「那是一塊里程碑,或者叫地標。它們隨處可見。」
男孩有數地點了點頭。「我就是這麼想的。你的舉止說明了這一點。不過你的衣服與你的地位不大相稱。」
這時,他驚恐地看見樹的根系開始從岩石裂縫中崩出,一根接一根地鬆脫開來,啪啪直響,在陽光下泛著白生生的光。遲早,整個樹就會連根拔起。
「那是馬勒岡的居伊爵士,名叫居伊·泰特·努瓦爾。他受雇效力https://read.99csw.com于奧利弗勛爵。居伊爵士是一位騎士,他殺人不眨眼,罪惡累累,惡名遠揚。」
「尊貴的鄉紳,您太謙遜了,」男孩答道,「您對我有救命之恩,一旦我們進了城堡,我很樂意為您效勞。」
克里斯心想,這男孩也許聽不懂「aye」,那就換個詞試試看。他說:「Oui?」
「怎麼稱呼你呢?」男孩問他。
「可我不知道它放在什麼地方。」馬雷克說。
「克里斯,『紳士』意味著你是貴族,」馬雷克說道,「就是所謂的紳士和淑女,那意味著是貴族出身。這會引起別人對你的注意,招來有關你的家族背景的盤問,你會感到非常尷尬,你將無法自圓其說。」
接著,他感到有隻手在用力拽他的衣領。他看見那男孩站在他上方,拉著他往上拽。那男孩有些氣呼呼的,「上來,快呀!」
「Ah。Arterisher。」翻譯聲傳來:「啊。愛爾蘭人。」
她斟酌了一下,「我們是到這裏來找教授的,」她說,「我想這是我們應當做的事。」
「非常難辦呀。」
「你說得對。」克里斯說。
克里斯休斯衝到懸崖邊,縱身一躍,尖叫著,手腳亂蹬亂划起來。他看見陽光下的多爾多涅河就在他身下二百英尺處,蜿蜒穿行於綠色的原野之間。這個跳落的距離太大了。他知道河水太淺,此番是必死無疑了。
「好吧,尊貴的鄉紳,我非常高興得到您的幫助。你從居伊爵士和他的匪幫手中救了我一命。」他指了指河對岸,只見六名黑騎手正站在水邊監視著他們。他們正讓馬在河邊飲水,可他們的眼睛卻死死地盯住克里斯和小男孩。
這一來小男孩就更摸不著頭腦了。
「那是一塊Montjoie嗎?」她問道。
教授是獨自一人。
這棵樹把他托住了,可是他一時仍然無法呼吸。他感到疼痛鑽心,眼前金星直冒,隨後慢慢消失。這時他才看見,自己的雙腿掛在懸崖外晃蕩。
克里斯在河畔沒膝深的泥沼里踉踉蹌蹌地向前走。泥漿濺到他的臉上、頭髮上和衣服上。他渾身上下沾了很多泥,他都能感覺出泥漿的重量了。他看見那男孩在他的前頭,已跳在水中洗起來。
「不,小夥子,」克里斯說,「只是自言自語。」
隨即他看到身下的懸崖面並不那麼陡直,下方二十英尺處有一塊突出的地面,從懸崖的上沿向外伸出。那是一塊陡斜的裸岩地面,稀稀拉拉地覆蓋著矮樹和灌木叢。
「差不離吧。二十四歲。」
在向下移動!
「Aie?」男孩重複著。他將嘴唇向兩側咧,露出牙齒,慢慢發出這個音節。他對「Aie」這個詞似乎感到挺陌生。
泥濘中,克里斯頭朝前直往下滑,屢次撞上樹木,感覺到樹枝在划https://read.99csw.com著他的臉,可是他卻沒有辦法減緩下滑速度。他徑直朝山坡下面滑去,越滑越遠。
他們在田埂上行走,走向那道環抱修道院的十英尺高的圍牆。田裡的農夫們並沒有注意他們。河面上,一條駁船順流而下,船上裝著用布包裹著的貨物。佇立在船尾的船夫正歡快地放歌。
「這麼說我們可以回去啦?」凱特說道,「想回去隨時都可以了?」
離修道院圍牆不遠有一些茅舍,是那些在田裡耕作的農夫的住處。馬雷克看見茅舍那邊的牆上有一扇小門。修道院佔地面積很大,所以圍牆四面都開了門。這扇門不是主要進口,不過馬雷克認為他們最好先從這裏試試看。
他聽見馬雷克說:「你為什麼上那兒去?你還和那男孩在一起嗎?」
那小男孩又轉過身來,臉上露出憂慮的神色。「你是在跟空氣說話嗎?你的神志正常不正常?」
小男孩見他已經滾到了自己的前面,大驚失色。
她揭下假髮,立即看到那隻陶瓷片。它用膠帶貼在假髮內層的網眼上。她把它撕了下來。
「為什麼?」馬雷克沮喪地問道。
克里斯·休斯跟著男孩朝加德堡的村子走去。突然他的耳機里響起來。他聽見凱特說:「我們該怎麼辦?」然後是馬雷克的回答:「我也說不準。」
「我相信他們到時候會跟你會合的。」那小男孩說道,「跟我講講你的夥伴們。他們也是愛爾蘭人嗎?他們也像你一樣是紳士,還是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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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岩石上躺下來,而且準是睡著了幾分鐘,因為當他醒來時,他聽到有人在說:「Howbite thou speakst foolsimple ohcopan,eek invich array thousart。Essay thouscooth arterisher eensoe?」
克里斯不緊不慢地點點頭,同時掂量著他的話。顯然,小男孩無意中聽到了他在小道上與馬雷克的通話,由此得出結論,說他們是愛爾蘭人。讓他這樣去猜測似乎沒有什麼害處。
那男孩拽著克里斯的手臂向前移動。克里斯不知道沿懸崖的小徑通向何處,不過小男孩好像胸有成竹。上頭那些騎手撥轉馬頭,離開此地,重新進入樹林。
「因為那符合我的容貌特徵。」
「Oui……Oui。」男孩對這個詞似乎同樣感到費解。接著他的眼睛一亮。「Ourie?Seyngthou Ourie?」翻譯聲隨之傳來:「寒磣?你是說『寒磣』嗎?」
克里斯說:「你們找到教授了嗎?」
「什麼東西?」
馬雷克站在農舍邊上,聽見克里斯說:「你們只管去找到教授,怎麼樣?read•99csw•com」接著,那男孩又問了克里斯一個問題,可是由於一陣靜電干擾聲,克里斯沒有聽清他的問題。
「不是。」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他倆在陽光下坐著。
「Didn't?」又是一臉的迷惑。
凱特和馬雷克小心謹慎地走出樹林,朝修道院走去。他們沒有發現剛才從小道上疾馳而過的騎手們的蹤影。眼前是一派靜謐的景象。正前方那一塊塊耕地是修道院的,那一道道矮石牆就是這些土地的界線。在一塊耕地的一角,豎立著一個高高的六角形界石,雕刻得像哥特式教堂的尖頂那樣華麗。
克里斯知道自己就要滾出懸崖邊緣,就要摔下……他猛地撞在一棵樹上,發出一聲哼哼。他感到腹部一陣劇痛,隨即放射到全身。一時間,他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劇痛難忍。眼前是白里透綠的一片。他慢慢蘇醒過來。
「克里斯托弗·休斯。」
克里斯搖了搖頭,「我是說『yes』。」
「怎麼啦?你也沒有嘛。」
「那麼你是一位鄉紳,」他點著頭說,「這就行了。」他轉向克里斯,「你有多大年紀?有二十一歲嗎?」
一聽說此,那男孩不禁驚訝地眨了眨眼睛。克里斯心裏在想:二十四歲有什麼不妥嗎?
馬雷克嘆息著站立起來。戈梅斯身上沒有旅行標牌。這他已經可以肯定了。站在他身旁的凱特咬著嘴唇。「我知道她說過有備份旅行標牌的。我知道的。」
她強忍噁心蹲下身去,把那顆腦袋翻過來,看著那張毫無血色的面孔和那雙有目無光的眼睛。半截舌頭從松垂的嘴部伸出。蒼蠅在口腔里嗡嗡作響。
男孩轉過身,回頭看著他,「你在跟我說話嗎,鄉紳?」
一枝冷箭像子彈一般嗖地擦過他的耳畔。他感它所帶來的一陣風。它的威力使他膽寒。在恐懼的驅動下,他躬著身體,拽著一棵又一棵樹,沿著突岩攀爬起來。又一枝箭嘩嚓嚓穿過樹叢射下來。
「克里斯,見你的鬼,」馬雷克透過耳機說,「不要不懂瞎折騰。你這是在自找麻煩。再這樣下去,你會倒霉的。」
凱特把旅行標牌拿在手裡翻看,看見側面有個按鈕,上面還有個小指示燈。那按鈕又小又窄,只能用拇指指甲才能按得下去。
「從這兒往下就好走多了。」克里斯跟在男孩後面,開始下坡。
並且在移動。
「你是騎士嗎?」男孩最後問道。
克里斯看到那男孩轉過拐角不見了身影。他繼續往前挪。那拐角拐得很急,腳下的小道消失了,留下的是一段缺口。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跨越缺口,待繞過拐角后,他才寬慰地舒了口氣。
「我們說yeaso,或者說thousay trew。」
很快她就找到了。她驚訝地發現它竟如此之小。脫離軀體的頭顱不是很大。她盡量不去看那截殘餘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