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馬雷克輕聲說，「我們回加德堡，在城外躲起來過夜吧。」

農舍里野草叢生，還有一些破碎陶器。馬雷克開始在草叢中翻找，找到兩隻有缺口的陶罐。凱特覺得它們像便盆。馬雷克小心地把罐子放到一處燒焦的窗沿上。她輕聲地問：「我們在哪兒睡覺？」

她聽見了遠方的悶雷聲。

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他瞅了瞅凱特，見她蹲在他身旁，驚恐不已。

馬雷克用啞劇動作表現出醒來、受驚、慌張的模樣。他似乎在說：如果他們深更半夜到那裡去，是會引起騷動的。

「現在不行。」馬雷克說話時眼睛都沒睜開，「去睡覺吧。」

馬雷克雙眉緊鎖。

他躺在地上，合上了雙眼。

克里斯做了一個明顯的動作：在頭部一側靠近耳朵的地方碰了碰。

他們蹲在原地等待。

克里斯眯著眼睛，總算看見三縷裊裊上升的青煙。可是，如果煙是從火堆上冒出來的，為什麼看不見火光呢？

他們行進緩慢。馬雷克頻頻停下，蹲在地上靜聽兩三分鐘，然後再繼續前行。過了將近一個小時，他們才看見那條從鎮子通往多爾多涅河的泥土小路。在周圍黑糊糊的草叢和樹葉的映襯下，它像一條灰白光帶。

這萬籟俱寂的夜晚同樣使他感到驚奇。他們聽見的最響聲音就是他們自己穿行於草叢和灌木叢中的腳步聲。

凱特緊挨克里斯坐著。她不由得想起幾天前他們過河時的對話。已經過去多少天了？她意識到，肯定是兩天前的事情。但她覺得彷彿過了好幾個星期。

馬雷克點點頭，靜靜地聽著。起先，除了風聲他什麼也沒聽見。他困惑地回頭看了看克里斯。

他們離冒煙地點有了一段距離。

怎麼會呢？

這呼吸聲不是他們之中任何人的。

難怪他們要爭論不休。那些辯論是純抽象的，除去虛無縹緲，便是夸夸其談，此外沒有什麼實質內容。他們的空泛辯論永遠不會有結果，那些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然而，他們的辯論是那樣地激烈，他們的情緒又是那樣地激動。那股熱情是哪裡來的呢？誰在乎過嗎？現在，他已記不清當時那樣的九_九_藏_書爭論為什麼會顯得那麼重要。

馬雷克又指了指。

解開這個謎團的是克里斯。剛才摸黑從山上往下走的時候，他揮手驅趕耳朵上的蚊子，不經意間打開了耳機。緊接著，他就聽見一個人打噴嚏的聲音。

他覺得自己猶如野獸一般，同時想起馬雷克在塔樓上那間寢室里準備殺人時咬牙切齒的模樣，那樣子活像個猿猴。他看了凱特一眼，見她向前運動時也貓著腰，顯得很緊張。

馬雷克用手指了指，示意他們往回走。走出一段距離之後，他領著他們往左一拐，離開了河岸。他們離開河岸邊一排樹木的掩護，再次悄悄地穿過樹木已被砍伐掉的開闊地。她意識到，那天早上她來過的就是這個地方。果然，她看見左側修道院上層的窗戶里發出昏暗的黃色燈光，因為有些修士修行得很晚。她還看見前方那些茅草房屋的幽暗輪廓。

凱特也點了點頭。

克里斯指了指修道院。他們為什麼不去那裡？

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聽見附近瑟瑟有聲。

它可以沒完沒了地唱下去。凱特聽了之後心裏在想：這可以稱為「牆上有九十九瓶啤酒」。

馬雷克輕輕地在耳朵上碰了碰。

「那就走吧。」

周圍一個士兵也沒有。

馬雷克指指地上。

克里斯聳了聳肩：那怎麼辦？

馬雷克和凱特也停了下來。

「為什麼不安全？」她說。

他們小心謹慎地跟在後面。

他們聽見左邊灌木叢中沙沙作響，還有低沉的鼻息聲。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馬雷克緊握著刀。

一頭野豬的黑色身影呼哧呼哧地從他們身邊跑過。

當時他們中間沒有人打噴嚏。

「為什麼不能到修道院去？」她指九_九_藏_書著寥廓的天空悄聲問道。夜晚天氣很冷。她肚子已經餓了。她希望有一處舒舒服服的封閉空間。

克里斯明白，另一選擇就是游過去。夜晚冷颼颼的，他可不願把身上弄濕。他指了指小船，點點頭。

又過了幾分鐘，他們碰上了那頭野豬，那時他聽見一個人累得氣喘吁吁的聲音。凱特和馬雷克就在他身邊的黑暗中，根本沒有動。

凱特翹起大拇指，咧開嘴笑了笑。

顯然沒有人在觀察。這時岸已經很近了。很快小船就地駛入岸邊的水草叢，緩緩停下來。他們爬下船，發現沿河邊有一條泥路。馬雷克將手指放在嘴唇上，開始沿泥路往前走——朝冒煙的地方走去。

「好的。」

黑暗中，他們彼此會意地點點頭，然後輕輕碰了碰耳朵，關掉耳機。

她眯起眼望著對岸，沒有看見什麼動靜。在漆黑的小山背景下，在黑漆漆的河面上，他們的小船隻是一個黑糊糊的東西。但是，如果有人注意觀察的話，還是能發現它的。

午夜過後下起了雨。她感覺到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趕緊在雨下大之前爬起來。她四下環顧，發現有個部分被燒毀但依然立著的小窩棚。她鑽了進去，挺直腰板坐著。克里斯也進到裏面，跟她擠在一起。馬雷克走進去，就近躺下，很快又進入了夢鄉。她看見雨點打在他臉上，可他睡得直打鼾。

這批士兵曾經埋伏在那條土路旁等著他們。現在他們又移到東面，仍然在等著他們。

凱特躺下來，克里斯躺在她身邊。她和克里斯背靠著背躺著，只是為了取暖。天氣真他媽冷。

「因為有人佩帶了耳機，而且他們知道我們要去什麼地方。」

他們繼續前進。可是這時克里斯意識到，嚇跑野豬的不是他們，因為這時他們清楚地聽見許多人跑動的腳步聲。那沙啦沙啦的腳步聲來自灌木叢。是衝著他們來的。

在黑暗中，他不時看見金屬鎧甲的反光。肯定有七八名士兵，正急匆匆地往東走，接著又蹲身藏進灌木叢，銷聲匿跡了。

果真，她抬頭看去，見火堆旁有五六個身穿綠黑兩色服裝的士兵圍坐在一起，九_九_藏_書邊飲酒，邊吟唱。也許他們是奉命行事，發出足夠響亮的聲音以證明火堆旁邊都是士兵。

克里斯嘆息了一聲。

馬雷克悄聲說：「老一套的詭計。點燃火堆造成假象。」

克里斯很緊張，警惕地注意一些哪怕是很低的聲音。他們自己的腳步聲太響，蓋過了其他聲音。這時他明白馬雷克為什麼要經常停下來了。那是確認有沒有動靜的唯一方法。

凱特弄不清用這種「老一套詭計」為了達到什麼目的。也許是用來虛張聲勢，造成兵力優勢的假象。馬雷克領著他們從那些無人照看的火堆旁走過，朝沿河岸的另外幾個火堆走去。他們緊貼河畔行走，耳邊傳來的是潺潺流水聲。快到最後一個火堆時，馬雷克猛然轉身，就地卧倒。凱特和克里斯也連忙卧倒。他們聽見有人在反覆吟唱飲酒歌，歌詞大意是：「喝了麥芽酒在火堆邊昏昏入睡，喝了麥芽酒在泥沼中打滾不累……」

「現在去哪兒？」克里斯悄聲問。

克里斯聳了聳肩：那又怎麼樣？

他們又等了五六分鐘，然後才走下山坡，朝與加德堡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們循著河岸朝上遊走去，最後終於發現一條系在岸邊的小船。水流中的小船輕輕撞擊著岸邊的石頭。馬雷克朝對岸望去。

他是在說：打開耳機。

他從黑暗的山坡朝河邊走去，這時學術世界似乎正漸漸離他遠去，在他的記憶中變得朦朧、昏暗了。然而，無論他今晚多麼害怕，多麼緊張，處於多麼危險的境地，就某些方面而言，這個世界是實實在在的，是無可懷疑的，甚至是令人振奮的，而且……他聽見一根細枝啪的一聲折斷，頓時紋絲不動。

克里斯驚奇地發現，一旦眼睛適應了黑暗，憑藉星光也能看清周圍的景物。這也許是沒有空氣污染的緣故吧，他思忖道。他記得曾經在書上看到過，在古代，人們在白天用肉眼就能看見金星，就像我們現在能看見月亮一樣。當然，這種事在近幾百年間已不可能了。

馬雷克搖了搖手指：此議不妥。他動嘴不發聲地說：早晨吧。

馬雷克往左右兩側指了指。克里斯看見小路對面的灌read.99csw.com木叢中一道微弱的銀光——是星光在鎧甲上的折射。

馬雷克用手比劃出枕頭的樣子：所有人都在睡覺呀。

克里斯也蹲下來，輕輕碰了碰馬雷克的肩膀，然後搖搖頭，謹慎地指著自己的耳朵。

馬雷克領著他們下山，穿過燃燒的加德堡鎮，進入一片黑暗之中。

「真該一刀宰了它。」馬雷克悄聲說，「我餓了。」

馬雷克等了等，靜聽了一會兒才聽出耳機里有一個輕微、均勻的呼吸聲。

他指了指小船。他們願意冒冒險嗎？

克里斯靜聽著。他意識到，除了微微的風聲，還有低低的人聲。他豎直耳朵，聽見前面有一聲咳嗽。接著又是一聲咳嗽，離得更近，就在小路上他們這一側。

他看著凱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她點點頭。他又看著克里斯。他也點了點頭。他倆已心領神會：別發出任何聲音。

「我們避開小路，從東面朝河邊走。那邊。」馬雷克用手一指，他們又動身了。

不知為何，他不由得想起耶魯大學，想起皮博迪大樓二樓那間上研討課的教室，那乳白色的牆壁、拋光的深色裝飾木條，以及研究生們圍坐在長會議桌前爭論不休的場面：過程考古學主要是歷史研究，還是考古研究；形式主義標準是否比客觀主義標準更重要；派生主義學說是否掩蓋著合乎規範的義務。

克里斯說：「我想跟你談一談……」

馬雷克一把將他按下。

對這個漆黑寂靜的世界，他非常陌生，但他適應得很快。任何一個非常微小的動作和幾乎聽不見的聲響中都可能暗藏著危險。克里斯貓著腰往前，很緊張，每一步都要先試一試再跨，而且不斷地左顧右盼。

耳機打開時出現短暫的噼啪聲，接下來他什麼也沒聽見。他衝剋里斯聳了聳肩，克里斯抬起伸開的手掌：等一等。

馬雷克一行從幾幢農舍旁走過，來到一間被燒毀的農舍前：它被燒得僅存四壁及原先那茅草屋頂焦糊的橫樑。他領他們走進去，穿過一道敞開的門。黑暗中凱特隱隱約約地看見那門上有一道紅杠。

他們爬上船后，馬雷克便輕read.９９ｃｓｗ.ｃｏm輕地朝多爾多涅河對岸劃去。

馬雷克收住腳步。周圍鴉雀無聲。他只聽見微風的吹拂聲。克里斯急不可待地要起身。等了足有一分鐘，他蠢蠢欲動起來。

沒有月亮。漆黑的夜空繁星點點，時而飄過幾朵浮雲。

馬雷克又仔細聽起來。他依然聽見耳機里有輕微的呼吸聲。

這時他確認，還有一個人有這種耳機。仔細一想，他知道耳機是從哪裡來的了。戈梅斯。肯定是有人從戈梅斯被砍下的頭上取走了耳機。可是，唯一說不通的是……馬雷克用肘輕推了他一下，用手指了指前方。

前面有埋伏。士兵們正埋伏在小路兩側。

寬闊平坦的多爾多涅河在潺潺流淌，河面在夜色中泛著漣漪。這一地段的河面很寬，他們幾乎看不見對岸，只看見一排黑糊糊的樹木和茂密的灌木叢。他們沒有發現任何動靜。克里斯朝上游望去，只能看出磨坊橋的黑暗輪廓。克里斯知道磨坊在夜間是關閉的；在磨坊幹活只能是白天，因為哪怕點燃一根蠟燭，都有使充滿粉塵的空氣發生爆炸的危險。

「我們走小道，」馬雷克悄聲說，「去河的下游。」

克里斯悄聲說：「安德烈。這太危險了。我們今晚就不要過河了吧。」

沒過多久，他們就聽見士兵們開始行動，又一次從灌叢中跑過。這一回，他們是朝小山上，朝加德堡方向去了。

是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他們走到離小路二百碼的地方，從開闊地的田埂上朝下面的河岸走去。儘管四下里黑黢黢的，克里斯仍然有一種暴露感。農田周圍石塊堆成的矮牆多少給他們提供一些掩護，可是他心裏還是惴惴不安。等走進未被砍伐，在夜色中更加陰暗的灌木林地，他才寬慰地舒了口氣。

幾分鐘過後，他們找到了答案。一共有四個火堆，沿河岸一字排開，火堆相互間隔一段距離，四周圍著土墩，上面放了些破損的鎧甲，所以只能看見煙。

馬雷克在克里斯的胳膊上碰了碰，然後指了指河對岸。克里斯聳聳肩；他什麼也沒看清。

馬雷克回頭指了指來時的路。他們悄然無聲地離開了小路。

「那兒不安全。」馬雷克悄聲說，「我們就睡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