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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軍籍編號17.032

1、軍籍編號17.032

哎呀呀多麼凄涼的一年
1913年11月11日,《覺醒報》刊登社論怒斥「新任德國副領事住處的旗杆上……那面碩大嶄新的德國國旗。……為什麼要如此炫耀?要知道我們可憐的阿爾薩斯-洛林兄弟稍微掛出法國國旗的一角都會遭到攻擊、毆打和懲處。」
1913年11月,省里辦的共和派日報《波納的覺醒》正在連載大仲馬的小說《薩爾瓦多》,市劇院上演的是《風流寡婦》,而伊甸影院則張貼海報放映喜劇片《破碎的指環》。加繆一家沒有利用農莊的汽車去外出消遣。當時一個鐵匠每天掙6個法郎,一個監管葡萄園種植的工頭或者一個像呂西安·加繆這樣經驗豐富的釀酒工每天掙10到20法郎,四缸的雷諾112HP型轎車要賣4900法郎。
呂西安·加繆1885年出生在阿爾及爾省的烏萊德-法耶,是最早一批法國移民的後代。他既非佃農亦非農場主,而是一個領工資的僱員,類似於法國的工頭。憲兵帽分公司的6萬股份他一份也沒有。此前他曾經幫人干過送貨和押運的差事。
沙文宣稱,法國「要強有力地維護法蘭西的至高無上,不讓那些未加入法國籍的土著議員參加市長選舉。……對於那些已經加入法國籍的土著人,賦予其仍然頑固堅持在我們所有的法律和道德準則之外行事的政治權利,這樣的想法法國不能接受。」這些激烈的觀點發表於1913年12月17日,阿爾貝·加繆當時剛出生一個月。此前一天,國會議員在巴黎表示他們「關於阿爾及利亞事務所能得知的情況非常之少」。
呂西安·加繆所屬朱阿夫第一團的士兵乘坐「拉馬薩號」輪船抵達塞特,又在納博訥轉乘火車,到馬西-巴萊佐下了車,穿過巴黎,然後,按照「朱阿夫第一團行軍與行動日誌」的記載,投入到「追蹤德國軍隊」的行動中。朱阿夫軍團的紅燈籠褲士兵給德國的馬克沁機槍手提供了很容易瞄準的靶子,二等兵呂西安·加繆是首批傷員中的一個,這在軍官們的文件中有記載。士兵加繆一直是個抽象的名字、一個軍籍編號而已。他隸屬第10軍團第33軍第45步兵師第1朱阿夫團第1營。指揮第54連的阿莫尼耶上尉率領部下攻克了一個有利地形,並「在敵人的恐怖火力下以最小的傷亡將隊伍安頓下來」。
軍事當局沒有將士兵加繆的遺體運回家。官僚機構把他的軍籍簿寄給了他的妻子,上面記錄他「1914年8月28日至10月11日期間參加了一次對德戰役」,這兩個日期一個是他在香檳省外圍投入前線作戰的時間,一個是他在布列塔尼死去的時間。由於確認他參加了那次對德戰役,行政當局向其遺孀提供了一項照顧:無論參加了全部戰役還是部分戰役的犧牲者,都能獲得撫恤金。
呂西安·加繆從蒙特伊-蘇-布瓦寄了一張明信片給妻子,她已經於8月30日回到了阿爾及爾。明信片上是諾瓦西·勒塞克的一處噴泉。「深情地吻你和孩子們。代問朋友們好。告訴我你的近況。我的身體和近況都很好,不用擔心。」呂西安善意地撒了個謊,以免妻子擔憂。幾天之後,又一張明信片從聖-布里厄寄出,圖片上一群孩子站在聖心學校的一棟樓前,此刻這所學校已經成了107臨時醫院。明信片正面的一扇窗戶上畫了一個叉,背面寫著:「我親愛的埃萊娜,寄給你一張醫院的圖片,我就在畫叉處正上方的房間里接受治療。」信中要她代吻孩子們,署名「你的丈夫」。寫這張明信片的人不是呂西安·加繆,他已經於1914年10月11日因傷勢過重不治而亡。
在葡萄酒農莊,位居頂層的是農莊主,然後是主管、監管葡萄園種植的工頭、葡萄收穫之後負責釀造的釀酒工。剪除贅芽、修枝和釀造環節是下層白人的特權工種。有人向朗東總督提到曾經有過一個「土著」釀酒工。葡萄園的工人居住在農場附近,帳篷與木板搭成的簡陋房屋擠挨在一起。打短工的大多來自當地體面的部族,例如貝撒拉、德里德、烏阿拉薩。被拘九-九-藏-書押的犯人勞工晚上要返回監獄。歐洲人與阿拉伯人一起工作,但彼此很少來往,除了在波納的妓院里。一個例外是在孟多維有個叫馬爾切恰的製造馬車的鐵匠皈依了伊斯蘭教,娶了一個阿爾及利亞女人為妻。僑民們稱呼當地人要麼是土著,要麼是穆斯林,有時候也叫阿拉伯人,很少稱呼卡比爾人。
瘧疾威脅著母親與兩個兒子,呂西安·讓·艾蒂安3歲,阿爾貝只有8個月。7月14日呂西安通知克拉西奧:「我謹告訴您,鑒於我家人的健康狀況,我準備讓他們月底搬回阿爾及爾。」
1914年開年不順,呂西安在1月4日寫道:「我打算趁天氣好轉的時候搬家,幾天來這裏下著傾盆大雨,……酒窖四周全是泥濘,連酒桶都沒法洗。」他的手受了傷,馬上給公司交上去一張醫生證明。由於被徵召服一個兵役期,他請求李科姆公司向指揮朱阿夫第一團的上校說情,把服役期推遲到農閑季節。
在另外一封信里,呂西安·加繆向克拉西奧解釋自己對憲兵帽農莊主管貝拉爾先生說過的話,後者因為覺得地位受到威脅而不安:「他問我到憲兵帽農莊要執行的任務是什麼,我回答說我來是為了負責肖巴爾酒窖的事,借這個機會,也要幫一把憲兵帽農莊。」呂西安·加繆被派到聖保羅農莊和憲兵帽農莊工作,它們是「阿爾及利亞暨突尼西亞法國農場公司」的下屬分公司,為經銷商李科姆公司供應葡萄酒。他住在聖保羅一所低矮的房子里,地面是夯實的泥土,背靠著酒窖的是兩間卧室和一個廚房。
呂西安·加繆向克拉西奧推薦一個想從聖保羅轉到憲兵帽農莊做工的穆斯林僱員:「那個叫拉巴·烏斯塔尼的每晚在我這兒干濾酒的活兒,幾天前他離開農場想轉到公司里做事,臨走時他問我要了公司的地址。我覺得不應該拒絕給他地址,尤其考慮到整個農忙期間他為我幹活兒很賣力。依我看他是一個很棒的工人,如果您能試用一下,他會好好乾的。」隨即又加了一句:「請相信儘管他是一個土著,但比起那個唆使他夜裡胡亂應付濾酒的卑鄙傢伙來,他要能幹得多。正是因為拒絕了那個傢伙的唆使他才被迫離開。」
1913年的11和12月,巴黎的國民議會正在討論一部新的殖民地土著管理法案。這部法案的上一稿頒布於1904年。《阿爾及爾回聲報》刊載了法學院教授埃米爾·沙文的大量文章。沙文斷言,跟「土著人」打交道,「我們面對的是一幫自行其是、堅持自己的傳統和特殊民事法律的群體」,他們的司法體制有時聽憑行政官員武斷判案,應該將其改為由治安法官審理案件。當時一個稱職的工人每天約掙1個法郎,而一些明確規定的違法行為所受的處罰從1至15個法郎不等,其中包括「土著人」拒絕提供被徵用的運輸工具、不向民政部門申報家裡的孩子、收容流浪漢、砍伐樹木、拒絕履行看管義務等等。如果「土著人」密謀危害國家安全,則處罰金額還要更高。
再次被朱阿夫第一團徵召之後,呂西安·加繆回到了駐紮在君士坦丁省的部隊。德國已經向法國宣戰。8月4日,兩艘在地中海游弋的德國巡洋艦炮轟了波納。有謠傳說德國人要奪取阿爾及利亞,土著人將會重新得到原有的土地……軍政負責人因為害怕發生暴動而禁止了各種集會。
該省非「土著」的居民要選舉出管理公共基金的財務代表。內政部長從巴黎下達選舉指示,填寫選票時,「人們習慣於用鉛筆」,部長要求用蘸水鋼筆取代,在秘密寫票室填寫選票並用吸墨水粉吸干。
風騷的波納港
波納是君士坦丁省下轄的一個專區,有四個方面的特點:港口運輸、葡萄酒貿易、一座墓穴為義大利豪華式樣的墓地以及當地人對神明的不敬。他們用「憑著你死去親人的骨頭」這樣的話來起誓,禮貌一點的則說「憑著你的屍骨起誓」。如果誰「家裡剛死了人」,則不會有人向他提起私人的話題。read.99csw.com
為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去了一趟孟多維。那裡的小孩們緊緊抓著他的馬車。他讓他們鬆開手,「嗨!讓開!」呂西安·加繆用馬鞭輕輕打了一下。11月8日,他在兩名證人的陪同下到市政府申報了此前一天他第二個兒子的出生。他給兒子取了一個單名:阿爾貝。每40個法國男子中就有一個名叫阿爾貝。在出生登記冊上,阿爾貝·加繆的名字位於兩名哈迪賈(天竺葵)部落的穆斯林女孩之間。第一個證人叫皮羅·讓,出生在撒丁島,自稱是商人,實際應該是一名菜農。第二個證人叫弗朗多·薩爾瓦多,出生在孟多維,自稱是僱員,幫食品雜貨商查馬代外送粗麵粉和麵糰。而呂西安·加繆本人,登記冊上註明是「祖籍法國」。
呂西安一生有十分之一的時間是在軍隊中度過的。憲兵署的徵兵廣告總在向人們宣傳:參軍吧,重新服役吧,投入軍旅生涯吧。呂西安·加繆到過摩洛哥,還在法國待過很短一段時間。他是兒子們生命中的第一人,卻又是他們了解得最少的一個人。撇開一些難以辨認的材料不說,他留下了幾份戶籍證明、一些褪色的模糊照片、一枚十字軍功章、一枚死後追授的獎章以及幾塊彈片:107臨時醫院將這些彈片寄給了他的遺孀。兒子阿爾貝和父親呂西安共同生活了8個月。
在通向波納的鐵路兩側,成排的蘆葦擋住了西羅科熱風,使番茄、豌豆和芸豆得以免遭侵襲。晚上10點左右從孟多維出發的牛車,次日凌晨4點能到達波納。汽車是殖民地特有的高底盤車,後排兩側都裝有雙輪胎,在揚起的塵土中超到了牲口車隊的前面。呂西安·加繆也跟那些跑運輸的汽船主談價,他們的船都起了動聽的名字:茜爾維亞號、奧古斯特議會號、花神號、卡比利亞號。他在寫給克拉西奧的信中說:「大西洋輪船公司辦事處的頭頭求我轉告您,如果您有貨物要運到阿爾及爾,他可以用非常優惠的價格替您辦好,因為他們公司在這條線上沒有加入運輸工會。」呂西安·加繆有時要「反覆打上四次電話」,他沒有時間欣賞和阿爾及爾港灣一樣美的波納港灣。波納人有這麼幾句民謠:
每天早上
這封信寫於1913年9月22日——他兩次強調是深夜12點半——,地點是君士坦丁地區(le Constantinois)孟多維(Mondovi)附近佔地304公頃的聖保羅農莊。收信人克拉西奧先生是于勒·李科姆父子商行的葡萄酒批發商兼出口商,該商行與阿爾及爾的魯恩公司共同構成的葡萄酒帝國,規模相當於波爾多的夏爾特龍公司。阿爾及爾位於孟多維西面420公里。呂西安·加繆在信中提到,那一天的凌晨兩點鐘他還在記賬。他的筆跡為斜體,大寫字母寫得又寬又大。這位釀酒工的書信內容鋪陳在一張信箋上,上方標有「聖保羅農莊,伊夫·肖巴爾·德·貝蘭基耶,農莊主」字樣。
「聖保羅農莊的葡萄今天上午10點收穫完畢。」呂西安·奧古斯特·加繆用紫色墨水寫道。收穫葡萄好似一場戰鬥。呂西安·加繆打量著他的戰場:「我想收成會超過一千公斤…….-..-..-..-..」:他用標點符號來修飾自己的句子。
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將在未來的4年裡「履行自己的義務」,「土著人」也緊隨其後,在徵召的173000人中,有87000人蔘了軍,大部分人是為了那份軍餉。他們的https://read.99csw•com「效忠」讓巴黎驚喜不已,也讓阿爾及利亞各省的省長們鬆了一口氣。戰爭造成了1357000法國人死亡,孟多維作為區首府,為法國貢獻了(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50名犧牲者,其中12人是「土著」。阿爾及利亞當局後來統計出數千名傷員和受到毒氣傷害的士兵,「土著」共死亡22000人,法國人死亡25000人。在提到這些參戰的海外士兵時巴黎的報紙大喊說,他們有權向我們提出撫恤要求。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也認為他們有權向法國本土提出要求。
呂西安·加繆與他手下工人的關係不太好。他曾「兩次被那個土著司機威脅」,儘管如此,他相信自己從未說過一句「不得體的話」。當地的歐洲人也令他不安,他必須讓他們接納自己。「說真的,這些波納人儘管看上去都溫順得像羔羊,但骨子裡卻像狐狸一樣陰險狡猾。」
都要打扮梳妝
呂西安·加繆穿著朱阿夫軍團的制服,上身坎肩,下面是紅色燈籠褲,頭戴小圓帽,看上去很精神。報紙在一片好戰聲中描寫了快樂的出征場面。打到柏林去!要割掉的不僅僅是威廉二世的鬍子!敵惡我善、妖魔化德國的論調充斥著宣傳機器,連知識分子也都一片狂熱。雅克·里維埃爾寫道:「德國人心靈的麻木……導致了他們價值觀念的削弱。」在德國,托馬斯·曼的所作所為也好不到哪兒去。當地報紙社論預言,法國軍隊在幾周內就會戰敗。一個名叫奧古斯特·羅比內,又名繆塞特的記者,描寫了1914年8月軍隊從阿爾及爾碼頭登船的情景。「好傢夥!碼頭上人山人海,黑壓壓一片!碼頭大道就像一個大劇場,到處是摩肩接踵的人群。我們乘坐的輪船是『東方號』,那些人不是把它停泊在便於更快上船的躉船旁邊,而是老遠地泡在軍港里。」繆塞特沒有加入好戰的陳詞濫調大合唱,而是寫道:「婦女們和女孩子在哭泣,其中一個已經哭得死去活來。」那些與軍籍編號為17.632的呂西安·加繆一樣的普通士兵,待在船艙最底部,以芸豆和牛肉作為口糧。在海上顛簸了幾個小時后,士兵們嘔吐了一地,廁所也堵了。
當年工兵部隊的工程師制定了孟多維的規劃圖,將城市分為20個住宅區,每個區12棟房子。這座小城如同一張長方形的床,四個角上矗立著以法國將軍名字命名的堡壘:克羅澤爾、比若、內格利耶……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在此設立了市政府、郵局、稅收站、民事監獄和憲兵署。為法國裔小孩開辦的學校是男女分開的。蒙多維人建起了咖啡館、滾球場,組織了兩家狩獵協會,打山鷸、猞猁,有時還會打到一頭豹子。服兵役時就是優秀射手的呂西安·加繆很想打獵。人口統計記載孟多維區有938名歐洲居民和4869名穆斯林。這些「土著」常常不申報他們孩子的出生。法國公民中包括幾個猶太人,其中有馬口鐵工匠蓋·塔伊卜·達烏伯。君士坦丁地區對猶太人的大屠殺從來沒有蔓延到孟多維。
聖保羅農莊的酒庫、釀酒桶、榨汁機、抽汁泵和成品葡萄酒與附近的「憲兵帽農莊」遙遙相望。兩家農莊之間,國家公路穿過一片平原將孟多維鎮與聖奧古斯丁曾經生活過的波納市連接起來。在法國人征服阿爾及利亞期間,工兵部隊在一個叫作德萊昂的地方建立了孟多維兵營,往東40來公里就是法國保護地突尼西亞的邊境線。
1913年9月,28歲的呂西安·奧古斯特·加繆等待著懷孕的妻子為他生下後來取名呂西安·讓·艾蒂安的兒子。這個即將做父親的人有一雙藍眼睛,頭髮與眉毛是褐色的,前額裸|露,嘴巴中等大小,蓄著鬍子。此前軍醫曾量過他的身高為1米68,這在那個時代的男人已經是個不錯的身高。作為二等兵,1907至1908年他曾隨朱阿夫軍團第一團在摩洛哥卡薩布蘭卡一帶艱苦跋涉,軍籍簿上稱他是「馬車夫」。剛滿周歲他就成了孤兒,被兄長姐姐們送進一家孤兒院。他的祖父或外祖父中有一方大概來自波爾多萊,曾祖父一輩祖籍可能是阿爾代什,窮苦人是不大清楚自己家譜的。加繆一家人相信自己祖籍阿爾薩斯,因為一個來自阿爾薩斯或洛林的不幸的政治流亡者,要比一個來自布列塔尼或波爾多萊地區的窮苦人更體面一些。1910年11月13日,呂西安·奧古斯特娶了比他大三歲的卡特林娜·埃萊娜·桑德斯為妻,三個月後他們的兒子呂西安·讓·艾蒂安出生。在下層歐洲人中間,未婚先孕引起的反感不像在穆斯林中那麼大。https://read.99csw•com
所有的男人都上了前線
波納是美麗的。阿爾及利亞的城市都飄蕩著本民族小說家們所謳歌的茉莉花和桃樹的香氣,但這些小說家筆鋒一轉又寫到了各種難聞的氣味:在波納和其他城市的許多街區都能聞到小便味。印度美輪美奐,可是散發著糞便氣味;波納景色優美,可是散發著尿騷臭。呂西安·加繆在波納逗留期間一直在旅店、碼頭、棧橋和飄著輪船煙霧的港灣之間來回奔忙,沒有心思去觀賞那些帶鍛鐵柵欄的房子、那座醜陋教堂的台階、建築的拱廊以及閱兵場。據波納人說,民族林蔭大道上一棵角豆樹的根一直深扎到地下上千米。東方旅館或岡布里努斯啤酒館里,有人正在做著大筆買賣。
身著軍裝的阿爾及利亞穆斯林在法國有意外發現。一個名叫梅薩利·哈吉的被法國本土「彬彬有禮與親切的」人際關係所感動。「我們在城市裡有時需要打聽一些事情,被問到的男女老少都會熱情地給我們幫忙,……他們稱呼我們『您』和『先生』。對這樣的尊重我們感到不習慣。」
在被當地人叫作「魯阿瑪」的法國人到來之前,波納的舊稱是阿納巴。根據當時的官方文件,作為法國化政策的一部分,當地的居民區都改成了法國名稱,或者至少以某次法國人獲勝的戰役命名,例如孟多維。這種對地名施行的行政洗禮,使低價收購、徵用或盜竊當地阿拉伯人和卡比爾人公共土地的行為神聖化了。孟多維與波納之間,有一條單線鐵路與公路平行。聖保羅農莊與憲兵帽農莊屬於孟多維區,但與杜澤維爾小村莊的房屋毗鄰。
並非所有的法國人都贊同對土著的粗暴懲處。一年之前,當時的總督在157號通報中曾反省有關強迫土著人巡邏的法令:「強迫一個土著人……夜裡撇下自己的帳篷或茅屋不管去為一個生活舒適的法國移民守護住所或財產是不公平的,……況且也許沒有任何人去幫這個土著守護他的親屬或財產。」阿爾及利亞一批為數不多的法國人對該巡邏法令表示抗議。當地社會並非像有人誤解的那樣簡單地分為歐洲移民和「土著人」。1913年12月,人權同盟與蓋勒馬專區區長進行論戰,後者針對人權同盟發起一項有關土著人數量的調查。一家名為《阿爾及利亞呼聲》的報紙發出了戰爭呼喊:「下層移民的利益與土著無產者的利益絕非無法調和。……必須使他們團結起來,反對由議會殖民政策、銀行家以及大農場主推行的可恥壟斷。」《阿爾及爾回聲報》刊登的一封信反映出某種傾向於家長式統治的自由主義。先是積極表態:「我肯定不屬於將土著人視為低等種族的那類人」,隨即話鋒一轉:「不過從政治和社會的角度,我把他們看作是一些未成年人。」沙文教授贊成現任總督呂多簽署的一份通報:法國在阿爾及利亞的長期目的,是「用文明和理性取代野蠻與宗教狂熱,也就是各種族的同化、統一與法國化。」英國人在其帝國內堅持他們不明言的優越性以及種族差別政策,部分法國人則相信從長遠看土著應該成為平等的公民,但那將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九九藏書
回到農場和農莊,呂西安·加繆又重新面對衝突:「聖保羅的主管沖我一臉的不高興,因為李科姆公司只要了他131桶葡萄酒的貨。」可敬的克拉西奧訓斥了那個主管一頓。呂西安·加繆埋怨克拉西奧:「您上次去巴黎時對他有些嚴厲。……我請求您什麼都不要流露出來,就是說不要像上次那些威脅蔑視他,要知道這個傢伙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呂西安·加繆每天有16到18個小時要花在裝桶、過濾和計算檸檬酸的含量上,他監督著一個令人不放心的主管和一幫僱工,他們中部分人幹活認真、部分人則偷懶。
冬季里,呂西安·加繆又在繼續他的計算:「我現在有1543個空酒桶,而發貨時將會有滿滿1553個。」作為公司的模範僱員,他會自己想辦法弄到缺少的那10個酒桶。他向當地憲兵及火車站站長免費提供葡萄酒,他們中會有人幫他偷到那些酒桶。他又算了一遍。當手下有人幹活馬虎時他會當面指出。「我擔心全部活兒幹完之前會有什麼可疑的事情發生。……(我)不得不在整個白天以及夜晚的一部分時間里都保持著警惕。」
烏埃德·賽布茲河在幾百米外蜿蜒流過。呂西安沒有時間去釣鰻魚和䰾魚。綠色、橙黃色或者裸|露的葡萄園起伏延伸,直至埃杜高地以及那裡的橡樹-軟木林。《藍色旅遊指南》告訴遊客,在君士坦丁地區,好客的「土著居民大量繁殖」。當時的阿爾及利亞包括三個法國海外省和一個由總督管理的移民地,1911年人口統計在冊的有752043名「非穆斯林」和4740526名「穆斯林」:「土著居民」比祖籍歐洲的僑民多出了6倍。
農場主和釀酒工都與跑運輸的以及波納的海運公司商談生意。呂西安·加繆預計憲兵帽農莊能出產300萬升葡萄酒,聖保羅能出產100萬升。酒桶裝滿后,他很警惕運價的浮動,委託一個擁有馬爾他式翻斗馬車的「阿拉伯人」幫他運送,估計運到杜澤維爾火車站每桶的費用是20生丁。從事政治的上層殖民者貝爾塔格納家族此前已經修建了鐵路。
1913年的這個秋天,卡特林娜·埃萊娜帶著兒子坐了18個小時的火車從阿爾及爾來到波納,又擠在一輛堆滿行李和傢具的馬車上到了聖保羅。此後不久,呂西安·加繆向克拉西奧透露說:「家裡情況不太好,小傢伙和他母親都得了本地的瘧疾,我真是倒霉,不過最近兩天情況略有好轉。」污濁的風加上蚊子,將疾病從腐臭的沼澤和費特澤拉湖帶了過來。一些人因為患上瘧疾而死去。有人建議用奎寧硫酸鹽來對付瘧疾。孟多維的居民回憶起50年前的霍亂和鼠疫曾經奪走了當地一半歐洲移民的性命。
此前一年,1913年,理查德·尼克鬆和本傑明·布里頓出生;馬塞爾·普魯斯特自費出版了《在斯萬家那邊》;埃德蒙德·胡塞爾發表了《內時間意識現象學》;伍德羅·威爾遜時任美國總統,雷蒙·普恩加萊任法國總統。儘管有戰爭,那個時代的面貌還不算太壞。阿爾及利亞的女人們在1914年唱道:
蔭涼處氣溫都高達38度,1913年的夏天很難熬。「鳥兒們都不出聲了,」呂西安·加繆漂亮地寫了一句,「天那麼熱,葡萄酒都帶了一股熱烘烘的水塘味兒。」他要跟西羅科熱風,以及「鴿子蛋大小的冰雹」搏鬥。葡萄收穫前,他擔心釀酒桶不幹凈;收葡萄時,擔心發酵出問題;收穫后又擔心儲存庫不幹凈。他的紅酒度數可能會是12度,今年的紫葡萄品種釀不出玫瑰紅酒。自打幾個月前來到孟多維,呂西安·加繆就一直勤勤懇懇地工作。釀紅酒的桑松品種或釀淺紅葡萄酒的蒂布西品種都很有名。他在聖保羅農莊也生產供食用的葡萄,其中夏斯拉葡萄要比麝香葡萄更早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