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尋父 六 (附)學校

第一部 尋父

六 (附)學校

中午,貝爾納先生在門口等著他們。他們把草稿拿給他看。只有桑迪亞哥做錯了題。「你的作文很好。」他簡單地對雅克說。一點鐘,他又把他們帶回來。四點鐘,他又站在那兒,檢查著他們的答題。「好啦,」他說,「得等了。」兩天後,上午十點,他們五人又一起來到小門前。門開了,辦事員又念起了名單,此次名單短多了,念的是錄取者的名單。在吵鬧聲中,雅克沒聽到他的名字。但他的脖子被人快樂地一拍,聽到貝爾納先生對他說:「好啊!小不點,你考上了。」只有桑迪亞哥未成功。他們有些悲傷地望著他。「沒什麼,」他說,「沒什麼。」雅克已弄不清身在何方,發生了什麼。他們四個人一起回到電車站。「我去見你們的父母,」貝爾納先生說,「我先去科爾梅利家,因為他家最近。」簡陋的飯廳里此時坐滿了女人,其中有他的外婆,他的母親——她為此而請了一天假(?)——,他們的鄰居馬松家的女人們,他站在老師身旁,最後一次嗅著花露水的味道,緊貼著這個溫暖的壯漢,外婆在鄰居面前興高采烈。「謝謝,貝爾納先生,謝謝。」她說著。此時,貝爾納先生正撫摩著孩子的腦袋。「你不再需要我了,」他說,「你會有更有知識的老師。不過,你知道我在哪兒,如果需要我幫忙,就來找我。」他走了,雅克獨自留在一幫女人中,隨後,他沖向窗戶,看到他的老師最後一次向他揮手告別,讓他日後獨自去闖蕩。他沒有了成功的喜悅,一種無盡的孩子的痛苦絞得心痛,就好像他預先知道,這一成功使他剛剛脫離了那個無辜而熱情的窮人世界,這世界自我封閉,猶如大千世界中的一個小島,在那裡,貧困使眾人一家,團結一致,而被拋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那裡不是他的世界,他不能相信那裡的老師會比這個內心無所不知的老師更博學。今後,他必須無助地去學習,去了解,最終成為一個男人,不再有那唯一曾助他一臂之力的男人的幫助,要自己去成長,去提高,併為此付出極大的代價。
他們走了,有點兒愣神,甚至相互也沒說什麼就分手了。雅克看到他外婆獨自在飯廳的飯桌漆布上挑濱豆。他猶豫片刻,決定等母親回來。她回來了,顯得很疲憊,戴上圍裙,幫外婆挑濱豆。雅克也自願幫忙,人們給了他一個白色的粗瓷盤,這樣會比較容易把濱豆中的石塊挑出來。他埋著頭,宣布了這一消息。「這是怎麼回事?」外婆問,「畢業會考是什麼時候?」「六年以後。」雅克說。外婆把盤子一推。「你聽到了嗎?」她對卡特琳·科爾梅利說。她沒聽到。雅克又慢慢地把這一消息向她重複了一遍。「噢!」她說,「這是因為你聰明。」「不管聰明不聰明,明年得讓他去學徒。你明知道咱們沒有錢。他得拿回他每周的工資才行。」「是的。」卡特琳說。
「在你罰站牆角的這一周,你的同伴們也不跟他玩兒。」貝爾納先生笑了,「你看,你們倆都受到了懲罰。這合乎規則。」他俯向男孩對他說,慈愛的笑容在被罰者心中激起了愛潮:「嗯,小不點,看不出你的鉤拳這麼厲害。」
於是,雅克要上熱爾曼先生的輔導課,同時,每星期四和星期六晚上還得加上教理課。助學金考試與初領聖體儀式同時臨近,他每天的日程安排得很緊,再沒有玩兒的時間了。甚至星期日,而尤其是星期日,他終於做完作業后,外婆還讓他幹家務活或讓他去購物,理由是全家已同意為他未來的教育作出犧牲,而且他在好幾年中不能為家裡作絲毫貢獻。「不過,」雅克說,「我也許考不上,考試很難。」有時,他有點兒希望考不上,他感到人們常常提到的這種犧牲分量太重了,他那年輕好勝的心承受不起。外婆驚愕地看著他,她從未想到過這種可能。然後,她聳了聳肩膀,毫不顧忌是否矛盾,說:「我建議你這麼做。你的屁股會被打成兩半。」教理課由堂區第二神甫講授。這是一個大個子,穿著黑色長袍,更顯得高得不得了,乾瘦、鷹鉤鼻、深陷的兩頰,極為嚴厲,與老神甫的和藹慈祥正成反比。他的教學方法是背誦,這雖然很初級,但也許是唯一適合這些粗魯固執的人們的方法。他的任務是對這些人進行精神教育。需要學習一些問答題,如:「上帝……什麼?……」嚴格地說,這些詞對於聽教理課的年輕人來說毫無意義,雅克記憶力極佳,根本不懂,卻能沉著地全部背誦出來。別的孩子背誦時,他便胡思亂想,張口呆望,或向同學做鬼臉。一天,他正做鬼臉時被大個子神甫撞見了,他以為是衝著他的,於是,認為有必要教會人們尊重他享有的神聖特權,他把雅克叫到所有的孩子面前,一言未發,用他那瘦骨嶙峋的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雅克被打得險些跌倒。「現在回到你的位置上去。」神甫說。男孩看著他,滴淚未落(在他一生中,他只為仁與愛落淚,從不為苦與難流淚,相反的,這隻會使他的心更堅,意更決),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的左臉火辣辣的,口中有血的味道。他用舌尖舔舔,發現臉頰內側被打破了,流著血。他把自己的血吞進了肚裏。
在餘下的教理課上,他心不在焉,神甫對他說話時,他平靜地望著他,目光中既無譴責也無愛意,毫無錯誤地背誦有關聖人及基督祭獻的問答,心卻飛到離背誦地幾百公里的地方,想象著這雙重的考試其實最終只是一個而已。沉浸在學習中,正如沉浸在不斷的幻想中,冰冷可怕的教堂中越來越多的晚間彌撒使他隱約有些感動,管風琴讓他第一次聽到了音樂,因為在此之前,他所聽到的都是些愚蠢的老調,於是,他更多更深地幻想著這樣一個夢境:幽暗中,到處金光閃閃,閃爍在物體及聖職的服飾間,終於與神秘相遇。但這神秘無名無姓,教理課上命名並嚴格確認的聖人們與此毫不相干,他們只是延伸了他生存的這個赤|裸裸的世界;而他沉浸其中的這種熱烈、內在、模糊的神秘卻僅僅擴展了他母親日常那審慎的笑容或靜默所帶來的神秘感。晚上,他走進飯廳,看到母親獨自在家,也不點燈,任憑夜色漸漸籠罩全屋,她自己像一個更加灰暗、更加豐|滿的形體,透過窗戶沉思地望著街上那熱鬧的——但對她來說卻是寂靜的——來來往往。於是,男孩在門口止住腳步,內心痛苦,極愛母親及母親身上那種不屬於或不再屬於這個世界和日常平凡生活的那種東西。後來,舉行了初領聖體儀式。雅克對此已沒有什麼印象了,只還記得前一天的懺悔,他承認了人們曾告訴他做錯了的那幾件事,也就是說,無關緊要的事,然後是:「你不曾有過罪惡的念頭嗎?」「有的,神父。」為防萬一,孩子說道,儘管他不明白念頭怎麼會成為罪惡。直到第二天,他都惴惴不安,生怕無意中流露了罪惡的念頭,或者,這一點他比較明白,怕說漏嘴他眾多小學生詞彙中的粗話。他好歹堅持到舉行儀式的那天早上,至少是沒使用這樣的語句。在儀式上,他穿著海員服,戴著臂章,拿著一本小經本和小白球的念珠,這些都是由家境稍強的親戚們提供的(瑪格麗特姨媽等),在一列手持大蜡燭的孩子中間,揮動著蠟燭走在中心過道上,站在第二排的親友著迷地望著他們。雷鳴般的音樂奏起,他不知所措,內心恐慌,滿懷一種奇特的激|情,這使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力量,那要獲勝、要生存的無窮的自我能量。在整個儀式期間,他始終被這種激|情攫住,以至對所發生的一切都毫不在意,其中包括領聖體,直到返回家中上桌吃飯。那天請了親友吃飯,飯菜比平常〔豐盛〕一些,漸漸地,慣於吃喝節儉的客人們興奮起來,最後全屋裡快樂無比,這破壞了雅克的情緒,使他極為困惑,直至吃甜點時,在興奮熱鬧的場面達到最高潮時,他放聲哭了起來。「你怎麼了?」外婆問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被激怒的外婆打了他一個耳光。「這樣,」她說,「你就會知道為什麼哭了。」實際上,望著母親從桌子上方向他投來的憂鬱的微笑,他知道自己為什麼哭。
過了一會兒,貝爾納先生在雅克驚愕的目光中敲響了他家read•99csw.com的大門。外婆開的門,用圍裙擦著雙手。圍裙帶兒扎得太緊,顯出了老婦人圓圓的肚子。她見到老師,急忙用手攏了攏頭。「噢,奶奶,」貝爾納先生說,「像往常一樣正在幹活?您可是有功之臣啊。」外婆請來訪者進屋,得先穿過睡房才能到達飯廳,讓他坐在桌旁,拿出杯子和茴香酒。「您別忙了,我是來同您聊聊的。」開始,他問了問孩子們的情況,然後問到她在農場的生活,她的丈夫,他說起了自己的孩子。這時,卡特琳·科爾梅利進來了,慌了神,叫貝爾納先生為「老師先生」,然後回到她的房間梳了梳頭,穿了件乾淨外套,坐在離桌子稍遠些的椅邊上。「你嘛,」貝爾納先生對雅克說,「你先給我出去。」「您知道,」他對外婆說,「我要說些他的好話,他會以為全是真的……」雅克走了出去,跑下樓梯,守在大門口。他在那兒又待了個把小時,街道上已漸漸熱鬧起來,透過榕樹,可見天上的雲彩隨風飄動。這時,貝爾納先生從樓梯上下來出現在他背後。他摸摸他的腦袋。「好啦,」他說,「已說定了。你外婆是個勇敢的女人。至於你母親……噢,永遠別忘記她。」「先生,」外婆突然出現在樓道里叫道,她一隻手拿著圍裙,另一隻手擦著眼睛。「我忘了說……您說過要給雅克加課。」「當然,」貝爾納先生說,「他不會閑玩的,請相信我。」「不過,我們不能付您錢。」貝爾納先生認真地看著她。他抓住雅克的肩膀,「別擔心,」他搖了搖雅克,「他已經付給我了。」他走遠了,外婆抓著雅克的手上樓回家,這是她第一次握住雅克的手,握得緊緊的,帶著某種絕望的溫情。「我的小傢伙,我的小傢伙。」她說道。
此人並不認識他父親,但卻常常講神話般地向他提起,不管怎麼說,在一些特定的場合,他能取代父親。因此,雅克從未忘記過他。正如,對他從未謀面的父親,他沒感到過缺乏,而他卻無意識地,開始是在孩提時期,後來是整個一生,將那深思熟慮、果斷利落的行為當做父親的舉止,這父親的舉止曾左右了他的童年。因為,貝爾納先生,他高小時的老師,在那個特定時刻,以他男人的力量想要改變他班上的這個男孩的命運,而他的確也做到了。
此刻,貝爾納先生在他的家中,就在雅克面前。這房子位於魯維格街拐角處,差不多在長斯巴社區腳下,這個社區俯瞰著城市與大海,住著各色人種、各種宗教的小商販,那裡的房屋散發著香料的味道及貧窮的感覺。他就在那兒,年老、發稀,臉上、手上已皺化的皮膚後面顯出老人斑,行動遲緩不比從前,為能坐到他的藤椅上而感到高興,藤椅放在窗前,正對著商業街,一隻金絲雀在窗邊啾啾地叫著;隨著年老,他更加柔情,並常常顯得激動。他從前並不這樣,不過腰板挺直,聲音有力而果斷,就像從前站在全班學生面前,說:「兩人一排!兩人!我沒說五人一排!」於是,對貝爾納先生既怕又愛的學生們停止了擁擠,在二樓走廊沿教室外牆排成隊,直到孩子們隊列整齊、安安靜靜、一動不動時,一聲令下:「進去吧,一群小精豆!」這才解放了他們,給了他們活動的信號。隊伍審慎地動起來,貝爾納先生牢牢站定,服飾漂亮,面龐稜角分明,有點兒稀疏的頭髮梳得溜光,身上散發著花露水的味道,愉快而嚴肅地監視著隊伍。
米諾茲事件並未以這種應用哲理教訓而告終。這男孩缺了兩天課。第三天,一個高年級學生進了教室,通知貝爾納先生說,校長找科爾梅利同學。雅克儘管外表挺神氣,內心已隱隱地感到不安了。只有情況嚴重時,才會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去。老師揚了揚他的濃眉,只說了聲:「快去吧,小不點。我希望你沒做蠢事。」雅克雙腿發軟,跟著高年級大同學沿著院子上方的走廊——院子鋪了水泥,種植著淡紫花牡荊,但其微弱的陰涼不足以抵抗酷暑——,一直走到走廊盡頭的校長辦公室。他進去第一眼看到的是,米諾茲站在校長辦公桌前,身邊圍著一位太太和一位先生,全都面帶慍色。儘管他的同學腫脹的眼睛完全睜不開,面目有些變形,看到他還活著,雅克鬆了一口氣。但他沒有時間品味這種輕鬆。「是你打了同學嗎?」校長問道。這是一個面色紅潤、語氣果斷的禿頂小個子男人。「是的。」雅克淡淡地答道。「我對您說過了,先生,」太太說道,「安德烈不是個流氓。」「我們打架來著。」雅克說。「我不想知道這些,」校長說,「你知道我禁止一切鬥毆,即使是在校外。你打傷了同學,你也許還能打得更重。作為第一次警告,一個星期內所有的課間休息,你都被罰站牆角。如果再發生此類的事,你就要被開除。我會把對你的處罰通知家長。你可以回教室了。」驚愕的雅克獃獃地一動不動。「去吧。」校長說。「怎麼樣,方托馬斯大俠?」雅克回到教室時,貝爾納先生問道。雅克哭了。「好吧,我聽你說。」男孩抽噎著,斷斷續續地先宣布了處罰,然後說到米諾茲的父母告了狀,最後講到了打架。「你們為什麼打架?」「他叫我寶貝。」「第二次?」「不,就在這兒,課堂上。」「噢,是他呀!那你認為我對你的保護不夠?」雅克誠心誠意地望著貝爾納先生:「噢,不是!噢,不是!您……」此時,他放聲大哭起來。「去坐下吧。」貝爾納先生說。「這不公正。」男孩含著淚說。「不對,」溫和地對他說。
現在正與金絲雀說話的這個男人,在他四十歲時還叫他「小傢伙」,而雅克從未停止過對他的愛戴,即使時光流逝,相距遙遠,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戰將他們先是分離,隨後便完全杳無音信時也一樣。直到1945年,一個身著軍大衣、孩子般高興的本土保衛軍戰士來敲他在巴黎的家門,那正是貝爾納先生,他又一次服了役。「不是去打仗,」他說,「而是反對希特勒,你也一樣,小傢伙,你也參加了鬥爭,我就知道你是有種的。希望你別忘了你母親,你媽媽是世上最好的。我現在要回阿爾及爾了,來看我啊。」十五年來,雅克每年都去看他,每年都像今天一樣,臨行前擁抱動情的老人,老人在門口握緊了他的手,正是他將雅克推到了大千世界中,獨自承擔起責任,讓他遠離家鄉去揭示更多的事物
然後,便上課了。貝爾納先生的課總是非常有趣,理由很簡單,他酷愛這一職業。室外,太陽火辣辣地照著淺黃褐色的牆壁,室內熱浪襲人,儘管有黃白寬條遮簾遮陰避涼。瓢潑大雨也會像在阿爾及利亞其他地方一樣下個不停,使街道變得像個昏暗潮濕的井,但教室里的人卻專心讀書。只有下暴雨時的蒼蠅有時能轉移孩子們的注意力。蒼蠅被抓住,扔在墨水瓶里,它們在那兒面目可憎地死去,淹沒在紫色的墨水中,錐形的小瓷瓶嵌在桌上的小洞里,瓶中裝滿了紫墨水。但貝爾納先生的方法是毫不動搖,反而讓教學更加生動有趣,這甚至戰勝了蒼蠅的吸引力。他總是適時地從聚寶櫃中拿出收集的礦石、草木、蝴蝶和昆蟲標本、卡片或……能引起學生思考興趣的東西。他是學校中唯一有幻燈的人,他每個月放兩次有關自然歷史或地理的幻燈片。算術課上,他組織心算比賽,訓練學生的思維敏捷。他讓學生叉著手臂,他出一些乘、除法試題,有時也有較為複雜的加法題。1267+697等於多少?第一個算對的人加一分,在月評比中有效。此外,他使用教材遊刃有餘,極為準確……教材是市裡通用的。這些只知道西羅科風、塵土、急風暴雨、海灘細沙及陽光下冒火的大海的孩子們,認真地閱讀著,時而夾雜著逗號,句號,讀著他們感到神秘的故事。故事中的孩子們戴著軟帽和羊毛圍巾,穿著靴子,在冰天雪地里拖著柴捆往家走,直到看見覆蓋著白雪的屋頂,煙囪里冒著炊煙,他們知道爐上的湯罐里正煮著熱湯。雅克覺得故事充滿了異https://read.99csw.com國情調。他幻想著,滿腦子是對那個他從未見過的世界的描繪,不斷地詢問外婆二十年前在阿爾及爾地區下了一個時辰雪的情景。對他來說,這些故事構成了學校生活富有詩意的一部分。同時還有尺子和文具盒的清漆味兒,他經常在學習時長久地咬著書包帶兒的好滋味,紫墨水苦澀粗糙的氣味,而尤其是輪到他為墨水瓶倒墨水時,他拿著一個深色的大瓶子,瓶塞里插入一根彎成肘形的玻璃管,雅克此時快樂地嗅著管孔;在輕輕觸摸某些書籍平滑冰冷的書頁時,也能聞到油墨和膠水的好味道;還有下雨的日子,發自教室後面的厚呢上衣的羊毛的潮味兒,就好像暗示著那個伊甸園般的世界,穿靴戴帽的孩子在那裡踏雪返回溫暖的家中。
舉行考試的中學正好在城的另一側,位於沿海灣建造的半圓形城市的另一端,這個社區從前富裕而沉悶,現在,由於西班牙移民的加入,已成為阿爾及爾大眾喜愛、生機勃勃的社區之一,中學是一座俯瞰街道的巨大方形建築。兩側的台階及正面寬闊壯觀的樓梯直通中學,兩邊是種植著香蕉樹和的小園子,用柵欄圍起,以防學生破壞。中央樓梯通向一個走廊,走廊與兩側的台階相連,直接通往一個漂亮的大門,它只在重要場合時才打開,旁邊一個對著守門人玻璃窗的小門供平時進出。
麥芽糖是一根短粗的紅木尺子,沾著墨跡,上面布滿刻痕與切口,這是很久以前貝爾納先生從一個被遺忘的學生手中沒收的;學生把它交到貝爾納先生手裡,他通常以嘲弄的神情接過,並叉開雙腿。孩子得把腦袋伸進老師的膝蓋之間,老師便收緊大腿,將其緊緊夾住,在撅起的屁股上,貝爾納先生視違規的情況,數量不同地好好打上幾下,板子均勻地分佈在兩側屁股蛋上。學生們對這種懲罰的反應各異。有的人在挨打之前就開始呻|吟,於是,無所畏懼的老師注意到了他們的提前反應。另一些人天真地用手護著屁股,貝爾納先生不經意地一下將其分開。還有的人遭到尺罰的疼痛后,拚命地反抗。還有一些人,其中包括雅克,一聲不吭地輕輕戰慄著忍受挨打,回到座位時吞下大滴的淚水。不過,總體來說,這種懲罰被毫無怨言地接受了。首先因為幾乎所有的孩子在家裡都挨過打,他們覺得這種體罰是一種正常的教育方式,其次因為老師絕對公正,人們預先便知道哪種違規——一成不變——會招致這種贖罪方式,所有超越了扣分行為界線的人都知道他們面臨的是什麼,而懲罰自始至終標準一致。貝爾納先生顯然很喜歡雅克,但他也像其他人一樣經歷了這一關,甚至就在貝爾納先生公開表示對他偏愛的第二天。當時雅克站在黑板前,他出色地回答了一個問題,貝爾納先生愛撫地摸了摸他的臉蛋兒,教室里傳來一個喃喃的聲音:「寶貝」,貝爾納先生認為這是沖他來的,就以嚴肅的口吻說:「是的,我是偏愛科爾梅利,正如偏愛你們中間所有在戰爭中失去了父親的人。我曾同他們的父親共同作戰,而我還活著。至少在此,我儘力想要代替我死去的戰友。現在,如果有人想說,我有一些『寶貝』,那就讓他去說吧!」全班學生寂靜無聲地聽著。出了教室門,雅克問是誰喚他為「寶貝」。的確,毫無反應地接受這樣的侮辱就是喪失榮譽。「是我。」米諾茲答道。這是一個懦弱而面色蒼白的大個子金髮男孩,他很少出頭露面,但卻始終對雅克表示厭惡。「好啊,」雅克說,「你媽是個婊子。」這也是一個例行的辱罵,會立即挑起戰爭,因為在地中海沿岸,侮辱母親及先人自古以來就是最大的侮辱。規矩總歸是規矩,其他人開始為他說話。「噢,到綠野去。」綠野是離學校不遠的一大塊空地,那裡長著細草,堆滿了舊鐵圈、罐頭盒及爛木桶。「拳斗」就發生在那兒。「拳斗」是一種決鬥,只是用拳頭取代了劍,但遵從同樣的儀式,至少是在思想上。它的目的是了結爭執,因為其中一方的榮譽受到了損害,或是對他的民族或種族表示了蔑視,或是被揭露,被控告做了此類的事情,偷竊或被控偷竊,或是其他一些在孩子的世界中每天都會產生的並不明確的原因。當某個學生認為,或當其他人站在他的立場上(而他也注意到了),認為他被冒犯應洗清恥辱時,慣用語為:「四點,綠野見。」此言一出,激|情驟降,爭吵結束。在接下來的課堂上,此消息及決鬥人的姓名從一處傳到另一處,同學們用眼角瞟著他們,而他們則要裝出男子漢的鎮定與堅決。內心深處卻不然,最勇敢者也會在課堂上走神,為必須面對暴力的時刻即將來臨而感到不安。但不能讓對立面的同學嘲笑他,或以他們的說法,譴責決鬥者「夾著尾巴」。
唯有學校能給雅克和皮埃爾帶來這種歡樂。他們從此熱愛學校的,正是他們在家中無法得到的東西。貧窮無知使家庭生活更加艱難,更加沉悶,好似禁錮了自我;貧窮是未設弔橋的堡壘。
第二天,另外三人告訴雅克他們家裡同意了。「你呢?」「我不知道。」他說,突然感到自己比其他朋友更加貧窮,這使他很難過。下課後,他們四人留了下來。皮埃爾、弗勒里和桑迪亞哥都給予了肯定的答覆。「你呢,小不點?」「我不知道。」貝爾納先生望著他。「好吧,」他對其他人說,「不過,下課後晚上得同我一起學習。我來安排這些,你們可以走了。」他們出去后,貝爾納先生坐在了扶手椅上,把雅克拉到身邊。「怎麼著?」「我外婆說我們太窮了,我明年得去幹活。」「你母親呢?」「是我外婆主事。」「我知道。」貝爾納先生說。他考慮了一下,然後把雅克擁入懷中。「聽著,應該理解她。生活對她來說太艱難了。她們兩個人養活了你們,你哥哥和你,她們把你們教養成了好孩子。她有點兒怕,這是必然的。即便有助學金,也還得給你些錢。不管怎麼說,在六年裡,你不能為家裡掙錢。你理解她嗎?」雅克望著別處點了點頭。「好吧。不過也許可以給她解釋解釋。拿上你的書包,我和你一起去!」「到家裡?」雅克問。「是的。我很高興再見你的母親。」
雅克在以男人的名義挑戰了米諾茲后,不管怎麼說,還是大大地夾緊了尾巴,正如每次他要面對暴力并行使暴力時一樣。但他的決心已下,在他的腦子裡從未有過一絲一毫要退卻的念頭。這是事物的規則,他也知道,在決鬥前他感到難受的輕微的噁心在決鬥時就會消失,被他自己的暴力行為壓倒,此外,這種暴力在策略上既妨礙了他又幫助了他……值得他
不,學校並非僅僅使他們逃離了家庭生活,至少在貝爾納先生的課堂上,學校在他們心中滋養了孩子比成人更基本的渴求,即對探索的渴求。在其他課上,也教給他們許多東西,但總有點兒像填鴨。人們端來已做好的飯菜,請他們好好吞下去。而在熱爾曼先生的課堂上,他們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感到他們受到了尊重;人們認為他們能夠揭示世界。他們的老師也不僅僅為所領取的工資而教授他們,他在個人感情上也淳樸地接受了他們,他與他們共生存,向他們講述自己的童年及他知道的兒童故事。向他們闡述自己的觀點,而不是灌輸自己的思想,比如,他像許多同事一樣反對教權,但在課堂上從未講過反宗教的話,也未表示過對某種選擇或某種信仰的反對意見,但他卻著力譴責那些不容置疑的惡習:偷竊、告密、不誠實、不正直。
第二天課間活動時,雅克在操場盡頭,在同學們愉快的叫喊聲中,背對著院子,罰站牆角。他兩條腿輪換地站著,自己也極其渴望read.99csw.com跑動跳躍。時而,他向後望上一眼,看到貝爾納先生與同事們在院子的一角散步,望也不望他。但第二天,他沒注意他已走到他的身後,輕輕地拍拍他的後頸:「別這個樣子,垂頭喪氣的。米諾茲也站了牆角。你看,我允許你看一看。」在院子的另一頭,米諾茲的確也孤獨一人,悶悶不樂。
與米諾茲決鬥的那個晚上,一切都按規矩進行。決鬥者在自己的支持者——此時已成為護理者,並已開始為其提書包了——的簇擁下首先來到了綠野,後面跟著看熱鬧的人,他們最終在戰場上將已把斗篷及上衣脫給護理者拿著的決鬥者團團圍住。這一次,雅克急於求成,首先撲了上去,但並不十分自信,米諾茲向後退著,慌亂地退了幾步,笨拙地躲過了對手的鉤拳,照著雅克的臉就是一下。疼痛激怒了他,叫聲、笑聲及助手的激勵聲使他更加盲目。他沖向米諾茲,拳頭雨點般地打過去,使他無招架之力,而碰巧一個憤怒的鉤拳打在了倒霉蛋的右眼上,他失去了平衡,一屁股悲慘地坐在了地上。一隻眼流著淚,另一隻立即腫了起來。青腫的眼睛,漂亮而難得的一拳。在此後的好幾天內,成效顯著,證實了勝者的戰績。在場者發出了蘇人般的狂叫。米諾茲未能馬上爬起,密友皮埃爾立即莊嚴地宣布雅克獲勝,幫他穿上衣服,披上斗篷,帶他離開,身邊簇擁著一群崇拜者。米諾茲一直哭著,站起身,在一小圈沮喪的人中穿上了衣服。雅克被出乎意料的速戰速決沖昏了頭腦,幾乎聽不見周圍人們的祝賀及已經美化了的決鬥場面敘述。他想高興起來,這也確實在某方面滿足了他的虛榮心。然而,在走出綠野,回頭望向米諾茲,看到他那被自己打得變了形的臉,憂傷突然湧上了心頭。由此他認識到打架並非好事,因為勝者與敗者感受到的都是苦澀。
走廊里有一群提前到達的學生,大部分都舉止輕鬆,以掩飾內心的膽怯,有幾個面色蒼白,一言不發,暴露了內心的焦慮。貝爾納先生同他的學生就在其中等待著,站在緊閉的大門前,清晨的氣溫還挺涼爽,街上還潮漉漉的,過一會兒,太陽出來后就會給街道鋪上塵土了。他們提前了足有半個小時,默默無語,緊靠在老師旁邊,老師也找不到話說,他突然走開去,告訴他們一會兒就回來。的確,過了一會兒,他們就看見他回來了,戴著卷邊帽子,這一天特意穿上了護腿套,非常優雅,每隻手各拿著兩個螺旋形的紙包,他走近后,他們看到紙上浸滿了油。「是牛角麵包,」貝爾納先生說,「現在吃一個,另一個十點時吃。」他們說聲謝謝,吃了起來,但吃在口中卻難以下咽。「別害怕,」小學老師重複著,「好好看試題及作文題,多看幾遍,你們有時間。」是的,他們要多看幾遍,照他說的去做,他無所不知,在他身邊,生活無障礙,只需聽從他的指導。這時,小門旁一陣喧鬧。六十來個學生一齊向那個方向擁去。一個辦事員開了門,念名單。雅克的名字在前邊。他抓住老師的手,有點兒猶豫。「去吧,孩子。」貝爾納先生說。雅克顫抖著走向門口,進門前,回過身來望著老師,他站在那兒,高大,結實,他平靜地對雅克笑著,對他點點頭
「等等,小傢伙。」貝爾納先生說。他艱難地站起身,將食指伸進金絲雀鳥籠中,小鳥叫得更歡了:「啊,卡西米爾,餓了,向父親要。」他〔挪〕向房間盡頭壁爐旁邊的小學生課桌。他在一個抽屜里亂翻一陣,關上,再打開另一個,從裏面拿出點兒什麼東西。「噢,」他說,「這是給你的。」雅克拿到一本以雜貨店棕色包裝紙作封面,沒有任何題目的書。無需開卷,他便知道是《木十字架》,正是貝爾納先生在班上讀過的那本。「不,不,這是……」他說道。他想說:這太漂亮了。他找不到合適的詞。貝爾納先生搖了搖他那老人的頭。「最後的一天你哭了,你還記得嗎?打這一天起,這本書就歸你了。」他轉過身去掩飾突然發紅的眼圈。他再次走向書桌,然後,手藏在背後,回到雅克身邊,在他眼皮下揮舞著一根短粗的紅尺子,笑著問他:「還記得麥芽糖嗎?」「啊,貝爾納先生,」雅克說,「你還留著它呢!您知道現在是禁止使用的。」「啐,那時也禁止。不過,你可以證明我用過它!」雅克可以作證,貝爾納先生是贊成體罰的。的確,一般懲罰只是記分,在月底時從學生所得的分數中扣除,使你在總排名中下降名次。但情況嚴重時,貝爾納先生從不像他的同事常做的那樣,把違章者送到校長那兒去。按照不變的慣例,他自己採取行動。「我可憐的羅貝爾,」他鎮靜而心情愉快地說,「得拿麥芽糖了。」全班學生無任何反應(只除了竊笑,按照人類心態的常規,一些人的受罰總是另一些人的快樂)。那孩子站起身,面色蒼白,不過,通常會儘力顯得泰然自若(有些人從桌邊站起時即開始吞咽淚水,一直走向黑板,貝爾納先生站在旁邊的桌子前)。還是按照慣例——這有點兒虐待的味道——,羅貝爾或約瑟夫自己到桌上拿來「麥芽糖」,把它交到祭司手中。
理所當然,雅克得進行初領聖體儀式,正如亨利已做過的那樣。他對此留下了極壞的印象,倒並非儀式本身,而是由此帶來的社會後果,主要是在隨後的幾天里,他被迫帶著臂章去走訪親戚朋友,他們應該給他一點兒錢作禮物,孩子頗不自在地收下了,而錢隨後即被外婆收回,只給了亨利一點點零錢,留下了絕大部分,因為這儀式得「花錢」。此儀式一般在小孩十二歲左右舉行,而且還得上兩年的教理課。因此,雅克應在中學二、三年級時再參加初領聖體儀式。但外婆此時卻突然產生了這個念頭。她對中學的概念模模糊糊,覺得有點兒嚇人,那兒似乎是一個必須比在社區小學用功十倍的地方,因為那兒的學習能帶來地位的改變。而在她的腦海中,沒有加倍的勞作,任何物質改善都無法得到。此外,她衷心地希望雅克成功,因為她剛剛答應要作出犧牲,她想象著上教理課會奪去上課的時間。「不行,」她說,「你不能又上中學又上教理課。」「那好吧,我不搞初領聖體。」雅克說,他想到的主要是逃脫拜訪親友的苦差及收受錢財這種他無法忍受的侮辱。外婆望著他。「為什麼?這能安排好。穿上衣服,我們去見神甫。」她站起身,神色堅定地走進了她的睡房。她出來時脫掉了短上衣及幹活時穿的裙子,穿上了唯一一條出門才穿的長裙〔〕,扣子一直扣到頸部,頭上系著一條黑絲巾,緊貼兩鬢的白髮露在頭巾邊上,明亮的目光,緊閉的雙唇,顯得神情堅定。
學期臨近結束,貝爾納先生喚住雅克、皮埃爾、弗勒里——他各門功課都很好,老師說:「他是進綜合工科學校的料。」——以及桑迪亞哥,一個天賦差點兒,但很努力的漂亮男孩。「是這樣,」教室里的人走完后,貝爾納先生說,「你們是我最好的學生。我決定讓你們去考初中和高中的助學金名額。如果你們成功了,就能得到助學金,完成中學學業,直到取得高中會考畢業證書。小學是學校中最好的,但不能引導你們的前程。高中能向你們敞開所有的大門。我更希望像你們這樣窮人家的孩子從這些大門中走進去。不過,這必須得到你們父母的同意。趕快回去吧。」
在一個月里,每天下課後,貝爾納先生留下這四個孩子,讓他們再學習兩個小時。雅克晚上回家后疲倦而興奮,還繼續做功課。外婆以憂傷而自豪的神情望著他。「他腦袋好。」埃爾斯特信服地用拳頭敲著腦門說。「是的,」外婆說,「不過,我們會成什麼樣呢?」一天晚上,她驚跳起來,「那他的初領聖體儀式怎麼辦?」說實在的,宗教在這個家庭里毫不重要。無人去做彌撒,無人引用或教授戒律,也無人影射彼世的報應與處罰。當有人在外婆面前提到某人去世時,她會說:「好啊,他不再放屁了。」如果是某個她覺得至少還有點兒愛戴的人時,她會說:「可憐的人,他還年輕啊。」哪怕逝者很久以來就已步入垂死的年齡了。她並非無意識。因為她見到了周圍太多的死亡。她的兩個孩子,她丈夫,她女婿及她所有死在戰爭中的侄子。準確地說,她覺得死亡同勞動和貧窮一樣平常,她不用去想,可以說,她就生活在其中。再有,她極為需要出現在葬禮上,這種需要比那些阿爾及利亞人更強烈,他們被憂慮及共同的命運所迫,失去了對這些盛開在文明峰頂的花朵——葬禮的虔誠。對於他們來說,死亡是必須面對的考驗,就像那些先他們而去的人一樣,他們從不去談論,他們儘力表現出面對的勇氣,他們把這當做男人的主要美德,但在此之前,應該儘力忘卻並遠離它(這便是為什麼在葬禮上會顯出快活的樣子。莫里斯表兄?)。如果說生活中充滿了鬥爭及日常操勞的艱難,而雅克的家庭,還得加上貧窮的可怕消耗,這便很難再有宗教的位置了。對於靠感覺來生活的埃爾斯特舅舅,宗教只是他所見,也就是說神甫和儀式。他發揮自己的滑稽天才,從不錯過模仿彌撒儀式的機會。他用〔拖長音調的〕象聲詞表示拉丁語,最後同時扮演在鐘聲里低頭祈禱的信徒及趁此機會偷喝聖酒的神甫。至於卡特琳·科爾梅利,她是唯一一個溫柔得讓人想到信仰的人,但溫柔恰恰就是她的全部信仰。對她弟弟的玩笑,她既不反對,也不確認,而是一笑了之,不過,她見到神甫時,確實是稱之為「神甫先生」。她從不談論上帝,說實話,這個詞雅克在童年時從未聽到過,他自己也從不關心。神秘而燦爛的生活足以佔據了他的整個身心。https://read.99csw•com
在一座難看的現代哥特式建築——聖查理教堂的聖器室里,外婆握住站在身邊的雅克的手,坐在神甫的面前,這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胖老頭,圓臉,略微浮腫,大鼻子,厚唇,面帶笑意,頭上頂著銀髮,雙手合掌放在由於叉開雙腿而繃緊的袍子上。「我想讓小傢伙參加初領聖體儀式。」外婆說。「很好,太太。我們要讓他成為一個好基督徒。他幾歲了?」「九歲。」「您讓他早點兒上教理課是對的。在三年中,他一定可以做好充分準備,迎接這個隆重的日子。」「不,」外婆生硬地說,「他要立即做。」「立即?不過,儀式要一個月以後才進行。而且,不經過至少兩年的教理課教誨,他是不能走到祭壇前的。」外婆將情況向他作了解釋。但神甫對無法同時上中學和宗教課程的說法毫不認同。他耐心而慈祥地援引自己的經驗,列舉例子……外婆站起身。「這樣的話,他就不參加初領聖體儀式了。走,雅克。」於是,她領著男孩向出口走去。神甫在他們身後急忙趕上來。「等等,太太,等等。」他慢慢地將她引回原座,試圖給她講道理。但外婆搖著頭,像頭固執的母驢。「要不,馬上進行,要不,他就不參加了。」最後,神甫讓了步。他們說定,雅克去參加速成教理課程,一個月後參加儀式。神甫搖著腦袋把他們送到門口,他在那兒撫摩了男孩的臉頰。「好好聽講。」他說。然後,他有些傷感地望著他。
外面天色漸晚,氣溫漸爽。此時,車間里正全速運轉,社區空曠而安靜。雅克望著街道。除了想服從貝爾納先生的安排外,他不知自己想要什麼。不過,他才九歲,他不能,也不會違抗外婆。不過,她顯然有些猶豫。「那你以後幹什麼?」「我不知道,也許當小學教師,像貝爾納先生一樣。」「是的,六年以後!」她慢慢地選著濱豆。「哎,」她說道,「不行,我們太窮了。你告訴貝爾納先生我們不能。」
學校位於這個老區相對來說較新的地方,在1870年戰爭稍後建起的兩層或三層小樓及一些新建的貨棧中間,貨棧盡頭將雅克家所在區的主要街道同運煤碼頭所在的阿爾及爾內港連接起來。雅克每天兩次步行到這個學校上學,他從四歲起就在這個學校的幼兒班,他對此已沒有什麼印象,只記得有篷操場盡頭有一長條深色石頭盥洗盆。有一天,他臉朝下摔在上面,起身時滿面鮮血,眉弓開裂,旁邊圍滿嚇壞了的女老師,他那時知道了什麼是創口夾子。不過,這個創口剛好,又放在了另一側眉弓上,因為他哥哥在家玩時給他戴了一頂舊瓜皮帽,遮住了他的眼睛,給他穿了一件舊大衣,妨礙了他行走,以至於他腦袋摔在地板的一塊碎石上,又一次鮮血直流。那時他就同皮埃爾一起去幼兒班。皮埃爾比他大一歲左右,住在鄰街,他母親也是一個戰爭寡婦,後來做了郵局職工,與他們同住的還有他兩個在鐵路上工作的舅舅。他們的家庭是一般朋友,正如這個區的情形,也就是說,人們互相尊重,卻幾乎從不互訪,隨時準備互相幫助,卻幾乎從無機遇。只有孩子們成了真正的朋友。自那一天起,即雅克還穿著嬰兒罩衫,被委託給已穿上褲子,並意識到哥哥責任的皮埃爾,他們便一起去幼兒班了。他們隨後一起度過了各個年級直到高小畢業班,雅克進畢業班時九歲。在五年間,他們每天四次走著同樣的路線,一個頭髮金黃,一個棕色頭髮,一個沉著冷靜,一個熱情急躁,但他們是出身相似、命運相同的兄弟,兩人都是好學生,玩起來也都不知疲倦。雅克在某些學科更為優秀,但他的行為,他的冒失,他的好出風頭讓他做了許多蠢事,反讓更加沉靜、更加謹慎的皮埃爾超出。於是,他們輪番成為班裡的第一名,從未想到過虛榮的快樂,與他們的家人不同,他們的樂趣也不同。清晨,雅克在樓下等皮埃爾。他們在清掃工到來之前,或更準確地說是在一個阿拉伯老人趕著一匹馬拉著的大車經過之前就出發了。人行道上還留有夜晚的潮氣,海風吹來鹹鹹的空氣。皮埃爾家的街道直通市場,路邊擺著垃圾桶,拂曉,飢餓的阿拉伯人或摩爾人,時而有一個西班牙老流浪漢就已用鐵鉤在裏面翻找過一遍了,在節儉的窮人家庭認為不屑再留的廢物中還能撿到點兒可用的東西。通常,垃圾桶的蓋子是蓋著的,此時,街區里健壯而精瘦的貓取代了衣衫襤褸的人們。兩個孩子靜悄悄地走到垃圾桶的後面,猛地關上桶蓋,把貓關在桶里。他們並非輕易成功,因為生長在窮人區里的貓極為警覺,行動敏捷,已習慣於保護自己的生存權。不過,有時被美食所吸引,捨不得離開垃圾堆,貓便被逮個正著。桶蓋砰地蓋住,貓嚇得驚叫起來,痙攣地用背和爪子頂開鋅制的監獄頂,逃了出來,嚇得貓毛倒豎,就像有一群狗在後面追逐,在並不意識自己殘忍行為的劊子手們的大笑聲中飛快地逃掉了。說實在的,這些劊子手們的行為也是自相矛盾,因為他們對那個被當地孩子們喚作「嘎魯發」的套狗人滿懷憎恨。這個市政職員差不多定時採取行動,不過,根據需要,有時也在下午轉一圈。這是一個身著西裝的阿拉伯人,通常他站在一輛套著兩匹馬的奇怪車子後面,趕車的是個面無表情的阿拉伯老人。車身是一個木製的立方體,順其長度在兩邊裝了帶有厚實柵欄的雙層籠子,總共有十六個籠子,每個可圈一條狗,讓它擠在欄杆與籠底之間。套狗人站在馬車後面的一個小踏板上,鼻子正齊籠頂,能掃視到他的狩獵地盤。馬車在濕濕的街道上慢慢行駛,街上的行人開始見多。有去上學的孩子;有穿著大花絨布睡袍去買麵包牛奶的家庭主婦;有去市場的阿拉伯商人,他們將小貨架摺疊起來挎在肩上,另一隻手拿著一個裝著貨物的草編大筐。突然,套狗人喊了一聲,阿拉伯老人勒住韁繩,馬車停了下來。套狗人發現了一隻可憐的獵物,它正狂熱地翻找著垃圾箱,時而向身後投去發狂的目光,或者它正沿牆快跑,神色急促不安,是那種營養不良的餓狗。嘎魯發從車頂上拿起一條牛筋鞭子,鞭頭有一條鐵鏈,通過鏈節沿鞭柄滑動。他以狩獵者輕軟、迅速、無聲的腳步走向獵物,靠近它,如果它頸上沒有標記家庭豢養的項圈,便突然以驚人的敏捷跑過去,將他手中的武器,一個鐵鏈皮條的套索套上狗的脖子。獵物一下子便被勒緊了脖子,發出嗚咽哀號,拚命地掙扎。但那個男人迅速地將它拉到馬車邊,打開一個柵門,將狗提起,狗的頸部也勒得更緊,把它扔到籠子里,並小心地把鞭柄從柵欄門中取出。狗被逮住,他鬆開鐵鏈,還狗脖子以自由。如果狗未得到孩子們的幫助,就會發生這樣的一幕。所有的孩子都聯合起來,共同反對嘎魯發。他們知道,被逮住的狗要被帶到市政待領場,關上三天,如果這期間無人來收養,狗就要被處死。當他們不在場時,死亡馬車收穫頗豐地巡視一圈后,滿載毛色各異、大小不同的可憐的獵物,它們在籠柵後面驚恐不安,車子所過之處留下一路垂死的呻|吟號叫。這一令人同情的場面足以使他們氣憤不已。因此,囚車一出現在街區,孩子們便互相發出警報。他們分佈到各個街道去追狗,是為了把它們趕到城裡的其他地方,遠離可怕的套索。皮埃爾和雅克都遇到過幾次,儘管他們採取了措施,套狗人還是在他們眼前發現了遊盪的狗,這時他們總是採取同樣的計策。雅克和皮埃爾在獵手快走近獵物時,突然大叫:「嘎魯發,嘎魯發。」聲音尖利嚇人,狗立即飛一般逃開,幾秒鐘便跑出了圍捕範圍。這時,兩個孩子就得發揮他們的速跑水平了,因為可憐的嘎魯發本來抓住一條狗便能得到一份獎金,他氣得發瘋,便揮舞著牛筋鞭子轉而追趕孩子們了。大人們一般都會幫助他們逃跑,有的阻擋嘎魯發,有的直接攔住他,請他照顧這些狗。社區的工人們全都喜歡打獵,平時很愛狗,對這一奇怪的職業毫無好感。正如埃爾斯特舅舅所說:「他,懶鬼!」趕馬車的阿拉伯老人一言不發,無動於衷地置身於動亂之外,如果爭吵持久,他便不慌不忙地卷一支煙抽。孩子們在抓了貓或放了狗之後,便急忙跑向學校,冬天跑得風掀斗篷,夏天跑得涼鞋咔咔響。經過市場時,瞟一眼貨攤上的水果,按季節的不同,一堆堆枇杷、橙子、橘子、杏、桃、橘子、甜瓜、西瓜擺滿四周,他們只少量的買點兒最便宜的嘗嘗;背著書包在噴泉上了釉彩的大水池上玩兩三個鞍馬,沿著梯也爾大街的倉庫跑去,迎面撲來橙子的味道,那是工廠里在剝橙子,用橙皮製作橙劑,走過兩旁是花園和別墅的上坡道,最後在擁擠的奧梅拉街碰到一群孩子,他們聊著天,等著開門。read.99csw.com
為了使教育臻於完善,人們立即讓他明白了塔爾皮埃懸崖就位於朱庇特神殿旁邊。第二天,在同學們的一片讚揚聲中,他以為應該神氣活現,充當好漢。開始上課時,米諾茲點名未到。雅克的鄰座們對他的缺席報以冷嘲熱諷,並向得勝者眨眼睛。雅克也忘乎所以地對他的同學們眯著雙眼,鼓起雙頰,做著粗魯的怪樣,卻未注意到貝爾納先生正看著他。當老師的聲音突然迴響在一下子靜下來的教室里時,他的鬼臉瞬間消失了。「我可憐的寶貝,」這個冷麵滑稽的人說道,「你也像其他人一樣,有權享用麥芽糖了。」得勝者不得不站起身,找到受罰工具,在貝爾納身上濃濃的花露水味道中擺出了受罰的屈辱性姿勢。
與此同時,如果在家庭中談起一個世俗的葬禮,相反的,外婆,甚至舅舅都會對沒有神甫而感到遺憾:「像條狗一樣。」他們說。這是因為,對於他們,正如對於大多數阿爾及利亞人,宗教已成為社會生活的一部分,但僅此而已。他們是天主教徒,正如他們是法國人,因此,便得有一定的禮儀,準確地說有四次:洗禮,初領聖體,結婚(如果有婚配的話)及臨終聖事。在這間隔頗遠的儀式間歇,人們得顧著其他的事,首先是生存。
「這一項已順利過去,」貝爾納先生說,「好吧,現在好好學習。」又過了幾天艱苦學習的日子,最後的課程是在貝爾納先生家裡上的(描寫一下房間?),而後,一天早上,在雅克家附近的有軌電車站上,四個學生手拿墊板、尺子和文具盒圍在熱爾曼先生周圍,在他家的陽台上,雅克看到母親和外婆俯著身子,向他們揮著手。
尤其是,他還向他們講述剛過去不久的戰爭。他曾打了四年的仗,他講士兵們的艱苦、他們的勇敢、他們的堅忍及停戰的快樂。在每個學期末放假前,或者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他時常習慣於給他們讀上長長的一段多熱萊斯的《木十字架》。雅克覺得這種閱讀將異國風情的門敞得更大,不過,這異國風情中卻籠罩著恐怖與不幸,儘管除情理上之外,他從未同他陌生的父親親近過。他只是全身心地傾聽著他的老師全身心投入地讀著的一個故事,這故事又一次向他講述了漫天大雪及可愛的寒冬,同時也講述了那些奇怪的男人們,他們穿著沾滿泥漿硬邦邦的厚布衣服,說著奇怪的語言,生活在洞子里,頭上飛著炮彈、火箭和子彈。他和皮埃爾以越來越急迫的心情等待著這種閱讀。這個所有人仍在談論的戰爭(雅克曾沉默不語卻全神貫注地傾聽著達尼埃爾以自己的方式敘述他親自參戰的馬恩戰爭,他說不清他是怎麼回來的。據他說,當時,他們朱阿夫兵被擺成散兵線,然後負重下到一個溝壑里,他們前面一個人也沒有,他們前進著,走到半山腰時,突然機槍手層層倒下,溝底流滿了鮮血,到處是哭爹喊娘的叫聲,可怕極了),這個活著的人無法忘卻的戰爭,其陰影依然影響著人們的決定及作出的計劃。這個故事比其他課上講述的仙女故事更誘人,更神奇,如果貝爾納先生想要改變計劃,他們定會感到失望而厭倦。不過,他的故事還在繼續講述,有趣的場景及駭人的描述交替出現,漸漸地,非洲的孩子們認識了屬於他們這個社會的X、Y、Z,他們談起這些人時,就如同談論著老朋友,這些人無處不在,如此的生機勃勃,至少雅克從來無法想象,他們會成為戰爭的犧牲品,儘管他們都生活在戰爭中。年末的一天,貝爾納先生讀到了書的結尾,他以更為低沉的聲音讀到了D的死,他默默地合上了書,壓抑著感動與回憶,他抬起眼睛望向沉浸在驚愕與沉默中的全班學生,他看到坐在第一排的雅克定睛望著他,滿面淚水,無休止地抽噎著,好像永遠也不會停止。「好了,小傢伙,好了,小傢伙。」貝爾納先生的聲音幾乎聽不見,然後,他站起身去櫃旁整理書籍,背對著全班學生。
但並不僅僅如此,因為雅克在假期時才覺得自己是最不幸的孩子。為了擺脫這個精力過剩的孩子,外婆在假期時把他送到夏令營去,和五十來個孩子一起,由幾個輔導員帶著到密力亞納的扎喀爾山裡去。他們住在一所寄宿學校里,吃住都挺舒適,每天嬉戲散步,由幾個親切的護士照管著;但同時,當夜幕降臨時,昏暗一下子籠罩了山丘,從鄰近的兵營里傳來軍號聲,宵禁的哀傷音符飄落在這個離旅遊地百來公里的山區小城那濃濃的寂靜中,孩子覺得內心湧現了無盡的絕望,默默地呼喚著他童年那一無所有的、貧窮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