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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引言

不管怎樣,唯有對反抗的態度、意圖與取得的戰果進行調研,我們才能得知反抗的理由。反抗的事業中,也許含有荒誕未能向我們提供的行動規則,它指出了殺人的權利或義務,創造的希望。人是唯一拒絕像現在這樣生活的生物。問題是要弄清,這種拒絕是否只會把他引向毀滅其他人與他自己,一切反抗是否應當以替普遍的殺人進行辯解而結束。或者相反,它雖然不企求不可能的清白無辜,卻希望能夠發現合理罪惡的原則。
鏡子已打碎,再無任何東西可以幫助我們回答這個世紀的問題。荒誕如同有條理的懷疑一樣,掃除了一切,使我們陷入困境。然而,如同懷疑一樣,它可以指引新的探索。推理於是以同樣的方式繼續下去。我大喊我什麼都不相信,一切都是荒誕的,但我不能懷疑我的呼喊,至少應該相信我的抗議。我這樣便在荒誕經驗之內得到了最早的唯一明顯事實,即反抗。我不懂任何科學,急於殺人或同意人們殺人,所能運用的僅僅是這個明顯的事實,由於我身陷痛苦而更加相信它。反抗誕生於無理性的場景與不公正的難以理解的生活狀況。但它盲目的衝動要求在混亂中間建立秩序,在一切消逝的事物的核心有統一性。反抗在呼喊、要求,希望醜聞終止,至今不間斷地寫在海上的一切固定下來。它的憂慮在於改變。然而改變即行動,而行動在明天就是殺人,但它並不知道殺人是否合理。恰恰是反抗引起了那些人們要求它使殺人合法的行動。因而反抗必須從自身找到理由,因為不能從其他任何東西獲得它們。反抗必須自我審視,以便學會駕馭自己的行動。
人們於是決定不再行動,這至少無異於同意他人的殺人之舉,僅僅為人的不完善而哀傷。人們還會想出以悲慘的音樂愛好代替行動。這樣,人的生命只不過是一筆賭金。人們最後終於打算採取行動,但不是免費的。在這種情況下,由於沒有更高的價值指引行動,人們在朝著眼前利益的方向前進。沒有任何東西是真實的或虛偽的,是善良的或邪惡的,行動規則就是自己要表現得最有功效,也就是最有力。世界於是不再區分正義與非正義,而是分為老爺與奴隸。這樣不論人們轉向哪個方面,殺人在否定與虛無主義的理論核心中都佔有特殊位置。
重要的不是追溯事物的根源,而是應該九*九*藏*書知道在世界上該如何行動,既然世界的現狀就是如此。在否定的時代,思忖自殺問題是有用的。在意識形態的時代,必須清理殺人的問題。如果殺人有其道理,則我們的時代與我們自己必將遭受其後果。若殺人無道理可言,我們便處於瘋狂之中,沒有別的出路,只有重新找到一種後果或者改變方向。無論如何我們要在本世紀的血雨腥風與喧囂聲中清楚地回答向我們提出的問題,因為我們與此問題息息相關。三十年前,人們在決定殺人之前否定了許多東西,直至以自殺來否定自己。上帝在弄虛作假,大家都與他一道欺騙,我自己也是如此,我於是正在死去:自殺是那時的問題所在。意識形態在今天只否定其他人,唯有他們是作假的人。每個黎明,喬裝打扮的殺人者溜入一個小屋:殺人便成為現在的問題。
兩個世紀的反抗,不論是形而上的還是歷史的,大可值得我們思索。一個歷史學家可能企求詳細地揭示這期間相繼湧現的學說與行動,他至少可以從中尋求發展的脈絡。以後的章節,僅僅提出幾個歷史標誌及一種解讀的構想。這並非是唯一可能的構想,而且它遠遠不能說明一切。但它部分地說明了方向,而且幾乎全面地說明了我們時代的過度行為。本書展示的驚人的歷史是歐洲的驕傲的歷史。
當人們打算處於荒誕中而忽視其真正性質時,這一基本矛盾必然會與其他許多矛盾同時顯示出來。荒誕的真正性質是所經歷過的通道,一個出發點,笛卡兒懷疑論的等價物。荒誕本身就是矛盾。
我們在此不對它發泄義憤。這部論著的意圖是再次接受當前的現實,即邏輯罪惡。確切地研究這種現實的根由,這一努力是為了理解我們的時代。人們也許認為,這個時代在五十年內使六千萬人流離失所,受到奴役或遭屠殺,首先應該對它進行評估,然後要弄清罪惡的緣由。在人類的幼稚時代,有些暴君為了其赫赫聲威而把城市夷為平地,奴隸被綁在征服者的戰車上,在歡慶的城市中遊街示眾,將俘虜當著聚集的民眾扔給野獸。那時,面對這些單純的罪行,良心是堅定的,評價是明確的。然而,高張自由大旗的奴隸集中營,以對人類的愛作為理由進行的屠殺,或者對超人的追求,在某種意義上使人無法對之作出評價。罪惡以清九*九*藏*書白無辜喬裝打扮,顛倒是非很適合我們時代的性質,此時,清白無辜卻不得不為自己辯護。本書的雄心就是接受這奇怪的現象,對之進行剖析。
被認為是生活規則的荒誕因而是矛盾的。它沒有向我們提供可對殺人的合理性起決定作用的價值,這有什麼令人驚奇的呢?而且,不可能把一種態度建立在一種特殊的感情之上。荒誕的感情是其他感情中的一種。它將其色彩賦予兩次戰爭之間如此多的思想與行動,這僅僅證明了它的力量與合理。但一種感情的強烈程度並不能使之成為普遍的。整整一個時代的錯誤,就在於根據一種絕望的感情而提出了或自以為提出了普遍的行動規矩,這種感情的運動就是超越自己。巨大的痛苦與巨大的幸福一樣,可以成為推理的開始,它們是說情者。但在這種推理的整個過程中不會再找到與保持它們。倘若考慮到荒誕的感覺,對人們在自己或他人身上發現的惡作出診斷,倘若這是合理的,那麼,在這種感覺與它所包含的虛無主義中所看到的,僅僅是在存在與系統的懷疑方面的一個出發點,一種感受到的批評,是相等物。此後必須粉碎鏡子的固定的遊戲,進入荒誕超越自己的不可抗拒的運動之中。
這兩個論斷密切相關,它們與我們也密切相關,以至我們無法再選擇我們的問題,它們在相繼選擇我們,讓我們同意被選擇吧。本論著即打算對殺人與反抗進行一番思考,圍繞著自殺與荒誕的概念開始這番思考。
同樣,絕對虛無主義同意自殺是合理的,更加容易支持邏輯性殺人。如果我們的時代心安理得地認為殺人自有其道理在,這是由於對生命的冷漠,這正是虛無主義的標誌。無疑,以往有一些時代,人們對生活的熱情如此強烈,從而製造了罪惡的過度行為。但這些過度行為猶如極端享樂造成的傷害。它們不是由貧乏邏輯創立的這種單調的秩序,在這種邏輯的眼中,所有的人都是相等的。我們的時代沉浸於自殺的價值中,這種邏輯把自殺的價值推向其極端的後果,即合理的殺人。它同時在集體自殺中達到頂點。最明顯的表現就是1945年希特勒的下場。自殺對那些瘋子來說算不了什麼,他們準備在一些洞穴中多人一起死亡。最主要的是不能單獨一人自殺,一定要拖上一群人與他一道去死。從這種意義上來說https://read•99csw.com,一個人孤單地自殺依然保留了一種價值,因為顯而易見,他不承認自己有權支配他人的生命。證據就是他從未為了支配他人而運用可怕的力量以及他的死亡決定所賦予他的自由。一切孤零零一人的自殺若非出於憤恨,在某些方面便是慷慨大度與蔑視世界的。但人們要以某個東西的名義蔑視。如果世界對自殺者冷漠,是因為自殺者對於那些對他來說並不是或者可能不是無足輕重的事物有種看法。人們認為要毀滅一切,把一切與他一道帶走,但從這種死亡中卻有種價值復活,這種價值也許值得人們為之生活。絕對否定因而並非由於自殺而枯竭,它只能由於絕對的毀滅而枯竭,即既毀滅自己又毀滅他人。人們只有在走向這個令人愉快的極限時才能感受到這絕對否定。自殺與殺人在此處是同一個範疇的兩個方面,可謂智慧的苦果,與其在有生之年備受煎熬,不如在天崩地裂中作黑色的升華。
存在著情慾的罪惡與邏輯的罪惡。刑法典可根據犯罪的預謀容易地將它們加以區分。我們處於預謀與完美的罪惡的時代。我們的罪犯不再是那些身無寸鐵的孩童,他們以愛為理由替自己辯解。相反,他們是成年人,其託詞是無可辯駁的:哲學可以為一切效勞,甚至可以使殺人犯變成法官。
《呼嘯山莊》中,希斯克利夫為了佔有卡蒂而屠殺整個大地,但他並未想到說這種屠殺是合理的或者拿制度為其辯護。他完成了這次屠殺,其全部信仰就在此終結。他這樣做可能是出於愛的力量,還有性格。愛的力量是罕見的,這種殺人是異常的,於是帶有破壞的色彩。然而,自從人們信仰一種學說,自從罪惡受理性控制,它便如同理智本身一樣繁衍增多,有了三段論一樣無可爭辯的性質。它如同呼喊一樣是孤獨的,同科學一樣是普遍的。它昨天受到審訊,今天卻制定法律。
同樣,若拒絕承認自殺的理由,也不可能認為殺人有理。人們不能是半虛無主義者。荒誕推理不能同時既保全說話人的性命,又同意讓其他人犧牲。當人們認識到絕對否定是不可能的,而且只有在以某種方式活下去時才認識到此,這時不能被否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他人的生命。這樣,讓我們相信殺人是無所謂的那個概念便失去了根據,我們遂又回到曾竭力想脫離的不合理的生存狀九*九*藏*書況。實際上,這種推論讓我們同時相信可以殺人與不可以殺人,讓我們陷入矛盾,沒有任何東西去阻止殺人或使之合理化。我們這些威脅他人的人或受到威脅的人被拖入一個狂熱的虛無主義時代,然而又是孤獨的,大家手裡拿著武器,悲憤填膺。
現在的問題是要弄清,清白無辜從其發生作用的時刻起,是否也未阻止去殺人。我們只有在屬於我們的時刻,在圍繞著我們的人們中間起作用。我們只要不知道我們有無權利去殺死我們面前的另一個人或者同意他被殺死,便一無所知。由於當今的一切行動都指向殺人,直接的或間接的,在知道我們是否應該以及為什麼應該製造死亡之前,我們是不能有所行動的。
不過這番思考暫時只能為我們提供一個概念,即有關荒誕的概念。對於殺人的問題,這個概念帶給我們的也只是矛盾。當人們首先打算從荒誕提取出一條行動規則時,荒誕的感情使殺人至少成為無所謂的,因之是可能的。如果人們什麼都不相信,如果沒有任何東西是有意義的,如果我們不能肯定任何價值,那麼一切都是可以的,沒有任何東西是重要的。既無所謂贊成,也無所謂反對,殺人者既不錯,也不對。人們為焚屍爐撥火,猶如獻身於照料麻風病人一樣。惡意與美德不過是偶然的或任意而為之。
然而,由於有種態度使邏輯發現,殺人時而是可能的,時而是不可能的,它從這種態度不能得到好處。因為荒誕的分析在至少使殺人行為成為無所謂之後,最終會譴責殺人行為,這成為它最重要的後果。荒誕推理最近的結論就是放棄自殺,維持在人類的詢問與世界的沉默二者之間這種絕望的對立狀態。自殺即意味著這種對立的結束。而荒誕推理認為,只有否定它自己的前提才能同意自殺。它認為,這樣一個結論便是借口或擺脫。不過很清楚,這一推論同時承認生命是唯一必不可少的財富,因為它允許這種對立,而沒有它,荒誕的賭博便沒有了支柱。若想說生命是荒誕的,意識需要是活生生的,若不對舒適的愛好作出重大讓步,如何為自己保持這樣一種推論所獨享的利益呢?這種好處一旦得到人們承認,便成為一切人的好處。人們若拒絕附和自殺九_九_藏_書,則同樣不贊成殺人。一個深信荒誕思想的人無疑承認命定的殺人,他不會接受推理的殺人。殺人與自殺是一回事,對二者必須一起接受或擯棄。
因而我們如果要採取荒誕的態度,便應該準備殺人,這樣,邏輯便壓倒顧慮,而我們認為這種顧慮是虛假的。當然,需要有一些準備,但比人們認為的要少,如果從經驗對之進行判斷的話。此外,讓人去殺人始終是可能的,這看起來是很普通的事。如果邏輯能從中得到好處的話,一切皆以邏輯的名義予以解決。
荒誕的骨子裡就是矛盾,因為它想維持生命而排除一切價值判斷,然而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價值判斷。呼吸,這就是判斷。說生活是永恆的選擇肯定是不確實的。然而人們難以想象有一種沒有選擇的生命,這倒是真的。從這個簡單的觀點看來,荒誕的立場在行為中是無法想象的,其表現也是無法想象的。一切無意義的哲學依靠它所表達的事實本身的矛盾而生存。它從而對無條理的思想賦予最微小的一致性。它在沒有結果的事物中引入了後果。說話會修正。建立在無意義的基礎上的唯一的一致態度便是沉寂,如果沉寂不意味著什麼。完美的荒誕竭力沉默不語。倘若它要說話,是因為它感到得意,或者如我們將看到的那樣,它認為自己是暫時的。這種得意,這種對自己的估計,標志著荒誕立場深深的模稜兩可。從某種意義上說,荒誕意欲表現孤獨的人,使人生活在一面鏡子前面。最初的痛苦有可能變得舒服起來。人們懷著如此深切的關懷之情而撫摩的傷口最後使人感到愉快。
我們中間不乏偉大的荒誕冒險家。他們的偉大之處,即在於他們拒絕了荒誕所持的揚揚得意神態,而僅僅保留了其要求。他們是為了最多的人而破壞,而非為了最少的人。尼采說:「那些想要推翻現狀而非創造自己的人是我的敵人。」他也在推翻現狀,但意在創造。他頌揚正直,抨擊大腹便便追求享樂的人。荒誕推理為了躲避得意之神態,於是採取了放棄的態度。它拒絕分散,成為赤貧狀態,決意沉默,採取奇特的苦行態度。蘭波歌唱「在小巷泥濘中鳴叫的美麗的罪惡」,跑到哈勒爾,在那裡過沒有家庭的生活。他為之抱怨。在他看來,生活不過是「眾人演出的一場鬧劇」。但在彌留之際,他對妹妹大聲說道:「我要進入地下,而你卻在陽光下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