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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政評論一集(1950年) 為什麼是西班牙?——回答加布里埃爾·馬塞爾

時政評論一集(1950年)

為什麼是西班牙?
——回答加布里埃爾·馬塞爾

而您很可能急於想知道,為了結束我認為教會應起的作用的話題及我所作的解釋。在這個問題上,我將作簡短的說明。您會覺得這種作用是令人憎惡的,但我在我的小說中並不這麼認為。不過,我應當在小說中對佔領時期我所遇到的基督徒朋友們進行的正義鬥爭給予積極的評價。相反的是,我在我的劇本中卻不得不談西班牙教會過去所起的作用問題。我之所以把它的作用寫得讓人覺得可憎,那是因為西班牙教會在世界面前所起的作用是可憎的。不管承認這一點多麼困難,但當您看到令您難堪的場景僅持續一分鐘時,您會感到寬慰。而使整個歐洲的良知感到憤怒的場景,四年來卻一直在繼續。假如從第一天起那兩位偉大的基督徒——一位是貝納諾斯,現已亡故,一位是若澤·貝爾加曼,已被流放——沒有大聲疾呼的話,整個教會都可能會參与到西班牙主教們為處決而祈福的令人難以置信的醜聞之中。貝納諾斯若是還活著,在這個問題上,他是不會寫出您所寫的那些文字的。他知道,我劇本中作結語的話——「西班牙的基督徒們,你們被遺棄了」並沒有蔑視您的信仰。他知道,要是說另外的話,或是保持沉默,那才是對真理的不敬。
那麼,殺害孔帕尼斯的兇手在哪兒?在莫斯科還是在我國?應當回答:在我國。應當說是我們槍殺了孔帕尼斯,我們應當對隨後發生的事情負責任。應當說我們因此事而丟了臉,而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保持對那個曾經是自由的西班牙,那個我們曾處在無足輕重地位卻以卑下的方式背叛了的西班牙的記憶。的確,沒九_九_藏_書有一個大國沒有背叛這個國家,除了德國和義大利,他們曾當面槍斃西班牙人。但這對我們並不是一種安慰,而自由的西班牙仍在繼續無聲地要求我們做些彌補工作。我已盡了我的微薄力量做了我能做的事情,就是讓你們感到憤怒。我要是更聰明點的話,會做更多的這種彌補工作,這就是我要說的一切。怯懦和欺騙在這裏就是退讓。不過考慮到您的關係,就這一問題我就談到這裏,我要控制住自己的情感。我也許最多還能對您說,任何一個有敏銳目光的人都不應感到驚奇,在不得不選擇讓人民講話、讓人民去談論肉體和自豪感這類話題、反對獨裁帶來的恥辱和陰影的情況下,我選擇了西班牙人民。我還是無法選擇《讀者文摘》在世界上的那些讀者或《星期六晚報》和《法蘭西星期日報》的讀者。
說清了上面的話之後,那麼,為什麼是西班牙呢?我對您說實話,處在您的位置上,提這樣的問題我會感到有點羞恥。為什麼是格爾尼卡·加布里埃爾·馬塞爾?為什麼,第一次,當世界還處在舒服的、可憐的睡夢狀態之中,發生了這次會見,希特勒、墨索里尼和佛朗哥是在向孩子們顯示其專制集權的技術?是啊,為什麼會有這種與我們緊密相關的會見?我們這一代人第一次親眼目睹了非正義在歷史上佔了上風。無辜者的鮮血就在偽善的喋喋不休的閑談之中流淌,這種閑談至今還在繼續著。為什麼是西班牙?就因為我們中的幾個人雙手還沾滿著洗不清的鮮血。不管反共主義有多少理由,我知道的理由也並不少,但假如它如https://read.99csw.com此信賴自己卻忘了這種非正義在我們政府同謀的合作下仍在繼續,那是不會被我們接受的。我同樣也大聲說過,我也會說出對俄國集中營的看法。但這不會讓我忘記達豪、布痕瓦爾德和幾百萬人的生命正危在旦夕,以及對西班牙共和國進行的十者殺一的可怕的鎮壓。而我不會原諒這發生在西歐的可怕的瘟疫,它現在正在更大的範圍蹂躪著東歐地區。您寫道,對那些消息靈通的人來說,此時此刻,那些令有尊嚴的人們最失望的消息並不來自西班牙。加布里埃爾·馬塞爾,您錯了。就在昨天,有五位政治反對派人士在那裡被判處了死刑。而您卻喜歡忘卻,偏對這樣的消息聽而不聞。您忘記了,專制戰爭最初的子彈恰恰沾滿的是西班牙人的鮮血。您忘記了,1936年,一位反叛的將軍以基督的名義徵召了一支摩爾人的軍隊,去反對西班牙共和國的合法政府,在進行了大規模的屠殺之後讓非正義的事業取得了勝利,從那時起開始了一場持續了十年、至今還沒有結束的鎮壓。是的,的確,為什麼是西班牙?因為和很多人一樣,您得了健忘症。
我在這裏僅就您在《文學雜誌》上發表的有關《戒嚴》一文中的兩段內容作個回答。不過,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願回答您或其他人對作為戲劇作品的劇本發表的批評意見。每當讓人演出一個劇目或是出版一本書時,你都會處於被批評的地位,而且還得接受那個時代的審查制度。不管你想說什麼,最好還是保持沉默。
假如要我重新寫《戒嚴》,我仍會讓故事發生在西班牙,這就https://read.99csw.com是我的結論。通過發生在西班牙的故事,今天也好,明天也好,所有的人都很清楚,寫那裡的判決是指向所有的專制社會的。不過,這至少還沒有較為可恥的同謀。只有這樣,而不是以別的方式,而且永遠不能以別的方式,我們才能保持住自己抗議恐怖的權利。這也正是當您說我們絕對贊成政治秩序時我不能表示同意您的原因。因為您在同一種恐怖作鬥爭時卻對另一種恐怖保持沉默。我們是不願對任何事情保持沉默的那種人。我們全部的政治社會令我們作嘔。只有當所有那些有著某種價值、為了在難以解決的矛盾之中尋找革新之路的人全部放棄了拯救的時候,才會得到拯救。而從現在起要達此目的,還必須得奮鬥。但同時必須知道,專制制度並非建立在專制者的道德之上,它是建立在自由派的錯誤之上的。塔列朗的話是可鄙的,錯誤不比罪行更壞。但是,錯誤以導致罪行而終結,並成了罪行的託詞。錯誤會使受害者感到絕望,因而錯誤也是有罪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不能原諒現代社會:現代社會是一架使人失望的機器。
此外,如果您沒有觸及像西班牙這麼嚴肅的主題,我很可能對您的指責就不會進行自我辯護(今天,又能到哪裡去說理呢?)。因為我實在沒有任何必要去說,我寫《戒嚴》不想去恭維任何人。我是想直接抨擊一下這種過去或現在按照右的、左的專制模式組成的政治社會。任何一位善意的觀眾都不會懷疑,這個劇本就其具有的高尚的、熱愛人間的內容來說,就其反對專制國家,不論是俄國、德國或西班牙的空想和恐九九藏書怖的方面來說,是站在個人和肉體一邊的。一些嚴肅的醫生每天都在思索著我們社會的衰敗,並在深入地尋根求源。可能會找到根源。但對我們中最單純的人們來說,時代的病患是由其效果,而不是由其產生的原因來診斷的。這個病患就叫做國家,警察國家或官僚主義國家。這種病患以各種意識形態為借口在各國的擴散,機械的和心理上的鎮壓手段帶給它的屈辱性的安全,對我們每個人身上的美好的東西來說構成了致命的危險。從這一觀點出發,現代的政治社會,不論其內容如何,都是可鄙的。我並沒有說別的什麼,就這點來說《戒嚴》是一個決裂的行動,對什麼也不願放過。
在您對一部關於專制獨裁的劇目是發生在西班牙而感到驚訝的同時,您已經超越了您的批評的權利,您認為這種現象更應該指的是東方國家。在您寫到這種做法既缺乏勇氣也不誠實時,您實際上最終把發言權又交給了我。您的確有不少理由認為對這一選擇我是有些不負責任的(讓我們這樣來解釋:是巴羅這傢伙的過錯,他早已「惡貫滿盈」了)。不幸的是劇情就發生在西班牙,這是我的選擇,是我經過思索后的選擇,選擇劇情就發生在那裡。我因此必須得面對您對我的機會主義和不誠實的譴責了。您將不會感到吃驚,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得不回答您。
還因為有一小撮法國人,他們使我無法對自己的國家感到驕傲。我不知道法國是否曾將蘇聯的反對派拱手交給俄國政府。這種事可能就會發生,我們的精英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不過對西班牙來說正相反,我們已經做了不少事情。根據最臭名昭著九_九_藏_書的停戰協議的條款,我們已經依照希特勒的命令,將西班牙的共和黨人拱手交給了佛朗哥,在那些人中有著名的路易斯·孔帕尼斯。而孔帕尼斯在這種可恥的交易中被槍殺了。當然,這是維希政府幹的,而不是我們。而我們,我們僅在1938年將詩人安東尼奧·馬查多關到了集中營里,他從集中營出來后就死了。而在法國國家成了專制制度劊子手的幫凶那一天,誰曾大聲反對過?沒有。這可能是由於,加布里埃爾·馬塞爾,那些本可以抗議的人像您一樣認為,與他們最厭惡的俄國制度比起來這算不得什麼事情。於是,就成了只不過是多槍斃一個人或少槍斃一個人的事情!但是,一個被槍斃的面孔,就是一個醜陋的傷口,而潰瘍最終會擴展開來。潰瘍最終會佔了上風。
(戰鬥報,1948.12)
您可能會感到,在這裏為一個小小的託詞卻付出了那麼多的熱情。那麼還是讓我以個人的名義作個解釋吧。我生活的世界使我反感,但我感到我與那些飽受痛苦的人是休戚相關的。有人有雄心壯志,但那不是我,而如要我必須憑著人們保留給那些很適應這個世界的人的可憐的特權走我的路的話,我是不會舒服的。不過我認為還有另一種雄心,這應是所有作家們應有的雄心:只要可能,就要盡我們的能力為那些像我們一樣受奴役的人作證並吶喊。正是這種雄心讓您在文章中提出了置疑。而當一個人被殺害時,除非這個人與您的思想一致,否則就引不起您的憤怒,只要這種情況繼續下去,我將永遠不會承認您有那樣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