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雅典講座:關於悲劇的未來

雅典講座:關於悲劇的未來

剛才我只不過讓大家感到,今天在法國戲劇藝術中,存在一片悲劇星雲,而在這星雲里,正在凝結成一些內核。一陣宇宙的風暴,自然也能掃蕩這片星雲,連同未來的星球掃蕩一空。但是,如果這場運動能頂住時間的暴風雨,持續下去,那麼這些希望就將開花結果,西方也許能經歷一場悲劇的復興。毫無疑問,這場復興正在所有國家醞釀。然而我要說,應當在法國才能看到這種復興的先兆,我這樣講並不帶民族主義的情緒(我十分熱愛自己的家園,不可能成為民族主義者)。在法國,不錯,可我也講得相當明白,想必諸位與我同樣確信,典範以及永不枯竭的源泉,對我們來說依然是希臘的藝術之神。為了同時向你們表達這種希望和雙重的謝意:首先是法國作家感謝共同的祖國希臘,其次是我本人感謝這種接待,我想別無更好的辦法,只能在結束最後這場講座時,向你們念一段保爾·克洛岱爾的移植之作;他對埃斯庫羅斯的《阿伽門農》的移植,既不規範,又絕妙而高超,我們兩種語言在新作中相互轉化,融為一種奇特而富有魅力的話語。
然而,我們在這裏看到,宗教劇為何不是悲劇:它不是人和世界的衝突劇,而是放棄做人的戲劇。在一定意義上,克洛岱爾皈依前的作品,如《金頭》或《城市》,對我們所關心的問題更有意義。但是,不管怎樣,宗教劇始終是先悲劇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宣告悲劇。說來並不奇怪,不講悲劇情境,風格已具明顯特點的劇作,要算亨利·德·蒙泰朗的《聖地亞哥騎士團團長》,我想給大家念主要的兩場戲。
有人也可能注意到,在法國,有人力圖將聖物重新搬上舞台,這是合乎邏輯的。不過,為此必須召喚聖事的古老形象,而現代悲劇的問題在於再創造一個新的聖事。我們所看到的,或者像此時在巴黎演得很火的,蒙泰朗的《王港修女院》,是在風格與情感上的一種模仿:
究竟什麼還能在我們中間激發悲劇復興的希望呢?如果我們的假設還成立的話,我們這種希望的唯一理由,就是個人主義今天發生了明顯變化,在歷史的壓力下,人逐漸承認了自己的局限。十八世紀的人以為,能運用理性和科學控制並改造世界,而這世界也的確成形,但是成為可怖的形態。這是歷史的世界,既合理又無限度,而且無度到如此地步,歷史便戴上命運的面具。人懷疑能否控制歷史,也只能進行鬥爭,真是有趣的反常現象。人類從前拿起武器,擯棄了天命;又以同樣的武器,給自己製造出一種敵對的命運。人造出了一尊神:人的統治,然後又轉而反對這尊神了。人處於不滿的狀態,既是鬥士,又不知所措,既懷著絕對的希望,又持徹底懷疑的態度,因而生活在悲劇的氛圍中。這也許表明悲劇要重新誕生了。今天的人,高呼反抗,卻知道這種反抗具有局限性;要求自由,也肯接受不可避免的後果,而這種矛盾的、被撕裂的人,從此意識到人及其歷史的含混性,這樣的人便是出色的悲劇人物。這樣的人也許是他自身悲劇的公式:這悲劇的公式,將在「一切都好」的那天得出來。
以法國為例,我們在戲劇復興中所能觀察到的,恰恰是朝這個方向的一些探索。我們的劇作家在尋找一種悲劇的語言,因為沒有語言便不成悲劇,而這種語言難就難在,它必須反映悲劇環境的矛盾,它既是聖事的,又是世俗的,既野蠻又深奧,既神秘又明了,既高傲又可憐。我們的作者在尋找這種語言時,就本能地轉向根源,即我所講的悲劇時代。我們看到,希臘悲劇就這樣在我們那裡再生了,但只限於極具個性的頭腦可能想出的形式。這些形式是矯揉造作的文學嘲弄或移位,唯獨滑稽占人的主導地位。紀德的《俄狄浦斯》和季洛杜的《特洛伊戰爭》,是這種態度向我們提供的兩個好事例。read.99csw.com
因此,悲劇內在的一切,都趨向于打破這種平衡,從而毀掉悲劇本身。如果神聖的秩序根本不容任何異議,只允許過錯和悔悟,那也沒有悲劇,只能有神秘劇或寓言劇,或如西班牙人所說的,信德或聖事的行為,即在演出中,莊嚴地宣告唯一的真理。這樣,倒可能產生宗教正劇,但不會有宗教悲劇。這就不難理解,悲劇為什麼一直沉默到文藝復興。基督教將整個宇宙、人和世界都納入神的秩序。這樣,在人和神的原則之間,也就不存在緊張的關係了,只是在迫不得已時,才有無知以及困難:難將人同肉體剝離,難於放棄情慾而獨奉宗教的真理。在歷史上,也許只存在唯一的一出基督教悲劇。這出悲劇在骷髏地演出,只持續不易覺察的一瞬間,在發出「我的上帝,你為什麼拋棄我」的時刻。這瞬間的懷疑,僅此懷疑,就使一種悲劇環境的曖昧永存了。繼而,基督的神性就不容置疑了。每天為這種神性所做的彌撒,是西方宗教戲劇的真正形式。它只有重複,沒有創造。
這兩個悲劇時期之間,流逝了將近二十個世紀。在這二十個世紀的過程中,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只有可以稱為戲劇但不是悲劇的基督教神秘劇,過一會兒我再講為什麼。可以說這兩個時期極其特殊,也正是以其特殊才能告訴我們,悲劇表現形式的條件。依我看,這項研究極為有趣,也應當由真正的歷史學家嚴謹而耐心地繼續下去。不過,這種研究超出了我的能力,我僅僅想就此陳述一個戲劇人的思考。既從這兩個時期,又從當時的悲劇作品來研究這種思想運動,就立刻面對一個恆量。這兩個時期的確標明一種過渡,從充滿神聖和聖潔概念的宇宙思想形式,過渡到別種形式,即相反由個人主義和理性主義的思想推動的形式。從埃斯庫羅斯到歐里庇得斯的運動,大體來說,就是從蘇格拉底前的偉大思想家,到蘇格拉底本人的運動(蘇格拉底鄙視悲劇,對歐里庇得斯來說倒是個例外)。同樣,從莎士比亞到高乃依,我們是從還是中世紀的黑暗而有神秘力量的世界,走向由人的意志和理性(拉辛劇中的所有犧牲,幾乎都是基於理性的犧牲)肯定並維持的個人價值觀世界。總之,這是同一運動,從中世紀狂熱的神學到笛卡兒。這種進化,在兩種情況中是同一的,儘管在希臘,因其局限在一個地方,就顯得更加簡單而明了。在思想史中,每一次,個人都是逐漸擺脫一個神聖體,挺立起來,直面恐怖而虔信的舊世界。在作品中,每一次,我們都是從傳統悲劇和近乎宗教的儀式,轉向心理分析的悲劇。而且每一次,四世紀在希臘,十八世紀在歐洲,人的理性的徹底勝利,都要使悲劇創作枯竭長達幾個世紀。
至於我們,能從這種觀察中得出什麼呢?首先注意到這樣一個非常普遍的事實:悲劇時代,每一次似乎都巧遇人的一個進化階段;人在這種進化中,不管有沒有意識到,總在擺脫文明的一種舊形式,處於要同舊形式決裂的狀態,但是又沒有找到令人滿意的新形式。到1955年,我就覺得我們處於這種狀態。於是,問題就可以提出來了,要弄清楚內心的慘痛,能否在我們當中找到一種悲劇的表達方式。不過,從歐里庇得斯到莎士比亞,相距兩千多年,這麼久的沉寂也該提醒我們慎重。悲劇,畢竟是一種珍奇的鮮花,能在我們時代看到它盛開的機會,也是微乎其微的。然而,第二個理由倒還鼓勵人考察這種機會。這次我們能夠看到,三十年來,確切地說,自從雅克·科波的改革以來,在法國出現一種極為特殊的現象,就是作家又回到一直受製造商和交易商控制的戲劇。作家的介入導致悲劇形式的復活,而悲劇形式的趨向,就是恢復戲劇藝術的真正位置——文學藝術的頂峰。在科波之前(克洛岱爾除外,https://read•99csw•com但是沒人演他的劇),最受青睞的戲劇供品,在我們那兒就是雙人床。劇本演出一旦特別成功,這類供品就成倍增長,床鋪也如此。總之,這是一種生意,同許多別的生意一樣,冒昧地說,一切都按牲口的重量付錢。且看科波就是這樣講的:
(朗誦)
首先,什麼是悲劇?悲劇的定義,文學史家以及作家本身,都十分關切,儘管哪一種提法都沒有達到共識。我們不打算解決多少有才智的人面對而猶豫的一個問題,至少可以進行比較,譬如看一看悲劇同正劇或者情節劇,到底有什麼差異。我認為差異如下:在悲劇中,相互對立的力量,都同樣合情合理;反之,在情節劇和正劇中,只有一種力量是合法的。換言之,悲劇模稜兩可,正劇簡單化。在前者中,每種力量都既善又惡,在後者中,一種力量代表善,另一種代表惡(因此,如今的宣傳劇,也無非是情節劇死灰復燃)。安提戈涅有道理,但克瑞翁也不錯。同樣,普羅米修斯既有理又沒理,無情壓迫他的宙斯也行之有據。情節劇的套路可以概括為「只有一個是合理的,並且情有可原」;而悲劇的格式尤其是「人人都情有可原,誰也不正確」。因此,古代悲劇的合唱隊,主要勸人謹慎。只因他們知道,在一定限度上,所有的人都是對的,一個人因盲目或者激|情,無視這種限度,自投災難,才使他以為獨自擁有的一種權利獲勝。古代悲劇的永恆題材,就是這種不能逾越的界限。同樣正當的力量,從這條界限的兩側相遭遇,發生持續不斷的驚心動魄的衝突。看錯這條界限,想要打破這種平衡,就意味著自掘墳墓。同樣,在《麥克白》和《費德爾》(儘管不如古希臘悲劇那麼純)中,也還會發現這種不能逾越界限的思想,一旦超越,不是喪命就是大難臨頭。最後還要解釋,理想的正劇,如浪漫派戲劇,為什麼首先是情節發展,只因正劇表現善同惡的鬥爭,表現這種鬥爭的曲折;而理想的悲劇,尤其是希臘悲劇,首先是緊張氣氛,只因兩種強大的力量勢均力敵,每種力量都有善與惡兩副面具。自不待言,在正劇和悲劇的這兩種極端典型之間,戲劇文學還提供各種各樣的作品。
依我看,從這樣一部作品中,我們能感到一種真正的緊張氣氛,儘管有點空泛,尤其個性很強。但是我覺得,悲劇語言在劇中形成了,比劇本本身向我們表述的東西還要多。不管怎樣,我舉幾個突出的例子,試圖向諸位介紹的論著和研究,如果還不能讓我們確認悲劇的復興是可能的,至少也給我們留下這種希望。餘下來要走的路,首先要由我們的協會親自穿越,以尋求自由和必然的一種綜合,其次要由我們每人走一趟,以便在我們身上保存反抗的力量,又不放任我們的否定能力。以此為代價,在我們時代逐漸成形的悲劇敏感性,就將發展起來,找到它的表達方式。這樣講就足夠了:真正的現代悲劇,是我不會在這裏給你們念的悲劇,因為它還不存在。它需要我們的耐心和一位天才,才能夠誕生。
從這些觀察中,能得出什麼來呢?一個建議和工作的一種假設,僅此而已。看來悲劇每次在西方誕生,文明的時針的確總指向神性社會和人性社會之間的等距離點。兩度出現這種情況,間隔兩千年,現在我們又碰到這種衝突,一個還按照神的意義解釋的世界,同已經具有自己特點的人,即有能力提出異議的人發生的衝突。在前兩次情況中,人表現得越來越突出,逐漸打破了平衡,結果悲劇精神就沉默了。尼采指責蘇格拉底充當了古代悲劇的掘墓人,這樣講在一定程度上是有道理的。準確說來,笛卡兒標志著誕生於文藝復興時期的悲劇運動的終結。在文藝復興時期,改革、發現新大陸的事件,以及科學精神的興旺,實際上是把傳統的基督教世界推上被告席。人漸漸挺立起來,反對聖物和命運。莎士比亞就拋出他那些滿懷激|情的人物,去衝擊世間既糟糕又正當的秩序。死亡和憐憫侵入舞台,悲劇的具有決定性的話語重又響起來:「我的絕望生育一種更高的生活。」繼而,天平重又傾向另一邊,拉辛和法蘭西悲劇,在一種室內樂的完善中,漸趨完結了悲劇運動。由笛卡兒和科學精神武裝起來的理性取得了勝利,接著就高呼人權,將舞台掃蕩一空:悲劇跑到大街上,上了革命的血腥的舞台。浪漫主義不會寫出任何悲劇,只創作正劇,其中唯有克萊斯特和席勒的劇作,接近真正的偉大。人唯我獨尊,除了面對自身,再也沒有任何抗拒的力量了。人不再是悲劇人物,而成為冒險家;正劇和小說描繪人,將勝過任何別種藝術,悲劇精神就這樣消失。直至今日,就連慘絕人寰的戰爭,也沒有喚起任何悲劇詩人。read.99csw.com
如果悲劇結束時,人物死去或者受到懲罰,那就有必要指出,受到懲罰的不是罪惡本身,而是人物否認平衡和緊張的那種盲目性。當然,這裡是指理想悲劇的氛圍。拿埃斯庫羅斯來講,他始終靠近悲劇的宗教和神的發端,在他三部曲的終篇,還是寬恕了普羅米修斯;歐墨尼得斯替代了厄里倪厄斯。但是,在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中,大部分時間平衡是絕對的,正是在這方面,他是歷代的最偉大的悲劇作家。歐里庇得斯則相反,他將壓偏悲劇的天平,偏向個人和心理分析一邊。他從而宣告了個人主義的戲劇,即悲劇的衰落。同樣,莎士比亞的偉大悲劇,還紮根於一種天大的神秘中:狂熱的個人的行為,遇到了無形的抵制;高乃依則不然,他讓個人倫理佔上風,並以其完美宣告一種體裁的結束。
不過,單從純粹的形式來講,例如在古代悲劇中,兩種衝突的力量是什麼呢?如果舉《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作為這種悲劇的典型,那麼就可以說,一方面是人及其強大的渴望;另一方面是反映在世間的神的原則。人出於自尊(甚或像埃阿斯那樣因為愚蠢),開始不滿體現在一尊神上或社會中的一種神聖秩序,那麼就有悲劇。這種反抗越是合理,而這種秩序越是必不可少,悲劇的規模也就越大。
自從這一聲吶喊,並隨之創建了老鴿棚劇院之後,我們那裡的戲劇,又逐漸找回它崇高的秘訣,也就是風格,可見我們欠科波的恩情是還不完的。紀德、馬爾丹·杜·伽爾、季洛杜、蒙泰朗、克洛岱爾,還有許多作家,都給予戲劇盛大的排場和勃勃雄心,這種情況已經消失了一百年了。與此同時,在戲劇方面出現一股探討的思潮,其中最有意義的產物,就是安托南·阿爾托的出色的書《戲劇及其複製品》,而外國理論家,如戈爾頓·克雷格和阿皮亞的影響所及,都將悲劇放到我們關注的中心。九*九*藏*書
反之,一切解放個人,將世界置於純粹人的法律之下的東西,尤其是否定生存的神秘論,這一切重又摧毀了悲劇。無神論和理性主義的悲劇,也同樣不可能。如果一切皆神秘,便沒有悲劇;如果一切皆理性,同樣沒有悲劇。悲劇誕生於黑暗和光明之間,是兩者相對立的產物,這是可以理解的。其實,在宗教的或不信神的戲劇中,這問題事先就解決了。在理想悲劇中則相反,問題並沒有解決。主人公奮起反抗,否定壓迫他的秩序,而神權通過壓迫,越遭否定越要自我表現。換言之,僅有反抗,不足以成悲劇;同樣,僅表現神的秩序,也不足以成悲劇。反抗和秩序,兩者必須並存,彼此支撐,相互借力。沒有神諭的命運,也就沒有俄狄浦斯。然而,如果俄狄浦斯不反抗,聽天由命,那麼命運也不會必然造成全部惡果。
因此,有人這樣寫道:悲劇在極端虛無主義和無限的希望之間搖擺。依我看,這話再準確不過了。主人公否認打擊他的秩序,而神的秩序因被否認就越要打擊。兩者就在存在遭到質疑的當兒,彼此都表明自己的存在。合唱隊從中得到教訓,即有一種秩序,這種秩序也許是令人痛苦的,但是不承認它的存在,情況還要糟糕。唯一的凈化,就是什麼也不否認,什麼也不排斥,接受生存的神秘性、人的局限性,總之,接受人們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這種秩序。「一切都好。」俄狄浦斯摳瞎了雙眼,當時就這樣說。他知道此後再也看不見了;他的黑夜就是一種光明,在眼睛死去的這張面孔上,閃耀著悲劇世界的最大忠告。
我們的確可以注意到,從多利安人時代一直到原子彈的出現,西方歷史這三千年中,只有兩個悲劇藝術的時期,而兩個時期也都緊緊限定在時空里。第一個是希臘時期,從埃斯庫羅斯到歐里庇得斯,延續了一個世紀,體現出一種非凡的統一性。第二個時期略微長些,在西歐尖角的幾個毗鄰國家興盛起來。其實,人們沒有給予足夠的關注。伊麗莎白時期戲劇的勃發,黃金世紀的西班牙戲劇,以及十七世紀的法國戲劇,差不多是同時代的。莎士比亞去世的時候,洛貝·德·維加為五十四歲,已經將他的大部分劇作搬上了舞台,卡爾德隆和高乃依也都在世。總之,莎士比亞和拉辛相差的年代,並不大於埃斯庫羅斯到歐里庇得斯的時間距離。至少,從歷史上,我們能夠看到,儘管審美觀各自不同,這些還是一體的,是一次繁榮昌盛,文藝復興的繁榮昌盛,始於伊麗莎白時期戲劇所引發的混亂,終於法國悲劇的完美形式。九*九*藏*書
或者像出色的《正午的分界》那樣,是一種真正的基督教情感的再現:
毫無節制的工業化,日甚一日,越發無恥地毀損我們的法國舞台,使戲劇喪失有文化的觀眾;大部分劇院,操縱在由商人豢養的一小撮嘩眾取寵的人手中;媚俗和投機的精神,卑鄙下流,到處都一樣,甚至還滲入偉大傳統應當拯救幾分廉恥的領域;虛張聲勢,到處也一樣,各種各樣大言不慚的許諾、各種類型的暴露癖,寄生在這正在死去,甚至名存實亡的藝術上;到處是懦弱、混亂、百無禁忌、無知和愚蠢、對創作者的鄙夷、對美的仇視;創作越來越荒唐和空洞無物,批評越來越不痛不癢,觀眾的審美觀也越來越誤入歧途:正是這些令我們憤慨,令我們拍案而起。
如果要我們起個名稱,給激發我們的情感,給推動、壓抑和逼迫我們,令我們最終不得不退讓的強烈情感,那就叫憤慨吧。
(朗誦劇本)
(朗誦劇本段落)
1955年
(朗誦劇本段落)
(朗讀劇本段落)
我認為這不一樣。我認為恰恰相反,探討現代悲劇在情理之中,理由有二。第一個理由:悲劇藝術的偉大時期,在歷史中處於相交的世紀,處於人民的生活同時承受光榮和危險的重負,現時悲慘而前途未卜的時刻。歸根結底,埃斯庫羅斯是兩次戰爭的戰士,而莎士比亞也經歷了一系列的恐怖事件。此外,他們二人也正趕上文明史中的危險轉折期。
一位東方智者在祈禱中總要問,神明能否讓他避免生活在令人關注的時代。我們的時代就特別令人關注,也就是說一個悲慘的時代。我們要凈化這種種不幸,至少還有我們時代的戲劇吧,或者還能期望會有吧?換言之,現代悲劇可能嗎?今天,我正是要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然而,這個問題提得合乎情理嗎?是不是像這類問題:「我們會有一屆好政府嗎?」或者:「我們的作家能變得謙虛嗎?」再如:「富人能很快同窮人分享他們的財富嗎?」這些問題當然很有趣,但主要能引人幻想,而不是引人思考。
將所有這些觀察到的情況放到一起來看,我就可以清楚地界定我要在諸位面前陳述的問題了。我們的時代恰逢文明的一場悲劇,而今天也像從前一樣,這場悲劇可能推動悲劇的表現形式。無論在法國還是其他國家,許多作家都同時動起來,力求將時代的悲劇賦予我們的時代。這種夢想順乎情理嗎?這場事業可能成功嗎?需要什麼條件呢?依我看,對於當做第二生命熱愛戲劇的所有的人來說,這就是個現實問題。當然,今天還沒有任何人能給予這樣斷然的回答:「條件有利,悲劇水到渠成。」因此,我也僅限於提出幾點看法,談一談西方文化人的這種巨大希望。